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娶嫣然弟弟(下) 第十二章
第十六章
凌淵然的內在感覺,唯己能知。
自一場漫長的內觀中,從靈虛之境一步步拉回神識,醒在兩年有余的如今。
許是內觀過為徹底所遺之癥,他猶能記得以往所有的人事物,清楚自己面對那些人事物時是何感覺,但彷佛從本心還分出去另一個自己,這個分身用一種冷眼旁觀的角度環視所有人事物,情感宛若冰封,知道心中有人,知道那人是誰,然知道歸知道,旁觀的他僅是旁觀。
他在內觀中被褪去一些東西,未去遺忘,卻不曉得該讓感覺如何流動?
他把兩名「情敢」擄來「嚴刑拷打」,僅是覺得若依本心,他會這麼做,所以便做了。
直到兩女提及她們拾起之物。
一個是拾了似半邊月兒的羊脂白玉,一個拾來金絲竹洞簫,他左胸猛地一抽,那旁觀的自己像瞬間挨了一巴掌,竟疼得連心都熱麻。
跟著,他听到她連名帶姓的怒喝。
五感盡啟,他能捕捉到她大步走來時,流蕩在她足下的風動,能察覺到她胸房鼓動有多劇烈,盡管她拚命抑下一顆心仍跳得飛急。
他的雙腕落進她掌心里。
她的十指力度強悍,將他的膚細細熨出幽微的刺疼感。
他看進她的眸底,眼對上她星火湛湛、毫不閃躲的眼。
他……那個旁觀的他,對她難以招架。
而她的那一拳,不僅直擊他的肚月復,更重重擊在那一道冷封牆面上,接著有什麼東西從龜裂開來的縫隙中滲流而出。
他感到迷惑,以及深重的茫然。她出手再如何迅電不及掩耳,卻快不過他的感知,自己為何不防,又為何不擋?
他為此震驚愣怔,驚到她揍完他後瀟灑就走,他則愣在原地忘記要動。
廳堂外的手下跑個精光,幾是簇擁著她去。
他一手捂在剛挨過重拳的月復部,沒有動作,跟著往上移到左胸口,這才緩緩揉動著,像那個小小所在比挨揍的地方還疼。
在他腳前落著一物,約巴掌大,用灰藍巾子仔細包裹著,是她轉身離開之前,從懷里掏出來往他身上丟擲,後落地的東西。
是她專程帶給他的?會是何物?
他足尖微挑,灰藍小包被挑進掌里,他將那巾子揭開——
水女敕女敕的青色小花,青綠色的花睫粗圓飽滿宛若人形,微微散出沁涼氣味。
蒼海連峰,在萬年雪覆蓋的峰頂神出鬼沒。
與其說是花草,更似精怪活物……
……能讓失憶之人再復記憶,更其者,能令人憶及前塵之事,還前世之魂。
還魂草。
他記得曾對她說的話,但那日趣談起一則傳說,從未被證實。
她尋來這株還魂草,且不說其中花費了多少心力,此際她卻哀莫大于心死般拿來砸他……為何?
他蹙起眉心,側首瞅著掌中之物,未察覺這是醒來後頭一回有這般表情。
你對她們笑……對我卻不笑,可是把我淡了?
他思緒一蕩,腦中精光掠過,背脊凜地打直——
原來,是「淡了」二字!
他疑她將他淡了,豈知她尋來這株傳聞中的還魂草,便是怕他真淡了她。
適才就是那句質問將她惹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抓著還魂草,幾要將其掐碎,那水女敕的青色在他勁指之下浮動,彷佛疼極,小朵青花微扭著,似無聲哀嚎。
想明白她所想,猶若肚月復又被狠狠重揍一記!
砰!無形的冰擘爆裂,封住的情感滾滾涌出,冷眼旁觀的那一縷空幽靈犀被驟然吞沒!
胸中一股氣急欲釋出,如同當日閉關于晶石甕室中,那一團氣迫他清醒,領他離開靈虛之地,他順著那股力道圓滿破關,釋出那強大壓力,沖破峰頂。
而這一回,情感流動形成漩渦,氣盤于胸,涌在血肉之中。
他甩袖沖出,一躍飛過整座前院,眨眼間穩穩立足在別業正門邊的青瓦上。
門外,惠羽賢跟著安姑姑將柳家、歐陽家兩位小姐好生安置在乘清閣備上的馬車內,她卸下背上的精剛玄劍,盤坐下來以內力替兩女理氣定神,此刻已令她們二人緩下氣息,安然沉眠。
她甫下馬車,揚睫便見閣主大人飄飄然的身影。
不僅她怔了怔,準備啟程護送兩女返家的武林盟以及乘清閣的眾人,對于他突如其來的現身皆是一怔。
卓義大叔帶領的人馬甚至擋在馬車前,像是為防他再度出手擄人。
惠羽賢知道自己那一記拳頭讓他在屬下面前失了臉面,但實在是太怒了,她的忍功嚴重受考驗,而他這時追出來,還端遄出睥睨天下般的姿態盯著她不放,待如何?
「凌閣主要我為那一拳賠罪嗎?」她暗暗定氣,不想被他氣得太難看。
凌淵然眉峰微擰,因她口中吐出的那個稱呼。
他記得有一個稱謂,只有她會那般喚他,帶著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親昵。
兄長。
他記得,她喚他兄長。
他是她的愚兄,她是他家的「賢弟」。
見他不語、一臉陰陽怪氣,惠羽賢按下又要冒出的火氣,盡量穩聲道︰「要在下賠罪可以,凌閣主先把被閣下無禮對待的人全部賠罪了,在下自當負荊請罪,任你揍個三、五拳不還手。」
青瓦上的人影倏地落在她跟前。
他快得匪夷所思,近到兩人鞋側相點,兩肩幾要相靠,與方才在廳堂內她出拳揍他時的姿態一模一樣。
周遭的人聳動了。
此般態勢,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好手們自是護著惠羽賢。
乘清閣的眾位則覺得清醒後的閣主大人似有某條筋沒接上,要不就是接上了還沒打通。
盡管如此,自己的閣主自己護,但也不能傷著未來的閣主夫人,一時間非常糾結,好幾個已準備拉著惠羽賢上馬跑人,為避閣主大人鋒芒,只能先跑再說了。
惠羽賢站得穩穩的,心跳卻如急鼓。
此際她輕易一個動作都可能引發沖突,造成更多誤會,如此一想,就更不願在他面前露出絲毫膽怯。
而她都覺下一瞬肚月復便要遭受重擊,卻听他低幽幽間問——
「被我無禮對待?你是指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的那兩位嗎?這天下好兒郎多了去,她們二人不去愛,偏要爭你,賢弟……」
她側眸瞥去,怡與他深漠的眼神對上。
離得這般親近,她心口不禁重震一下,听他又道——
「她們所爭之物是有主的,既已有主,就不該眼紅,起非分之想,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對自家子弟的行徑不知約束,甚至助紂為虐,大張旗鼓欲從我嘴里掏食,賢弟且說,真要算帳,到底誰無禮于誰?」
從來都知他可以很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也可以擺出孤高冷漠的一面,凍得人周身發寒,然後是他那一張嘴,真斗起來,銳不可擋,其為詭辯亦不忘帶著正理……惠羽賢憋紅了臉,放在兩邊身側的手悄悄握起。
凌淵然徐聲回︰「賢弟還有什麼話好說?為兄洗耳恭听。」
她抿抿唇,十指陡然收緊。「還有老祖宗呢!你把老人家那地方撞破,日石甕室破了,山月復也破了,你頭也不回走掉,難道不該回去賠罪?老祖宗把我揪去,罵給我听,說你這下賠大了,若不先生個三男三女送進幻宗謝罪,這事不能了!你得跟老人家賠罪,他們……」
「好。」他驀地應聲。
「什麼?」惠羽賢念他念得正順,忽遭他中斷。
「回去賠罪。」話一出,他闊袖一展,纏上她的腰。
「凌淵然你——」想罵都罵不出口了,她腰身被挾得牢緊,人已一飛沖天。
惠羽賢徹底體會到那疾速破風的滋味,不是她在沖,她是被帶著沖,迎面撲來的風力道太強,她張不了口,連眸子都快睜不開。
就算這兩年多來,她的內力和輕功皆大有進展,可與這個明顯異變的閣主大人相較,當真不值一哂,連提都不用提。
他突然把她帶走,是劫人劫上癮了嗎?
想到乘精閣西疆別業前的雙方人馬以及柳家、歐陽家的兩姑娘,她這一口氣確實越嘆越長。
稍值得慶幸的是,卓義大叔和乘清閣馬隊的領頭大哥皆是本事極好的江湖老手,會曉得該怎麼做最為妥當。
一袖兜頭罩腦蓋住她不安分的腦袋瓜,微沉地將她的臉蛋按住。
風聲獵獵,風勁幾可切膚,她是被他裹在懷里了。
張眸什麼都看不見,其他感覺便更為敏銳。她枕著他的頸窩,那頸脈細膩的跳動讓她嘆息,涌出莫名的感動……貼得如此近,觸到他的脈動,在這樣的時候才有了真實感——他離開那樣久,終于終于,走回她身邊。
忽覺這樣也很好。
把她劫得遠遠的,去到一個只有她跟他的地方,她想仔細地、好好地看著他。
不再掙扎妄動,她反手摟緊他,將自己托付出去。
閣主大人的「回去賠罪」,原來是玩真的。
按理,從西疆或大西分舵出發,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的適,三日可抵蒼海連峰,惠羽賢卻覺自個兒應該「飛」不到兩個時。
飛飛飛,再飛飛飛飛,待裹著她頭臉的寬袖撤開,老祖宗的谷中山月復已在眼前。
她驚愕未歇,話問不出半句,腰身又被他撈起。
嚴重異變的閣主大人有門不進,有道不走,撈著她竟從峰頂的破洞直直落下、落下、再落下,被他沖破的此洞,洞寬恰合兩人,至于洞的深度不消說,自是直通到山月復深處的晶石甕室方止。
惠羽賢環顧四周,那天被氣的老人家揪進來听罵時,她腦中一片混亂,驚喜他的出關,驚愕于他出關的方式,除了盯著上頭的破洞發怔,根本無心看清楚這間甕室……竟除了嵌滿晶石的壁牆和一張廣榻,什麼也沒有,他就在這里闢谷團關,靠自己的氣血和能耐,一點一滴渡化掉蟲族。
她背對他揉揉眼,腳步往門的方向走,低語︰「得先拜見老祖宗。」
她又被一把撈住腰身,熟悉的、卻比以往微涼幾分的氣息拂在她耳邊。
「你當老祖宗會不知道咱們回來嗎?」
「知道歸知道,當晚輩的自該去拜見。」她企圖掰開他的臂膀,可惜無法撼動他半分。
「也不必急著拜見。老人家不是要我回來賠罪嗎?身為兒孫不乖乖低頭如何可以?所以先賠罪方為重中之重的要事,不是嗎?」他順手解開她腰上軟鞭,拉扯她的腰帶,另一袖則環過她胸前,將她往後壓入自己懷中。「不是要三男三女嗎?這個罪我願賠。」
……等等!所以挾她回來就為了這等事。
三男三女……他真要拖著她蠻干?就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