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不相忘 第九章
「一……二……三……四……」這是異鄉人說的,只要把中國字練到「九十九」,他便會回來了,對吧?那她勤奮地一天練到「十」、「二十」,甚至「三十」,是不是不出幾天,便可以再看見他了?
但是蜜絲的中國字還沒練到一個段落,平靜的等待日子便起了偌大的變化。
最先,只是一戶人家的牛只死去;再來,是幾戶人家的雞群病倒,不出數日,瘟疫的黑色死亡氣氛迅速彌漫整座光之城。
牲口死,事小;人死,教人聞之色變!
瘟疫蔓延,家家戶戶人人自危,率先病倒的是年紀較老的長者,衰老的生命在夜里驟然逝去;再者,是幼女敕的孩童,稚聲稚氣的歡樂笑語不再充斥街頭巷尾,取而代之的是呻 吟哭喊聲。
男人們心急如焚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女人們含淚看護一個個病人。
大夫除了替病人放血、開一些草藥處方外,束手無策,最後只能萬般無奈地將沉痾的病人,一一搬到遠郊外的廢屋荒廟里,任憑自生自滅。
「女人身體比較弱,都不準出門,免得染上瘟疫。太可怕了!」阿古斯如此嚴厲叮嚀著,可言猶在耳,他卻是第一個病倒的人。
「好熱……好熱呀……」不管怎麼打水擦拭他的身體,阿古斯高溫始終不退,照顧他的奴僕也一一病倒,心急如焚的蜜絲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挺著開始圓大的肚子,在父親的病榻前服侍。
「不,蜜絲你快走開,這病……會過身,你肚子里的孩子……」高燒起起落落,奮力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阿古斯急著要趕人。
「但是……但是只有我能來照顧您了,父親。」蜜絲不肯離去。她不要父親落到被送出城的命運,那太可怕了。「母親和大姊正在照顧其他人,請讓我來照顧您。」換句話說,偌大一個家,正處于瘟疫肆虐的淒慘狀態。
「唉……」阿古斯也沒力氣再斥喝了。
蜜絲示意阿沙幫忙扶著父親坐起來,服侍他喝下幾口茶水,阿古斯才又找回聲音說話。「蜜絲啊,早知道我應該要叫你跟異鄉人一起離開的,我好擔心你也會染上瘟疫,到時該怎麼辦?沒人會照顧你的。」
「還有母親在呀。」蜜絲很自然地提醒道。蓮修卡就算再怎麼不喜愛她這個女兒,可總是一家人,會相互照應的。
「是啊,你母親……」阿古斯握住女兒的手,「千萬別介意你母親待你的態度,好嗎?她……待你已經盡力了。」
原來,蜜絲並不是蓮修卡的親生女兒,而是阿古斯所戀上的廟妓之女,按照律法規炬,蜜絲不該是平民富商之女,而是廟妓所生的「罪子」!但是,阿古斯不忍看見自己與戀人的子女淪落到那種最卑下的地位,于是求助于正妻——
「求求你,請假裝為了調養身體待產,離開光之城一年後再回來好嗎?」等他和戀人的孩子生下來數個月後,再由蓮修卡帶回城里,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吧?
「你竟然這樣羞辱我!」蓮修卡臉色僵青的應道︰「叫我接納一個罪子,還要假裝是我生的?是什麼樣可怕的丈夫會向妻子提出這種要求?大神會懲罰你的!」她用力搖頭,「我不答應。」
「你非答應不可!」阿古斯求也求了,如今為了捍衛這個心肝骨肉,他馬上態度強硬起來。「難道你要強迫我把你休掉?!」
「我不是母親生的?」蜜絲除了茫茫然外,還是茫茫然!「我……我是個罪子?那種永生永世的不潔之身?」她驚得哆嗦,嘴唇發白,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用力摩擦著,好似身子變得又涼又冷,急需生熱取暖。
「不……」阿古斯吃力地安撫她,「我不相信大神會那麼殘忍,將你母親或你判為那種低下的身分。蜜絲啊,以前你是我阿古斯家的女兒,現在你是異鄉人的妻子,那是多麼尊貴的身分,任何人都不許說你的不是,明白嗎?」
這也就是為什麼,阿古斯會附和著張伯冠一同「設計」蜜絲的緣故。
阿古斯打從心底清楚得很,要為蜜絲找個一輩子可靠的保障,非張伯冠不可!正好這異鄉人也擺明了對蜜絲有意,他當然就順水推舟了。
「是……我明白。」蜜絲哽咽地抹著淚水,听懂了父親的言下之意。
「算算時日,異鄉人也快回來了。」阿古斯真是擔心蜜絲,張伯冠不在,自己又倒下了,不知素來嫌恨蜜絲的妻子會不會……「阿沙,你每天都到城門外去探一下,看看異鄉人的商隊回來沒。」愛女心切,阿古斯心中隱隱浮現不祥的預感,教他不為這個女兒擔憂都不行。
阿古斯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沒幾日,他便病得不省人事,蓮修卡伙同好幾個城中祭司與一票人手,沖入蜜絲的房間,大聲指責,「就是她,她不是我生育的,而是阿古斯一時糊涂,與廟妓生下來的罪子!現在光之城的大神知道了,才會震怒,降下這場瘟疫來懲罰我們!」
「抓住她!」
「不可以!」阿沙跳出來反抗,用他小小的身子捍衛在蜜絲的身前,對幾名欲動手的大漢又抓又咬,激烈得很,可是終究不敵成年人的力氣,被牢牢扣住。
「不許動他!」蜜絲也被人抓住了,她不敢置信,呆若木雞,但一看到這些人也要把阿沙一塊架走,馬上揚聲警告道︰「阿沙是異鄉人重金買下的奴僕,除了異鄉人這個主子,沒人有權處置他!」
「你……」蓮修卡恨不得一次把這兩根大小眼中釘給拔掉,可蜜絲說的話,又有理得教眾人不得不放手。
「很好,我動不了他,總動得了你。」末了,她陰惻惻地笑了出來。
阿古斯家里病的病、倒的倒,現在就是她這個女主子最大!
「叱!」黃沙隨風漫天狂卷。
張伯冠重返天竺,在絲路一路上的驛站便听到天竺光之城的瘟疫病情,他心下為蜜絲擔憂不已,沒日沒夜地趕路,希望能再縮減一些抵達的時日。
要快要快……再快再快再快!
每過一日,他的內心便緊張過一日,冥冥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些什麼,不斷催促著他快馬加鞭,好趕得上、趕得上——趕得上什麼呢?
光之城城門終于遙遙在望,「阿沙?」緊急勒韁停馬,他認出了哭倒在城門口的小小身影。「你在這里做什麼?」
「主子!」阿沙破涕為笑,「您終于回來了……快!他們在城內廣場的祭壇那兒,快……」情急之下,他只說得出這幾句話。
原來,眾祭司和害怕瘟疫的城民們,將蜜絲綁在木樁上示眾三日後,決定要把蜜絲這個違逆天理的罪子,施以焚刑來平撫大神的怒氣。
「不——」馬蹄以瘋狂的速度沖進城里,沖進大街小巷,震怒的咆哮聲傳遍每一戶人家的每一扇門窗。
「蜜絲!蜜絲——」廣場不是在城中而已嗎?怎麼路這麼遙遠?再快一點,再近一些……他的蜜絲呵!
「叱叱叱叱……」赤著雙眼揮鞭抽馬,一鞭又一鞭,夾雜馬匹吃痛的嘶鳴聲,趕往廣場時,木樁下的材薪已經有一半被烈火熊熊燃燒。
「蜜絲!」
蜜絲!
恍惚間,她好像又听見張伯冠那樣激烈纏綿地叫著自己。
被懸綁在這里已三天,日夜交替,她忍耐著月復下流血作疼的痛楚,忍耐著蓮修卡睨視她的得意與惡毒,忍耐著城民一夕色變的鄙視,只想專心地等待張伯冠回來,再見他最後一面。
還需要用到焚刑嗎?她慘淡一笑,自月復中胎兒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流去後,她的身子虛弱,高燒不退,只奢望著可以撐到再見張伯冠一面,她就別無所求……
但是,她畢竟是個罪子,大神不肯理會她的默禱吧?在第一簇火舌卷上腳趾時,皮肉燒灼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頭的。
她閉上限,努力在記憶中尋找張伯冠溫文的笑臉、輕柔憐惜的動作、甚至是那雙敦厚中夾雜一絲狡黠的眼神都好!那都是他,是他呵……
蜜絲!蜜絲!蜜絲——
「蜜絲!」
嗯?這聲叫喚未免太真實了些,蜜絲緩緩睜目,看見一騎快馬正朝廣場逼近。
「異鄉人!」熱淚瞬間滑下臉頰。
「讓開!讓開!」張伯冠瘋了似的,騎馬硬闖入人群,逼近熊熊燃燒的木樁。
「嘶……」馬兒畏火,不肯再向前一步了,張伯冠想都沒想,跳下馬就沖了過去。
「啊!」群眾立即爆出驚呼聲。「異鄉人沖進火場去了。」
「他會被活活燒死呀!」
「快打水來滅火!」
「不,不行!」蓮修卡鐵石心腸,硬是阻擋。「蜜絲這個罪子是大神要罰她的,若要救,也只有大神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她話未說完,頭頂青天就忽地陰下一片影子,再一怔,一記悶雷遠遠響起,眾人都傻了,烏雲和著雷聲迅速布滿天空,下起傾盆大雨,澆熄焚刑燃起的烈焰。
「我不信……」蓮修卡呆在當場,看著自己費心一手布的局竟就這麼給毀了!「我不信!」她試圖沖過去阻止張伯冠解救蜜絲的行動。
「轟!」一道雷打下,直直從她腦門貫穿,蓮修卡當場全身焦黑,在眾人驚嚇的疊聲叫喊中倒地氣絕。
「蜜絲……」好不容易弄開那些縛綁的繩子,抱住受了火焚又雨淋的蜜絲,張伯冠與她相望,此時此刻,浸透兩人的水,是雨還是淚?
「異鄉人……異鄉……人……」明明心中有著千言萬語,最終只化成一句呼喚,僅此一句,更勝千言萬語。「異鄉人呵……」
「是,蜜絲……」張伯冠戰栗地發現她的呼息愈來愈薄弱了。「我馬上抱你去看大夫,馬上治好你的灼傷,馬上——」
「我……就要死了……」蜜絲又痛又累,身子虛軟,意識模糊,唯一的欣慰便是終究見到張伯冠——大神完成了她見最後一面的宿願呵。「異鄉人……」
「誰敢說我張伯冠的妻子會死?」雖然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眼前靜靜消逝,但他怎麼也不肯正視這個殘忍的事實!「我馬上抱你去看大夫……」
「听我說,異鄉人……」氣若游絲的聲音,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暴喝怒吼。「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好想將月復中的女圭女圭生下來,好想……」
蜜絲喘不過氣,略略停了一會兒,再娓娓喃道︰「異鄉人,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求它別讓我有這些丑惡的記憶,干干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我再也不要做天竺人了,哪怕只做個奴僕,也要做中國人的……萬一,我還是個奴僕,是個罪子的話,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會!不論你變成什麼樣的人……就算你是白痴丑八怪,我都會要你!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要抱你去看大夫——」
「異鄉人……」得到承諾,她心滿意足,任他抱在懷里狂奔,掙扎著呢喃道︰「我一定要與你在一起,異鄉人,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月復中女圭女圭……」話說到愈後頭就愈沒個章法,最終仍只剩下一句——
「異鄉人……」淡淡的、淡淡的,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