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蘭(2017) 第三章
第二章
出門在外,男人說話,是沒有女人置喙余地的,缽蘭知道父親帶她出來,是補償她被奪了未婚夫婿之痛,想讓她見識一番,于他也算彌補心中幾分虧欠。
「是,爹。」她施了一禮,眼觀鼻,鼻觀心的退到長案後面去。
長案後面設了許多桌椅,會來這種地方的多是男人,女性不多,年長的一群,年紀小的小姑娘則圍在一起,而且看起來都互相熟識,有的上下打量她那身稱不上華麗的衣著,又听說她是小商人的女兒,便一副沒興趣和她說話的撇開了臉。
她經過時,那些個富家太太夫人堆談的是家里的瑣事和自家老爺是不是又升官發財了,小姑娘們聊的是穿衣打扮,說京里如今流行什麼款式,哪家女子率先穿出潮流來,誰又嚷嚷她也做了一套……諸如此類。
至于那些男人堆則爭得面紅耳赤,討論的是茶器、茶事、茶書,不一會兒,其中一個口沫橫飛的高談闊論起他在寒山寺曾見過僧人以香楓女敕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以楓露入茶,如何聞之清香馥郁,沒齒難忘。
缽蘭尋了一處坐下來,有人上了茶,她啜著茶,觀察四周,自己這年紀和那一群人都合不來,夫人堆,她稍嫌稚女敕了些,姑娘堆,她又年紀大了些,而且會來這里的人一個個自視甚高,應該也是不屑來和她搭話的。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從樓上下來一個舉止不俗,宛如一睫靜植蓮花的男子。
幾乎是瞬間,屋里聲音都靜歇了下來。
這男人生了副絕好的皮囊,容貌出塵,眼波熠熠生輝,如泉水上跳月兌的光亮,他身上的袍衫素袖飄逸,彩裾似霞,從她的角度看去有種遺世獨立的清冷。
眾人蜂涌而上把他團團包圍,就連夫人堆和姑娘堆都蠢蠢欲動,听小姑娘們嘰嘰喳喳的討論,原來他就是這文聯盟會的會主滕不妄。
只見滕不妄不疾不徐的開場寒暄,言談幽默,侃侃而談,這人她粗淺的听父親提過,是個才華洋溢的少年公子,出身鄱陽神秘大族,也曾游歷天下,言之有物,在兄弟間行五,人稱五爺。
缽蘭忽然覺得,爹的話有那麼幾分可信,如此清俊的外表下,配上豐富的學識,廣博的見聞,這個男人的確出色得緊。
也的確,說到商人,通常會給人投機鑽營的壞印象,但是古董商人不同于其他商人,他們是文化人,是文物專家,通曉古今,學識淵博,因此可以說是學者、專家、商人的統稱。
氣氛熱絡,男人們也開始互相切磋或是拉著手談生意,幾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應該是文聯盟會的老人了,端著身分的圍著滕不妄,評論起國家大事,只見這位會主始終掛著淡笑,不參與,不制止,然後很快被幾個錦衣華服的人拉走,然後又是爭論和辯論。
而他,還是沒有半點身為主人該有的殷勤和熱絡,只是聆听,點頭或搖頭,真逼不得已,才開金口說道個兩句。
還真是個惜話如金的男人。
此時,一個身穿錦袍的男子排開眾人走了出來,胳臂被一個清麗的女子摟著,一陣環佩之聲清脆響過,百合香氣隨之鑽孔入竅,拂之不去。
這人,缽蘭不認得,不過經常在文聯盟會進出的人多少都知道他是誰。
婁春秋,太史令的公子,生性風流,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最近在秦樓楚館里看中了一個清倌,也就是摟著他胳臂的這個清麗女子。
女子十分年輕,十七八歲年紀,鸞髻堆雲,眉如秋水,風姿綽約,肌理細膩,骨肉停勻,高挺的鼻子和嬌艷的嘴唇,氣質月兌俗,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里,有如深谷里獨自綻放的幽蘭,令人見之難忘。
兩人來到滕不妄的面前,女子盈盈下拜見禮,男子拱手作揖。
「五爺,不用本公子介紹,你也听過撫箜篌出名的清倌花魁水仙吧?」
「如雷貫耳。」滕不妄雖是笑著,眼中卻無半點笑意。
水仙對滕不妄卻是驚為天人,慢慢抽開摟著婁春秋的手,擺出我見猶憐的姿態。
只可惜,滕不妄卻是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曾了。
婁春秋倒是一派坦然笑臉,「五爺也知道我愛熱鬧,哪里有趣,我就往哪去,今日文聯盟會難得開門,公子我近日得手一幅董源夏山圖卷立軸,想請五爺鑒定鑒定。」
這是當眾赤果果的試驗滕不妄的鑒定能力和顯擺了。
這古玩文物品類繁雜,真假雜糅,難以分辨,上下幾千年來真真假假的仿品贗品多不勝數,若運氣好,有眼力,有路子的買賣人,踫運氣也能發財,但對另外一部分人則是勞累辛勤的行業。
婁春秋出手闊綽,對古董就是個門外漢,半點不懂,出錢買下山水畫,為的是想在美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財力和眼光,純粹為博美人一笑。
文聯盟會里多是長安城里有名頭的文人雅士,只要滕不妄鐵眼確認,金口一開,這幅董源夏山圖立刻就能水漲船高,坐地起價再賣過一手,不愁能賺個盆滿缽滿了。
滕不妄還未答話,一個八十歲以上的老年書畫鑒定家便跳了出來,他中氣十足的嚷道︰「殺雞焉用牛刀,各位同好都知道老夫對董北苑情有獨鐘,一生精鑽五代南唐山水,老夫敢自負的說能評董源,唯我李文田。」
這李文田是古玩老行家,也是長安松竹齋的東家,自吹自擂董源的畫他見多了,不用看,用手模也能模出個真假來的大話。
這話說的狂,可吃這行飯的人尊老,倒也沒有人去戳破他的牛皮。
「那就請諸位移步內廳了。」滕不妄命人拉開四扇隔間門。
雀金呢織就的氈毛毯盡頭是一條玉石長條幾案,幾案桌椅一律是黃花梨木鏨花銅件,布置頗為不俗。
缽蘭也跟著那群小姑娘進了內廳,但別說想擠到前面去看個仔細了,她個子不高,身材又略顯單薄,只能從縫隙里看見李文田拿出了隨身的火齊,也就是現代的小型放大鏡,展卷細觀,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滕不妄氣定神閑,面色如常,波瀾不興。
李文田看完畫,點點頭道︰「這幅山水畫平淡天真,的確是董北苑壯年得意之作!」
這下人群沸騰了,尤其以婁春秋最為得意,喜歡錦上添花的人把他團團圍住,消遣阿諛奉承說他好狗運的都有,捧得他差點找不著北。
李文田身邊也聚集了不少人,有人豎起拇指。「李老,您這姜是老的辣,要得啊!」
「哪里哪里……」他嘴上謙虛,架子卻端得更高了。
「走走,咱們到外面去喝一杯!五爺,你可得把櫃子里藏著的好酒都拿出來才行!」
「一定一定。」
缽蘭看著空無一人的長條案桌,一溜煙的走到案桌前,屏氣凝神的觀賞,這是一幅十五尺長,寬九尺五寸的山水立軸。
整體來看這幅夏山圖是絹本,上用北苑法也就是董源的筆法做主峰,水墨及著色清淡,不為奇峭之筆,山石作麻皮皴,表現手法抽象簡練,只是……
「……這皺邊石山分明是秋水山人的手筆?嗯,如果是,那這幅畫就是仿品啊。」
「妳確定?」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缽蘭像兔子似的驚跳起來,這這這這人是什麼時候來到自己身邊的?她居然一無所覺。
自己就這毛病不好,一旦專心在喜歡的事情上頭,就算天塌下來,反應都比別人慢半拍。
滕不妄一進門就看見這彎著腰,像個老學究般杵在案桌前的小姑娘。
他原來是想請她離開的,哪里知道一靠近,卻听見她的喃喃自語,這才好奇的問了句。
沒想到卻駭著她了。
不說她那身衣裳,雖說看起來別致,卻著實有些寒酸,頭發更是簡單,一根大辮子,發上只簪了包金的蘭花銀簪,身上連點鮮亮的顏色都沒有。
巴掌大的臉上有雙極為干淨澄明的眸子,鮮女敕的容顏如新切的脆瓜,泛著柔潤水光,一頭濃密的發烏黑發亮,五官並不特別突出,但卻很是耐看。
「妳倒是說說,為什麼這幅畫作是仿作?」說著,他看向缽蘭,臉色頗為柔和,彷佛怕嚇著她一般。
缽蘭強自鎮定,雖然感覺得到從滕不妄身上透出來屬于男人的熱力,還有一股像松香的味道,大概是他身上戴了香囊的關系,倒沒有讓她討厭到受不了。
不過他還是離自己太近了。
下意識的,把兩人的距離拉遠了一點。
她小聲的說︰「畫鑒上說董源的山水畫有兩種,一樣水墨礬頭,疏林遠樹,一樣著色甚少,用色濃古,但是董源流傳下來的只有淡墨輕嵐的畫法,秋水山人太過求好,因此過了,這是其一。」
滕不妄的眼楮亮晶晶的。「哦,願聞其詳。」
「其二嘛,你瞧,這勾填臨摹的人十分厲害,連絹本的細節都注意到了,他把真跡揭走,這幅是原跡紙絹的第二層,另外這些字、款、印跡恐怕都是後落的,與真跡之筆墨相比稍稍顯浮,細聞還有墨氣和印泥味。」
按理說,年代久遠的畫作,哪可能還帶有墨氣和印泥味?
那位爺買了打眼貨,沒看準,是被人蒙了。
「那妳怎麼能確定這幅畫是秋水山人的仿畫?」
秋水山人是誰?
他是本朝不出世的畫者,畫作不多,有時一年一作,有時好幾年沒有半張作品問世,他的東西絲毫不迎合市場,但每幅畫作都是神來之筆,鬼斧神工的筆觸,贏得丹青妙手之譽,只要一推出他的畫,市場便一片炒作嘩然,價錢更是一筆非常可怕的數字,只是近兩年他更沉潛了,一幅畫也沒有,不料卻是改為仿畫了嗎?
「我娘親收了他好幾幅畫作,當然,真畫太貴,我們買不起,只能買兩幅雕版畫來欣賞。」她有些羞澀。
雕版畫因為雕工的關系,在這年代還沒辦法將真實畫作上的許多精妙之處呈現出來,當然在後世,贗品勝過真品,喧賓奪主的事情更是時有發生,至于喜歡仿畫的人也不是沒有,欣賞藝術是很主觀的事情,畢竟知名的珍品難得,又不是每個人都有大風刮來的金錢當後盾,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坊間從來沒有人知道秋水山人的年紀為何,也因為娘親手頭上就那兩幅秋水山人的東西,據娘親說那是爹爹送她的生辰禮。
秋水山人的雕版畫已經十分昂貴,遑論他的畫作。
娘親留下的畫她從小看著,模索著,對他的技法筆觸再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