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郎 第十一章
第六章
後來的後來,野夜龍才突然發現,原來造了這令人心曠神恰的庭苑的人,就是自己的小妻子。
「你從來沒跟我提過!」錯愕地,他道。
「您也不曾問過我。」輕描淡寫地,她道。
在日頭高掛的白晝里,男有業、女有份,他們各自盡著自己的工作與義務,他們或許會偶爾不經心似地打個照面,但是一到了月升星起的黑夜里,便會有意無意,像約好似地在庭苑里「散步」——他從這一端「散」過來,就會很「恰巧」地遇見從那一端「散」過來的她,于是他們便會不約而同地喊著腳酸、累了,各自坐在涼亭桌子兩旁。
他們不一定會聊上幾句,有時不過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共同享受夜晚的靜謐氛圍,要不然一開口,說的卻又是一些生活上、工作中似是瑣碎無關要緊,但卻是他們以前不曾好好聊過的事。
聊著聊著,她注意到,當他心頭有事煩惱時,會將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將握在掌心中的茶杯敲出悶悶的聲響。
她遲疑了一會兒,終于伸手輕柔地覆上,得來他驚訝的一瞥,但揪在一起的眉頭會開始一點一滴松結。
說著說著,他會發現到,當她將雙眉往上挑,唇抿著勾著時,那代表心房中有朵淡淡的笑花。
他每看一回便沉迷一回,連峻眼中的冷弧厲光都會當場化了開來。
不知不覺,他們之間的互動,起了讓旁觀者來看,肯定是有趣又不敢笑的默契——
明明,他覺得妻子巴掌大小的臉被月光瓖了圈銀邊時,美得讓他屏息!但是在她往上抬起臉蛋時,他又快快的把視線挪開,假裝若無其事。
明明,她在偷覷他時,沒由來地為他似笑非笑的淡哂神態,迷得差點恍惚失神!但是在他一雙峻眼的視線掃過來時,她馬上端坐呈眼觀鼻、鼻觀心模樣。
這對夫妻,打從成親以來,一路跌跌撞撞,模模索索至今,總算有些你儂我儂的情形出來,但若以段數來衡量,可不是走,更不用說是跑、跳,不過是初初在原地踏步罷了。
他們像把守在一條徑道的兩端,徑道直直的,他們可以將對方互望得清楚,但是,他們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走近對方。
于是兩人之間成了個僵局,任時間不斷流轉,直到雙生兒打出生到二月大小會爬路、五月大小便斷女乃、九月大小長出第一顆乳牙時候,僵局才有了轉機。
「哇!哇!哇!哇!……」哭嚎同時又響又亮,兩個嬰孩,兩張小臉費力氣地漲得又紅又圓,哭聲彷佛魔音穿腦。
請了老大夫來看,「是要長牙了。」經驗豐富的老眼一瞄,肯定道。「不打緊的。」
「怎麼會不打緊?」劉淨心一顆心全都吊了起來呢!「他們哭得好凶哩。」
老大夫笑了,「哭得愈凶是愈吉祥的事,最好在長牙前發點燒,才會長得潔白整齊。老夫會留帖專治小兒退燒的藥方下來,少夫人毋需多心。」
怎能說是毋需多心呢?明明一顆娘心都擰在那里了啊!看著孩子們哭著睡、哭著又醒,養兒方知父母恩……于是,她也眼紅紅的想哭了。
此時正夜深闌靜人已睡,「薇兒,你也下去歇息吧,我來看護孩子便好。」不願假借他人手,劉淨心是個盡職的母親,更是個體貼的主子。
打發了婢女,整間廂房便真的安靜得教人發慌了。
素手擰著干淨的布巾打水沾濕,再不斷重復擦拭兩張小小臉蛋。
小小臉蛋微皺得像包子,兩只眼楮一前一後地稍稍眯開了些許,似是沒有力氣再來哭嚎一回合,所以只用乖乖的眼神看得娘親大人心疼,又貼著兩個女圭女圭仍發著些許燒燙的臉兒,發出呦呦喃喃的聲響,想藉此安定兩個女圭女圭的心神,也是安定自己的。
或許是太專心了,劉淨心完全不知道身後正傳出一記「咿呀」的輕微門扉開啟聲,有人悄悄的走了進來——但是,她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地,回頭。
野夜龍看來一身風塵僕僕,彷佛才從遠方趕了回來——啊,是了,他今天起一連三日,不是要到城外的原料采集場監工,並留宿在那里嗎?怎麼……
「小胡子差人送訊給我。」野夜龍被妻子納悶的眼神看得不得不解釋了幾句。「我不過是回來看看孩子。」
一抹淡淡的情愫在她心底揚起。
要知道,自古以來男人嚴父姿態都是既定的,即便是關心孩子,也總是故作不經心似……野夜龍還真是個不折下扣的男人呀!
劉淨心秀眉輕挑,也不點破他做作的冷模冷樣——或者更該說是臭屁模樣?啊,都無所謂啦!
當野夜龍踏著嚴謹得不自在的步伐,來到她身旁時,她突然頓感疲倦往後身子一倒,投入他忙不迭張開的臂彎中。
第一夜,他就這樣抱著她,共同看護因長乳牙而發燒的一雙兒女,她終于能略感放心地闔眼養神,允許自己小睡片刻——但醒來時候,原本又穩又暖圍抱住自己的男人不見了,她則是被好端端放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劉淨心立即不管鞋襪未著,赤著光腳丫子就往雙生兒的房間跑去。
雙生兒的燒已退了大半。
「夫人想必是徹夜未眠看顧著,辛苦了。」老大夫診斷完畢後這麼贊美著,反倒讓她很快低下頭去。
呃……這個,她沒這麼「優秀」呵,心好虛呵,紅唇咬得極緊。
說實情的話是滿丟臉的。她根本沒「徹夜未眠」——那該是不辭辛勞、來回奔波的野夜龍的功勞。
說出來,有誰會信?外貌舉止看來「大男人」得很的野夜龍,競能也如她一樣,耐心又細心照顧小孩?
當天晚上,劉淨心照樣打發了薇兒退下後,仍是衣帶不解照顧剩些微輕燒的雙生兒。
他們的精神好了很多,雖還不如往常地咯咯發笑,但舞著的小手小腳卻在在證明精神恢復過來。
當他推門而入時,便看見她好心情的逗著孩子們玩的微笑模樣。
而她見到他來,也不慌張詫然了,而是極其自然似對他點個頭,說︰「他們好很多了。」
野夜龍不覺松了口氣,他定到床邊坐下,看她抱起小龍騰逗弄著,也展臂大掌-抄,抱起小鳳飛。
這一夜,她一手抱著一個娃兒睡著,而且由他不費吹灰之力抱起這兩小一大,安置回床上,再駐足凝視這母子三人,任滿足感盈滿全身。
夜里如此快馬來回,就得花上近一個半時辰,再加上白日里,原料采集場的監工工作不可能放得下來,野夜龍根本沒多少能睡的空暇——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疲累——他察覺自己的想法,唇角更是欣慰地微揚起來。
他安靜的退出房外,為求迅速抄後邊庭苑的一道小門離去。
當天晚上,野夜龍照樣駿馬一跨,就迢迢從城外趕回城內,心中盈滿的,是妻子淡淡的笑容、是雙生子望著至親的眨巴圓瞳。
然而當他如同前兩晚般推門入房間時,發現里頭靜得可以,沒有孩子們稚女敕的聲音,而是檀香裊裊、燈燭燦燦,劉淨心僅著一件又軟又薄的里衣,合身的剪裁,將她窈窕婀娜的身段扎扎實實展露出來。
停下高大的身形,野夜龍有些怔仲。「孩子們——」
「交給女乃娘和薇兒安排去睡了,他們燒都退了,白天里就能-下一小碗粥湯了。」一字一句說得略顯急遽,仿佛不這樣一鼓作氣,便不會再有勇氣說完它們。
「呃……那就好。」他一時也找不出話來回應,那她的意思是……野夜龍呀野夜龍,該死!虧你在琉琳館、在府里、在商場上,里里外外都長袖善舞得很,怎麼一對上她卻絞盡腦汁榨不出話來講?「那我……」
「所以……你今晚陪我好嗎?」同時同聲,劉淨心滿臉羞紅,拿出生平最大的勇氣一骨碌道出。
野夜龍突然沒了聲響,讓劉淨心邊說邊低垂下的腦袋終于忍不住抬起。
就像在等她抬頭這個動作,他走到她的身前,居高臨下回視她。
然後——
分不清是誰先嘆出一聲輕喟。
分不清是男人的手掌或女人的柔荑先扯去對方的衣物。
迥異過往那些的肌膚之親,不會疼。
「相……相公……」不過一句稱謂,卻像一句嬌吟,野夜龍的峻眼才半眯,整張臉龐卻已慵懶地俯向她的頸邊張唇吮咬,火速勾出她方平熄的熱情。
而這番的魚水之歡,也是出乎他和她意料之外吧?
「傳宗接代」是祖宗便傳下來的觀念,「敦倫行房」是夫妻間應盡的事兒,但「魚水之歡」卻是此刻才領悟出個中真諦。
他將身子癱在她身上,臉孔埋入她小巧的肩頭。
「風……鳳……」忽地,似是從記憶最深處的疙瘩,再度幽幽高起,如尖銳的錐子刺入她耳膜。劉淨心一凜,馬上就要將他推離開自己,但他不讓,反而又融入她體內,她抗拒地……然後無聲地哭了出來。
不要,她不是野日鳳,也不想被他當成野日鳳做這麼親密的事兒,好惡心!
劉淨心喉嚨底冒出被羞辱的嗚咽,方才那份魚水之歡的快活感全數化為最髒污不過……她要吐了!她忍著滿心的惡嘔感,不意在看向他俯視的臉龐時,有些驚住了。
黑發滴汗地貼在他的額上、頰邊,原本黝色的體膚泛出-抹蒼白,發紅的峻眼一瞬也不瞬盯著她,薄唇逸出一聲接一聲低沉的、破碎的呻 吟——劉淨心看得痴了、也領悟了——
野夜龍對異母妹子不可告人的情愫,其實又哪是他自己所能掌握、說不要便真能不要?就如同自己對野夜龍的……
惡心作嘔的壓抑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溫柔與諒解。
「是,鳳……鳳兒在這里。」
「鳳……」野夜龍一凜,昏沌的腦海如退潮般露出一曙清朗。
他……他在做什麼?此時此刻他摟他抱的人究竟是誰?每每他和女人翻雲覆雨時,總下意識在夢想著什麼?
野夜龍慢慢傾子,好看清楚「她」的臉——雙眉是秀細、而不是略濃的,雙眼是圓亮、而不是狹長鳳形的,雙唇紅且略厚、而不是薄且偏粉的……他好希望這是鳳兒啊!
可「她」不是,不是的!該死的他,先前不是已經命令自己斷了對野日鳳的妄想嗎?野夜龍略帶驚恐地想道。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這機會可以和劉淨心再重新修好,現在……現在又被自己搞砸了!
峻眼猛然一閉,「對不起!」低咆一聲,他放開她坐起,轉個方向將腿跨出床外,腳底觸及地面時,冰冷冷的涼感讓他更清醒了些,也更羞愧了些。
很想哭,可是他哭不出來。
現在才發現,會不會太晚?原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心頭不再滿滿的只是野日鳳的倩影,劉淨心的婉約甜美,也正一絲一縷染上他的心頭。
原來,他對她,是有情的……
他精瘦結實的身軀背對著她,她-雙小手悄悄的貼上,再大膽地伸長往前環抱——這個軟玉溫香的投懷送抱,不帶任何激情,只是想溫柔地給予些許安慰。
他什麼也沒多說,但一句「對不起」卻如千兩黃金般珍貴沉甸壓在她心頭。
戀上一個人需要多少的時日?了斷又需要多少的時日?她不想就這樣壞了和他重新再起的一絲機會,即便是帶了點委屈,她還是願意等待,等著野夜龍一分又一分放棄對野日鳳的感情,回過頭來真正看看她。
現在,只要她能這樣安靜守候在他身旁就好。
她無聲地嘆息,靜默地闔眼。
劉淨心並未想過,她這一守候,守候得花謝柳又綠,兩個牙牙學語的女圭女圭,轉瞬兩歲有余,活潑好動得正是時候。
他仍是每晚都會到她廂房內,有時候是交頸纏綿,有時卻只是安靜溫存擁抱著她說話,但不管是什麼樣的情況,最後總會整衣離去,
于是她明白,除非哪一天他願意真正和她同床共枕,也才是他的心中魔障真正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