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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寄來明年的信 第二十章

李蔓君坐到病床邊,手指輕輕地劃在楊慕生瘦骨峨峋的手臂上,低聲問︰「怎麼可以生病呢?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快樂、很幸福,很好的你應該很好地維持健康才對。」

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這刻,只化成一句沉重的歉意。「對不起。」

搖頭,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這世間沒有誰對不起誰,所有的結論都是自己的選擇,她可以選擇放手讓彼此自由,是她願意選擇等待,所以等待過程的寂寞哀愁,她必須承受。

「不要想太多,好好養病。」

「特特恨我,對不對?」

「她很辛苦,她扮演父親的角色教養寧寧,寧寧那孩子的脾氣像你,誰說話都不听,只憑看心情做事,特特帶她帶得很辛苦。」

寧寧只听媽媽的話,這點也和他一模一樣,所以李蔓君提醒自己,千萬別做個干擾孩子的母親。

「是我的錯。」

「別想這個,她們都平安健康長大了。如果有心彌補她們,就好好養病、放松心情,恢復健康後,好好修補父女之間的感情,彌補她們失去的父愛。」

「我會的。」

「我听章律師說,醫生建議換肝,我問過特特和寧寧,寧寧二話不說就要捐肝,特特她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對,那孩子……心里有道坎,我們耐心一點,等她自己跨過去。」

「我不會要求特特和寧寧為我做這種事。」

「這跟要不要求無關,重點是她們願不願意,而你不想用未來的幾十年疼惜她們嗎?」

她看著他,目光淡定平靜,一如當年。

總是這樣的,生活再窘迫、老板再刻薄,回到家里關上門,他便能從她恬然的目光中獲得安慰。

彷佛在外頭的拼搏、辛苦勞累,只要被這樣的一雙眼楮看見便值得了,她的眼楮洗滌他的靈魂,讓他平靜安寧,讓他能夠再次鼓起勇氣,接受更大的挑戰。

是他,親手拋棄了這份幸福……他對不起蔓君,對不起特特和寧寧,也對不起自己……

坐在樓梯間,這是第一次,寧寧的神情像個大人似地,好像突然間長大懂事。

她環住姊姊的肩膀,安慰她、保護她,像過去姊姊對她做的一樣。

特特倔強地抹掉不听話的眼淚,她從沒在妹妹面前哭過,她一直扮演著妹妹的靠山,可是今天……她控制不住。

「姊,別哭。」寧寧哽咽,她被姊姊的淚水弄哭了。

姊姊是個巨人,她承受風雨、屹立不搖,再難受的事都咬牙忍下,可是……姊姊哭了,特特的脆弱讓寧寧恐慌。

「我恨死他、怨死他,他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還要出現?」

「姊,你別這樣。」

特特用力搖頭,恨恨地捶著樓梯。「他有什麼資格生病?有什麼資格得到我們的同情?他有什麼資格傷媽媽的心?有什麼資格補償我們?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他選擇江莉雰那刻他就在我心里,死得徹徹底底!

「寧寧,你無法想象我有多恨他,過去二十年,我都必須告訴自己,我沒有爸爸,我必須比別人更堅強,我沒有爸爸,頭上的天我必須自己頂著,我告訴自己,沒有騎士的公主早就不是公主,早被放逐了,因為騎士變心,因為他眼里只看得見兒子!

「我存了滿肚子惡毒的話想要罵他,可是他那個樣子……我一句都罵不出來……我想丟他一身臭雞蛋,可是他病得躺在那里,連反抗都不能,你說,我的怒氣要怎麼辦?」

「姊,別生氣,我幫你罵爸爸,他做錯了,就要面壁反省、要改過,好不好?」

「他不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他憑什麼想拋棄我們就拋棄,想我們回來,就要求的理直氣壯?我們是他的備胎嗎?呼之即來、揮之則去,我們有這麼卑賤?讓他無限制糟蹋?」

「爸爸做錯了,他錯、你對,我挺你。」寧寧想不出安慰人的話。

特特用力咬唇。「被同學霸凌的時候,我多希望有個爸爸可以跑到訓導處,把那些壞小孩抓起來痛罵一頓;在媽媽出車禍的時候,我多希望出面和肇事者談判的是爸爸、不是只有十三歲的我;在你被同學嘲笑沒有爸爸時,我多希望自己不必站出來告訴他們——你們給我閉嘴,寧寧的姊姊比你們十個爸爸還管用……」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被無數鄙薄目光輕賤時,他在哪里?他正在哄著、寵著、疼著別人的孩子!

報應,就是報應!這樣的人憑什麼得到她們的無條件原諒?

「爸不知道的事,以後我們一件件告訴他啊。我要告訴他學校辦家長會,媽媽忙著賺錢,每次都是姊姊去的,老師問︰『你們家沒大人嗎?』姊姊抬頭挺胸,說得好大聲哦,姊姊說︰『我就是寧寧的爸爸。』。

「我要跟爸爸說寧寧學校親子運動會時,我們老是拿第一名,因為那些大人動作很慢,他們的爸爸大輸我的『爸爸』。

「我要跟爸爸說,那次雨下得好大,媽媽到很遠的地方送花,我發了高燒,姊姊背著我,用長長的繩子把我捆在背上。

「姊姊想叫計程車,可是計程車不載我們,姊姊等不及,背著我跑好遠好遠的路,我躲在姊姊的雨衣里面,雨水從縫縫里澆進來,姊姊的衣服都濕透了,但我卻算得好溫暖,覺得……有姊姊爸爸,真好!」

兩姊妹又哭又笑,特特沒想到,那麼小的事她還記得。「傻瓜,不是溫暖,是你在發燒。」

「醫生給我打很大的針,我痛得大哭,姊姊一直哄我,說要買糖給我吃。可是話還沒說完就昏倒了,護理師嚇一大跳,趕緊把你抱起來。」

特特點頭,接下話。「急診室沒有其他病床,你又死活不讓我離開,護理師沒辦法,只好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

「和姊姊一起打針,我就不害怕了。」

「對,我記得,那次打針你沒哭。」

「媽媽工作完過來的時候哭慘了!她一直跟我們說對不起,把我們抱得很緊很緊。」

特特點頭,凝了眉目。「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告訴自己,要用最大的力氣恨楊慕生,是他害我們這麼慘,害媽媽這麼傷心。」

「可我不一樣呢,住院那幾天,我每天都在想,爸爸會像超人一樣從窗外飛進來,親親我們的額頭,告訴我們,不要怕哦,爸爸在這里,你們要趕快恢復健康。」

特特心好疼,心疼她的小寧寧,她的父愛都是從幻想中得來的,寧寧比她可憐一百倍,她有權力在自己每年的生日時生氣。

「姊姊,我很羨慕別人有爸爸,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在爸爸的懷里撒橋,我常對自己說,如果爸爸回來,我一定會認真讀書、當個好小孩。

「我知道他做錯事,知道他很糟糕,可是我想試著原諒他,可不可以?」

看著妹妹的孺慕表情,她怎麼能反對?

更何況媽媽……媽媽雖然沒說話,可是進到病房那刻,她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即使那個男人再壞再糟,她從沒有放棄過。

唉,好吧,媽媽、妹妹都想要那個男人……

特特的眉心緊蹙,如果那些信件是真的,如果楊嘉、楊璦不是他的小孩,那麼……她會有足夠的籌碼,能把楊慕生搶回媽媽、妹妹身邊,讓他用下半輩子來贖罪。

下定決心,她拍拍妹妹的肩膀。「知道了,我們去抽血吧!」

「為什麼?」

「不做篩檢,怎麼知道誰可以捐肝?」

活體捐肝要評估生理年齡,血型相融,血親限制,生理檢查等等,抽血只是第一步。

听懂特特的意思,寧寧高興地跳起來,用力抱住她。「姊,我真愛你。」

特特的決定,讓站在階梯上偷听的章育襄松口氣,只是微微的心疼,他為兩姊妹的過去感到難過,也為她們願意放下怨恨,為父親的生存付出感到敬佩。

想起在病房外大喊「我不要捐肝、我還太小」的楊璦,再看看這對姊妹,唉……教育對人類,影響真的很大。

章育襄仔細地向特特解釋。

「這份遺囑並不是在你們決定做捐肝評估之後才擬定的,董事長早在知道自己生病時便立下這份遺囑。」

遺囑上載明,扣除留給江莉雰的五千萬和一棟房子之外,剩下的財產由李蔓君、楊特、楊嘉、楊璦平分。

「在這之前,董事長並不曉得楊寧的存在,因此我會盡快把楊寧的名字列上去,董事長簽過名以後,就會生效。」

特特一瞬不瞬地看著遺囑,是因為這份遺囑,才害得母親死于非命、害得自己失蹤?她望向章育襄問︰「到目前為止,有誰知道這份遺囑的內容?」

「除了我和董事長之外,沒有其他人。」

換言之……那場尚未發生的車禍,也有可能是意外?

「楊小姐,還有其他疑問嗎?如果沒有,回去後,我立刻擬定新遺囑。」

「沒事了,寧寧,去接媽媽出來,我們先回飯店休息。」為了這趟行程,媽媽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

「好。」

「董事長在靜安區有個房子……」

「不必了,我們已經訂好酒店。」特特拒絕。

她要防範所有可能,假設有內鬼,假設遺囑內容泄漏,假設媽媽來上海的行蹤被有心人發現或者跟蹤……她要掐死任何可能冒出頭的危險。

她的拒絕讓章育襄皺眉,這麼怨恨嗎?搖頭失笑,未來,董事長得在她身上多下功夫才行。

阿疆租了兩部車,他開一部,載特特、寧寧和蔓姨,另一部坐著四個身手矯健的兄弟,他們還沒從醫院出發,兄弟們便先一步到飯店進行布置,除預防車禍外,他還要防範其他意外。

一路開過,上海的繁榮令人驚訝,因為母女三人從沒出過國,阿疆一面開車一面介紹沿路景致。

「找個晚上,帶你們去外灘看看,那里有很多早期建築,相當漂亮。哦、看!那就是東方明珠……」

「阿疆,你對上海很熟嗎?」李蔓君問。

「熟透了,我幾乎每個月都要過來一趟。」

「阿疆哥哥事業做很大?」寧寧問。

「不大,但是請你吃好住好,沒問題。」

阿疆是個很好的導游,他不停地說話,希望能夠沖淡特特心中的哀傷,他很清楚,這趟旅程對特特而言,有多少矛盾掙扎,而心中又有多少委屈無處訴說,再加上面對危險的恐懼……她所承受的,遠遠比蔓姨知道的還多。

從後照鏡里,他看一眼始終沉默的特特,刻意轉移話題。

「蔓姨,你知不知道我和特特是怎麼變成好朋友的?」

李蔓君溫和回答,「不知道,但我曉得小三分班,你和特特就編在一起了,從那之後一直到大學畢業,你們都是同學。」

蔓姨說得不完全正確,他並沒有大學畢業。

升大二那年暑假,特特情傷,做了引產手術,為了不讓蔓姨擔心,她還是決定把大學念完。而他的父親在開學前,被敵人砍死,他放棄學業,接手爸爸的組織。

那段時間,她拼命學做甜點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頓失依靠的他,則拼命扮演試吃者角色,用甜點來當自己的精神安定劑。

那段時間,他們的脾氣都很壞,不安、暴躁、易怒,他們都沒有心情去找有趣的活動或話題來安慰彼此,甜點成了他們之間溝通交流的最佳好物。

後來特特說︰「我要成為最好的甜點師傅。」

他說︰「如果你成功了,別忘記,我是最大功臣。」

話說得很大聲,可兩人都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功臣,那個人的名字肯定叫做蔣默安。即使他不在了,她依舊為愛吃甜食的蔣默安,不懈怠地、勤奮地制作甜食。

阿疆回答,「蔓姨說得對,小三的時候,學校把我和特特編在同一班,但是之後,都是靠我家老爸的勢力,我才能夠和特特變成同班同學。」有錢能使鬼推磨,再加上有刀有槍,所有的校長主任都樂意為他家老爸當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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