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嫁娘 第三章
第二章
天色將黑之際,街上除了偶然夜歸的行人之外,大街上再無白天那樣的人潮,平子甄選了一個角落蹲下來。
雖已開春,白日有暖陽,可是一旦太陽下山,那風便夾雜著一股凍人的寒勁,讓她那單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
她低頭望著地上的一行螞蟻,螞蟻正吃力地搬著不小的食物殘渣,那奮力的模樣讓她起了一抹惺惺相惜的想法。
她彎唇笑了笑,並沒有伸手去撥弄那些小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相信不用多久便會有人尋到她。
果不其然,一刻鐘的時間不到,關嬤嬤那嚴肅的聲音已經在她的頭頂上響起—
「姑娘跑到哪兒去了?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有閑心在這兒瞧螞蟻!」
听到這聲音,平子甄抬頭,眸光直愣愣地瞧著關嬤嬤,也不說話。
「姑娘這兩個多時辰是跑到哪兒去玩了?老奴派出這麼多丫鬟、小廝,可直到現在才找到姑娘。」
關嬤嬤可以肯定,半個時辰之前,這個街角還沒有人,所以她忍不住懷疑起這個平時看起來呆愣的平子甄是出了什麼麼蛾子。
迎著關嬤嬤那如炬的眼神,平子甄並不出言辯解,只是毫不畏懼地迎著那視線,四目交接時的火光四射,她並不放在心上。
就算關嬤嬤是家主的心月復又如何?奴婢永遠是奴婢,別的平家娘子要對關嬤嬤唯唯諾諾、巴結討好她管不著,可她不會。
終于,在她那清淡的目光中,人精似的關嬤嬤敗下陣來,心中懊惱氣怒,將今日這筆帳記在了心中,但面上卻不顯。
要找回場子,機會多得是,尤其是像六姑娘這樣無父無母、無人撐腰又不受寵的小女娃,也不知道家主為何對這丫頭特別上心,不過這倒無妨,她有得是手段可以折騰。
想到這里,關嬤嬤的心氣終于順了些。她冷著一張臉對平子甄說道︰「姑娘今日亂跑,回去之後老奴定當向家主稟明一切。」話說完,也不等平子甄說話,她又朝著身邊幾個丫鬟怒道︰「妳們幾個是死人嗎!也不看看天色,還不伺候姑娘回府。」
「關嬤嬤好大的威風,明明是妳們弄丟了我,害得我在這市集之中擔心受怕了幾個時辰,現在倒全成了我的不是了。」平子甄忽然開口,語氣依然淡漠。
她在平家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向來少言少語,便是受了委屈也不會多說一句,但今日卻像換了個人似的,連點氣也不肯受。
此等變化自然引來關嬤嬤的側目,但一個大宅後院的人精又怎麼會畏懼這樣的小丫頭,她一邊命令丫鬟領著平子甄上車,一邊又說道︰「奉勸姑娘一句話,今兒個究竟誰是誰非,老奴不介意同姑娘到家主面前說分明,有理行遍天下,姑娘自個兒亂跑不自重,還有臉牽扯到咱們這些下人的身上,姑娘莫要以為家主是個好糊弄的。」
平子甄懶得再說,只是自顧自地上了馬車,然後端坐著閉目養神,不再理會關嬤嬤。
今天在永覺寺耗費了太多精神,想到待會還要面對家主,她便不想再將一絲一毫的精力浪費在關嬤嬤的身上。
她的藏拙一向被家主所疑,她可是耗費了很多的心思才讓家主稍稍放下一些的心防,斷不能容許自己在這時出錯。
關嬤嬤瞧著平子甄那冷然的模樣,既不能沖上前掐上一把,又不能破口大罵一番,只覺得胸口堵著一口氣,令馬車快快前行,心中恨恨地想著,她倒要瞧瞧待會兒家主會怎麼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馬車在關嬤嬤的喝令聲中疾行著,直到平府大門才停下。
不等關嬤嬤出聲,也不等丫鬟攙扶,平子甄就自顧自地跳下馬車,從偏門進了府。
才走幾步,她便發現關嬤嬤沒有跟上,于是微微偏頭看向關嬤嬤,冷冷地說道︰「不是要去見家主嗎?不如一並前去吧。」說完,也不等關嬤嬤應聲,徑自前行而去。
關嬤嬤瞧著眼前的身影,倒是有些驚訝于平子甄身上顯露的厲氣,以往總像個悶葫蘆一樣的人兒,今兒個似乎不太一樣啊!
她心中惴惴,連忙伸手招了個跟在她身後的小丫鬟,附耳細細地交代了幾句話。
那小丫鬟點了點頭,一溜煙地竄進園子里頭,急急地朝平宛的院落奔去。
平子甄雖然沒有回頭,卻沒有忽略身後的響動,知道關嬤嬤是想先下手為強,讓小丫鬟去告狀,不過她不在乎,她知道家主從來沒對她死心過,家主認定了她跟娘一樣天賦異稟,能夠以自身的聰慧和手段,帶領平家邁向簪纓之家的地位。
對于這樣的冀望,她或許能,也或許不能,可無論是否有這個能力,她都不願做這樣的事。
平家之所以能達到如今的地位,是多少鳳家的女子用血淚換來的結果,每一任家主不擇手段地出賣平家每一個姑娘,無論嫡庶,只要能為平家換來利益,她們就完全不在乎平家姑娘們的未來。
世人不知,平家嫁出去的女兒或許資質都挺不錯的,可真正最厲害的那個向來被留在平家,以平家下一任家主的身分培養著,直到年歲到了,便擇一平庸的夫婿入贅,如此幾代下來,平家才有了現在的地位。
而平鏡娘便是那個被擇出的鳳家下一任家主,可她不甘心認命,她既不齒平家這種出賣女兒的行徑,也不願一輩子無情無愛,只能任由家族替她配一個平庸至極的男人。
剛好在一次修習之中,平鏡娘遇上了一個男子,那個男子外表儒雅,滿月復經綸,自然勾得了她的一顆芳心,然後兩人私訂終身,私奔到外地,雖然日子過得艱辛,可平鏡娘從不曾後悔,與那男子胼手胝足地建立了一個家,然後有了平子甄。
可惜的是,因為平鏡娘的天賦,平家從沒放棄找尋她的下落,派出大批人馬暗中查訪。
茫茫人海中要找兩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平鏡娘與丈夫都那麼聰明,多次躲過追蹤,卻不想平鏡娘竟被自己貼身的丫鬟給出賣了。
在她們被找著的那一天,平鏡娘的丈夫為了保護她們母女被人活活打死,而平鏡娘為了女兒,不得不帶著她回到平家,她也自此被迫變為母姓,改名平子甄。
平子甄自小嫻靜,平家從沒人知道她早慧,且她又延續了她爹娘的聰慧,不過四、五歲的年紀便將她娘原有的本事學了十成十,醫術便是她娘手把手教的。
平鏡娘善醫,鳳家自是知曉,但醫對平家來說是不入流之技,她們要的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籌謀者,因此完全不重視。
而平子甄卻覺得但凡是人,皆害怕面對死亡,便是九五至尊也只有命一條,所以打她娘被生生折磨死之後,她便默默地避開平宛的耳目,搜遍醫書孤本,再依她娘所教融會貫通。孤伶伶地身在平家,她知道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這個,以醫術遍植人脈,然後再一舉擊垮平家,至少得讓平家手忙腳亂之余,無力來找她的麻煩才行。
今日不過是個開頭罷了!
她知道從來不會有人相信一個小姑娘會有這樣深的謀劃,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打算,所以她一點兒也不著急,就算是家主懷疑了,她也會不動聲色的給她一個合理的答案。
步至主屋時,平子甄抬眼便見平素伺候平宛的紫桐和木桐在門前等待,她們瞧見她時神色有些僵硬,因此她知道那小丫頭已經把關嬤嬤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她扯了扯唇角,信步拾級而上,在兩個大丫鬟的面前停住,抬頭淡淡地道︰「替我通傳吧。」
不同于其他的平家姑娘總是愛往平宛的跟前湊,平子甄只會在不得不出現時才現身,而且身邊從不要人伺候,便是被平宛派去伺候的丫鬟和嬤嬤們也只能待在院子里等候召喚,等閑進不得里間。
相較于其他姑娘的氣度和威勢,倒是平子甄更加叫人側目。
紫桐和木桐不敢怠慢,一個連忙進屋通傳,另一個則陪著平子甄在廊下等著。
沒有等待多久,剛剛進去的紫桐就掀簾出來,朝著平子甄說道︰「家主讓六姑娘進去。」
平子甄微微頷首,徑自走了進去。
她朝著平宛福了福,還不等平宛喊起,便自顧自地直起身子,靜默不語地往旁邊站。
對于平子甄那毫無敬意的行為,平宛皺了皺眉頭,一股子的氣打心底升騰,但她並沒有發作,只是問道︰「今兒個甩開了嬤嬤和丫鬟們出去玩耍,痛快嗎?」
「回家主,子甄只是迷路,並非玩耍。」語氣里沒有絲毫急著解釋的樣子,有的只是淡然。
其實平子甄若非神情總是木然,倒是有一張好臉蛋,雖然五官還未長開,可是那精致的眉眼已經昭告世人,將來她的姿容必定不俗。
對于這一切,平宛在歡喜之余難免多添了許多煩惱,畢竟這個孩子她一丁點也看不透,明明覺得她應該很聰明,可每個教席都只給她打了個平平的分數,與四娘子丹相比,那可差得不止一星半點。
她知道自己早該放棄,畢竟許多族人都對她的決定議論紛紛,認為她是徇私,即便子甄資質不佳也想捧她當下任的家主。她也確實幾次想要放棄,可每每望著子甄,她就像瞧見了鏡娘似的,想起鏡娘小時候所展現的驚才絕艷,她怎麼也不肯相信鏡娘會生出一個資質駑鈍的女兒。
更何況這個小丫頭竟然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整出了一間鋪子,雖然不大,卻頗能賺錢,要說沒有天賦,誰信?
「呵,這迷路倒是迷的巧,竟迷到永安巷的布坊去了。」平宛輕笑一聲,出其不意地說道。
平子甄的臉色變了變,雖然她立時穩住,但還是讓平宛瞧出了端倪。
終究是個孩子,就算再聰慧,心性再高,還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平宛問︰「妳不打算告訴我那間鋪子是怎麼來的?」
平子甄抬頭直視著平宛的雙眸,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該不該說,又該怎麼說。
平宛也不催她,反正她是不趕時間,總得弄清楚這丫頭到底在想些什麼。
「娘留下的銀子,剛好听說有人要盤鋪子,覺得好玩就盤下了。」
平宛思量著她那听似孩子氣的話,到底是習慣了爾虞我詐的掌門人,自是沒有盡信,眼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平子甄瞧著,又問︰「好玩嗎?」
「初時倒是好玩,但賺了銀子便沒多大的趣味了。」平子甄的回答干巴巴的,沒有半絲小姑娘的嬌憨,一板一眼的。
平宛皺眉,「人家開鋪子都是為了要賺銀兩,怎麼妳賺了錢卻不開心?」
「平家今時今日最不缺的便是銀兩,多余的東西便是得了,又有什麼好開心的?」
這話哪里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可以說出來的,但見平子甄那木然的神色,倒也讓人分不清她話里的真假。平宛嚴肅地道︰「無論如何,今兒個妳甩了僕婦自個兒溜出去玩便是不對,該罰!」
「可不是甄兒甩了那些人,是那些人弄丟了我,我找不著人,又剛好在鋪子附近,便去溜了溜。」
「那為何不讓鋪子里的掌櫃送妳回來?」
對于平宛的問題,平子甄沒有回答,瞧了她一眼,便低下頭去瞧自己的鞋尖。
平宛望著她梳著雙丫髻的頭頂,對自己的問話覺得好笑,倒是忘了這孩子的小心思,她本不欲讓人知道,自然也不會讓人送她回來,只能等在街口讓人家撿回來。
自己大概是太過草木皆兵了,就算甄丫頭是刻意藏拙,但到底也只是個小丫頭罷了,自己的小心在這個時刻倒顯得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