楣神與福 第十章 少年
「這個夫乳,我要了。阿香侍候得不好,又沒耐心、又凶、又嗦,我換個新婢女正好。」小小娃霸氣宣告,一口理由說來天經地義、唯我獨尊。
這小子被養壞了脾氣,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雖不寵溺縱容,可暗地里,哪回不是百般順他的意?
畢竟小子自小跑了娘,親情這一塊,注定殘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從其余部分來補,于是吃的喝的用的,無不給小子最好的,換婢女比吵著養條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願。
這事兒,二叔倒是能作主,區區一婢女,要十個也行。
「怕她到時候又給逃了,二叔先帶回去,好好教訓教訓她,讓她永遠沒膽做蠢事,二叔再親自給你送過來。」
「不要,我自己教。」梅海雁不放人。二叔口中的「教訓」,不就是用鞭子將人抽得半死,心生懼怕,永遠只有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後婢女爬到你頭頂,你別來哭給二叔听!」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發起來,二叔這麼一說,更不願服輸。「二叔幫我把人抱進我房里,她剛溺水,好像動不了。」
「行。」二叔鞭子纏回腰間,騰出手,將福佑一把扛上肩頭,輕松得宛若她僅是麻布袋一只,梅海雁跟在身後,走回寨堡之內。
福佑更確定他們是帆賊了,指名要誰當小婢就當小婢,都不過問別人意願,這惡霸習性,果真非奸即盜。
不過她目前只能暫時認分,在小玉雀帶她回家之前,留在女圭女圭師尊身旁一陣子,也無妨——心里,小小渴望,多與他相處一會兒。
二叔把人擺進梅海雁房里長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時已覺四肢輕巧不少,支撐身體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這里,可有傷藥?」她環視他的房,以一個娃兒寢室而言,這兒相當大,地板散落無數童玩,木劍、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嗎?
「等等。」他們這群娃兒老在外頭打打鬧鬧,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嬸一人給他們發過一大罐金創藥,供他們隨時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間找出藥罐,遞給她。
福佑掀開罐口,指月復沾取些許藥泥,便往他臉頰上搽。
他本以為,她討藥,是要替她自己腿側鞭傷涂搽,沒料到是為他抹臉。
「疼嗎?」她問,他傻愣愣搖頭,又听見她說︰「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臉輕紅,感覺她指間動作輕柔,混著藥泥的清涼氣味,撓在頰腮上,融和成一種初嘗的溫馨體悟。
特別是她的眸光,被恁般關懷注視著,他說不來心底那股歡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憶起她腿上的傷,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處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龐做不出太大變化,只是淺淺牽動唇瓣。
師尊就是師尊,無論大的小的,總還是很關心她。
滑過他小臉蛋的柔荑,轉而模上他細軟發絲。小師尊真討人喜愛,讓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師尊這模樣,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現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別把我當小狗模!」小孩子很有脾氣,容不得她放肆……雖、雖然被模得亂舒服的,可他這顆腦袋瓜,連他親娘都沒模過!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沒抱過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樣為何,這麼親膩的舉動,他不習慣!
「要模也只能再模一下下!」見她要收手,他又急著嚷。
到底是給模,還是不給模呀?
小孩子挺難討好的,她如他所願,多模了一下下,他臉上露出別扭卻滿足的神情。
就是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開身了。
更何況,她還不知怎麼走。
連著幾她嘗試驅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靈,她干脆換個地方變,例如,曾與師尊光顧過的「仙宴膳坊」,確實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氣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帶回蛟龍寨,她險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戰失敗,久了她也發懶,不再那般勤勞,改成一月試一遍,接著又變一年試一遍。
到後來,干脆想,留到他七歲生辰過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當天得了匹駿馬,開心騎上馬背奔馳,沒半個時辰卻傳來他墜馬消息,傷勢雖重,性命倒還無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軀疼得連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開腳?自然留下來照顧他,給他喂湯換藥,擦澡拭身。
他這一摔,足足養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幫他養肉,想著等他滿八歲再走。
他八歲時,與同伴玩耍過頭,誤傷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懲罰板子,又被他爹罰跪一天,他倨強多跪兩直到玩伴無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傷勢太晚治,夜里發起高燒,她看顧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臉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著娘,迷糊囈語,听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輕蹭,在他耳邊說話,要他安心、要他別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松懈。
她在女圭女圭師尊身上,看到兒時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時,最最想娘的可憐模樣。
她的師尊,怎麼會有這般柔弱的時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麼談笑風生、無所不能的。
模著小娃細膩黑發,她態度軟化,想著,留下來保護這小小師尊,也是徒兒該做的……
不知怎麼走,也舍不下他走,于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來越明白,師尊入世輪回之前,對她簡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話語的涵義。
涉入一個全新人生,擁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處,共同經歷許許多多,情感層疊糾葛交錯,難以一筆割舍厘清,那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架構成這一世的這一個人。
如同梅無盡之于她,是師尊,是給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親;而梅海雁,則像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驕傲,卻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實則渴望母愛,從她身上尋求「娘親」的模樣……
一世的「梅無盡」,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諸的感情,並不相同。
面對梅無盡,她大可依賴,所有麻煩全丟給他去解決,她安心當個廢徒兒,天塌下來也有師尊頂著先。
換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會想保護他、疼愛他,看那張稚氣漂亮的臉蛋,綻放笑靨,雪霽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傷心哭泣、孤單寂寞。
不過,僅限于十歲之前的梅海雁,現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層級的妖孽……
光陰飛逝如梭,交織著四季變化,可對福佑來說,並不顯著。
在梅無盡身旁,歲歲年年不覺曉,已停止生長的她,不曾再去細數時日,任憑更迭,時光已于她身上靜歇止步,過一年或過一皆是相同的。
人間十幾載,以前認為漫長,現在卻像眨眼,孩子成長的速度,記載著她忽略的年歲變化。
曾經的小女圭女圭,已經長得比她高壯,當年得追著她步伐跑,而今,遠遠走在她前頭,還須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著說窗外樹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塊睡的孩子,好似才沒多久前的事,如今,頎高身影駐足前方,竟能為她遮蔽烈陽。
「原來,腳短真的走得比較慢。」
梅海雁背靠檐柱,一腳微彎,雙臂環胸,腦後長發隨興扎了個束環,從不肯乖乖梳齊盤髻,發梢在肩頸處溢了一身,顏色黑濃勝墨,隱隱夾帶光澤。
他腦袋半歪,一綹散發滑落飛揚唇角,長眸漾起調侃笑意,白牙咧開開,額心墨痣加倍顯眼。
這句話,能原原本本還給正主兒,感覺真爽!
他等這天,等了足足幾年,于是從他年方十二,身長一超過她開始,每天不重復說個七八次,著實不痛快!
「……」當年天真露鳥,往海里一站,妄想能釣魚釣蝦的傻孩子,我懷念你!
十七歲的梅海雁,等待福佑緩步踱來,她也懶得加快速度,激將法對她沒用,愛等讓他去等,她又沒逼他等,他少爺嫌煩可以先走一步,不送。
顯然他少爺非但不煩,還樂此不疲,以調戲她為己任。
「你太早停止成長了,現在咱倆一塊走出去,旁人還當你是我妹子。」他比畫兩人身高。
「……」當年听她撒謊,說她身患怪病,再也無法長大,哭得淅瀝嘩啦,抱緊她,嚷著「沒關系,以後有我保護你!」的可愛小娃,已湮沒時光洪流中,一去不復返。
成長,真是一件殘酷之事。
「不過這樣也好,我才有迎頭趕上的機會……」他低聲說了一句,福佑有听見,本能認為他暗喻「身高」,不想自取其辱地追問,換來他的補充嘲弄。
他的壞嘴,這些年她習慣到麻木了。
「雁哥哥!雁哥哥!」
號稱蛟龍寨最可愛的小鮮花,二叔唯一掌上明珠,佟海樂,遠遠朝這兒飛奔而來,人小聲響嗓兒甜,梳高的雙髻旁簪滿鮮花,襯托粉色臉蛋加倍俏美。
這一代的異姓孩子,皆列「海」字輩,承繼父親金蘭之誼。
打小,佟海樂就愛纏梅海雁,老在他身後雁哥哥長、雁哥哥短,小小少女的心事,如琉璃澄澈透明,對梅海雁的傾慕崇拜,誰人不曉?
長輩樂見其成,若雙方兒女有意,親上加親何嘗不可。
福佑也覺得,這一世,佟海樂應該是梅海雁的姻緣,兩人很是般配。
青梅竹馬、父執輩稱兄道弟、指月復為婚……諸多書中橋段,全集中在兩人身上,不成一對,天理難容。
師尊入了人世,本就會經歷這些,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迎娶佟海樂,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這念頭,帶來了陌生的郁悶感,福佑太陌生,于是選擇忽視。
八成是她對「後娘」存有陰影,師尊娶妻等同于多了個師娘,難怪她不舒服。
「不是嫌我倒霉?跟過來做啥?你最好離我遠點!」梅海雁不給佟海樂好臉色,拉住福佑便要走。
「是潮哥哥他們先那麼說的,人家……人家只是附和一下,玩笑話而已,不是真的嫌雁哥哥,你別生樂樂的氣嘛!」佟海樂拎高裙擺,追在後方,努力解釋。
事情的起源,是長達數年的積累,一開始,只是種種巧合,有梅海雁出現的場合,便會有事發生,而且,全是壞事——
例如,幾名年輕小子被喚去綁帆繩,辛勤工作一早上,午膳時發盒飯,梅海雁拿到雞腿,一旁蘇海潮吵著要拿肉片換雞腿,梅海雁難得大方同意,彼此交換,吃完不到半個時辰,蘇海潮月復部劇烈絞痛,連跑茅廁二十趟,拉至腿軟虛月兌,眾人扛去救助大夫,竟是雞腿不新鮮導致。
又好比,梅海雁與另幫帆賊小伙爭執,帆賊小伙計劃趁四下無人,要把梅海雁蓋布袋,拖去暗巷痛打一頓,偏偏那天梅海雁恰巧與蘇海潮去泅水,蘇海潮掛在石上的衣裳被浪卷走,梅海雁好心分了外褂給他,自己僅著內袍了事,避免蘇海潮果身見人……帆賊小伙認衣不認人,只記得早上遠遠跟蹤時瞧見,梅海雁身穿藍袍,布袋往藍袍之人頭上蓋,準沒錯。
可憐蘇海潮,莫名遭此無妄之災,成為梅海雁替死鬼,換來一身傷勢。
起初,大伙以為是蘇海潮倒霉,壞事全被他撞上,還為此嘲笑他許久。
蘇海潮不甘心,自是替自己辯駁︰「我遇上的事兒,本來全該是海雁的業障呀!他才是倒霉鬼吧!」
一句無傷大雅的控訴,在那一刻,居然教眾人沉默。
細細回想,似乎……真是這樣耶。
海茵借了梅海雁的長劍練武,練沒幾招,劍身應聲折斷,斷去的那截,不偏不倚插進海茵右腳掌,鮮血淋灕。
海波喝了梅海雁囁飲半口的茶,上吐下瀉了足足兩日。
海棠與海雁口角打鬧,海棠取鞭子要抽人,海雁跑給他追,同一個石雕欄,海雁翻過去沒事,換海棠跟著躍上,石雕欄竟轟隆塌崩,海棠這一摔,頭都給摔破了。
還有太多太多,族繁不及備載,件件確實不離梅海雁。
于是孩子的玩笑話,成為掛在嘴上的無形霸凌,或許不帶惡意,卻依舊傷人。
「這樣好嗎?樂小姐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福佑被拉著走,頻頻回頭,看佟海樂已無望追上,跺著腳在生氣。
「誰叫她喊我倒霉鬼!」那三字,是他的禁句。
「……」你何止是鬼字輩,你更高一階呀!霉神大人!
可惜她不能泄露他身分,只能閉口,替「倒霉鬼」這三字哀悼。
「他們跌了摔了傷了掉錢了失戀了,干我屁事?!竟然全賴我頭上!」梅海雁氣呼呼,說得咬牙切齒。
「……」是你沒錯哦,這散播霉運散播衰的天賦,您曾驕傲自負得很吶。
霉神轉世的孩子,與生俱來的本能,就算比起當神時,減少了八九成,光余下的一兩成,也足夠教周遭的親友吃盡苦頭。
福佑當然不可能這般直言,繼續保持沉默為上。
掌心清晰感覺到,他加諸而來的牢牢握力,像在發泄怒氣,她不吭聲,任由他收緊五指。
她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簡單的陪伴,一如這些年,她在他身旁這樣。
「還當我沒听見,上回他們私下說,沒事離我遠點……好呀!全滾遠點,本少爺不稀罕!」
嘴上說不稀罕,要眾人滾遠點,卻把她捉得那麼牢。
她是唯一一個,不曾戲謔取笑他的人。
更是唯一一個,在他身旁而心無芥蒂的人。
「你別怪他們,他們沒有惡意,純粹因為誤解而恐懼……」很想安慰他幾句,可對他真實身分一清二楚的她,實在說不出違心論——那些霉運,確確實實是你帶來的呀,你還想要我怎麼昧著良心說謊?!
「你就沒怕過我呀!」
「……」姐姐有練過!見多識廣!已經麻痹到無感的境界呀!霉神我都沒在怕了,何況是落入人間的霉神轉世,你不知道你以前才叫一個精采!
內心的月復誹,比不上嘴里的木訥,她話說了很多,但只有她自己听得見。
「你不像他們虛偽,表面裝作與我交好,暗地里,卻想逃避我!」梅海雁年輕的臉龐,嵌滿忿忿,若蘇海潮他們在面前,直接開打都可能。
「我是真的不怕,也不擔心霉不霉運,我遇見過的倒霉事,豈會少過?」福佑淡淡笑言︰「況且,人走完了霉運,接踵而來,便有可能是幸運……例如,我被當俘虜抓來,看似倒霉,可我卻在這里過起安逸生活,沒煩沒惱,難道不能算是另一種幸運嗎?」用自身舉例,最淺白易懂。
更例如,她經歷最殘酷的上世,因此遇上梅無盡,展開與霉神的朝夕相處,日子,原來可以過得恁般無求,被無條件寵愛著。
他每每喊她一聲「愛徒」,皆是放縱,仿佛說著︰你可以向為師撒嬌,快快快,為師等著呢。
「再者,誰說帶來霉運的人,就不能讓人感到幸福?只要他有心想保護,他仍是能做得到,他的付出,定能傳達給懂他的人,同樣也會珍惜這番話,說的是梅無盡,她眼中卻看著梅海雁,兩人面容略有差異,平心而論,梅海雁生得比梅無盡好,五官端正精致,眉清目秀,只是曬得黑些,可梅無盡一笑天下無難事的慵懶模樣……她也覺得極好。
大概是私心作祟吧,師尊好、師尊妙、我家師尊呱呱叫,誰都比不上的。
糟糕,她好像步上了蠢徒兒那一掛的道路……
听完她說話,梅海雁放輕了箝握在她掌間的力氣,依然沒放開她,五指的收攏,多了些膩人糾纏,指月復甚至忍不住摩挲她的掌背。
仿佛貓兒主動送上腦袋瓜,央求主人模模揉揉,一模一樣的小動作。
「你手很癢嗎?干麼拿我當樹干止癢?」她一臉困惑。
貓兒的撒嬌行徑,落到她眼中,變成了大熊磨蹭樹干撓癢的滑稽行為。
梅海雁點點點,此時此刻真想化身變成熊,把她拎起來搖晃,看能不能搖得智慧歸位!
「沒見過你這麼細瘦的樹干!拿來止癢還怕把你給折斷了!矮子矮!」梅海雁惱羞成怒。
「……」真是白安慰這家伙,浪費唇舌,好心沒好報!人身攻擊的幼稚鬼!長身高不長智慧!活該你被叫倒霉鬼!
「就算你沒動口,我也知道你正在罵我!」兩人相處時間恁久,對于她面癱神情,他多少讀得透七分。
「……」不罵你罵誰呀我!虧我瞧你心情不好,善意開導開導你,結果換來矮子矮的罵名,我冤得都想嘔口血來噴你滿臉了!
「你還罵?!」
「……」我就罵,怎樣!
兩人的爭吵,無聲勝有聲,換句話來說,彼此默契好到用這方式也能吵。
以前她曾懷疑,梅無盡的讀心術,原原本本承繼到梅海雁這世,經她故意在內心月復誹師尊,借以試驗此一猜測,事實證明——沒有——梅海雁不會讀心,他純粹就是猜中她的心思。
畢竟這些年,兩人吃睡都在一起,同桌吃,共房睡——他睡大床,她睡廳邊小榻,只要他大少爺夜里想喝水添衣打蚊子,喊一聲便行——自然彼此熟稔到不行。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默默在心底等著看我娶佟海樂!」他繼續控訴,關于這件事,他忍她很久了,老故意把他推給佟海樂是怎樣?!
每每佟海樂出現,她就借口退場,美其名叫「不礙事」,在他眼中,根本是將他推給佟海樂的破伎倆!
「……不然咧,難道說我樂見你娶蘇海潮會好一些嗎?」這一句,她動口說出聲,而不是擺在心里想想罷了︰「你與樂小姐很相配,年紀、家世、彼此知根知底,長輩間又親如手足,我瞧不出哪兒不好。」
「從頭到腳都不好!」他吼。
「樂小姐不會嫌棄你的。」干麼自卑。
「……(筋)」梅海雁听見腦中某條青筋繃斷的聲
音︰「李、福、佑,我娶別人,你一點都無關緊要?!」
「……我?我不怎麼在意呀。」反正是他這一世的姻緣,死後就沒了,要在意什麼呢?
難道……娶完佟海樂,師尊回歸神職時,還對佟海樂眷戀不忘嗎?
甚至帶著佟海樂回家,再續夫妻情緣?
這,她真的會有點苦惱,她不想要有「師娘」呀……
福佑不由得皺起眉,腦補梅無盡手牽佟海樂,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她這棄徒情何以堪?
真能豪氣掉頭離去,說不要這個師尊就不要這個師尊,走得決絕嗎?
以前可以,現在,她竟然……舍不得。
剛豪爽說「我不怎麼在意」的唇,立即又被自己的牙關緊緊咬住,像懊惱那句話吐得太快,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不在意?不在意你皺什麼眉?」梅海雁本還有些怒焰,卻被她一個細微神情所取悅,臉上不悅迅速消弭,問得雀躍。
深知她向來面癱,容顏鮮少起伏變化,初識她時,不只一次誤解她耍性子、擺臉色,婢女架子比少爺高,相處過後才明白,她的喜怒,全隱藏在淡淡面容之下。
若她說完「不在意,同樣擺出一張面癱臉,他絕對發火,跟她沒完沒了,偏偏她輕輕蹙眉,流露出一絲苦惱,證明她口中的「不在意」,並不真切。
「……如果你只愛她五六十年的話,我就不在意……」福佑小聲咕噥。
一世姻緣,死後不帶眷戀,孤身一人回到她身邊,別替她添加師娘……
「你在說什麼?大點聲。」他傾身靠近,听不清她唇語般的呢喃,她當然不想多嘴,頭撇開,唇抿得更緊。
以為用一招「蚌殼搞自閉」,便能打發他,以往都見效,這回,他沒打算輕縱她,故意將身勢壓得更低。
這家伙!當年不及她大腿高度,還張開雙臂,甜孜孜喊「福佑抱抱」,她總是彎腰俯視他,現在不過高她幾顆腦袋瓜,就囂張想拿身高壓人?!
欺負她這個停止生長的泥人嗎?!
「我真的娶她,你也不要緊?你身為照顧我日常起居的婢女,必須天天看我們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呀,還得替我們洗燕好過後的被褥……」
「……」她瞪他。人生這一刻,真想做個孽徒,抬膝狠踹師尊禍根,看你拿什麼燕好。
他害她勾勒出一幕很討厭的景象……他手抱佟海樂,攥著親吻,糾纏不休,唇瓣暖昧廝磨,緩緩倒向床鋪,窗邊瓷瓶里的花瓣墜下,然後景致一變,她孤獨寂寞冷,蹲在井旁,刷洗那床布滿汗水和#水的被褥,頭頂一片枯葉,飄飄墜下……
「又不說話了?要我猜你心思?你看起來……有些不甘不願,嫉妒?」他伸手,指節微曲,滑過她下頦,喜歡她滑膩膩的肌膚觸感,自小模到大,兒時有一陣子,天天都吵著要蹭她臉,她很縱容答應,現在反而不給模了,哼。
「……」你猜錯了,我想毆師!我想扁得你彎腰哀號挺不直身來!
「嫉妒就說出來呀,說你不想我娶海樂,說你不認為我倆合適,說你不想見我擁抱別人——」他循循善誘,企圖引導她說真話。
「我不想洗被褥。」她思索過後,面容嚴肅,字字出自肺腑。
結果比起他細數的那些,她更在意那床莫須有的被褥?!
他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遠遠不及一床被?!
梅海雁好氣又好笑,同時更不甘心,話挑明到這分上,她是裝傻呢還是呆蠢呢還是故意呢?
這半年里,明的暗的、陰的陽的,什麼招他沒用過,她就是不開竅,一副拿他當孩子看的寵溺眼神,忽略了他早不是追在她身後跑的小屁娃。
今天,他不打算再讓她蒙混過關。
結實雙臂一抵,把她困在胸口與牆面之間,她露出「你干麼」的質疑目光。
「我還真想讓你洗被褥……不洗我和佟海樂的,洗洗我和你的,如何?」他逼近幾寸,勾唇壞笑的臉龐,在她眼前放大。
人,生而不平等,換成長相較差之人,露出這神情,顯得猥瑣,可在梅海雁臉上,反倒多出幾分佞美味道。
「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別鬧了,走開。」她伸手推他,要他別再壓迫過來,他害她覺得呼吸困難。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海雁低聲吼。
不甘受她小覷,也為證明自己是成熟男人,他猛地低首,重重吻住她的唇。
福佑嚇了一跳,瞪大眸兒,逸出嘴里的驚呼聲,遭他吞噬。
緊抵而來的唇,炙熱、鷙狂,貪婪吸吮,席卷著她的唇舌,仿佛要一口一口吃掉她。
他用力量佐證,他確實不是個孩童。
孩童不會有單掌便能壓制她的氣力、不會有高壯身軀抵御她的掙扎,更不會緊貼著她的某一部分,逐步產生變化,變為硬挺,那是……
這家伙,翅膀長硬了,呃,別的地方也硬了……膽敢對她動手動腳?!
她對男人存有懼意,平時小心翼翼與人保持距離,獨獨不怕他,他之于她,意義非凡,無論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她知道誰都可能傷害她,而他,絕對不會。
意識和身體,皆對他全盤信任,即便被他粗暴擁吻,也沒有半絲懼怕,有的只是驚訝和混亂,以及難以置信——師尊他……不,海海雁他,對她有?
他吻得極為使勁,吻疼了她柔女敕唇瓣,火舌探索追逐,勒贖她的甜美滋味,恨不能將她揉入體內,再不分離。
福佑面臨窘境,推不動他,又不想咬傷他,腦子里天人交戰,一片渾噩……梅無盡的笑臉、梅海雁的撒嬌,全在腦中交纏打轉,加上唇間肆虐的熱度、他拂在她膚上的吐息,燙得她無法思考。
「師尊……」稍稍喘息的空隙,她呢喃細喊,眸光輕蒙,染上一層瑰艷。
梅海雁吮吻的動作一頓,由她唇心退開。
「你為什麼不是喊我的名字?!」他大少爺很有意見。
把人吻得七葷八素的是他,努力展現技巧撩撥的是他,結果她迷迷糊糊之中,嘴兒輕吐的,卻沒他的分?!
福佑氣息凌亂,唇被吻得發紅微腫,不住地短促吁喘,腦門發懵,遭他逼問,才意識到自己月兌口喊了什麼。
「你喊的是誰?!哪個家伙?!我去揍他——」他猛扣她的肩。
「……」你一拳直接往自己臉上揮吧,不用客氣。
「你說呀!他是誰?!是你來蛟龍寨之前的愛人?!」
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神情,腮兒輕粉,比鮮花更嬌艷,雙眸氤氳著光,唇瓣不點而朱,嗓音又女敕又軟……為了另一個男人!
「當然不是!」福佑聞言,眼中驚訝更勝于他,好似他說出多大逆不道之語。
「不是你干麼一臉嬌羞喊他?!」那神情,不是愛人是什麼?!梅海雁醋海生波,巨浪翻騰。
氣自己淪為替身一枚;氣她這副難得一見的嬌態,不為他而展露。
「我哪有!」她否認。
「你就有!你現在臉還是紅的!」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福佑本能用手捂臉,掌心底下確實一片熱燙。
她看不見自己此時表情,更不知道何謂「嬌羞」,可是胸臆怦咚怦咚跳,躁亂難平。
她被身體的反常反應給嚇住了,更被自己迷蒙之際,失神喊出「師尊」所震驚,她甚至差點主動去回應他的深吻……
「你真有喜歡的人?!」梅海雁眸色一凜。
「不……不是,不是喜歡,不對,不是不喜歡……是我最重要的人,若無他,不會有今日的我,他對我來說,無可取代。」這是頭一回,福佑親口道來梅無盡對她的意義。
絕不可能不喜歡他,但也知道,不該喜歡他。
他是師尊,用來崇拜、用來撒嬌耍任性、用來依靠、用來忤逆、用來……
獨獨不能用來愛。
一旦踫觸了那個字,他是師父她是徒的這項平衡,就會傾倒崩壞。
「叫他站出來,讓我瞧瞧是什麼貨色!」梅海雁心口整把火都燒旺了,口不擇言。
「……」去照鏡子吧你。
「你被抓來蛟龍寨十幾年,沒見過誰來救你!你說的那家伙,老早另娶他人了吧!你何苦對他念念不忘?!」梅海雁邊吼,又要低頭吻她,這一次,福佑預先警備,偏頭閃了過去,他的唇,刷過她頰畔。
「你別鬧了……」
吻不到她的嘴,唇貼在她臉頰,輕柔廝磨,他也顯得滿足,吁嘆的氣息拂撩她柔軟雲鬢︰
「我沒在鬧,你別想一直裝傻,當作無視我的手段,你再這樣閃躲,只會激發我另尋辦法,阻止不了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沒有最震驚,只有更震驚,福佑今日打擊接二連他賞她白眼,鄙視她的駑頓︰「不然咧?我待你最特別,其他女子我才懶得理睬。」
「……」我以為你是故意欺負我,沒事專找事,考驗我這貼身小婢,存心不給我好日子過……那些叫「喜歡」?
書里寫過,幼稚無比的男孩,總以欺負喜愛的女孩當成情意表達,原來,真有其人其事,她眼前這只,恰巧就是。
看他高傲說完,臉上慢慢泛起血紅,她瞧了新奇有趣,想笑,又怕傷他自尊;想憋,又不是那麼容易,忍不住噗哧又急忙咬唇,換來他氣不過的一記狠吻,這次她沒躲開,是來不及,也是沒打算。
听見他的心意,她無法無動于衷,面上雖仍平靜,心湖早已翻騰。
曾說無凡心可動的師尊,再對照眼前這情感炙烈、初表愛意的青澀少年,既熟悉,又陌生,同一條入世仙魂,卻有兩種面容。
梅無盡是梅海雁,梅海雁是梅無盡,在她眼中,他們不可分割,雖然她靜靜等著,等候結束梅海雁這一世後,梅無盡與她恢復到先前生活,卻不代表她對梅海雁這人不存半絲情分。
她伴他長大,看他日漸挺拔茁壯,像只母鳥護雛,慈愛之心澎湃洶涌,角色先是母親,後轉姊姊,再成同儕一看起來,他還想將她塞進「愛人」一角,這先略過不提一梅海雁讓她情感很復雜,沒法子一言蔽之。
而現在,被一個,嗯,兒子?弟弟?……表訴情意,她內心也很復雜就是了。
遙想當年,她還替他洗過尿床的被子呀……
在梅海雁認知中,愛意,他傳達了,親也親完了,她沒賞他一巴掌、沒說「我不喜歡你」,代表兩情相悅,正式確認彼此戀人身分。
那時,她被他狠狠吻過一遍,舌忝唇無語,眸光凝覷他,似乎欲語還休,他猜她是害羞了(實際上,她是想到了尿床被單……),若不是突然有旁人經過,擾了他與她的靜好時光,說不定,他也有機會听听她的別扭情話。
「……真可愛,原來她也是會臉紅的嘛!面癱紅起臉來,挺漂亮的……」梅海雁回味無窮,嘴里猶存甜孜氣味,想起撩弄小舌時,她生澀無措的反應,讓他連寒毛都亢奮豎立。
數不清喜歡她有多長的日子了。
只記得,打小自己就很纏膩她,更曾被蘇海潮他們笑話是「娘寶」,他平時在寨里橫行霸道,儼然他爹翻版第二,可一遇上她,他便忍不住往她身邊靠,有時是躺著要她替他挖耳朵,或是給他撓撓背,再不然,念念書給他听也行。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在她身上尋找,屬于娘親的氣息,但又不是……
否則九歲那年,他爹提議︰「爹娶了她,給你當娘,你說好不好?」,他就不會反應激烈,和他爹爭執對吠,最後吠出一句震醒自己的話︰「我不想她當我娘,我想她當我娘子!」
那句話,像引線,點燃了他對福佑情感的認知。
歲月在她身上靜止,她與他最初見到的模樣,未曾變過,依然小小一只,滿臉青女敕稚氣,佟海樂看起來都比她大上兩歲。
他從仰頭看她,直至現在,換他俯身睨她,或許再過幾十年,他往她身邊一站,旁人還笑問「這你家閨女(孫女〉呀?」,為此,他確實苦惱過好一陣子,不過也很快釋懷,慶幸她的不老,他才有機會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