聚寶無雙 第五章 動腦找出路
「……話說蔣姑娘冒死把威武將軍背出軍營,搶了匹快馬往蔣將軍的軍隊狂奔,就在此時,奸人汪泉溪發現情況不對,立馬派百名弓箭手追趕,遠遠地弓箭手發現……」
說書人神情激動,口沫橫飛地講著明月公主和威武將軍的戰場情緣。
這是京城里最火紅的故事,眾人一听再听、百听不厭,尤其是懷春的姑娘家更是向往不已。
據說,威武將軍的元配妻子被氣病了,短短幾日已經病得下不了床,連公主和將軍成親隔天,都無法進宮謝恩,當然,也有人說,元配夫人是被皇太後那十戒尺給打壞啦。
真相如何不確定,但將軍夫人燕無雙確實很長一段時間沒出現在人前。
威武將軍和明月公主的故事感動不少男人與小娘子,但也有些個嫡妻夫人暗暗為燕無雙抱不平。
想當年燕家姑娘才貌雙全,青春正茂,十四歲入尚書府、十五歲產子,一條命差點兒交代出去,這些年獨守空閨、操持家務,京城里誰不對她豎起大姆指。
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丈夫終于能回京長住,卻帶回一名女子,那女子不但被封公主、還賜平妻,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吞忍。
只是這份不平只能擺在心底,若是放在嘴邊議論,定要被說成內心狹窄善妒,犯下七出大忌。
坐在二樓的陳羿把窗關上,將說書人的聲音隔絕在外。
做錯了嗎?是他故意把她逼得走投無路,還以為無路可走的她,會轉而向自己求助,卻沒想到,他把她逼得……情願一死、也不願意接受安排。
揉揉發疼的額際,對,是他的錯。
是他命人將岳帆與蔣孟霜的故事廣為流傳,是他親下詔書封蔣孟霜為公主,以平妻身分嫁給鐘岳帆。
他在等著,等她承認錯誤,親口告訴自己,愛情沒有想象中的永恆亙古,世間沒有什麼專一痴情,能在男人心底佔住重要位置,已經了不起。
那麼,他會告訴她,「無雙,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重要。」
但她不給他開口機會,她跑掉了,在岳帆與蔣孟霜成親的那個晚上。
隔天,他刻意提早下朝,往母後的鐘粹宮跑,他想看她知錯認錯,想把憋在胸口多年的那堵氣泄掉,但……
她再度讓他挫折失望。
君無戲言,當年為著驕傲自尊,他告訴自己,娶不到燕無雙沒什麼大不了,他甚至成全她的幸福,讓她嫁給她想要的男人。
他維護了自尊,卻失去她,早知今日,當年他應該勉強她。
臣官說他是個親和的好皇帝,常召集大臣家屬進宮與宴或微服出訪,殊不知,他只是想多看她幾眼,想和她多講兩句話,听听她的奇言謬論。
真的這麼狠心?得不到一心一意,就樣樣舍去,舍去兒子、舍去丈夫、舍去親長、舍去爹娘的期許,他不懂,她怎麼可以固執得這麼徹底?
「主子,于新回來了。」秦公公低聲稟報。
「讓他進來。」
命令剛下達,穿著黑布衫的于新竄進屋。
陳弈問︰「燕府狀況如何?」
「稟主子,燕府里亂成一團,燕夫人病了,已經傳過兩次大夫,燕侍郎和幾位燕大人長吁短嘆,直埋怨燕無雙被寵壞。」于新回答。
換言之,無雙沒有回燕府?不回娘家她能去哪里?心隱隱不安。
回想那天,太監回宮稟報,賜婚聖旨頒下,她沒有哭鬧爭執,只是揚起淡淡的冷笑,讓下人把園兒帶走後,她一頭撞在柱子上,那是用盡全力、不打算活命的撞法。
听見消息,他冒出一身冷汗,狠狠地一拳砸上案頭,他摔壞心愛的白玉筆洗,他慌得什麼事都做不了,無雙生死未卜的那個晚上,他徹夜輾轉。
後悔過千萬遍,他痛恨自己的幼稚,若是因為無聊的驕傲,再也听不見她、看不見她,值得嗎?
好在她活過來了,他不斷考慮「君可戲言」這件事,他派掌事姑姑親自去尚書府暗示無雙——若她堅持不讓蔣孟霜進府,他可以為她作主。
但她回答,「不必,早在戰場上,岳帆已經背叛我。」
他以為她在說反話,以為她認定皇帝不會出爾反爾,以為她不信任自己……那些「以為」讓他的脾氣糟透,然後他再度錯估,直到現在他方才明白,她沒有認定任何事,她只是確定她不要鐘岳帆了。
倔強!固執!所有女人都能妥協的事,為什麼到她身上,就變得分外困難?
「主子,于琨有事稟報。」
「進來。」于新、于琨是兄弟,也是隱衛的頭頭,替他領著近五百人的暗勢力。
于琨進屋,二話不說跪在主子跟前,道︰「屬下辦事不力,請主子責罰。」
陳羿道︰「把話說清楚。」
「屬下找到燕無雙了。」
心頭一熱,他猛地起身。「人在哪里?」
「稟主子,跟丟了。」
跟丟了?一群大男人居然跟丟一個沒有功夫的弱女子?「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給朕說清楚!」陳羿咬牙切齒。
「屬下心想,燕氏是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依其腳程,再快,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都不可能離京太遠,于是派人分別從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往外搜……」他把過程交代明白,每個細節無一落下。
听完稟報,陳羿寒聲問︰「那個男人是誰?」
「是平陽將軍蔣孟晟。」
是他?為什麼是他?因為心懷愧疚?還是因為事先知道些什麼?
陳羿緩緩吐出胸中悶氣,如果是蔣孟晟……自己倒是不擔心了,他早晚要回到京城辦差,現在看來,不能把他留在京畿大營了,不如讓他當個帶刀侍衛,近身監看。
眉心妥貼了,笑紋微現,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這是無雙最喜歡的茉香綠茶……
幫著把喝醉酒的阿元哥送回去,無雙回到蔣家,把東西打理好,洗漱過後便上了床。
不知道是心里裝了事還是因為換床,無雙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閉上眼楮,想起園兒、想起岳帆,想起才多久之前的事兒——那時打勝仗的消息傳回府,她高興地抱著園兒轉圈圈兒。
她知道,經過這一仗後,再不必夫妻相思、骨肉分離,成親六年,她終于可以天天看著丈夫,與他日夜相依。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像被命運擺了一道似地,無雙苦笑不已。
園兒會哭嗎?他再懂事不過,有語珊、語瑄、語珍在,她們會替自己好好守護園兒。
她們是自己手把手慢慢調|教出來的丫頭,她們與自己情同姊妹,她們絕不會辜負自己的托付……是吧?
無雙試圖安慰自己,可是,不知道園兒有沒有哭,她卻哭了,舍不得兒子,也舍不得自己落得這副下場。
倏地,深邃的隱在黑暗中麗,屏氣凝神、傾耳細听,孟晟听見鄰房傳來的細微哭泣。
她在哭,哭得極其壓抑。
白天的燕無雙很會裝,裝開心、裝無事,裝出一副心酸苦澀全奈何不了她的豁達,強把委屈往肚里吞,可是夜半……再咽下不去了?
哭聲斷斷續續,不斷刺激他的罪感感,孟晟躺不住,翻身下床,走到燕無雙房門前,舉高手臂,卻遲遲敲不下去。
腦袋轉著、繞著的,全是有關她的事。
孟晟對她不熟,于他而言,燕無雙就是好友的妻子,他對她的第一個印象,是她的家書。
每個月,岳帆都會接到她的家書,在軍營中家書抵萬金,感情豐富的,收到信還會流下淚水、思念家人,但岳帆總是看著信卻笑不停。
有一回,他忍不住了,問︰「你看的是家書,還是逸聞趣事?」
岳帆大方,笑著把信遞給他,那是他對燕無雙的第一份記憶。
燕無雙是個才女,听說出口成章,做的詩詞京城上下到處傳揚,但她的家書沒有艱澀詞匯,只有簡單流暢、明快描述,她生動地形容京城里發生的大小事,讀著信,那一個個故事,仿佛正在自己眼前發生。
她說︰「爹爹在外頭受了氣,抱起一壇酒在亭子里自酌自飲,還在院子里打起酒拳,咻咻咻、虎虎生風,頗有蓋世英雄之姿,兒媳婦怕他寂寞,便在一旁拿起樓子敲擊酒杯,唱歌應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娘忍不住笑罵,‘哪家的公公媳婦像你們這個樣兒,傳出去要教人笑話。’沒想到,事情還真的傳揚出去,不過是爹親口傳的,掐頭去尾留中間,過程沒講,獨獨把詩給流出去,在京城鬧騰了好一陣子。」
「爹沒說清楚詩是誰做的,人人都以為刻板迂腐的鐘尚書改了性子,開始寫詩填詞,還說爹不出手則已、出手便是一鳴驚人,再過不了多久,咱們尚書府肯定要換牌匾,刻上文人居了。」
信末,她說︰「只待相公回府,爹爹舉杯,不需邀月、影為伴。」
先寫故事,逗得岳帆樂呵,再短短幾句結語,不提自己思念,卻說道公公需要酒伴,讓岳帆心頭明白,全家盼望他歸來之心。
她還說她小姑每月總有那麼幾天像吃錯藥似地,動輒打罵奴婢,真擔心名聲傳出去,往後說親困難。
于是她導了一出戲,讓下人到她小姑面前演出——
「煩啊煩啊煩的不能呼吸,煩啊煩啊我煩的沒有力氣,我煩吶。」小姐唱。
「小姐別煩,笑一笑,心情自會開朗。」
「不是我不笑,是能讓我笑的事太少。」小姐又垂頭。
「小姐到底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奴婢替您想想辦法。」
「悶、躁、臭、髒、膩……唉……」
丫頭沉思半天,恍然大悟,「莫非,小姐討厭表少爺,表少爺是髒了點、臭了些,又胖得有些膩人……」
古怪的小姐、貼心的女婢,逗趣的對話,逗樂了她小姑,她便勾勾她小姑的手臂道,「小姑心里煩燥,嫂子明白,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把小日子變成好日子。」
類似的信,他看過好幾封,她總是用逗趣的方式排解府中大小困難,听說尚書府上下都喜歡這位少女乃女乃,遠在邊關的丈夫更歡喜,正是有這樣的妻子,讓岳帆得以心無旁鶩。
他曾經羨慕岳帆的幸運,能得到這樣聰慧可愛的妻子,誰料得到,竟然意是自己害得聰慧可愛的女子變得不幸。
眉間愁緒更深,欲叩門的手遲遲沒落下,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這時,門從里面打開,發現門口杵著一個大男人,無雙驚嚇倒退,她差點兒仰倒,幸好孟晟急忙抓住她、穩住她。
他的手很大,像一把傘似地把她的手一股腦兒收進掌心里,粗粗的厚繭磨著他的手背,像觸電似地,她急忙抽回手,帶著防備問︰「你在這里做什麼?」
他刻意忽略她紅腫的雙眼和哽咽嗓音,說:「我睡不著,想問清楚,你對阿元和阿碧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辦法幫他們請師傅?」
她懷疑的問︰「現在……討論這個?」
孟晟點頭,明知道時間點不合宜,明知道這是個爛透了的借口,他還是努力圓慌。「我明天得返京赴職,估計有一段時間不能來,阿元、阿碧雖懂得幾個字,但見識不廣……」
「你怕他們被我騙?還是認為我也是個見識不廣的後宅女子,能想出什麼有用辦法?應該是空口說白話吧。」她似笑非笑的反問。
孟晟黝黑的臉龐透出不自然的尷尬,這個謊好像圓壞掉了,他並沒有瞧輕她的意思,更何況以她所學,教導幾個孩子認字念書綽綽有余。
見他如此,無雙不好意思了,是她尖銳了,是她處處針對他……沒錯,她就是在遷怒,可認真想想,岳帆和蔣孟霜之間關他什麼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親哥哥也管不了妹妹荷爾蒙噴發呀。
莞爾一笑,她是個懂個自省的女人,緩下口氣,她說︰「對于錦繡村,我有個生錢計劃。」
「什麼意思?」
「我們出去走走,一面走我一面解釋。」
「好。」
拉開門,孟晟提著燈籠,與無雙一前一後走出蔣家老宅。
走過一段路後,她方開口,「我打算打造一個休閑勝地。」
若曉得京城附近有一片優美勝地,權貴官臣們豈能不爭先恐後到此一游?
前輩子,她是廣告界強人,接過許多大型外商公司的案子,而她做過最成功、最大宗的案子便是城市行銷,因此行銷錦繡村,于她而言是駕輕就熟。
「休閑勝地?」
「意思就是可以提供游客玩樂、體驗、休息的好去處。但要把錦繡村變成這種地方,得先解決一些困難,比方錦繡村這麼美麗為什麼鮮為人知?」
「因為路不好找。」沒有人會想到,通往密林的小徑後方,竟藏著一個美不勝收的桃花源。
「沒錯,進村的地方標識不明,所以得制作花牆、樹立地標、廣發傳單,舉辦花博會……做各種宣導,讓游客知道錦繡村所在位置。」
「就這樣?」
「不止,貴人進了村子,不知道哪里可以玩、可以住,來一趟,頂多覺得這是個美麗的村子,但下回還來不來?不一定,所以必須讓來過的人還想再來,才能鞏固長期客源。」
「怎麼做?」他喜歡看她自信滿滿、滔滔不絕的樣子。
「必須開發村子里的觀光景點,建立導游制度,一個口燦蓮花的向導可以讓旅客流連再三,舍不得返家,所以導游的訓練與景點規劃相當重要。」
「景點規劃是什麼?」
「這里除了家家戶戶種植的美麗花草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玩?」
「小時候我常去湖邊采蓮子。」
「沒錯,再過一段時間荷花開了,可以賞花,之後采蓮子、收蓮藕,就算湖里沒有花,還可以讓客人江雪垂釣,不同時間有不同玩法。
「同樣的,阿元哥哥說後山獵物頗多,可以安排客人進山行獵,廣場中央可以辦烤肉大會,而婦人最喜歡的送子觀音廟,只要多安排一些儀式,自然能讓婦女趨之若鶩。
「我還沒去參觀過觀音廟,若地方夠大,再雕個月老像,就可以把婦人、女子一網打盡。還有、,村里有近三十畝地種植水果,貴人們只會吃果子,有誰真正采過果子?為求新鮮,也可以安排采果樂活動。
「如果能說服足夠的村人將家里的產物拿出來買賣,還可以設置一個假日市集,讓游客走走逛逛。什麼叫旅游,就是吃吃喝喝買買玩玩、放松心情。
「當然,之後為吸引更多的人,必須不定期舉辦一些詩詞大賞、雕刻大賽、花藝競技……等等。想法很多,但仍嫌粗淺,需要再做詳細的規劃,不過前提是阿元哥必須能動員村里上下,盡力配合造村計劃。」
無雙的每個點子都讓孟晟蠢蠢欲動,不少人家在郊外置辦莊子,要的就是那麼點野趣,若錦繡村能辦得到,自然可以吸引不少人。
「你說得很好,但是吃、住是個大問題,難道你要在這里大興土木蓋客棧?我不認為村人拿得出這筆錢。」
如果她需要幫忙,他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皇帝給的賞賜,他剛剛置辦下新宅……沒關系,可以賣掉戰利品,如果不夠,再找岳帆想想辦法。
「我打算和村民開會,看看誰願意將家里多余的房間粉刷整理之後租給客人,比較麻煩的是,如果踫到一口氣來二、三十人的大戶人家,就必須分開住,所以區域規劃很重要。」
她用的是Airbub的觀念。
Airbub現代旅游的新興流行,這個網站鼓勵一般住家把家中多余的房間拿出來,放在網站上面出租。
別小看這個,根據波士頓大學的研究顯示,Airbub的房源供應量每增加10%,就會導致同地區酒店房間收入下降0.35%。
听起來不多嗎?錯!在美國德克薩斯州奧斯汀,Airbub房源最多的地方,酒店的收入已經下滑13%,如果房量再繼續增加十倍、二十倍,試問,除了團客外,酒店可以搶到多少自由行或商務活動的客人?
在二十一世紀情況都這樣了,那麼在旅店普遍不足、設備又差的古代呢?想想這些房間將提供村民多少收入?
孟晟覺得很新鮮,也不認為沒有施展的空間,也許她讓人耳目一新的作法,真能引起風潮。「住的解決了,吃的呢?」
「既然錦繡村的特色是花,吃喝就得以花為食材,我打算招幾個人,教導以花入菜,提供貴人們吃食。」
除此之夕,她強調旅游行程是按照個人需求量身打造,這是服務業最重要的地方——以客為尊。
「你要做吃食?」
「不行嗎?」斜眼望他,在他心里,她只是個會在府里吆喝下人的少女乃女乃?
孟晟回睇她的笑顏,二十歲的姑娘卻有著十五歲丫頭的天真,眼波一轉,嬌女敕的笑靨迷惑了他的眉眼。
她很美,不是一見就教人驚艷的那種美,而是讓人一看就控不住再多看一眼、多看十眼的美。
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新鮮得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更靠近、更了解。
他真的靠近了,望著她自信穎慧的臉龐,不自覺地……直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傳進鼻息時,他猛然驚覺,急忙退後兩步。
懊惱,他在做什麼?她是好朋友的妻子,更何況,岳帆還成了自己的妹婿。
無雙收回目光,她也恍神了。
那一秒鐘,像是被什麼東西勾走魂魄似地,恍恍惚惚間,仿佛自己又回到青春年少時的那個夏天,那個夏天,她開始對愛情有了憧憬,那個夏天,她以為岳帆是人生中最正確的答案,那個夏天……
無雙輕嘆,果然愛情不實際,夏天的美景無法永續。
一個別開頭、一個低下頭,兩人就這樣沉默地走著,都覺得該找出些許話題來解除干巴巴的氣氛,卻也都不曉得該說什麼。
半晌,孟晟終于找到話題。「不怕京中貴人到錦繡村,你被認出來?」
他這一問,她頓時卡住,對哦,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她是來躲避追擊、躲避鐘家,不是來做大事的。
心太急了,甫出籠子的小鳥,羽翼未豐就急著沖上青天,考慮不周吶,可是要她放棄計劃……難道真要靠「大哥」養活?
不可以的,她要獨立堅強,她必須自己找到出路,錦繡村是個可以讓她充分發揮的好地方,誰曉得下一次會不會有這麼好的際遇?
女強人的染色體蠢蠢欲動……
「在游客進村的期間,我不會離開家門。」她說道。
沒那麼倒霉吧,過去金衣玉履、紅粉金釵,如今荊釵布衣、素面朝天,會有幾個人能認得出自己?更別說,她的化妝術可是化腐朽為神奇的經典代表。
「除了被認出之外,還有其他風險。」他並不想勸阻她的計劃,只是她設想不周到的地方,他必須替她多想想。
「你指的是什麼風險?」
「天底下什麼樣的貴人都有,如果踫到財大氣粗的惡霸想把錦繡村買下來,不依就破壞的,怎麼辦?如果踫到位高權重想獨佔美景的,一句遷村,就迫得村人不得不離家遠行,怎麼辦?」
他每句話都問到點上,但她不是容易屈服之人,既做出決定,再困難也不想放棄。
「所以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讓錦繡村在貴族圈里留下印象,最慢三個月,京城百姓都會曉得錦繡村、都會想排隊求得一游,待村人與貴人之間套足交情,那麼就算真有惡霸權貴覬覦,也得掂量自己的分量。」
見她說得雄心萬丈,孟晟笑開。「你可以不必這麼麻煩。」
「還有更好的作法?」
「岳帆現在是一品將軍,只要他肯出手……」
無雙的笑臉瞬間垮下,他還真是時刻不忘記替自己的好友說項。
她迅速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不願意談及岳帆,因為自己尚未把他放下,想起他、提起他,她便無法抑止泛濫的哀愁,她需要的是往前走的動力,而不是讓自己頻頻回顧的心痛。
見她轉身離去,匆促間,孟晟拉住她的手腕,沒想到這一施力,她沒站穩,重心往後,下一瞬便跌進他的懷里。
只是輕輕一個踫觸,他魔怔了、失控了,像是有人主宰起他的肢體心智,明知道不可以,他卻下意識將她摟進懷里。
他知道這是冒犯、不道德,但「下意識」不允許他放手。
他像被牽線的傀儡女圭女圭,失控地擁住她,貪婪地汲取她的氣息,像在荒漠中行走的旅人遇見一方甘泉。
他傻了,她也犯傻,他的懷抱像一堵牆,讓她可以安穩立足、不怕覆滅傾倒,讓她不安的心情變得安定。
很久了,她已經失去這樣一道牆,很久、很久……
直到現在,她才曉得上輩子的自己踽踽獨行了多久、害怕多久、恐懼多久,她是揣著怎樣的驚惶在活著。
熱淚倏地翻下,就真的這麼難?她要求的不過是一份安心、一點安全,她要的不過是心無旁騖的疼愛,怎麼這麼難?難道一心一意只存在于女子的基因,無法從男人的DNA里提取?
她的淚灼了他,他急忙松手、急忙說︰「對不起。」
她惱羞成怒。「是不是男人都認定,一句對不起已是天大地大,可以抵消所有的錯誤?是不是男人都相信,一句對不起是對女子最大的奉承,女人收下這句,就該退讓妥協?如果這麼好用,是不是一句對不起,殺人放火無罪,一句對不起,強盜正確?」
她每發出一個問號,就用力推他一下,是使盡全力的推搡,使盡全力的發泄,她沒作齊氣。
只是這樣的小小力氣……他可以屹立不倒的,但他退了,順著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後退,面對著她的咄咄逼人,他不覺得她面目可憎,反而覺得……她很可憐。
她並沒有說得太過分,她講的每句都是實情。
岳帆認錯,所以公婆認為她不該繼續胡鬧,所以娘家怨她不認命,所以京城百姓都認定是她心量狹窄,容不下岳帆和孟霜。
知道嗎?說書人嘴里的燕氏,已經逐漸變成尖嘴猴腮、刻薄歹毒的壞女人。
她說生為女人不該為難女人,但滿京城的女人都在撻伐她、責備她,連高高在上的皇太後都要賜戒尺,打得她皮開肉綻、傷上加傷。
她很委屈,卻從不對任何人訴說委屈,她咬牙強忍,他卻在她一句「我要退一步海闊天空」中,看見她的哀傷。
她不對任何人提出要求,她只想一個人過得安靜平順,可是所有人都在逼迫她投降,向岳帆、向婚姻,甚至是向掠奪她幸福的孟霜投降。
他深邃的眼眸里,充斥著滿滿的罪惡。
「因為我嫁給岳帆,所以沒有權利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沒有權利拒絕別的女人涉足我的婚姻,沒有權利不讓自己變得可怕猙獰,沒有權利不要一個辜負我的男人?我懷疑,當年我簽下的是婚書,還是賣身契?」
她還在打他,一下一下地捶著他的胸口。
她在發泄、在狂怒,這是在尚書府做都不能做、想都不能想的事,且……對象不應該是蔣孟晟……
但她不管,是他要挑起這個話題,挑起她不願想起的男人。
他任由她捶打,直到打累、罵累,累得在他跟前垂首喘息,他才開口,「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用手背抹去淚水,冷冷道︰「如果是鐘岳帆的事,我不想听。」
「我是要講岳帆和孟霜的事,你必須听。」他堅持。
她听得還不夠嗎?整座京城人人傳誦,誰不曉得那段夢幻浪漫的愛清故事,要是拿來拍電影,說不定還能大賣座呢。
「與我無關,我不想听別人的八卦。」無雙輕哼一聲,邁開腳步往回奔。
孟晟施展輕功,縱身擋在她跟前,她不得不停下腳步,仰高下巴望向他。「你必須听,否則你會後悔今天做的決定。」他二度堅持。
「走開。」
「不要。」他知道急事緩辦的道理,但話還是要攤開說,局面必須一點一點扭轉,否則他將會一世不安。
「我不會听的。」
「你必須听。」
「我要講幾次不听,你才可以放棄當擋路狗?」她沉靜的眼神里帶著恨意。
他不放棄,深吸氣,低聲道︰「對不住了。」
話說完,他抱起她的腰,她還來不及尖叫,他已經抱著她輕點足尖,從不少戶人家的屋頂飛身掠過。
她反應過來,打他、捶他,甚至咬他,他都不為所動,在她考慮要不要尖叫引來村人關注時,他們已經雙雙停在蔣家老宅的屋頂上。
企圖把她關在家里,逼她非听不可?對不起,她吃軟不吃硬。無雙別開臉,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輕輕把她放在屋頂上,確定她坐穩後,低聲說︰「等我。」
下一秒、咻地,人不見了。
三月天春寒料峭,夜風襲來頗有幾分寒意,她撫撫雙臂,心底暗恨,想用寒冷迫她投降?這是什麼鬼思維啊,她又不是敵軍,會因為天候放棄進攻?
她開始懷疑,听他的話、定居在錦繡村,到底正不正確?
算了,若此地不能留,天寬地闊,就不信沒有她可以容身的處所。
然而蔣孟晟並沒有讓她等太久,轉眼功夫,他重新躍上屋頂。
他帶來一條棉被,不由分說,把她像粽子似地裹起,這動作很不尊重人,是莽夫才有的行動。
無雙不滿卻無法計較,因為被溫暖包裹的那瞬間,她倏地明白,原來上一世的自己,非但缺乏安全感,還嚴重缺乏溫暖。
眉心微松,她缺的東西多了,誰說只有安全感和溫暖,她還缺乏成就、缺自信、缺驕傲、缺……她讓妒嫉填滿人生。
有幸重來,她發誓要一項一項找回來、填補起來,她要充實自己的生命,當一個能讓自己欣賞的女人。
見她垂首不語,濃眉在孟晟額上打起死結,任他一世磊落光明,無話不可對人言,但面對燕無雙,他難以啟齒。
「燕無雙。」他低聲喚她。
這個開頭差強人意,如果他喊的是鐘夫人,信不信,她拼著折斷兩條腿都要跳下屋頂。
「整件事,錯在我、不在岳帆。」他認錯。
無雙失笑,他夠朋友也夠義氣,可惜一個被放棄的女人,不會在乎他的義氣。
「這次的邊關戰役雖然大獲全勝,然當時情況數度危急,先是皇後娘娘的兄長江鄴領兵出戰失敗,被番王扎卡達西所困,岳帆不得不與我合演一出圍趙救陳的戲碼,我領大軍與扎卡達西對戰,岳帆帶五百人救回江鄴。
「誰知扎卡達西早有所備,那一役,岳帆身受重傷。相較起岳帆,我幸運得多,搶下大批糧草、俘虜戰犯八百余人。回營後,我才曉得岳帆受傷,長箭穿肩而過,雖不在要害上,但箭尖淬毒,他陷入昏迷。
「當時,我處理軍中要務,必須在外奔波,我擔心野心勃勃的汪泉溪在藥草中暗做手腳,于是安排孟霜喬裝成小兵貼身照料岳帆,卻不知那毒讓岳帆迷失心智,讓他們有了夫妻之實。」
他說謊了,隱瞞一部分事實,但那個實話,他無法說出口,父母臨終前,懇求他護著妹妹們,讓她們一世順遂。
輕輕地,他在心底對無雙說聲對不起。
「事後岳帆非常苦惱,他不願意辜負你,只是……」只是孟霜痛哭流涕,一邊說著不願讓岳帆為難,一邊卻上吊自盡,事至此,岳帆怎能硬起心腸,對孟霜的哀傷視若無睹?
她說得對,孟霜擅長當小白花,示弱扮可憐,讓孟霜無往不利。
「環境所迫?」無雙接下他的話,但說出這四個字後,卻笑了,世間迫人的事這麼多,如果事事順從,人還會是人嗎?「後來呢?」
他很抱歉,但是……咽了咽口水,孟晟繼續往下說︰「汪泉溪是江鄴大力推薦之人,江氏是皇後娘家,家大業大、勢力大,又深得帝心,所薦之人,職位只比岳帆小一級。我不否認、汪泉溪有幾分能耐,過去戰場上,他確實有勇有謀,只不過他太妒嫉岳帆,從領命到邊關的第一天起,就處處和岳帆對著干。
「扎卡達西是個極好面子的,前次的對戰被我搶下一城,心有不甘,不久再度領軍前來邀戰,汪泉溪命我帶兵應戰,我走了,留下還在養傷的岳帆,沒想到汪泉溪狼子野心,竟命親信將岳帆迷昏、關押起來,一邊假造證據,企圖栽贓岳帆叛國,一邊往京里遞出假軍情,說我與數名小將,因為岳帆的通敵泄密而葬身沙場。
「布置好這些,他命弓箭手布陣,待戰事結束,若我們全軍覆沒便罷,萬一僥幸回到城里,自有弓箭伺候。
孟霜窺得汪泉溪的野心,冒險從地牢中救出岳帆,連夜帶他奔赴戰場,將消息傳給我。
「幾天後,我與扎卡達西的對戰再獲大捷,而孟霜帶來的消息,讓我迅速做出決定——我領著出戰的小將們從另一條路繞到城後,殺得汪泉溪措手不及。那是一場激戰,直到戰事結束,才赫然發現軍中竟有那麼多人與汪泉溪站在一起。孟霜救了岳帆的命,也救下我們近五千個士兵的性命,于是巾幗英雄的事跡傳遍軍中、甚至京城。」
他嘆口氣後,續道︰「岳帆是個負責任的男子,他和孟霜已有夫妻之實,無法棄她于不顧,、更何況是救命之恩。所以……倘若你心有覆,看清楚,我才是那個禍源。岳帆敬你、愛你,從未有聲他心思,否則以他的條件,邊關多的是想得到他青睞的女子。」
無雙迎上他的視線。「我從不否認蔣孟霜的英勇果敢,也相信岳帆是個負責任的男人,英雄佳人的故事傳扁京城,人人欣羨,我也不例外,只要故事里的鐘夫人不是我,我可以無所謂的。」
「錯誤不在岳帆身上。」他重申。
「所以呢?他無錯、他認錯,我便該與別的女人共享夫婿?試問,倘若你的妻子在無能為力、無過錯的情況下,與其他的男子有了關系,你是不是也肯與那男子同處一室、共享妻子的溫柔,並且甘之如飴?」
她問得他說不出話,片刻,方才回答,「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那是女子。」
「明白了,原來錯在我身為女子,原來同樣的事,男人犯的叫做錯誤,女人犯的叫做死罪?」她咄咄逼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的意思是男人犯下錯誤,只要可以做出合理解釋,女子就該寬大包容,但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女子身上,再多的解釋都是枉然。誰讓我們是女子,天生弱勢,誰讓主導這個世界的是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子,所以規矩、道理只能由男人來訂。」
「你非要曲解我!」
「我曲解了嗎?不,你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說詞,事實上你想的就是這樣。蔣大將軍,請你听清楚,不管這個世界的制度是誰訂的,從現在起,我不會再依附任何男子,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主導。至于你為我做的,我銘感五內,一旦有能力,我便會悉數還清!」
「你是我見過最固執的女人。」
「謝謝夸獎。」
「值得嗎?為了固執,舍棄家庭丈夫兒子。」他苦口婆心。
「你又弄錯,不是我舍棄家庭丈夫兒子,而是鐘岳帆舍棄我。」
「我已經講過無數次,錯不在他。」
「所以錯在我?」她怒聲反問。
「對,錯在你的固執、你的不知變通、不願妥協,只要你願意退讓一點點,整個家庭就會圓滿,你不會失去兒子、失去岳帆,不會灰溜溜地當個棄婦。」他被激了,不多話的他變得多話。
「首先,這個家庭自從蔣孟霜加入後,就已經破碎,不相信的話,你可以物色另一名女子擺在岳帆身邊,看看蔣孟霜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溫柔體貼善良,還是會因為妒嫉變得面目可憎?
「第二,成為棄婦不叫灰溜溜,留在尚書府變成一個連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才是灰溜溜。第三,如果你還存著勸我回尚書府的心思,可以停止了,就算你從劫匪手中把我救出來,我也不會感激到想回鐘府。」
「其實解決的方案很簡單,你大可向岳帆建議,讓他放出我病重的風聲,過兩個月,燕無雙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因病身亡。放心,此事沒有人會牽扯到令妹身上,要承擔惡名的會是皇太後,是她的戒尺把我打得傷重不治,你說怎樣?」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
「我把你當成……蔣孟霜的親哥哥。」
所以在她心里,無論他做什麼,都是有目的、有陰謀?所以他是敵人的哥哥,她認定他所有舉動都是作戲?
氣炸了、氣瘋了,孟晟氣到說不出話,縱身跳下屋頂,奔回房里。
固執的女人讓他也變得固執起來,對,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她留在屋頂,故意等她開口求助!
他就不信,固執真的有這麼重要。
無雙望著孟晟的背影,苦笑不歇。
是氣到忘記,還是刻意把她留下?不管是哪個,她都不會喊他回來,因為這關系著她的驕傲與自尊。
攏了攏棉被,真奇怪,為什麼他在的時候,一床棉被便覺得溫暖,現在,還是同樣的棉被,卻讓她感到寒冷?
是心境?還是因為爭執讓腎上腺素攀升?
蜷縮成團,看著天上明月,她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她沒有把握自己會不會過得更好,但她確定,她可以保有自己的良善之心,可以用一輩子去做正確的事情。
這樣就夠了。無雙緩緩閉上雙眼,今天是很辛苦的一天,從明天開始,她要試著當回女強人,但願……但願這輩子的自己,事業線和上輩子一樣平穩順利。
她沒有呼救!
蔣孟晟根本躺不住,他在屋里走來走去,他的標準越修越低——
一開始,他打定主意,只要她喊「快把我放下來」,他立刻推門出去把她救下。
後來他想,沒關系,她只要叫他的名字,他就不計較,把她抱回屋里。
可是她沒有,連諷刺地喊一句「蔣大將軍」都沒有,于是他說服自己,她肯定是凍僵了,好吧,她只要哼一聲,小小一聲,他立刻跳上屋頂……
她沒有哼,而他的腦袋在「凍僵」兩個字上面盤旋,然後等不了了,像在對誰生氣似地,他用力推開門、用力飛上屋頂,用力……
她居然睡著了?
怎麼睡得著?這麼冷,她又沒有內力?她故意和他對著干嗎?她的固執比小命更重要?
氣瘋了,沒見過這麼能招人怒氣的女人,他氣得想把她亂搖一通搖醒,但是手觸到她肌膚那刻……
該死,她發燒了!
氣死、氣死、氣死,她不知道自己才撞了梁、挨了打,藥湯才剛剛斷,就這樣不在乎身子,如果逃家的目的是找死,何必辛辛苦苦跑出來。
氣炸!不管了,他現在就要把她帶回尚書府,誰要管她的心情或固執。
說到做到!孟晟打橫將她抱起,狂奔到村子口,他的速度飛快。
穿過密林,他慢下幾分,不是因為體力不濟,而是因為……
雙奔大道,腳程又更慢了,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他像戰敗的公雞似地,垂頭、服輸……他被她的固執所屈服。
回到林子口、穿過密林、走往村子、回到蔣家老宅、回到她的房間……他的動作沒有這般輕柔過。
她被折騰得剩下一把骨頭的身子,禁不起他的粗魯,所以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輕輕地打來一盆水,打濕布巾覆在她的額頭,再輕輕地把她扶到自己懷中。
右手抱住她,不讓她往下滑,左手掌心貼在她的背後,用內力為她驅逐寒氣。
她熟睡著,蒼白的臉龐漸漸浮上一抹紅暈,慢慢地,嘴角拉出弧線,淡淡的笑意成形。
他並不知道夢里的她正幸福著,返家的丈夫、親愛的兒子、共享天倫的公婆,幸福一點一點包圍……
她的笑容讓他跟著放松,輕嘆了口氣,他真的拿這個女人沒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