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六章 幻滅
我親眼所見,村子確實不見了,只剩滿山荒涼,而你師尊一身古怪,他雙腳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盡,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
你師尊周身黑霧繚繞,長發衣袖袍子全融在詭異的霧里,那絕非正常人該有的模樣——
翎花不信,無論雷行雲描述得多真寶,她內心對師尊深信不移,半點疑慮都沒有。
她師尊溫雅清瞿,雖有些冷僻,不喜吵鬧,可他待她極好,多有縱容,就算是妖,也定是好妖,何況她師尊是人。
與她一樣的「人」。
所以,此刻騰飛半空中,濃墨色雲霧里身,發梢不停涌出更多黑霧,將及腰黑發曳成數尺之長,霧如發,發似霧,兩者難以分辨的人,是誰?
面容是再熟悉不過的,當師尊不笑時,便是這般神情,側顏的輪廓,翎花絕不會錯認。
目送雷行雲離村後返家的翎花,帶著迷惑及茫然,望向自家門前的詭譎情況。
詭譎,還有,妖異。
師尊在飛,而他面對的人,也在飛。
不同于師尊的暗霾籠罩,碧藍天際間,那人渾身薄光清輝,白裳勝雪,瓖崁淡淡金煌,一道尺長白綾,如羽翼拂動于身側,襯托嬌小身軀更形靈巧可愛。
巴掌大小的鵝蛋臉,五官何其精致絕美,可惜冷若冰霜,毫無笑意,那對漂亮的眉與眼,森寒無比。
是的,那人是名女子,體型似乎比翎花小上一些,可氣勢卻不小,與師尊對峙時,全然不遜色于師尊。
雙方皆不動,動的僅僅周身的霧及紗,以及飛舞的發。
翎花很害怕,因為那是她未曾見過的師尊模樣……腦海中,隱約浮上一些破碎片段,似曾相識,也是這般的黑霧洶涌,是在何時何地呢……
翎花想不起來,亦無暇細想,師尊正被人欺負——雖然,看起來更像師尊準備欺負人——說什麼也得幫上一把!
翎花拔腿飛奔,同時拉開隨身彈弓,一石子打向白裳女子。
偷襲是小人行徑,為保護帥尊,她願意當小人!
石子在女子臉頰三寸前粉碎成沙,連她半根寒毛都沒踫著。
女子掃來冷冷一視,瞧見翎花容貌時,冰凝神情略變,柳眉淡蹙,似乎有些困惑,隨即又轉開眸,注意力集中于她師尊身上,畢竟翎花在她眼中,不過螻蟻一只,不及眼前那人危險。
「你想對我師尊做什麼?!不許傷他!」翎花再度打出好幾顆石子,同樣以卵擊石。
女子似乎覺得有些煩,右袖一揮,雪白長綾月兌手,直襲翎花而去,不為取命,只想驅趕。
師尊動作更快,黑霧纏住紗綾,兩相糾卷撕扯,宛若黑與白的兩巨蟒,欲置對方于死,才肯罷休。
黑霧明顯更勝一籌,吞噬紗綾不說,並且逐步渲染雪白,女子未見怯色,手刀斷綾收勢,重新握穩柔軟輕紗,手腕一振,紗綾化柔為剛,成為長劍一柄。
沒有任何停頓,紗劍直取她師尊門面,攻勢凌厲,招招不給人喘息機會。
翎花眼里「一個負氣離家,身懷巨款,睡破廟也無怨無尤,疑似武功高強,走上幾里路也面不紅氣不喘,實際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需要她好好扞衛保護」的師尊,沒讓女子討著便宜,她攻他守,她進他退,下一瞬間,加倍反撲,原原本本回敬她數招,凝滿黑息的雙掌可不見憐香惜玉。
兩人由半空中戰至地面,紗劍砍破整片竹柵,黑霧擊碎植滿山菜的園子,前院凹陷一個大窟窿,連屋舍也無法幸免于難,崩毀大半。
那是師尊的房,居然被如此破壞,翎花急壞了,想奔去阻止,兩人已戰至另一端,將一棚花期正至的紫藤打得盡毀,淡紫色藤瓣漫天飛散,殘了一地花淚。
她最愛的紫藤——
一黑一白的纏斗,仍不休止,繼藤棚之後,竹亭成為下一個毀滅處。
翎花想慘叫,想叫他們別打了,可她最想做的,卻是大聲提問——為何村內發生如此巨大動,竟沒有半個村民過來幫忙?!
別說是幫忙,看個熱鬧總該有吧?!再怎麼樣,也不該是如此安靜——翎花分心想著,卻見廝殺的兩人越打越往村中央去,所經之地,樹木連根拔起,飛沙走石,轟隆聲不絕于耳,強勁風勢讓翎花站不穩腳步,更吞沒了她阻止他們的喊叫聲。
「師尊!你們快住手!不可以往那邊去!高爺爺他們——還有楊伯伯、王大嬸一家……」她聲音根本傳不到兩人耳里去。
村民們有危險了!
翎花連滾帶爬,努力在勁風間奔走,希望趕在兩人之前,能警告村民快逃。
可是,太遲了。
她眼睜睜看見,紗劍的劍氣,劃過高爺爺背脊!
血花飛濺,身軀斷離,死前淒厲哀號——什麼也沒有。
高爺爺受劍氣所弒,尸首分離,卻不見血腥,只化為灰霧,煙消雲散,而散去之前,他一如往常,抽著煙草,拈胡呵笑,對于師尊與女子造成的爭斗,全然無覺。
接下來幾名村人的情況亦然。
那是詭異無比的景況,半空中,兩人激烈對戰,而腳下村民依舊勤于農耕,作息正常……
「翎花呀,這些包子你帶回去,與厲先生一塊吃。」王大嬸笑容可掬,遭受師尊掌息余威波及,擊碎天靈蓋,直至消散前,手中那袋熱包子仍往翎花面前推。
「來唷,今天有鮮采野菇——」爽朗的譚家大哥,下一瞬間,胸口被掏了空,他臉上沒有痛楚,依舊吆喝,慢慢化為煙灰。
再傻,也該知道不對勁。
平日里,村中無大事,談論的淨是柴米油鹽,于是也不覺得天天見慣的日常有何不對,然而今時今日,那一丁點違和,擴大到一清二楚。
這村子,有問題。雷行雲的聲嗓,乍然重現。
她生活了八年,鄰人個個慈藹善良,對她照顧有加,說是看著她長大也不為過,可那些……是假的?
如同女子劈裂的湛藍蒼穹,明明村內風和日麗,天朗氣清,可裂縫之外的那一片天,卻陰雨綿綿,黑浪掀天。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翎花呆望裂縫內外兩處天空,發不出聲,只剩雙唇蠕著低語。
「瘟神夭厲。」凌空女子啟了口,嗓雖女敕,卻清冷淡漠,「何苦冥頑抵抗,速速束手就擒,隨我回歸受審。」
……瘟、瘟神夭厲?
翎花怔怔抬頭。她听見了什麼?那女子,喚的可是師尊?
師尊並未糾正或否認,他微微斂眸,斂不去眼底深沉殺意,薄唇輕抿,勾勒一抹冷笑,發絲與黑霧交錯飛舞,曳過他冰冷面頰。
「我沒想到,你會藏身幻境中,藉以隱匿蹤影。」
「過往一切我早已嫌膩,僅想隨心所欲,不再為誰左右。」
「你,有何資格隨心所欲?一個入魔瘟神,逗留人間,所到之地無一幸免,即便你無傷人之心,與你接觸,何人能活?」女子淡撇唇,笑他言語間的單純。
「所以,我就該永生與世隔絕?」他問得輕巧,彷佛與小娃兒說話,大點聲都怕會嚇哭娃兒那般,聲調溫淺。
可他一身霾煙,洶涌澎湃,與輕柔嗓音大相徑庭。
「你若能自制,當然不用,偏偏你不行。」
「我非不行,而是不願。」
「一個不願自制的瘟神,豈能縱容不管!」女子手中紗劍揮下,再度開戰,毋須多言。
翎花好混亂,耳里听見的那些,刺痛額側,刺痛著,心。
瘟神。
她痛恨、她咒罵、她永遠也不願原諒,最冷漠可怕的無情神只。
輕易掠奪性命,毀村滅鎮,動輒千萬條人命,數日便化為烏有,痊愈者稀罕,一發病,幾乎就是死期。
而她的家人,同樣因為瘟疫……
「師、師尊怎麼會是?……他既不殘酷,也不嗜血,總是沉著穩重,總是安靜下棋……看著我時,會微微淺笑……他若是瘟神,為何我和村人們皆能安然……」翎花的呢喃,嘎然而止。
倘若,村人全是假的,只是一場虛幻,一切便能說得通。
難怪,這村子中,沒有大夫,沒有疾病,不曾有人死去。
像要印證她的忖思,村莊在她眼前,褪去了顏色、模糊了形體……終歸幻滅。
周遭荒煙蔓草,或殘破,或凋零,何處再見村舍熱鬧、言笑晏晏?
大雨傾盆,落了下來,濕意、寒意,伴隨雨水裹身,翎花忍不住發顫。
劍氣與闇息同時削過她左右,雖未傷她,卻矗陷她足前三寸的泥地,使她神智一震,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數被擊碎,意識一片清澈明了。
師尊什麼也不是,師尊就是師尊,她最重要的師尊!
她只知道,師尊輕撫她發際的手掌,又大又暖,輕柔如春風。
她只知道,是師尊抱著扎馬步扎到腳軟的她回家,給她捏腳泡腳。
她只知道,誰都避她躲她嫌棄她,是師尊,微微傾身,彎低了姿勢,同她說︰不如,我們作伴吧。
她只知道,師尊給了她一個家,給了她溫柔,給了她陪伴。
她只知道,師尊便是她的所有!
與師尊這八年來的過往點滴,那些才要緊、才真實,無論師尊是正是邪,她薛翎花都要與師尊站在一塊!
即便自己力量微弱,扞衛師尊的決心,翎花強烈到無所畏懼。
即便師尊看起來游刃有余,女子沒能佔到上風,甚至反受師尊壓制,雪白無瑕的芙顏浮現薄薄黑青色,翎花仍覺得要幫師尊一把。
趁女子騰姿稍落,重新抖紗成劍之際,翎花看準時機,往女子背上撲去,活似只攀樹的猴,緊緊抱住女子,箝制她的動作。
「不許欺負我師尊!不許欺負我師尊——」嘴里,反復吠著這一句。
到底是誰欺負誰?睜眼說瞎話也不過爾爾。
女子一手探到背後,揪住翎花領子,把她摔飛出去,翎花閉眼呀呀慘叫,人在半空中騰了幾圈,遲遲沒有落地,預料中的疼痛並未來臨。
翎花睜開眸,發現腰上環了一圈細細黑霧,將她吊至空中,免去她摔殘的危機,卻也沒打算放她下來,兩人由空戰轉至陸地,持續廝殺。
女子動作逐漸遲緩,侵襲她臉龐與白裳的墨色越來越廣闊,可她沒露出半分痛楚表情,卻知再拖延下去,自己討不了好,于是攻勢轉為激烈,招招皆是玉石俱焚的打法,無視自身安危。
夭厲不與她周旋閃避,責打寶地直接接招——你斷我一臂,我碎你頸骨,你斬我一足,我也要你加倍償還——那般的狠絕。
「師尊!」翎花看見師尊左臂被削斷時,幾乎要嚇暈過去了!
風止了,樹梢上的葉,沒了聲音,這處荒林,靜得听不見鳥叫蟲鳴,對戰的兩人,同樣停了動作。
師尊左臂空蕩,一腳已斷,站姿依然直挺,彷佛缺了一足,對他毫無影響。
那女子,發髻俱散,曳地青絲溢了滿身,頸部以一種詭異之姿彎折,螓首歪偏大半邊,雙腿情況同樣,也是受到重創,偏偏她仍一臉淡淡,連翎花瞧了都覺得痛進骨髓深處,女子難道……不疼嗎?
女子似乎仍欲再戰,然而身軀不听使喚,折彎的雙腿無法行走,手中鈔劍已呈現柔軟狀態。
反觀夭厲,斷臂處不見血肉,只有淡淡薄霧,由衣裳殘破處涌出。
「離開吧,今日,我不想殺你,天女辰星。」夭厲不願在翎花面前弒仙——方才血腥場面,已經太足夠了。
戰斗天女辰星自知此戰已敗,怕是連返回仙界之力也剩不到三成,再留下,不過白白抵上性命,亦完成不了任務,她權衡輕重後,不吭一聲便走了。
夭厲閉眸,調勻吐納,一直沒有要將翎花由半空中放下的動作,翎花像條受縛于繭的蟲子,掙扎扭動著,嘴里小小聲喊著師尊。
沉黑雙眸再睜開時,變得冰冷,似乎下定了決心。
被知曉之日,亦為緣盡之日,這一天,他早有準備。
當年那紅著眼、掉著淚,忿忿說最討厭瘟神的娃兒神情,他迄今未忘。
他還會不習慣嗎?提及瘟神,誰曾舒眉露笑?誰曾喜悅相迎?天界大大小小宴席,又何曾有過他的位置?
每當群仙歡慶共飲,玉帛笙歌,他獨自立于峰巒之巔,高處之寒,猶不及心底空虛的孤寂。
他被稱之為「神」,卻名列劣神榜上,最不受歡迎榜首,除了那幾個與他同等級的楣窮喪病之神,誰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誰……都想逃離他身邊。
翎花感覺身子緩緩下降,雙足踩地的同時,腰上那圈薄霧也消散無蹤。
「師尊!你要不要緊?!你的手腳……我們快些去找大夫——」翎花一落地,便飛奔向他,擔憂他的傷勢。
一近他身,雨勢被阻隔在幾尺外,顆顆彈開,不再濕糊糊地淋打她身上。
夭厲轉向她,黑眉緊蹙,眸光犀利,似乎對于耳中所听見的,感到詫異。
「你沒听清楚……剛剛她喊我什麼嗎?」居然還敢靠近他?
翎花遲疑了片刻,才頷首答︰「呃,有……」
「既然有,何不快逃?」
「我沒有要逃呀。」翎花這是真心話。
「我可是你最痛恨的那一位。」夭厲淡淡睦笑,發絲撓過笑意未揚的唇畔。
「翎花只知道,你是我師尊……」
夭厲笑出聲,嗓仍是恁般空靈悅耳,他向她走來,斷去的一足,由汩汩黑煙所替,步履不見顛簸︰「那時,我不過一時興起,替自己找了樂子,什麼師尊徒兒,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他輕聲說,宛若遙憶往昔,不掩飾語帶嘲諷。
翎花想插嘴,喉頭竟發不出聲,像有只無形之手所掐制。
「即便養了再久,不出幾年同樣會死,人類之壽,連讓我打發時間都嫌太短。」他走過翎花身畔,腳步不停歇,斷去的那處臂膀,僅存黑霧裊裊,負于身後,風揚發飛,一片亮黑耀目,更勝上等絲綢。
方才行經身邊的師尊,好陌生,村莊消失了,村民消失了,連她再熟悉不過的師尊,也消失了嗎?
「然而,既然養了,不妨舒心愉悅,擺在身旁讓自己看了歡喜,所以,我將朝露容貌給你,一點一滴,逐日漸緩,從眉形,鼻形,雙眼,一天改一些,你自己本人也未能察覺,以為是女大十八變……攪鏡自照之際,你從不覺得,那張臉,有些陌生?」夭厲逸笑不止,淺淺的。
翎花被問得呆傻,一臉茫然。
陌生?
自己的臉,天天看,日日瞧,根本不曾留意太多,打小爹就說她長得像娘親,娘親模樣她記得很清晰,雖不是村中最美女子,卻也是清秀佳人,柔柔的眉,彎彎的眼,笑起來很甜……
絕不是她現在這樣的容貌。
她越長大,越不像記憶中的娘……相似之處,竟半點也找不著。
「……朝、朝露是誰?」她听見自己很努力擠出聲音,問。
「牡丹花仙,隸屬百花天女座下,司掌下界牡丹花期,她有魏紫之高貴,墨灑金之燦煽、姚黃之絕色、夜光白之潔淨、凌花湛露之嬌美,艷冠群芳。」
舞姿曼妙翻翻,輕紗飄飄,拖曳星光般的螢輝;素手縴縴,春風亦甘願為其繞指,親吻她盈白雪肌,重瓣仙裙款擺間,如花盛綻,那一舞,周遭牡丹雖盡開,也羞慚垂首,不敢與她爭艷,百花更是相形失色。
旋舞的美麗花仙,存在于深埋回憶中,為他而跳,為他而笑……
夭厲聲調微笑,不同于方才陳述翎花面容時,那般的徹骨寒笑,即便此刻背對她,難見他臉上表情,翎花仍能想象,那笑容,多暖。
僅僅是口中提及,亦能說得如此珍惜,那就是師尊心上之人……翎花胸口一痛,居然有想落淚的沖動。
剛剛還餃笑的聲音,漸漸冷了下去,彷佛里上層層寒冰︰「明明擁有一樣的面容,但,你依然不是她。」
她不是朝露。
朝露不會吃得滿口油膩、不會玩得滿身泥髒、不會咧嘴大笑、不會爬樹采果子、不會泅湖抓魚、不會草茵間翻滾嬉鬧,管它發亂衣裳皺……那張仿自朝露的臉,竟愈發失卻了朝露的味道。
偶爾,他看著翎花,心中不由自主浮上一念︰朝露……是真的不在了。
那朵盛開嬌媚的牡丹,已于他手上凋零枯萎,再也尋不回來,即便他在另一人身上,給了相同的容顏,一樣徒勞。
「……是誰的臉也沒有關像,師尊不喜歡我原有的面貌,留著花仙朝露的容顏,能讓師尊高興,翎花願意,只求師尊允許翎花留在你身邊,別趕翎花走……」她隱約察覺,師尊接下來可能會月兌口而出的話,便是驅趕她離開。
否則師尊不會語調冰冷,道來隱藏多年的事。
若連瞞都已不願瞞,代表他心既舍,再無顧忌。
「可我不願意。」他斷然無情拒絕,區區五字,說得恁般輕,若鴻羽;恁般細,似低喃。
「師尊……」她好想象以前那般,輕扯他的袖,撤嬌喚他,可探出手去,握到的,是斷臂間一縷煙絲,冰冷無比,幾乎凍得她五指刺痛。
「你非朝露,擁有她的容貌,一樣是偽物,看見你,不過提醒著她的永逝消散……你笑著之時,我眼中所見,卻是朝露再也無法笑;你說著話時,我耳朵所听,卻已不是朝露柔細聲嗓。」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著朝露的容貌,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伴,他竟還覺得……不糟。
本是單純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屬于朝露的點滴,逐漸被取代、被淡化,他幾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樣?只因翎花爽朗燦爛、毫不矯飾的笑法,覆蓋記憶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曉我身分,想必同樣心里清楚,一切,到此結束,過去的……再難回去、粉飾不了,與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湊,村子、村民、還有他與她。
夭厲終于回過頭,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夾帶情感。
「況且,你如何再平心靜氣喊我一聲『師尊」?當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莊,一夕之間,瘟疫爆發,而你,在林間溪闊遇上瘟神,難道你以為……純屬巧合?」他挑眉。
不,別說……
翎花想捂耳不听,逃避即將被點破的事實,彷佛他只要說了,就真的完了……
一個秤子,一端全是師尊待過她的好,兩人相伴的種種;一端添上她至親、天樂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為支撐。
「我不過在溪水中淨手,怎知人類如此脆弱。」夭厲淡然,無論是神色或口氣,好似生命于他眼中,輕若鴻羽,半點重量亦無。
而他口中的「不過」,好輕蔑,有種「明知不可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樣?」的無所謂。
「求你別說了,師——」尊那個字,猶似要呼應他,如刺鯁喉,一時竟無法吐出。
喊他師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時常逸出的兩字,像孩子喊爹喚娘,是本能,是依賴,是撤嬌,為何有短短一瞬,她遲疑了?
他沒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聲止下之際,他在翎花眼前飛騰遠去,不曾回頭,決絕無情,毫無眷戀,一如他牽起她的手,一時興起,如今舍下,也不過是松開手掌的輕易。
失去他的無形阻隔蔽護,滂沱大雨打下,雨勢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無奈她不會飛,追不上,又不肯放棄,泥濘間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師尊往哪個方向,她就追向哪個方向。
黑鴉鴉的天,看不見師尊的黑裳黑發,濃沉烏雲追去太多,陽光,藍天,希望……
那個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再也沒有了……
「丫頭!翎花——」
嘩啦雨聲里,蒙朧視線中,是誰,忍著足跛疼痛,朝她飛奔而至,接住她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