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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小娘子 第四章

掌燈時分,一名客人進到春風澡堂,正是江三郎。

江三郎是澡堂的常客,他自稱是走商,專賣一些女人的胭脂水粉及雜貨,他經常往返各地,但待在崇安的時間頗長。

每當他自其他地方回來,總會給春姨及在澡堂做事的姑娘們帶上一點小禮物或特產,是個很平易近人又大方爽朗客人,春姨跟其他姑娘們亦十分歡迎他。

見他進來,正當值的爾沫立刻上前招呼,「江爺,你回來了?」

她約莫十天前才听春姨說過江三郎到臨水辦事去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崇安了。

「是呀。」他笑視著她,「一回崇安,我就迫不及待來春風澡堂看妳們了。」說著,他將手里的一盒餅遞給她。「路上買的,給妳還有其他姑娘們嘗嘗。」

「謝謝江爺。」她接下伴手禮,誠心地道謝。

她第一次接待江三郎是在兩個月前,因為她是生面孔,江三郎便多問了她幾句,得知她是孤身來到崇安,立刻露出了同情憐憫的表情。

小丫頭,真是難為妳了,人生地不熟又沒得依靠,大哥我真是很同情妳,要是有什麼困難,盡管跟大哥說,知道嗎?

她還記得他那天跟她說了這些話,語氣非常誠懇,眼神非常溫柔又溫暖。

之後他每次來,只要她當班,他一定會跟她多聊幾句,對她相當關心,她在澡堂里也算見過形形色色的客人,但像他這麼客氣、真誠又親切的實在不多。

「江爺今天還是要共浴池嗎?」她問。

「嗯,老樣子,大哥我啊,就是喜歡熱鬧。」江三郎回道。

爾沫將寫上號碼的木牌遞給他,正要再開口,瞥見剛踏進澡堂大門的齊三,她微微一頓,將視線收回。

「江爺,君姊在那兒招呼著,有什麼需要只管跟君姊說。」她笑容可掬地道。

「我是老客人了,明白的。」江三郎說完,便往里面走去了。

江三郎前腳剛走,齊浩天便來到櫃台前,見台面上擱著一盒餅,他眼神一閃,然後涼涼地問︰「是剛才那位客人給的?」

爾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點點頭。

不為別的,只因她還在氣他先前的肉包子玩笑。

齊浩天沉吟須臾,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丫頭,妳涉世未深,真要好好提防殷勤的陌生人。」

「嗄?」她不以為然地秀眉一擰,她涉世未深?她只是不小心困在這十七歲的身軀里,可實際上已經是二十五歲的女人了呢!再說了……「江爺是個好人,是個像大哥一樣的好客人,比起他,不正經的你才更可疑。」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慎重其事地道,「那種看起來是好人的壞人,最壞。」

她不搭腔,一臉「我不想听你胡說八道」的表情。

齊浩天的表情更加嚴肅凝沉,「丫頭,小心別讓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謝謝你的關心。」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心領了。」

見她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他濃眉一擰,兩只黑眸深深地注視著她,「我是真的關心妳,不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的那種。」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頭一悸。

從她見到他以來,他總是說些不正經、似是而非,教人不知該不該信的話,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堅定凝肅的表情,她得承認,她有點小小的驚嚇。

「知、知道了。」她吶吶地道。

听到她的回答,齊浩天松了一口氣,又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他伸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了她鼻尖一下,「這才乖。」

她覺得生氣,卻又不由自主的紅了臉。

難得的輪休日,爾沫上街走走瞧瞧,順便為她的「未來事業」做一點市場調查。

崇安縣城算是商業城市,買賣交易十分活絡,品項亦是五花八門,她走了大半天,還吃了幾攤不錯的平民美食。

她視線一掃,不經意看見一面灰灰的牆上貼了十來張尋人啟事,她靠近一看,發現失蹤的都是十三至十六歲的少女,甚至還有年紀更小的。

她有點驚訝,沒想到古代的失蹤人口竟然這麼多。

但為何都是女孩呢?若要拐帶孩子,不是男孩比較值錢嗎?想到這些失蹤孩子的爹娘,不知多麼擔心憂傷,她不由得也想起了在現代的母親。

在二十一世紀的她已經死了,而她母親也永遠不會知道她竟穿越時空在古代重生,她好想讓母親知道她沒事,她會好好照顧自己……想著想著,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為免別人看見,她很快地擦去淚水,打起精神。

沒關系,幸好還有兩個姊姊可以陪著母親,她相信母親一定能夠很快走出傷痛。

「喂!」

忽地,一道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嚇了一跳,驚叫一聲,再轉身一看,竟是齊三,她一邊拍撫著胸口,一邊生氣地瞪著他。

「嚇到妳了?」齊浩天挑了挑眉,「我以為妳的膽子跟頭一樣大呢。」

「你才腦袋跟花生米一樣大。」她沒好氣地回道。

可惡,他不知道人嚇人沒藥醫嗎?

「看什麼這麼出神?」他瞥了一眼牆上的尋人啟事,眼底閃過一抹冷肅。

「沒什麼,只是好奇為什麼失蹤的全是女孩……」她說。

「嗯……」齊浩天頓了一下,才又說道︰「因為重男輕女的關系,一般來說,女孩不見了,家里人找得沒那麼勤。」

他這麼一解釋她就明白了,也就是說,人口販子若要拐帶孩子,拐走女孩的風險沒有拐走男孩那麼高。

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不管男孩女孩,都是爹娘心頭的一塊肉,要是人不見了,爹娘都會難過焦急的……」

睇著她那悲憫的眼神及表情,齊浩天深深一笑,卻又忍不住對她心生憐惜。

對于她家的事,她都是敷衍帶過,想必也有著無法訴說的苦楚,他能幫她什麼忙嗎?

而且她在澡堂工作,無可避免會接觸到三教九流之輩,待得越久,越是危險,尤其他只要一想到江三郎這般向她示好,他就不知怎地心慌起來。

人口販子最喜歡她這種無親無故的小姑娘了,別說是失蹤,恐怕就連死了都沒人在意。

雖說江三郎未必真敢打她的主意,她畢竟是春姨的人,但人一旦有了歹心,有時也是說不準的。

春姨算是閱人無數的老江湖了,可即便如此,恐怕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偏偏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又不能把江三郎的事情說給不相干的人听。

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趕緊地把她弄出春風澡堂。

倏地,一個靈感鑽進他那被她形容跟花生米一樣大的腦袋里,他眼神一凝,直視著她,認真地喚了一聲,「爾沫。」

爾沫嚇了一跳,「干麼?」

「妳還想賣肉包子嗎?」他問。

她起先還反應不過來,旋即想到他之前開的玩笑,立刻羞惱地瞪著他,「你在說什麼?!」

「唉呀,我說的是真的可以吃,吃了會飽的那種肉包子。」齊浩天解釋完,又問道︰「妳是當真想做那小生意?」

爾沫這才驚覺他是認真的,馬上點點頭,「當然。」

「那好。」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跟我來。」

「咦?」她反射動作地將手抽回,「去哪兒?」

「跟我來就是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一把抓著她的手往前走。

爾沫掙扎了一下,發現掙月兌不開,只好由著他牽著,懷著滿肚子疑問地跟著他。

當他帶她來到一間專賣炊事器材的小店鋪,她站在店門口,看著或吊著或擺著的各式炊具,她愣住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齊浩天笑視著她,「妳要蒸包子,總得有器具吧?」

店東家見有客人上門,立刻迎出來招呼道︰「欸,公子、姑娘,想買些什麼呢?」

「老板,我要……」

齊浩天才要回話,爾沫一把抓住了他,驚慌地低聲道︰「喂,我沒那麼多錢買器具。」

他對著她深深一笑,「我有。」

「你有是你的事,我沒錢。」

「我先墊,等妳賺了錢再還我,如何?」說完,他還朝她眨了下眼楮。

「可是……」

她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齊浩天便又轉過身去對著老板吩咐道︰「老板,我要一整套做包子的器具,你幫我送到春風澡堂去。」

老板一听器具要送到春風澡堂,不免感到疑惑,但是生意上門,他哪管是誰要的,又是要做什麼用的,立刻笑著答應道︰「沒問題,回頭我就派人給公子送去。」

「多少銀兩?」他問。

老板扳扳手指算了算,「三十兩多一點,就算三十兩吧!」

齊浩天從荷包里拿出兩張面額十五兩的銀票,又再多給了十幾文錢,「多的給伙計喝涼茶吧!」

老板喜孜孜地收下銀兩,「謝謝公子,我馬上命人把東西備齊了送去。」

「有勞了。」齊浩天說完,拉著爾沫轉身離開。

事情的發展全不由她決定,他做事之果斷及神速,讓她有點難以招架,雖說能夠備齊器具開始她的包子生意,她是很開心沒錯,但是她與他非親非故,就這麼接受他的幫助,真的可以嗎?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說道︰「妳別想太多,就當我只是喜歡幫助離鄉背井、無所依靠的可憐姑娘就好了。」

「嗄?」爾沫微微皺起眉頭,「你上無雙院,該不會也是在『助人』吧?」

齊浩天挑了挑眉,思索了一下,然後一臉認真地回道︰「沒錯,我是在助人。」

看著他那一副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的表情,她有點惱,可又生不了他的氣。

真行啊,說得像是在普度眾生一樣,是不是所有喜歡花天酒地的男人,都是這樣的?她記得她那個做為丈夫及父親都失職又失格的爸爸,也是這樣說的——

在那種地方工作的女人都是可憐人,我是去救濟幫助她們,是做功德。

「妳知道嗎?其實那些姑娘大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些人是被爹娘賣掉,有些人則是被人牙子拐帶,進了青樓就再無翻身機會,就像一株只能在不見天日、沒有雨露的地獄里日漸凋零的花朵……」齊浩天看向遠方,眼底閃過一抹憤怒。

自聖上授命他暗查人口販賣一案,他眼見或耳聞太多活生生的例子了。那些被拐帶的孩子,若是姿色好點,就被賣進青樓或成了官老爺們的家妓,姿色差點的,被賣去大戶人家當丫鬟,稍有不順主人心意或礙了誰的眼,便是一頓毒打謾罵,遭到虐打及殺害的亦不在少數。

凡有良知之人,哪能漠視這殘忍冷酷的一切?

看見他露出那悲憫沉痛的表情,爾沫心頭撼動,他是真心的憐惜同情那些姑娘,那不只是用來合理化他不正經行為的好听話。

她不自覺地一直望著他,直到他將視線回到她臉上。

迎上他的目光,她不知為何頓時心跳加速,她急急忙忙地把臉別開,故作鎮定。

「爾沫,我希望妳盡早離開春風澡堂。」他說。

她瞥了他一眼,吶吶地道︰「其實我並不討厭那個地方……」

「為什麼?」

「春姨雖然很凶,但她其實很照顧維護每一個人,之前有個人對君姊出言羞辱,還被春姨轟了出去。」提起這事,她眼底滿是對春姨的敬佩及崇拜,「盡管那個人威脅要找人來砸澡堂的招牌,春姨仍舊沒有一絲畏懼,人家不是說做生意以和為貴、能忍則忍嗎?可春姨為了維護自己人,可是一點猶豫都沒有。」

「我知道春姨是個好人,在妳還沒進澡堂前,我就認識她了,只是出入澡堂的人身分復雜,又常會有一些鬧事的客人,妳一個清清白白未嫁的姑娘,總不能一直待在那兒。」

「其實我還應付得了。」爾沫一派輕松地道,「大部分的客人都還不錯。」

「是嗎?」他不以為然地挑挑眉,「例如江三郎?」

听出他語氣中對江三郎的敵意,她不免疑惑地問道︰「江爺跟你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嗎?」

「是沒有,不過……」

「既然沒有,你為什麼一直針對他?好像對他有……」

說話的同時,她正要穿越大街到對面,一輛馬車卻急駛而來——

「小心!」齊浩天一個箭步上前抱住她,快速移動腳步,將她拉到了路邊。

拉車的兩匹馬也因為受了驚嚇,揚蹄嘶鳴,駕車的兩名侍從趕緊拉住韁繩,跳下車安撫馬兒,以免馬兒又突然暴沖。

馬車里傳來男子氣急敗壞的叫罵聲,「是誰?!該死的!」

其中一名侍從立即繞到後方打開馬車車廂的門,問道︰「公子,您沒事吧?」

「當然有事!該死的東西!你是怎麼駕馬車的?」車廂里的男子探出半身,許是剛才摔著了,還有點余悸猶存。

「公子,是……是有人突然沖了出來。」侍從怯怯地回道。

「誰?哪個王八羔子害本公子頭上撞了個包?!」

侍從指向一旁剛從馬蹄下逃過一劫的爾沫,「就是那個丫頭。」

身著錦衣華服,腰上還系著美玉為飾的男子,氣呼呼地瞪著她,不客氣地罵道︰「該死的丫頭,妳是忘記帶眼珠子出門嗎?」

「沒帶眼珠子出門的是你吧!」爾沫馬上惱怒地罵了回去,「路上那麼多人,你一路急馳狂奔,把別人的性命當什麼了?!」

男子像是從來不曾被誰這樣頂撞過,又驚又怒,氣得滿臉漲紅。

齊浩天拉住了她,低聲勸道︰「算了。」

爾沫驚疑的看著他。算了?之前在澡堂里為她出頭,一只手就把那醉客捏得哇哇叫的齊三,現在居然叫她算了?

「明明是他不對,怎麼能算了?」她激動地道。

「他是不對,但……算了。」齊浩天笑得有點不自在。

她不能理解又難以置信,她還以為他是頭獅子,怎知一離開澡堂,他竟成小貓了。

「沒事就好。」齊浩天用商量的語氣問道︰「咱們走吧?」

爾沫指向那紈褲,氣沖沖地道︰「本來是可以沒事的,是他……」

「不知死活的臭丫頭,妳可知道我爹是誰?」

「齁,你連自己的爹是誰都不知道,還要我告訴你嗎?」爾沫也被惹毛了,沖著他就問︰「你的腦袋也像花生米一樣嗎?」

「妳—— 」男子的臉漲得更紅了,像是快喘不過氣來似的,「我爹可是……」

「唉呀!」齊浩天突然指天大喊,「有條金龍在天上飛!」

他這麼一喊,那公子哥跟他的兩名侍從很自然而然就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與此同時,齊浩天抓起爾沫的手狂奔,身後傳來的是那公子哥氣怒的大吼聲——

「快給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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