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楣神與福 第二章 霉運,來得太快、太凶狠!

事關重大,文判沒空開導迷途神只,轉瞬便走,趕去收拾善後,趁事端尚未擴大之前——

「喂文判!我還沒問完耶!」梅無盡來不及攔人,遠遠就听見廝戰聲

響亮,已經開打。

只是神之慈憫嗎?

看來成為一尊神,還是具備悲憐的天賦,是吧?

梅無盡暫時接受這答案,意識被說服,身體卻沒有,于是仍舊每日同個時辰,準時來到坡下,為她撐傘遮雨。

反正是神之慈憫嘛,合情合理,說出來也義正詞嚴,無關情愛。

她先前四百一十六回領受刑罰,皆是緊閉雙眸,直至魂體化煙,返回城內重聚,怎知這第四百一十七回,她會在中途張眼。

她嚇到,他亦然,一個沒料到會看見他,一個沒準備被看見,兩人全瞠大眸,一時誰也沒開口說話,眼光僵持對峙。

原來,雨從未變小,而是,他替她打傘?她心底正浮上困惑,他率先打破沉默,一听就是硬擠出來的話題,襯著笑,問︰

「我今天帶了蔥花豬肉餡餅,你……想吃嗎?」

「不吃。」她好不容易遺忘饑餓,不想再重蹈覆轍,吃他一頓,得花上好一段時間,重新習慣月復餓。

他的一時興起,她卻要好久才能忘懷,她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每每看到他時,都有種想落淚、想撒嬌、想懦弱、想求救的沖動。

「不然之前吃過的燒鵝飯?你好像滿喜歡的,有吃光光。」他一副和她有商有量的討好樣。

「……」這是在演哪一段?她斷氣那時,可沒和他討論吃食,他應該要問她︰除了收拾尸體喂食野獸,還有其余心願未了?

她就會回他︰求你不要再出現了,讓我一人默默熬過。

當初說一個人會怕,求他留下陪她,是真心實意,那時只想貪求短暫一瞬的不孤獨。

現在才明了,短暫一瞬的擁有,僅是須臾火花,暖和不了身心,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別有……

「你不用陪著我了,走吧,我已經不再害怕,我一個人……也能好好的,你沒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她說得極慢,沉默時間太長,幾乎不與誰交談,言語變成可有可無之物,她想,或許有那麼一天,她連話該如何說,都不記得了吧。

「謝謝你那時施舍的溫暖,我很感激。」她欠他一句真誠道謝。

她逕自說完,閉上眼,不再看他,靜默等候刑罰完畢。

他沒有立即走,仍舊緊握傘柄,向來伶牙俐齒的他,此刻竟然不知如何回應她。

跟她說「只是神之悲憫,沒什麼特別意義」,又顯得荒謬,人家都說不要了,還悲什麼憫呀!

她在他傘下慢慢變成白煙,形體朦朧,輪廓漸淡,一絲一縷揮散,到最後,都沒再張眼看他。

他卻持著傘,凝望月兌離意識而伸向前的左手,呆呆蹲佇了許久、許久……

下一個反應,自是又找人發問求解。

那位倒霉鬼——是的,近來確實名符其實,當之無愧——拜霉神一再「賞賜」,霉運滿到溢出來,此時還在收拾殘局,離「冤」不遠的文判。

當文判臉色雪白,猶為封印樵山精魂費盡心力,追捕大量逃月兌精魂事小,重設封印事大,損及靈力泰半已屬必然,好不容易事件落幕,他自身尚不及調息休養,正向守門鬼差再三交代︰

「日後不許誰靠近此處,特別是冥爺——」最末幾句,由咬緊的牙關間硬擠出來,顯得恁地輕巧,尤其事關重大,他一連說三遍,守門鬼差連連點頭應諾。

一只手掌,不偏不倚,分毫不差,第三次蓋上同一位置,順手到不行。

「文判!你說那啥勞子悲憫好像不對勁呀!听見她叫我別再出現,還說謝謝我施舍她溫暖,擺明跟我劃清界線,這里已經不只是酸酸的,而是痛了——」梅無盡連珠炮說,不懂看人臉色,不,是看鬼臉色。

文判面容極冷,鬼火映照下,慘白臉龐微微扭曲,俊雅五官籠罩于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下一瞬,闃暗間的眼眸瞠然發亮,青螢色瞳仁,灌滿熊熊怒火!

紙扇襲向那只蓋得很麻利的手掌,狠厲撥開,仿佛肩上停駐的,是條臭蟲,欲除之而後外。

扇柄擊中梅無盡指骨,響亮有聲,若非梅無盡底子深厚,被打斷骨頭都可能。

扇柄在文判修長指間轉了數圈,再朝梅無盡咽喉揮去,梅無盡退了幾步,避開此擊。

文判此舉,無禮至極,但誰在乎呢?!一一你都不懂霉運加諸旁人身上,會害人下場何等淒慘,我又何須理踩你心情愉悅否?!

「喂!你干麼突然發火?」梅無盡不明所以,還以為文判中邪哩。

回答他提問的,是落向文判掌心的扇柄敲擊聲,耳熟到不行的「啪」。

兩人周身景致即刻轉換,來到一處幽暗角落,這兒很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一道蜷縮的小小身影,臉蛋埋于膝間,可那孤寂模樣,梅無盡認得。

是她。

她渾然未察兩人到來,直至文判探手撈起她,往梅無盡懷里塞,緊接又「啪」一聲,三人已挪至奈何橋另一端,黃泉的入口,巨大撐天的絕世石門。

「帶走,不要再來了!」文判怒關石門,石門上浮現一行火文字,燃燒後徒留殘燼︰此地,謝絕霉神踏入!

梅無盡與她,遭隔阻于石門另一邊,愣得誰也說不出話來。

一條平凡無奇之魂,被文判拿來換取耳根清淨、冥城安寧,以及霉運斷開,此等交易,再值也不過了!

「呃……被趕出來了?」

梅無盡似乎緩慢理解過來,方才文判一氣呵成的粗暴行徑,所為何來。

向來冷靜出名的文判,竟用這賤招打發他走?

既然全為李福佑而來,那麼,魂魄讓你帶回家去,日日看、夜夜看,可滿意了?拜托放我一條生路!滾越遠越好!文判打的,便是這主意吧。

「……」嗚,為什麼連她也被丟出冥城?眼下到底怎麼回事?

梅無盡望著石門失笑,轉而覷她,見她淡淡小臉上有些茫然失措,可憐她受他牽連,遭文判一並驅逐出門,絕不能丟著她不管。

「我第一次看到文判發火耶。」他笑了出來,也想逗她笑,可惜她面龐生硬,一動沒動,用眼神質問他︰你到底做了什麼?!惹文判大人動怒?!

哪能說是文判嫌他煩,干脆拿她當土產饋贈,省得他再上門叨擾,一勞永逸。

「趕都趕了,看來冥城是回不去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是他害她無家可歸,收容她是必然,只不過,這決定……也不怎麼委屈他就是了。

好像……心情還有些雀躍。

「我不要。」她立馬拒絕,甚至不給顏面,後退了好幾步,避他避遠遠的。

「在我家不用日日重復自殺,我還給你飯吃,絕對勝過這兒千百倍的好,傻子才不要。」他跟上去,她退一步,他進一步,她再退,她再進。

「我就不要。」小臉緊繃,眸兒警戒看他,宛若受驚貓兒。

越是甜美的引誘,背後潛藏的陰謀越大,無親無故之人,沒有理由要對她好。

她一路退到了絕世石門,再無法可退,背脊抵上冰冷石塊。

「為什麼?待黃泉又不好,你上無子孫替你燒香祭祀,離下世輪回還有四十余年,留在這兒哪有好日子過?既然文判主動放人,代表不會有鬼差追捕,你不趁此機會,好好重新活——」

「你是男人。」

怎麼話題跳那麼快?他還試圖說服她,她卻只管他是不是男人?

「我當然是男人——」梅無盡猛噤聲,瞬間明白了。

正因為他是男人,她才不要跟他回去。

她怕男人,也怕他。

「小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余,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余獸欲,不存在于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麼——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瞧他一身朗朗神輝,明亮坦蕩,哪一點像惡徒?

她咬著唇,被他一臉嚴謹認真的神色道破,倒顯得她心思小人。

可「人」就是這樣呀……藏在笑顏背後,永遠是難測的算計,表面上看似善良,興許內心污穢腐臭,她不得不用小人之心,去看待周遭世事。

相較下,黃泉里生活,反倒無須勾心斗角、不用去猜測語意,一切簡單而純粹。

「你是霉神。」她又有意見了。

霉神怎麼了?!霉神就沒神格了嗎?!

「霉神不是好人。」她慢慢吐出幾字,斟酌用詞,將本欲月兌口的「霉神是混蛋」,做了修正。

今天若是別人當他的面,說出這句必死之語,保準此生都在霉運中哀號度過。

換成她……算了,不跟一只小娃計較。

「霉神確實不好,但也有他不好的原則,欺負小孩這種事,他不會做。」梅無盡把自己當成旁觀者,用第三人的口吻,為自身稍稍辯駁。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不該對一個完全不熟識的(交往)對象,片面斷言他的好壞,這與她後娘毫無緣由仇視她、排擠她,又有何不同?

「反正你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听麻木了,不會放在心上。」他倒豁達,很有自知之明,懶得去鑽牛角尖。

司掌霉運厄息,是天職,與生俱來,誰也拿不走,注定他不受歡迎,若真因此消極自棄,這千百年來的漫漫長可怎麼熬?

不如開開心心去過,笑將霉運玩弄于股掌之間。

「跟我走吧,我保證不傷害你,你不想做的事情,絕不會有人能強迫你做,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他放柔了神情,眉宇慈憐,望向她的雙眸眸光,那麼的暖。

好好活著就好。

她曾經,也那麼卑微,努力想活著就好。

可是卑微與努力,仍舊支撐不住她潦草結束的那一世。

眼角微酸,視線被淚光迷蒙,眼前一片茫然,一如她此刻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她沒有家,沒有親人,甚至……連命都沒了。

還有什麼能怕呢?

靜默好半晌,她終于緩緩點頭,不知是答應了要跟他走,還是信了他的保證,抑或是允諾了,好好活著。

又或者,以上皆是。

她倒霉了一輩子,到最後,還選擇跟著霉神走,這決定究竟是對是錯,她現在不願、也不想去深思。

他曾給過她溫暖,還掛念過她,勤于往返冥城見她,這些,她全記得的。

她被命運捉弄一生,可這一瞬間,她,只想隨心。

隨他那好听的嗓,告訴她︰好好活著就好。

隨心里聲音那般輕輕說著,信他一回試試吧……

她在同一個時辰醒過來。

這時辰,她應該準備前往坡頂,縱身而下……夢里,也確實如此,她睜眼驚醒,卻發現自己睡在玉石編制的席榻上,並非冰冷泥徑,涼意很是舒適,窗扇半啟,迎入清風。

對了,她跟隨霉神回家,被安置于這處干淨廂房,她沾枕即睡,沒太多打量,現在才算仔細將身處之地,好好看了一遍。

房里無過多贅物,一張床、一張桌,便是所有,昨夜,他似乎曾笑言道︰「日後,你想如何妝點這兒,全由你。」

不用準時去跳坡自殺,一時間不知自己能忙什麼,她索性在榻上又貪賴了幾個時辰。

最後還是思及自己初來乍到,便睡到日上三竿,相當不妥,才起身下榻,胡亂模索出去。

那位名喚「梅無盡」的天人,說不定早在哪處飛瀑流泉下,靜心打坐,參悟世間眾道……

並沒有。

她找到一泓石間涌泉,清澈溫暖,簡單洗漱自己,又沿著廊道走上一陣,行經一處窗欞,未掩的屋內景致,一覽無遺,教外頭人看個精光。

梅無盡橫臥長榻,墨發漫溢枕面,恣意潑散,沉睡面容俊美且寧靜,一手輕擱月復間,一手垂落榻緣,五根指節修長如玉,衣襟松開大半,脖子以下不該被看到的部分,差不多全展露了出來,半邊的肩胛,起伏的鎖骨,大片的胸膛……

居然賴床賴得比她還久?

什麼飛瀑下打坐,松柏下悟道……全是愚昧世人的勾勒想象,天人並非個個都勤快,至少,她眼前這一位絕對例外。

放輕腳步不吵他,她只能自行打發時間,將此處園子一她未來的家一走過一圈,認識認識周遭環境。

說是園子,又名不符實了些。

此地多以石材構築,石的亭、石的桌、石的林,放眼望去,灰撲撲一片,顯得太過冷硬,幾畝不知名綠草,偶爾點綴,隱隱嗅見藥香味,勉強帶來幾絲生息。

石廊的盡頭,通往一塊突于峭壁間的巨岩,岩上真有棵老松,根鬢繁茂如繩,與石岩底部密密裹纏,峭壁下方的雲霧山嵐,層層疊疊,隨風涌起白浪,如虛幻之畫,更如一片無垠汪洋。

松下有石桌石椅,供人對弈品茗。

她好奇走近,踩上石岩。

前方視野極好,無任何阻礙,放眼望去,居高臨下的奇景,寬敞無際,天際似乎加倍湛藍,日芒也暖熱……

她突地暈眩,感覺渾身灼刺,方才眼前有多明亮,此刻便有多昏蒙。

傾倒的身勢被牢牢穩住,梅無盡撐著傘,飛奔而至,擋下鬼魂最懼怕的日光。

「你忘了自己照不得日嗎?」邊輕斥,邊護著她回到屋里。

他再晚半步到,剛好接過一把被烤成飛燼的魂灰。

「……我……真忘了。」黃泉無日,沒有這困擾,自然很容易遺忘。

她魂魄受損,臉色忽明忽暗,甚至變得透白,他施術替她穩固魂體。

「你那麼喜歡陽光嗎?」駐立灑落的金芒之下,她仰著臉,眸兒輕閉,仿佛沐浴享受一若不是渾身開始發出蒸融的煙霧,他也以為她很舒暢哩。

「以前也沒有很喜歡……大太陽底下掃院子,很熱,很難受……可是總覺得,好久沒能看到日出,有些懷念……」她吃力回答,至少魂體穩定了,不再呈現虛形,只是臉色依舊死白。

「那就得想法子,讓你能曬著太陽了。」梅無盡低聲沉吟道。方法是不少,挑個最方便省事的來辦吧。

她仍覺昏沉,無法追問他意欲為何,只知他掌心覆蓋她額上,溫暖舒服的氣,由頭頂向身軀流淌,仿佛浸入熱暖池水,通體放松。

他喂她了顆藥,她沒問是何物,乖乖張嘴咽下,可是超乎她想象的苦,舌尖忍不住想把藥丸子頂出去,覆額的手掌很快挪下來,蓋住她的嘴。

「下,很補的,良藥苦口嘛。」

她不得不照做,吃了藥,魂體也乏了,慢慢又睡了過去。

不知睡多久,再醒來,身子舒坦許多,腦袋也不昏了。

她下床,看見門板上貼了張紙,上頭寫了個筆畫好多的字,她沒讀過書,自是不識得,可字的下方,補畫一個箭頭,指向那柄抵著門板的傘,她便明白了。

傘。他怕她又給忘了,于是再三提醒。

這男人,挺細心的。

她拿起傘,走出房門,外頭陽光正炙,她小心避開,沿著陰影處走,並打開紙傘,多加一道防護。

下意識尋找梅無盡身影,好似變成一種本能,習慣要看得見他,才不覺惶恐。

先去了那時他睡沉的窗邊探頭看,沒瞧見他,她繼續繞著石庭走,很快在小院發現他的背影。

不知該喚他什麼,叫霉神大人頗怪,直喊梅無盡又失禮,于是保持沉默,慢慢朝他走過去。

他正在玩泥巴,弄得雙手髒兮兮。

不,也許不是玩,天人做事必有道理,或許……學習女媧煉土補天?

她靜靜瞧了許久,很確定……他真的只是在玩。

捏了魚,捏了花,捏了狗,又全數捏成一團,繼續捏碗捏瓶捏丸子,像個孩子,樂此不疲。

「那是……捏什麼?鹿?」最後仍忍不住出聲,被他手里奇形怪狀之物,勾起好奇心。

「明明是龍。」看,有龍角,直挺挺的兩根。

「……」龍長那樣嗎?你確定?還是天人見過的實物,與人界書冊里的虛構龍形,天差地別?

又見他將泥龍泥人和成一大塊,方才捏的心血歸零,白忙好一陣。

「為什麼……捏了又毀?」天人都是這般打發時間?無聊當有趣?

「剛剛純粹練手感,接下來,才是正事。」梅無盡回道。

玩泥巴能有什麼正事?她平淡的臉蛋上,很努力不浮現嗤之以鼻的表情。

可她看見梅無盡臉龐發光,也不知是自信還是期待或是干勁,總之,太閃亮,逼她不得不挪低傘,好擋光。

擋得了他的臉,擋不住他的聲,便听見他雀躍欣喜說︰

「幫你捏個身軀,容納你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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