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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俠龍戲鳳 第十二章

將馬匹速度放慢,示意其他人先走,隨從們對他的舉動表示憂心,他卻只是揮揮手。

好半晌,那恐懼攫住他,讓他連呼息也費力。

難怪在大雁樓外她會嚇得發抖,原來她曾離死亡那麼近、那麼近……

難怪她總是將領口包得死緊,從下巴以下分毫不露。

這傷,太容易辨識,又太難以解釋。

讓她靠在胸前,趁著微弱的光細細打量她的臉。過去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現在終于可以盡情看個夠了。

臉好小,且清瘦得讓他揪心!這麼的輕,整個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抱起來一點重量感也沒有,像是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初相見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是他的胖大福?那個鎮日吃個不停、整個人肥女敕肥女敕得像一頭小白豬的胖大福?

臉都瘦得尖了,那細致的臉那麼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像是從分別那日起就沒長過肉似的。

不不不,比沒長肉還糟!原來有的那一身小肥油全都消失了,瘦得讓人心疼!

可是他知道,那是她。

即便他們之間相隔了七年的時光長河,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那時候她穿著深緋色雲紋官袍,手執玉笏羅列在百官之中,站在冬雨綿綿的御街上,縴長如青竹,溫潤而細致,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扣著,縴細身子包裹在那身拘謹寬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忽地一緊——

那是,他的,胖大福。

想到很久以前他就曾懷想過胖大福規規矩矩穿上官袍的模樣,沒想到親眼見了,心情會是那樣激動。

作夢也沒想到,那一別,就是七年。

作夢也沒想到,重逢時,她還是扮成男孩,成了「一品探花郎」小胡公子。他以為她死了。

凝視著那玉人,一瞬間,熱淚如傾。

以為她已死的那七年,他的心被剮空了一大塊,只要風一吹,那空洞便嗚嗚咽咽地無聲哭著,日日夜夜,沒完沒了……

懷里的人嚶嚀嘟囔幾聲,微微挪了挪身子,臉靠在他胸前微微蹭了幾下又昏沉地睡去。

好可愛,就像當年一樣。

他的眼神熾熱卻又溫柔地凝視著她,那蓄意畫得濃黑的兩道劍眉、俊挺的鼻梁,與那微啟、輕輕呼著熱氣的唇。

他當然知道胖大福是女孩。

剛開始只是迷迷蒙蒙地感覺呼延真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後來宮女爬上他的床後他就知道了。

他是金璧皇朝唯一的皇子,才繼任皇位,想爬上他床的女人就前僕後繼洶涌而來,宮女、皇室親戚、百官的女兒們,千嬌百媚不一而足。

蘭十三有次氣得牙癢癢地罵,是不是真得用條貞操帶把他鎖起來才行;她超不耐煩打發那些不屈不撓的女人們!

「那種事,只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做,其他人全都不行!」

蘭十三有很嚴重的潔癖,他只不過好奇踫了那宮女幾下,就狠狠地被嫌棄了。

雖然她沒罵他也沒打他,可是眼里滿滿都是鄙夷嫌棄,好幾天不肯教他武功,開口閉口喊他「陛下」,卻連正眼看他一下都不,連同他講話都嫌髒,更不許他叫她姑姑,板著臉只當冷冰冰的師父。

有這種冰清玉潔的師父,遇事可不是不踫就算了,還得主動把她們趕走才行。就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胖大福是個女孩兒,因為觸感跟那些宮女們很像,軟綿綿的,柔若無骨,還有些他說不出來的不同;但他知道,呼延貞跟他不一樣,他好驚奇!偷偷告訴蘭十三,還被恥笑了很久。「難道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嗎?」他不服氣。

「廢話!除了呼延恪那個瞎子,誰看不出來?!」

他張著嘴啞然半晌,搔搔頭。「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胖大福——不,呼延真,該怎麼辦?」

「你想不想天天跟她在一起?」

他用力點頭。「想……」

蘭十三狠狠地巴了他的頭。「笨!那就裝作不知道。」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酸澀笑容讓他不自覺地用力箍緊了懷里的人兒。

然後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醒了,睜著圓圓的大眼楮,連半秒的恍惚都沒有,立刻嚷︰「我沒有睡!」

她卻不知道,那口氣、那模樣教他好氣又好笑,原本堅固冷硬的心潰堤得亂七八糟。

又想到不久前她跳樓,那寬大袍子翻飛如翼,無止盡地下墜……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會從胸口跳出來。

他喘不過氣來,嚇得魂飛魄散!她只不過重回他懷中片刻,只不過相擁了片刻,就又失去了?

她以為他是仗著武功高強才騰身出去救她;不,根本不是。

在那一瞬間,他忘了一切,眼里除了她,什麼都不存在。

如果她真的摔死在他面前,那下一刻……他不敢想下一刻自己會怎麼樣。因著劇痛,他的瞳眸緊緊地縮著,恍惚了半晌,突然覺得好像魂魄飄了起來,並不在自己身上。

那恐懼至今仍牢牢地攫住他的心,只要一回想,就痛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能松手,沒辦法。

摟住她的手更緊了,彷佛想將她嵌進身體里去似,再也不放手。

「喂!」所以當她問︰「喂!你怎麼了?」

他沒辦法說話,除了裝暈,他真的沒其它辦法。

她不明白,而他不能讓她明白。

七年前錦華宮

偌大的宮殿極其冷清,內監與宮人寥寥無幾,只有送來三餐的時候得見人影,平時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宮女侍候。

侍候皇朝的十三公主蘭秀,雖然她已經成了廢人。

大白日的,日頭亮晃晃地斜照進來,長幔輕揚,半空中點點浮沙似金霧漫舞,遠方傳來宮女們嬌俏的談笑聲,可是這里卻靜得彷佛連空氣也凝結了。

儷人歪在秋千上,潔白頸項半垂著,看似很美,近觀才知她眼底根本沒有半點活氣,怔怔地,一眨也不眨,像個無生命的傀儡般被扔在這里。

落葉飄在她華美的袍子上,蝶蛾棲在她嬌美的臉上,她仍是一動也不動,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夕陽西斜,宮人送來御膳,老嬤嬤便過來將她抱進去。

老嬤嬤喂她,她順從地張口,只吃了幾口便閉起嘴巴眼楮,嬤嬤也不逼她,輕輕地替她擦淨手臉,然後將她抬上貴妃椅;她依然是半歪著,直到夜深。

靜靜地,韶光來去,日升月落,她了無知覺。

即便是他來到她跟前,她依然無所波動,連眼睫也不曾輕顫過。

曾經,她像一頭飛揚跳月兌的小獅子,是皇朝里最美的一道風景,千重宮殿猶嫌太小,無論在何處都能見到她的身影音容。

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鬧,一下學文、一下習武,今天乖覺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大家閨秀似地抿著唇、踮著足。

隔天她又覺得自己明明是草原荒狼,于是騎著馬沖出了宮殿,跑了一整天,直到馬差點被她累死。

她纏著父皇討封邑,討到了最最富饒的封邑,卻連三天都不到就忘了。

她決定自己應該是皇朝的下任皇帝,于是威風凜凜地跑上龍椅,四平八穩地坐著不肯下來。那年,她不過九歲。

她的兄姊們都讓著她,因為她年紀最小、模樣最可愛、天資最聰穎,也最受父親的寵愛;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里卻埋藏著逐鹿天下的野心,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容顏,他們暗暗心驚!

十二歲的時候,她的武功已是所有皇嗣中最高的,奉派教她武功的皇家侍衛長說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她;于是便從武林里請來高手,但他們也教不了她太久,他們說秀公主骨骼清奇、悟性奇高,是武林奇才。

又過了兩年,她已經融合了各大派的武學精華,武藝驚艷絕世。

才十四歲,除了內力稍有不足,手腳功夫竟已臻化境,連皇帝都覺得不可思議。奇才啊,真是奇才!

十四歲,秀公主在宮內遭遇了第一次的暗殺,幸而她體質夠好,沒死。那次的毒殺讓她躺了整整一個月,但她不覺得自己是被暗殺的,不可能的,她的兄姊們都愛她,他們沒有理由殺她。

同年,她的大哥蘭壹被立為皇儲,可是蘭壹體質孱弱,竟然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于是二哥蘭馥被立為皇儲,誰知道一次意外,蘭馥也死了。

然後是她的三姊、四哥,接著是她的十一哥。各種意外紛陳,簡直不可思議。

其他的雖然沒死,可是不久就紛紛離開了皇城,有遠嫁東海的、被外封為王的;短短兩年,十三個兄弟姊妹死了六個,原本和樂的大家庭突然像是玉珠墜地,散去了輝煌。

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了皇位,她的兄姊們正在互相殘殺。

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她是那樣無憂無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天之驕女,她的世界哪里曾有過這樣血腥殘酷的景象!

她很害怕,怕被兄姊們殺了,更怕自己最後也變得跟他們一樣,所以除了逃出宮去,她沒有別的選擇。

幸運的是她正好遇到雲游四海的師父侯陀。那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是天下無敵,遇到侯陀之後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侯陀手底下十招都走不過,于是她拜侯陀為師,在他身邊習藝兩年。

十七歲時,她的六哥繼位,大局既已底定,她便拜別了師父回宮。

也就是那年她見到了呼延恪,可是呼延恪已經有了妻子,在那場相遇命運宴席上他甚至沒正眼看過她。

蘭十三很後悔,如果她不出宮兩年,如果她可以早一點認識呼延恪,那麼呼延恪一定會喜歡她的。

她熱切地追求他,毫不害羞地在朝堂上對他唱情歌,還跑到他府里去鬧事,要呼延恪的妻子讓位給她。

是的,當年的她真是一點廉恥心也沒有,死纏爛打地想要嫁給他,可是呼延恪就是不理會她,他當她是個討厭的孩子似地容忍著,謙和而有禮,冷淡而疏遠。為了想得到他一笑,她真是殫思竭慮,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他的妻子墜馬了,听說摔得很嚴重,還被馬踩斷了脊椎骨——大家竊竊私語地說是她做的,說不定連呼延恪心里也是那麼想的吧,所以後來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冰冷無情。

她是冤枉的,即便她是那樣一心一意想嫁給他,也不曾想過要害人;雖然她是那麼希望他們可以早點認識,雖然她真的在心里詛咒過無數次,希望他的妻子

可以早點死……但她從來從來不曾因此而起過殺意。

可是呼延恪從此再也不理她了;他不見她、不听她說話,即便在宮內遇上也當她不存在。

那種被視若無睹的冷落比恨更傷她的心。

她想離開了,留在永京做什麼呢?呼延恪那雙冷得讓人連心都結凍的眼楮不看也罷;六哥燎皇日日夜夜催著她成婚,彷佛她就只剩下為他鞏固疆土的價值。可是那雙小手卻揪住她的衣角。

「姑姑,」那小鬼這樣老氣橫秋地叫她,「我叫你師父,你教我武功吧!人家都說你武功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要有徒弟;她既是侯陀的徒弟,跟著侯陀出家也是條出路。當然不是青燈古佛那種出家,侯陀自己都特愛吃肉喝酒,他雲游四海無拘無束,清規戒律什麼的對他真真是浮雲兩片。

去找侯陀吧,她的心這樣喧嘩地吶喊著,跟著他浪游四方,也許可以忘記心上難愈的苦痛。

「如果我武功不好,以後很容易被殺掉的。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萬一我死了,為了爭奪皇位,皇城內一定殺成修羅殿。」

那小鬼這樣抿著唇說道。明明才八歲,那純真的眼里卻像躲了個幾十歲的的老靈魂似。

于是她嘆息著留下了,但從那天開始,她就不再是皇朝的秀公主,而僅僅是蘭十三,蘭歡的師父蘭十三。

後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她差不多是死了吧,就只剩下這麼一口氣還拋不掉。

他為什麼要再一次出現在她跟前?

在她最慘最慘的時候,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就這樣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去不行嗎?

已經被禁錮得太久太久,那層厚厚的殼像座城牆擋在他們之間,但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依然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

「你的封邑,」呼延恪跪在她跟前喑啞地開口︰「我需要它。」

于是那火苗轟地一聲,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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