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遺珠 第二章 大街上的好戲
問題在徐宥慈的腦海里盤旋數日,她仍想不出好辦法,徐氏一族早已沒落,族老死的死、病的病,幾盡凋零,到徐國儒這一代,只剩下他和幾個堂兄弟,可是其中唯有徐國儒念過書,還考上舉子,其他的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他們事事以徐國儒為首,誰敢同他對峙?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許以重利,她也不認為能夠成功。
盡管如此,該做的事,她還是一件件有條不紊地處理著。
娘給的首飾,她挑幾樣小東西留做念想,其他的連同現銀換成銀票,分別縫在衣服夾層中,貼身帶著,兩姊弟常用的東西也分批帶到鋪子里收妥。
那三間鋪子是娘十幾年來的心血,從剛開始的處處踫壁,到現在生意穩定,若不是非走不可,她實在不願意賣,但她也不會傻得讓鋪子落入徐家人手里。
徐家人是群喂不飽的白眼狼,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娘親,他們何曾心存感激?
徐家人如何對待他們母子三人,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在這種狀況下,讓她留下半瓢油水?想都甭想!
她低著頭,一臉心事重重,她不斷在心里盤算,還有什麼事漏想了。
一輛馬車從遠處迎面而來,徐宥慈抬目望去,那是徐府的馬車,更正確的說法是,娘買的馬車。
早上她讓人備車,這才知道二夫人和二小姐乘車出門了。
哼呵,徐府哪來的二夫人?莫非徐國儒動作飛快,神不知鬼不覺,已經把趙姨娘的身分往上提了?
淡淡一笑,徐宥慈假裝沒看到,任由她們囂張作態,她倒想看看,那些人可以得意到幾時!
就在她別過臉的同時,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狗叼著小狗從巷子里猛竄出來,大狗的體型碩壯,將近半人高,牠一沖出來,驚了馬,馬蹄揚起,車夫控制不住,馬車往一旁歪倒,當馬蹄落下時,正中大狗的身子。
意外發生得飛快,尖叫聲、哭喊聲頓時充斥著整條大街。
車夫掙扎著下車,跑到後頭將趙姨娘和徐宥菲扶到車外。
徐宥慈疾奔上前,跑得近了,才發現大狗早在驚馬之前全身已是傷痕累累,再被馬蹄重重一踩,只能躺在地上,嘴角冒著血泡,喘息不定,可就算如此,牠還是不舍地舌忝著摔在旁邊的小狗。
小狗剛出生不久,尚未開眼,大狗滿嘴的血,舌忝得小狗身上血跡斑斑,教人看著心生憐憫。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道︰「魏郎中,你幫著看看吧,挺可憐的。」
一名穿著青色儒衫的男人靠近,蹲,模了模大狗,上下檢查一番後,搖搖頭道︰「小姑娘,別忙,已經沒救了。」
徐宥慈輕抿著唇,抱起小狗,一手輕撫著母狗,柔聲道︰「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孩子,放心去吧。」
母狗竟像是能听得懂人話,眼角滑下兩滴淚水,虛弱地舌忝著她的手。
她不嫌髒,輕撫著牠的臉,似安慰、似承諾,母狗在她的撫模下,目光慢慢變得柔和。
分明年紀尚輕,卻慈眉善目,分明是血腥殘酷的一幕,卻在她輕緩溫柔的動作中讓人看見寧靜祥和。
沒有人發號施令,但周圍百姓有志一同噤聲不語,彷佛濡染了小姑娘身上的寧和,大家都盯著她,看著那雙白皙細致的小手,一下一下安撫著母狗,彷佛她身上出現聖潔光輝。
侯一燦雙手環胸,和所有人一樣盯著眼前的少女,無法別開眼楮。
她多大了?十一歲?十二歲?
身形尚未長成,個子矮小、身材單薄,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長睫彎彎,五官明媚,一身月白長衫,飄逸出塵,宛如下凡仙子。
是稚女敕年紀,但身上有著成熟女子的從容穩重,很奇怪,卻也很吸引他,他嘴角微微勾起,帶著點痞樣兒。
安溪轉頭看著主子爺,發現主子爺眼底浮起一抹……興味?應該是他看錯了吧,主子爺對女人向來只有膩味。
歪歪嘴,他再度轉頭看向馬車前的少女。
「你這個龜孫子,沒天良的死老鬼!你是駕車還是殺人啊?!我每個月拿銀子養你,是讓你謀財害命的嗎?!你這個瞎了狗眼的狗東西,讓你趕車,沒叫你過奈何橋,趕啥趕,急著去見祖先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
連珠炮似的怒罵聲響起,從車夫的祖宗罵到子孫後代,功力無人能及。
侯一燦越听越覺得有趣,稀世人才吶,這口舌、這不經反應就能殺人于無形的高深能力,大老板要是有這等本事,哪還需要布暗局、裝孫子,弄出一張人畜無害的賢良臉。
但凡誰敢不听話,直接把人叫到跟前,罵他個天昏地暗、鬼哭神號、山川變色,保證不出三天,祖墳里躺著的八代祖先都會跳出來跪地求饒。
趙姨娘越罵越起勁,甚至還覺得光是動口不過癮,啪的一聲,五根鮮紅指印貼在車夫臉上。
「二夫人,不是奴才的錯,是……」他戰戰兢兢地往路邊輕輕一指。
趙姨娘順著看過去,這才發現一個小姑娘背對著自己,她馬上沖上前,連對方的長相都沒看清,就指著人罵道︰「哪來的妖精,擋車擋道,喜歡當攔路狗,怎不搖兩下尾巴?」
徐宥慈彷佛沒听到似的,一下一下順著母狗的毛,沉靜的眼神與牠對望,淡淡的笑安撫了母狗。
「二夫人,不是姑娘的錯,是那條大狗突然沖出來……」車夫緊張極了,趙姨娘沒發現,可他已經認出蹲在地上的姑娘是大小姐。
「管他是狐狸精還是畜生,都給我往死里抽!」
車夫哪里敢?他可憐兮兮地向趙姨娘求饒。
「是不能打還是不敢打?你娘忘記給你生膽子嗎?」見車夫遲遲不動作,趙姨娘火大,一把搶過他手里的鞭子,揚手就要往小姑娘的身上甩去。
潑婦!侯一燦拳頭握緊,右腳一踢,把安溪踢上前。
安溪沒站穩,整個人往前撲去,幸好他武功底子好,急切間,反手扯過趙姨娘的馬鞭,再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落回地面。
徐宥菲皺眉,氣姨娘沒眼色,這般不管不顧地在大街上鬧起來,爹最好面子不過,事情若是傳到爹耳里,姨娘還有好果子吃?也難怪爹瞧不上姨娘,姨娘這性子確實該改一改。
她朝姨娘走去,可還沒走到跟前呢,目光一轉,視線被侯一燦給吸引住了,她頓時倒抽了口氣,濟州府哪來的這號人物?
約莫十七、八歲,豐神俊朗,朱面丹唇,一表人才,氣質翩翩,劍眉斜飛入鬢,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他神情肅然,唇邊卻掛起一抹似笑非笑。
兩人眼神相對,紅霞倏地飛上徐宥菲的頰邊,她強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肝,刻意伸長脖子,優雅地走到姨娘身邊,拉拉她的衣袖,阻止她鬧事。
趙姨娘被女兒一扯,這才發現手里的馬鞭不曉得幾時被人給搶走了,再轉身一看,許多百姓圍觀,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還有人刻意放大聲音說——
「哪來的罵街潑婦,是誰家的糟糠,還不帶回去管教?」
趙姨娘惱羞成怒,卻找不到那個出聲的,目光一轉,肥肥的女乃油手朝安溪胸前推去,怒道︰「怎麼?仗勢欺人?」
侯一燦冷眼望著趙姨娘,正想要華麗麗登場,好讓對方慘兮兮下場,就見徐宥慈的掌心貼在大狗眼楮上,為牠闔上雙目,接著緩慢起身,轉身面對潑辣婦人。
這會兒,趙姨娘這才看清楚「狐狸精」是何方妖孽,若是以前,她會避開,利益為上嘛,可現在……她揚眉冷笑,等不及立刻踩她幾下。
甩開女兒的手,趙姨娘挺身上前,視線在安溪和徐宥慈身上轉兩圈,意有所指地道︰「我說誰吶,原來是咱們徐府的大姑娘啊,大夫人病得下不了床,當女兒的不在旁邊伺候,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到底忙什麼去了?原來是春心萌動,有相好的啦?!」說完,她瞄了安溪一眼,這小子眉清目秀的,兩人倒也相襯,不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徐宥慈當了十幾年的大小姐,總得為家里盡一份力。
趙姨娘沒讀過書,本是鄉里鄙婦,卻因為給了徐國儒做小,再靠著關雨涵一手經營,過上優渥日子,吃好穿好,幾年將養下來,皮白肉女敕,勉強有幾分貴婦人模樣,但不開口還成,一開口就泄了底。
這種話甭說小姑娘,就是經事婦人也听不下去,潑髒水也得有個限度,圍觀路人眼底皆不禁透出鄙夷。
車夫見狀,暗道不好,府里馬車、驢車各一,馬車只供老爺夫人、大姑娘、大少爺出門使用,可夫人病倒了,管不來中饋,趙姨娘把下人集合起來,訂下不少新規矩。
當奴才的就怕飯碗捧不牢,只能照著新規矩走,可是讓大小姐一個姑娘家自個兒在大街上走,若夫人追究起來……他的賣身契還在夫人手里,可怎麼辦才好?
「二夫人。」他吶吶地喊一聲,望她能息事寧人。
徐宥慈冷眼瞥去,不自覺顯露出一股氣勢。「何時徐府多了位二夫人?是妳嗎,趙姨娘?今兒個怎麼有空帶庶出女兒上街?」她瞄了一眼徐宥菲,臉上不喜不怒,唯有淡漠清冷。
侯一燦臉上的興味更濃了,熟人撞上熟人啦?看來這丫頭也不是好惹的,只不過年紀尚稚,小女娃能敵得過大潑婦嗎?他退後兩步,帶著看好戲的心情望著這一幕。
「徐宥慈!」掌理中饋月余,趙姨娘早認定自己是徐府夫人,沒想到這個死丫頭竟當著外人的面落她的面子。
同樣地,庶出女兒四個字狠狠刨著徐宥菲的心,她悄悄地朝侯一燦拋去幾眼,輕蹙眉、輕咬唇,眼眶微微泛紅,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這是她最擅長的本事,人前溫婉,人後狠戾,陰招毒招時時出,徐宥慈姊弟倆在她跟前吃過不少虧。
「姨娘沖撞姊姊是姨娘不對,妹妹向姊姊道歉,可是姨娘終歸是長輩,伺候爹和祖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姊姊且讓她幾分,留她些許顏面,有事咱們回家再說,好嗎?」
天曉得她有多嫉妒,她姓徐,也是徐府小姐,只因投生到姨娘肚子里,所以她不能讀書識字、學琴習藝,只能跟著姨娘學刺繡針黹。
她不是夫人的女兒,就不能跟在高貴的夫人身後進出,學習掌家理事,她也想要有徐宥慈那身小姐氣度,也想雍容高貴,也想出口成章……她怨吶!
徐宥慈揚眉淺笑,這就是徐宥菲,靠著一張我見猶憐的臉到處騙人,到最後情況總會變成嫡姊欺負庶妹,而且徐宥菲真聰明吶,回家再說?這事兒關起門來,會變成哪個版本,還不由著她們兩張嘴?老夫人不會听她的,徐國儒更不會听她的,說不定到頭來還真成了她在外頭勾引男人。
激不了徐宥菲,激激趙姨娘還是成的,這事最好由外人嘴巴傳到徐國儒耳里,至少還能得兩分公正。
「姨娘?長輩?妹妹有無讀過大周律法?妾為奴,可買賣,小小姨娘竟稱是大小姐長輩,不知是徐府亂了上下尊卑,還是妹妹沒規矩?再說,姑娘矜貴,名節再重要不過,趙姨娘卻當著滿街百姓直呼本小姐名諱,這在正經人家後院,是該被發賣出去的,對吧?」
這話說得有理,妻妾不分,亂家根源,一個卑微姨娘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敢往正經小姐身上潑髒水,關起門來還不曉得有多少難听的,這要在旁人家里,早就被亂棒打死了。
有人嘆了口氣,說道︰「終是嫡庶有別,教養不同,難怪娶妻娶嫡,迎妾迎庶。」
徐宥菲听見了,咬牙切齒,額間青筋暴露,可是她也知道那人並沒有說錯,爹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口口聲聲規矩,時時刻刻把門風掛在嘴邊,倘若今日之事鬧到爹跟前,就算祖母和爹再偏心,也不會輕易饒過姨娘,更別說爹還想當官呢,對于名聲更是看重。
侯一燦笑得更痞了,這對異母姊妹一個傲如松柏,一個喜裝蓮花,家中事大剌剌地鬧到街上,徐府後院水還真髒。
然而趙姨娘眼皮子淺,過去能屈能伸,是因著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可關雨涵都快死了,她干麼還低頭?再等上幾天,別說嫁妝,就是徐宥慈、徐宥善兩個賤種也得任她擺布。
想到此,她得意洋洋,再無所顧忌,扳動手指道︰「我倒要看看妳的腰桿還能硬多久?十天還是二十天?」
徐宥慈心頭一震,她是怎麼知道的?眼下能靠近娘的只有彩隻,她已經將人按捺住,莫非還有她不知道的漏洞?
見她遲遲不語,趙姨娘樂得臉上開了花。「不曉得妳這個大小姐能當到什麼時候?放聰明點吧,對我低個頭、道聲歉,說不定我還會手下留情,否則日後王二麻子、李瘸子,妳的婚事,我這個『母親』說了算!」
趙姨娘若有幾兩腦漿,就不會在大庭廣眾下說這種話;若她有半點心機,就會曉得這種不要臉的事只能暗暗做,不能明著說,偏偏她是個又蠢又笨的,只圖嘴皮子痛快。
徐宥菲急得一跺腳,不斷拉扯她的衣袖,低喊道︰「姨娘!」她心想,那位瀟灑的貴公子要看不起自己了。
誰知趙姨娘依舊不管女兒的阻止,再次把女兒的手甩開,快步上前,伸手搶徐宥慈懷里的幼崽。
一個不注意,小狗的後頸被趙姨娘掐住,痛得嗷嗷叫。
徐宥慈擔心她弄傷小狗,不得不放手,可想起前塵往事,她凝目,聲音冷冽地道︰「趙姨娘,千萬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趙姨娘仰頭大笑。「好啊,我倒想看看誰會後悔!」她倏地抓起小狗,雙手舉高,把小狗狠狠往地上摔。
見狀,徐宥慈的表情終于有了波動,不自覺倒抽一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侯一燦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就在小狗快落地時,他彎腰、手一撈,眾人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麼事,小狗已經穩穩地回到徐宥慈的懷抱里。
徐宥慈愣愣地再次感覺到手中的熱度,急跳不止的心兒慢慢平復,她松了口氣,隨即凜冽的目光射向趙姨娘。
趙姨娘被她盯得心頭微顫,要是個聰明的,早該鳴金收兵,偏偏趙姨娘就是不懂得適可而止,非要逼得她低頭,她伸出手,恐嚇道︰「把闖禍的狗崽仔給我,否則等我成了妳母親……」
威脅她嗎?非常好,既然趙姨娘蠢得那麼過分,她不介意再添把火,她微抬下巴,一臉的傲氣,對著圍觀百姓說道︰「我父親徐國儒是堂堂舉子,若三年後會試上榜,就是板上釘釘的官老爺,我母親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通,這樣的男女才堪稱佳配。」她把視線調回趙姨娘身上。「妳一不識文,二不懂規矩,《女誡》、婦德皆不懂,有什麼資格當我的母親?請問,此事可是爹爹親口對趙姨娘允諾的?」
趙姨娘這才猛然想起事情未成定局,萬一關雨涵在中間攪和,表哥心存別的念頭,事情變動怎麼辦?
徐宥慈不給趙姨娘爭辯的機會,續道︰「甭說母親身體康健,就算母親真如趙姨娘所言,病重未愈,妳身為侍妾,不在跟前伺候夫人,卻在外頭詛咒主母,攀咬小姐,目的為何?再則,姨娘口口聲聲說要成為我的母親,是姨娘身懷異能,能斷人生死,篤定母親定會身亡,姨娘接位?或是父親允諾要寵妾滅妻,扶姨娘上位?又或者是……姨娘在暗地里對母親做了些什麼?」
這話到後頭已經帶上指控,嚇得趙姨娘緊閉雙唇,徐宥菲則是臉色慘白。
風舞城是濟州不大的城鎮,也是離徐府最近的鎮子,過去不太熱鬧,只有附近幾個村子的人會到這里趕集,後來鋪子越開越多,漸漸地聚集了人氣,關雨涵的鋪子就開在這里。
這兩、三年,風舞城里開了一間福客居,裝修得頗為雅致,是濟州不少名人學子喜歡談詩論文的場所,徐國儒是福客居的常客,他的學問不怎麼樣,詩倒是作得不差,因此頗有幾分名聲。
百姓一听到徐國儒的大名,想他那樣的風流名士,竟放任姨娘欺辱嫡女?無規矩不成方圓,他若是連後院都整治不好,如何治州、治府、治天下?不由得議論紛紛——
「徐先生挑姨娘的眼光恁地差?心狠手辣,連只小崽仔都不放過。」
「姨娘嘛,暖床玩意兒,和奴婢差不多,喜歡就收,不喜歡就賣,有什麼眼光不眼光的?」說這話的,和徐國儒有幾分交情。
「姨娘在大庭廣眾之下都這麼囂張了,關上門……那個後院有多髒吶?」
聞言,趙姨娘和徐宥菲臉色鐵青,可是她們再有手段,也不能在這里發揮,于是趙姨娘恨恨地剜了徐宥慈一眼,拉起女兒轉身就走,腳步之快,夾了尾巴逃似的。
徐宥慈屈膝向眾人說道︰「多謝鄉親公道。」接著她低聲吩咐車夫收拾母狗的尸體後也跟著離開。
侯一燦看著她逐漸走遠的身影,著實難掩錯愕,就算他沒有太多出場畫面,好歹也為她擋下了鞭子,替她救下那只小畜生啊,她怎能就這樣走了?
不過片刻後他笑了,這個丫頭有個性!
見主子爺笑開,安溪大著膽子道︰「爺,英雄救美,英雄要親自出馬啊,您踢奴才出頭,姑娘怎麼能看得到爺?」他模模委屈的,爺的那一腳,他的肯定受內傷了。
侯一燦睨向他,二度抬腿,再補一腳。
安溪嗚咽兩聲,可憐的小屁屁再度受創。
說起他們家主子爺,簡直就是……爺是怎麼說的?哦,對了,是怪咖!
爺出生在鎮國公府,是大房嫡出的二少爺,國公爺五代都是在戰場上保家衛國的大將軍。
不過現在的國公府很大,住的人卻很少。
但這可不能怪府里夫人的肚皮不爭氣,夫君一天到晚上戰場,男人不在家,女人要怎麼生孩子?再加上每回邊界大戰,府里還得損失幾根頂梁柱,一代一代傳下來,國公府的人才漸漸凋零,現在府里只有老國公爺、國公爺、夫人以及兩位少爺。
二房早已死絕,只剩下一個二夫人和大姑娘,二夫人長年寄居寺院,不問世事,留著大姑娘獨居也不是辦法,于是大夫人把人給接回了國公府。
三房在三老爺過世後堅持分家,眼下只剩三夫人和三少爺,外人不解,或許會問,大樹之下好乘涼,三房寡母獨子為啥要鬧分家?
這故事……實在是讓人心酸,自從三老爺戰死沙場,老國公爺一提到讓三少爺學武,三夫人就失心瘋,丈夫和兩個兒子都死于戰場,她情願上吊也不肯再讓小兒子去打仗。
可國公府的規矩是,凡侯家子弟,都必須習武,為保衛大周江山盡力。
這條規矩讓三夫人寧可不要鎮國公府這塊招牌,也不肯讓兒子使槍耍棒,步上父兄後塵。
國公爺心知弟媳難受,說服父親,從此三少爺侯一鏮棄武學文,如今在國子監讀書。
由于國公府這條五代不破的規矩,對孩子的教育從小便是重武輕文,府內聘請不少江湖好手,不光指導大少爺、二少爺武功,連他們身邊的小廝都得認真學,十幾年下來,兩位少爺的武藝自然是京城數一數二的,便是和江湖大俠較量也不會輸。
如果三少爺棄武從文是種怪咖象征,那二少爺就是怪咖中的上乘。
大少爺、二少爺是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一樣可愛、一樣聰明、一樣能干、一樣討人喜歡,只不過很少人會把他們弄錯,實在是兩個人的氣質……相差太多。
大少爺沉穩嚴肅,靠近他十步範圍內,就會感受到一股冷冽氣息,據二少爺所言,那叫做肅殺之氣,是出門打仗必備的聖品。
二少爺事事漫不經心,總是笑得比狐狸還狡詐,和三教九流稱兄道弟,將青樓妓女引為知己,這副德性常氣得國公爺踹他,罵他品性不端,可二少爺卻說「懂什麼,這叫人脈」。
二少爺的人脈上到大老板,下到販夫走卒,能和大老板下棋,能和乞丐啃饅頭,上上下下都能打點周到,平心而論,挺不簡單的。
兩位少爺一起學文、一起習武,長大之後,大少爺承襲家業,十四歲就被送到戰場上歷練。
軍中有人好辦事,幾年下來,打過幾場勝仗,現在有了炫風將軍的封號,挺威風的,在京城的年輕一輩中可以橫著走。
當年國公爺也一起帶二少爺到北疆,但短短三個月,二少爺就被遣送回府,因為……太沒面子了!
你見過打仗時,對敵人高喊「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嗎?
你看過遇到敵人,立刻轉身往後跑的嗎?
若二少爺沒有武功,膽小如鼠,腦袋裝花便罷,偏偏二少爺是武舉的探花郎,文舉的狀元郎啊!
唉……你說,這是不是怪咖中的極品?
國公爺說,二少爺運籌帷幄,對敵計策一個比一個詐,有用沒用?有用!國公爺幾次立功,全仗著二少爺的詭計。
問題是,在戰場上拚博,多數時候靠的是實打實砍、眼捷手快的能耐,行軍布陣是將軍的權責,如果二少爺是大將軍便罷,可剛進軍營的二少爺不過是個小小兵,他的權責是拿刀子喊殺喊打,偏偏二少爺……異常重視「和平」。
因此不管把二少爺派到哪位小將麾下,都會出現上司下屬溝通不良的問題。
「將軍,我不是說過,這種打法不可能贏的啦!」
「兵行詭道,您老老是這麼『實在』,只有挨打的分。」
「早听我的,現在會這麼慘?」
那些從刀劍下挺過來的將軍,怎麼可能受得了二少爺的冷言冷語?他老激得大小將軍怒火蒸騰,還有人跑到國公爺跟前大喊「這將軍我不做了」。
軍中最怕啥?最怕窩里反,敵人不來攻,自己先大亂,在無數次的沖突後,國公爺也怒了,狠狠揍了二少爺一頓後,把二少爺送返京城。
返京後做啥?當然不能當紈褲,得規規矩矩走文官路線。
老國公爺到處請托,好不容易幫二少爺在兵部謀了個小官,沒想到二少爺不知道在哪里遇見微服出巡的皇帝老爺,兩人相談甚歡,然後……
淡泊名利的二少爺再也不必當官,從此天涯海角任我游,到處跑、到處晃,生意一樁做過一樁,鋪子一間開過一間。
錢賺得多,府里人人跟著吃香喝辣,在外頭人家,肯定樂得很,問題是他們是國公府,國公府的少爺怎麼跑去當商人?士農工商,商為末流,二少爺這可是狠狠掃了國公府的面子。
二少爺就是這樣我行我素,氣得國公爺一提到二少爺就大喊孽子,早早上奏折請封世子,把爵位傳給大少爺。
在他心里,二少爺比世子爺更聰明、更厲害,可惜沒有上進心,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深情款款」地望向二少爺,跟在二少爺身邊多年,他很清楚國公爺的痛心。
「這樣看爺,被爺俊美無儔、巧奪天工的容貌迷住了?」侯一燦斜眼看他。
「是啊,爺就剩這副好樣貌了。」
侯一燦翻白眼,扇子往安溪頭上敲下去,哪家的下人敢這麼明目張膽的表示主子爺很沒出息的?「你家主子爺光靠這副好樣貌,就能吃遍天下無敵手!」說完,他快步往前。
安溪盯著他的背影,一嘆再嘆,誰讓他奴才運差,人家安川跟在世子爺身邊,早早月兌去奴籍,當上小將了,唉……當時挑小廝的時候,他怎麼就不會對世子爺多拋幾下媚眼呢?
只是此時再多的懊悔也無用,他一跺腳,快步追上前。
主僕倆一前一後進了福客居,掌櫃的一看見侯一燦,連忙把人迎上二樓。
「在外頭守著,誰也不準進!」侯一燦吩咐道。
「是。」安溪應下話,轉身站定,雙手橫胸,一身武林盟主的氣派,心里卻想著,肯定是大老板派人來了,他真想知道大老板的身分。
福客居是侯一燦在多年前置辦的產業,生意不差,但濟州是個小地方,要說賺錢嘛,有限,不過能搜集到不少消息。
去年朝廷議定,要鋪設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等道路開通,風舞城將會成為聯絡南北道路的重要城鎮之一。
侯一燦知道的是第一手消息,從去年開始,他陸陸續續在這條道路必經的幾個城鎮州縣買下不少鋪面,現在消息傳開,有不少地方的鋪面土地開始漲價,他不確定風舞城的情況如何,但商人嘛,能夠逢低買進自然最好。
「爺,上頭發話,要尋李三元的碴。」黑衣人低聲說道。
「老板決定搞多大?是抄家滅族、丟官丟人?還是小懲小戒、殺雞儆猴?」
「小懲小戒,殺雞儆猴。」
侯一燦點點頭,笑得一雙丹鳳眼勾動人心,這事不難辦,若要抄家滅族,光是搜集足夠罪證就得花上大把時間,小懲小戒的話,小事一樁,當官的有幾個人的能干淨得了?更別說李三元富得流油。
如果能夠順便把揩下來的油放一點進袋,說不準在風舞城買鋪面土地的本錢就夠了。
「知道了,你回一趟京城,稟告老板,最慢兩個月可成事。」
「是。」黑衣人轉身,走出房間。
另一名黑衣人上前,低聲道︰「風舞城里有三家鋪面想賣,屬下已經約了後日午後與賣家見面。」
運氣這麼好?昨兒個剛進城,今天就有消息了?「位置在哪里?」
「都在城南,兩家賣糧的位置好,又連在一起,價位會高些,另外一家是賣布的,鋪子小一些,三間鋪子的主人是同一個。」
在這個時機點賣?是知道消息想趁機賺一筆,還是缺錢花用?「賣家身分?」
就知道主子要問這個,黑衣人連忙回話,「三間鋪子的主人姓關名雨涵,二十八歲,育有一對十二歲的雙生子女,關氏的丈夫是個舉子,多年來仕途未再更進一步,也無做其他營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關氏的嫁妝。關氏確實有幾分本事,十幾年來生意經營得有口皆碑,風舞城百姓提到這幾間鋪子,都說童叟無欺。」
既然生意好,為什麼要賣?「知道對方賣鋪子的原因嗎?」
「有消息傳出,近日大夫經常進出徐府。」
侯一燦抿唇淺笑,又姓徐?敢情這風舞城里,徐是大姓?
「除了這三間鋪子,還有其他鋪子想賣嗎?」他預估買入二十間鋪面,等消息廣為人知後,價錢定會水漲船高,他得加快動作。
對,他的前世就是那個命很不好,運氣很爛的阿燦,他在現代是化妝品公司的總經理,雖然算不上公司的第一功臣,可是從無到有、從草創到擴大,一路走來,他學得不少。
「還在等消息回報。」
「抓緊著辦,過年後得回京城一趟。」祖父生日,連大哥都領了聖旨往回趕,他可不敢裝無知。
「是,主子!」領下命令,第二名黑衣人走出房間。
「那邊又生事了?」侯一燦揚眉,看向最後一個黑衣人。
「是,王尚書之子王斌惹上人命官司,大皇子到大理寺落井下石,被二皇子逮到小辮子,鬧到皇上跟前。」
「噗!」侯一燦很不厚道地笑出聲。
這回皇上肯定又要崩潰了,後宮佳麗三千,沒有三千寵愛于一身,皇上把雨露均沾四個字落實得很徹底,可是只有皇後生下了大皇子,以及皇貴妃生下了二皇子,其他的都生不出兒子,以這種生產率,留那麼多女人在身邊,著實奢侈。
而且那兩位皇子都是二十歲的……蠢蛋!
朝政不行,念書不行,品性不行,但有一件事倒是做得不差,結黨結派。
他們在朝堂上到處結交,肯與之合流的就是自己人,反之就是對方人馬,而保持中立的鎮國公府恰恰好是兩個皇子眼中的對方人馬,何其無辜啊!
而惹上人命官司的王尚書家,面臨的問題和他們鎮國公府類似,只要哪個皇子心情不順,就會被踩個幾腳。
依照往例,主子自會暗中出手,助對方一把,因此黑衣人問道︰「主子,要派人調查此事嗎?」
「不必,會有人在兩個皇子耳邊遞話,王尚書很快就會轉危為安。」更正確的說法是,從顧人怨變成眾人捧。
過去,侯一燦閑閑沒事插插手,替國公府找幾個盟友,買點好名聲倒是無妨,但這兩年他的事業越做越大,沒時間管閑事,因此在兩個皇子身邊埋下幾顆棋子,打今年初起,已經有兩、三個人能夠起作用,他讓人在大皇子、二皇子耳邊點上幾句即可。
「如何分辨敵我?不是看誰跟在自己身邊,而是看誰被對方下黑手。」
若是後者,就得盡速拋出橄欖枝,不斷「加好友」之後,族群就會越來越龐大,因此大皇子動手,二皇子就圓事,一左一右下來,大理寺肯定要秉公處理,免得落人口實。
總之,皇子再爛,骨頭里流的也是龍血,誰敢得罪?
侯一燦也不奢求,只求這兩年他在拚事業的時候政局別太亂,好讓他的生意順風順水,賺個缽滿盆溢。
唉,實話說,憂心忡忡啊,將來不管是誰上位,對國家都不是好事,皇上自個兒也清楚,可是能怎麼辦?統共就兩個親生兒子,只能在矮子堆里拔高個兒,皇上可沒那麼大的胸襟,肯學堯舜搞個禪讓政治。
不過皇上才三十七歲,正值人生精華期,侯一燦完全不擔心皇上的精蟲活動力,倒是擔心皇後和貴妃娘娘的滅龍能力,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龍種再多,也趕不上滅絕速度。
所以他該不該為國家朝廷盡忠,給皇上找個外室,生幾只有用的小恐龍?
再考慮、再想想,再……
「主子爺,真不管王斌?」黑衣人再問一句。
「不管。」侯一燦答得斬釘截鐵。王尚書家不學無術的闖禍精是該管管了,否則就算這次沒事,也難逃下回。
「是。」應下話,黑衣人從懷里掏出信,放到桌上。
侯一燦瞄了兩眼,是堂姊的筆跡,不必看都能猜出內容,不就是讓他早點回京,祖父的生辰快到了,讓他幫著找幾件好東西。
說到他家堂姊,絕對稱得上古代仕女的典範,琴棋書畫不在話下,溫良恭儉讓人人夸,德容言功啵兒棒,再加上強大背景,京城多少人想要求娶。
只可惜,都議定好出嫁日期了,沒想到先是婆婆暴斃,死得不明不白,這一守喪就是三年,好不容易出孝,公公卻搶著先辦喜事,要娶了年輕貌美的小表妹。
兩人情感深厚,房事和諧,誰曉得年紀大,禁不起操練,眼看婚期在即,公公又沒了。
堂姊這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二十三歲。
依侯一燦看來不算壞事,晚點成親,晚點生孩子,對女人更有保障,何況堂姊夫那個家族和後母實在稱得上奇葩,若非是從小訂下的女圭女圭親,反悔不得,這門親事真是不妥當,所以晚就晚了,他很高興堂姊能在家里多留幾年。
就在府里開始幫堂姊備嫁時,傳出堂姊夫的通房丫頭有孕,什麼鬼話啊,守孝期間竟搞大通房的肚子?
這還不夠離譜,更離譜的是,二嬸說︰「不嫁能怎樣,都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了,還能說得到好親家?」
他跑到二嬸跟前說︰「堂姊不必嫁得這麼憋屈,我養她一輩子。」
堂姊哭得梨花帶雨,二嬸卻是鐵了心,非要把她嫁出門。
他一陣火大,打算到無緣的堂姊夫家放把火,沒想到火沒放成,卻听到大秘辛,原來大肚子的不是通房丫頭,而是堂姊夫的新繼母,敢情他家老爹是撞見兒子和妻子暗通款曲,才會氣得身亡?
他因此撂下狠話,要是二嬸非要堂姊嫁,就斷了這門親戚,至此二嬸才歇了心思。
同時間,堂姊夫家的丑事像野火燎原般傳遍京城上下,連皇上都關心。
實話說,他還真想問問皇帝老子對他家堂姊感覺如何?至少侯家的基因和家教不錯,培養出來的接班人肯定比之前那兩只精明得多。
腦子轉過兩圈,侯一燦提筆。「我寫一封信,你親自送回京城。」
「是。」說完,黑衣人走到桌邊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