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龍戲鳳 第二十章
天色將要暗時,寺內點起了燭火,里頭只剩馮無鹽與鐘憐兩人,燕奔已不若白日那般遠遠跟著,而是近身在後。
本來已經要去借宿一晚的地方,待隔日再來看,但她停在壁上石刻前良久,任著石刻上的人像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都一炷香了,鐘憐不得不佩服馮無鹽的痴迷。她上前柔聲道︰「姑娘,明日一早再來?」
馮無鹽的手指撫上凹凸的石壁,正是開國主的衣角部分,她的臉上仰,換個角度看著。
鐘憐耐心地等待著。她懷疑如果這一塊石壁能搬,馮無鹽就直接扛走了。又等了一會兒,天色更暗些,鐘憐正要轉身去拿燭台好方便馮無鹽繼續看時,听見馮無鹽說道︰「好了,走吧。」
借宿的地方在寺後面,雖然稍遠些,徒步還是可以的。馮無鹽明顯就是心不在焉,燕奔在後,鐘憐在旁準備隨時扶上一把。
馮無鹽忽然轉頭對她說︰「剛才的畫像在戰場上。」
「可是開國主的畫像卻正在做一個動作。他對著某個方向做‘回家’的手勢。在璧族未建金璧前,有時為了狩獵,可以不言不語長達數日而藉由手勢溝通,直到金璧之後,這樣的習慣才日漸式微。」
燕奔在後頭聞言,向來少話的他,搭腔道︰「是的,馮姑娘說得對。」他是璧人混血,多少知道璧族的事,「那確實是回家的手勢,姑娘好眼力。姑娘是怎麼知道的?這種手勢早在金璧初期便沒落了。」
馮無鹽微側過臉,對他說道︰「我娘喜歡收集書,我幼年時在里頭翻到過。只是我有點納悶,開國主當時是在對誰做這個手勢?戰場不是他的家,那,一定是有個被視作家的人站在那個方向。」
「馮姑娘心細如發。」燕奔答著,認真地想了想,「也許是雕刻的師傅幻想之作。」
鐘憐不動聲色往他看去一眼,又看向馮無鹽。
馮無鹽沉吟道︰「依照雕刻的陳大師年齡推算,當時他非常有可能是在戰場上,必是看見了才會留有印象。」
鐘憐在燕奔難得熱情的回答前,插上話道︰「那一定就是開國主的妃子了。開國主上戰場時,帶了有戰力的妃子並肩作戰。」
馮無鹽點頭。「也是。」又補一句︰「開國主的家真不少。」
鐘憐一怔,往燕奔看去尋求個解答,但燕奔還沉浸在開國主的戰事上頭。鐘憐尋思片刻,柔聲道︰「姑娘要是想與人聊璧族里的傳統習俗,主子必能給你很好的答案。他是璧人出身,家中對此甚是重視,代代都知道璧族的事。」馮無鹽看她一眼。「好。」
那個「好」字回得不是十分熱情,鐘憐可以感覺得出其中的敷衍。
回到屋內,鐘憐正要服侍她入睡,馮無鹽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姑娘,是肚子疼嗎?」
馮無鹽回神,彎起嘴角。「還好。我是在想,何時能回京師?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研究分套版印,一直反復測試,成功了之後我想用在京師夜市那幅圖上。這些日子其實我一直盼著何時能再試,今日看見石刻後,心里真是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若以陸路回京,要多久?」
鐘憐心一跳,鎮定下來。她笑,「姑娘,我也是第一次來晉城,這要問問呢。等回宅子後我去問就是,小事。不過話說回來,我留意到了,這一路上雖然有雕版的工具送上船,但顯然還不足以應付姑娘的需求。其實府里有一套雕版工具,是當年主子受人之托在晉城訂的——」
「是船上版畫的那位雕版師?」馮無鹽插嘴問道。
「是的。那位雕版師住在京師,卻在晉城托訂工具,可見晉城在這方面確實比京師專精,何況晉城版畫多,姑娘何不留在晉城專心版畫,也較容易有靈感?」鐘憐想了想,擅自作主,「那雕版工具一直放在府里,姑娘可以借來用,主子應不會說什麼,若有不足,直接在晉城訂制即可。」
馮無鹽聞言,頓時心動。每個人雕版的工具略有差異,她在船上就一直想要收集那位雕版師的圖。她不得不承認,那位雕版師雕的人體線條比她的要傳神許多,這令她十分心癢。工具是無需保密的,最重要的是技術,如果可以用到對方的工具……
她的眼眸亮得驚人,盯著鐘憐不放,甚至主動執起鐘憐的雙手。「真的行嗎?」
「是……主子一直擱著,似沒打算送往京師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費,或許過個幾年就丟了呢。」
「是嗎?」馮無鹽笑容漾深,「我們明天天一亮就回去……」她想了想,眼底亮到水汪汪,抿著嘴期待地看著鐘憐。「天色還不晚,今天?」
鐘憐轉頭看向已經暗色的天空,再看著眼前如同孩子般的馮無鹽。她想起宮里一些寂寞妃嬪養的貓狗……剛才她的目光有離開過馮無鹽嗎?也許瞬間被人掉包了……一個興趣而已,竟可以熱中至此?陛下知道嗎?
鐘憐面不改色,柔聲笑道︰「天還不晚,今天回去當然可以。寺里改日再來便是,總要先滿足姑娘的願望。
我去找燕奔,馬上就能回去。」
馮無鹽眼里溢出笑意。「謝謝你,鐘憐。」
臨出去前,鐘憐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是不是……不要與陛下扯上關系,這位姑娘才會過得快樂些?可是,陛下看中的人,誰又能拒絕呢?
龍天運看著宮里送來的秘信。
秘信就攤在桌上,喜子連瞄一眼都不敢。這信是京師送來的,上頭是康王的印監。
良久,龍天運才自言自語道︰「這樣子認罪好麼?我都不知道該不該下狠手了呢。」
喜子在旁當什麼也沒有听見。宮中大婚,皇帝卻不在場,康王寫信來認罪,又扯上什麼預言不預言……他就算不夠聰明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還是海上自由些。我幾乎都快忘了大海的味道。」他收回信件,隨意拋給喜子,「收起來。都歇息了吧。」
喜子連忙收好,上前替龍天運解衣。
拿信過來的齊總管前進一步,問道︰「爺,要人侍候嗎?」
龍天運與喜子同時往他看去。
喜子正要說馮無鹽在寺里呢,哪來的人侍候?就听見龍天運笑道︰「在宮里跟在宅子里都差不多,是吧?我做了什麼,你們這些底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齊總管連忙道︰「老奴不敢!只是、只是怕爺夜里想尋個樂子……」
「人哪來的?」
「是晉城的大美人,才掛牌一年。其實許多人都對這宅子有了興趣,」晉城數一數二的華宅,岸邊幾艘大船都是這宅子里的主人所擁有,偏宅子的主人長年不在府。「今日老奴擅自下帖,她就來了。」
龍天運應了聲,又笑。「比喜子好看嗎?」
喜子插道︰「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比較好抱。」
龍天運看向他,似笑非笑。「瞧你緊張的,我對太監又沒興趣。」
喜子紅著臉低下頭,實在不敢反駁——天知道啊,帝王自己打自己臉也沒人敢吭聲的。
齊總管顯然不了解他的惡趣味,訥訥道︰「喜子公公的美,還真是少有……明月姑娘是晉女相貌。」
一句晉女相貌,就可以解釋這個女人的美貌有一定的程度。龍天運隨口道︰「那就讓她來侍候我吧,帶琴過來。都下去吧。」
喜子與齊總管安靜退出。
龍天運轉身半開窗子。春天的夜風還是涼了些,黑色眼瞳眯起,漫不經心地輕聲自語著︰「自認前輩子是多妻多妾的大老爺,這輩子才會是這個性?固執、倔強?我有什麼不好,為什麼拒絕我?拒絕有我的孩子?」
若她有其他喜歡的人還能當理由,但她確實沒有。他可以感覺得出她是喜歡他的。那,問題在哪?
「……有十幾個姊妹,母親是正房,她排行十二。」跟金璧一般人家的家庭一樣,多子多福,也沒有什麼問題。
「……喜歡璧族。」不是喜歡金璧之後的璧人,而是之前的璧族。
到底是哪里有問題?
他隱隱覺得必須找出來,否則遲早馮無鹽會從他手里溜走。
……溜走?他盯著空蕩蕩的掌心,黑色眼眸微凝住。她敢!他要留誰在掌心里,誰就得留,包括馮無鹽。只有他不要人,沒有別人不要他的道理。他的自尊也不允許自己去強迫索討一個不給他臉的女人身子,那就冷著放,這世上萬沒有他委曲求全的人。
少年時曾想過無鹽女若是妖媚之輩,見面一刀便殺了︰若是有武力的女人,也要先下手為強︰偏偏是一個毫無威脅性的女人……
既然是毫無威脅性,又怎會溜走?他微地感到疑惑。
「在海上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麼……」確實有啊。看著她那雙明亮的笑眼,他都想立即回海上去了……她沒見過海吧?帶著她一塊走,她會很開心吧?
……帝毀?他似乎稍稍觸到了這充滿殺意的字背後所帶來的涵義。
「龍爺。」
龍天運不經心地往門口看去。門前正是一名女子。
女人背著光,隱約看得出抱著琴的窈窕身姿柔軟又動人,依身形明顯是寬袖衣裙,裙未垂地。
一縷漠漠的催情香氣,既陌生又熟悉,進人他的嗅覺里,讓他想起了那個瘋狂、極盡銷魂的夜晚。
藉著鐘憐扶持,馮無鹽一下馬車,立即對著鐘憐與充當車夫的燕奔道謝。
鐘憐見她心情真的好極,不由得暗松口氣。這陣子她一直想找個機會點一下馮無鹽,也許今晚就是個機會?
燕奔離去後,鐘憐正要陪馮無鹽回去,卻見馮無鹽站在原地不動。
馮無鹽安靜了片刻,像是下定決心,抬眼正視著鐘憐。「我跟龍天運之間不能懸而不決,明天他若方便,我想跟他談談。」
鐘憐聞言心里一喜,又仔細看她的表情,看不出所謂的「談」是要留還是走。她迎合道︰「明早我就去找喜子。喜子在,爺必在。姑娘,那今晚……」是不是該好好補眠,以最佳的容貌去面對陛下呢?
馮無鹽眼微微亮了,又是那一臉的期待。「今晚就等你拿工具來了,我在小廳等你。」
「……好。」
兩人要分頭而行,忽然遠處一陣琴音傳來,鐘憐月兌口叫道︰「啊。」
馮無鹽轉頭看她,留意到琴聲令鐘憐錯愕,而鐘憐很快地平靜下來,不再流露出大驚小怪,似是平常就會發生的事。
馮無鹽若有所思地往琴音那方向看去……龍天運的寢樓?深夜?誰在彈?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她想起來了。幼年時她娘親也听過這樣的琴聲,當時她就在一旁,琴聲來自她爹的房里,然後……她瞳眸微微一縮。
她听見鐘憐溫柔的聲音彷佛自遠處而來︰「姑娘,我去取了。」
馮無鹽應了一聲,樂音停止了,她試著無視,舉步要回小廳,走上一步便踉蹌一下。
馮無鹽沒有說話,轉頭對她抿著嘴笑了笑,掙月兌她的扶持,又走了幾步。有燈光自樂音那頭過來,近時彼此打了個照面,是齊總管與喜子。
齊總管先是怔了下,又恢復正常。倒是喜子吃了一驚,訝道︰「不是留過夜嗎?我就說那些石刻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去晉城大街玩呢。」
「嗯。」馮無鹽輕聲道︰「我先回去了。」語畢,也沒有等人回應,就自己走回去了。
鐘憐遲疑一會兒,轉頭跟齊總管說道︰「爺幾年前要你訂的雕版工具放在哪,帶我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