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寵罪臣 第八章
易承歆接過司膳宮女手里的青花瓷壺,親自替南又寧邊的金杯斟滿。
南又寧望著那杯酒,若非十分肯定自己身上穿的是朱紗繡白鶴紋飾官袍,他差點把某人看作是準備灌醉自己以逞是獸欲的匪類。
「這還是我頭一次跟少師同席喝酒。」易承歆笑言,邊將金杯遞了過去。
「微臣酒量不好,就怕醉了會在殿下面前出糗。」南又寧一邊接過金杯一邊揚嗓推辭。
「我就好奇,如少師這般正經八百的人,若是喝醉了,會是什麼德性?」
見易承歆無意放自己一馬,南又寧只能在心底月復誹一番,而後舉杯飲盡。
易承歆沉聲發笑,挑起峻眉,裝詫是地道︰「我都還沒舉杯呢,少師怎能獨自飲酒?」
聞言,南又寧面上微紅,清澈的大眼暗瞪了他一記。
易承歆被這麼一瞪,不怒反笑,看著南又寧恢復了初見時的朝氣,一掃先前墜馬時虛弱無助的晦氣,他心情出奇的好。
說不明白這段時日的無精打采,以及那盤桓在心口的煩躁,究竟是因何而起,可此際望著身旁那一臉郁悶,好似自個兒虧欠了他數千百銀的南又寧,易承歆嘴角一揚,笑意掩不住。
此刻的他,年少輕狂,仗著自己貴為西涼太子,以為世間萬物全圍繞著他轉兒,志得意滿,不懂得收斂心思,看著喜歡的人事物,便想拘在身邊戲弄,甚至是蠻橫的佔為己有。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他得為自己的驕矜自大付出多太的代價。
只是,那時的他,即便恍悟,即便為此懊悔痛恨,卻已經錯過太多、太多。
雨方歇,池塘里的荷葉猶凝結著水珠,蛙啼聲不絕于耳,中庭里杏粉色海棠花已開了滿園,幾名年紀尚小的婢女打園子走過,摘了幾朵海棠往發間一簪,嬌脆的歡笑聲瑯瑯流泄于風中。
「……寧兒,你可有听見娘親同你說的話?」
南家後宅的偏廳內間里,南又寧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扭過細白的頸子,縴秀的側顏正出神地盯窗口。
望著摘花玩耍的婢女們,他的目光微微一黯,胸中甚悶,不自覺地抬起手撫了撫後腦。
他這頭長發,除了洗漱與入寢時會放下,其余時候皆是梳成男子發髻……
「寧兒!」韓氏霍地高喊一聲。
南又寧醒過神,撇首回望,面露歉想,道︰「娘親方才說什麼來著?」
見他如此心不在焉,清秀的眉眼亦蒙上一層迷惘,那眸光,那神態,像極了年華初綻的懷春少女,思此,韓氏不由得板起面容,擺出嚴苛神情。
「你近來是怎麼了?總是心思恍惚,也不怎麼理人。」
「我……」南又寧垂下眼,咬了咬唇,哪敢將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說出來。
「是不是殿下又把你帶去哪兒了?」韓氏忽爾問道。
前兩個月南又寧背傷方愈,太子爺便又召他入宮,兩人經常關在東宮書房里,也不知是真的在鑽研佛經,抑或是關起門來玩耍,總之,太子爺對待少師格外親昵一事,早已傳遍宮中上下。
旁的不說,就連後宮亦有所聞,前不久韓氏才被太後找了個名義召見,明的是聊繡花與繡布第不著邊際一事,暗的則是探起南又寧此人的點點滴滴。
眼下雖然皇帝爺不管這事,可後宮里的兩位主子已是動作頻頻,韓氏雖是婦道人家,可她一路陪著丈夫周旋于西涼貴族之胃,豈會不知事態之嚴重。
「娘親為何要提起殿下?」南又寧納悶反問。「我近來確實是貪玩了些,心野了一些,可這跟殿下有什麼關系?」
「大大有關系。」韓氏坐于八仙桌,面色凝重地望著窗邊的單薄人兒。
「娘……」
「你爹打算給你說門親事。」
聞言,南又寧如遭雷霆,頓時從大炕上跳起身,月兌口低喊︰「親事?!」
「小點聲。」韓氏面不改色的叮矚。
南又寧自知失態,連忙壓低了嗓門,急匆匆地道︰「我——我這樣子要怎麼娶妻?!」
「你放心,對方肯定是知情的,否則爹娘萬不可能冒這樣的險。」
「對方知情?有哪個女子願意守一輩子的活寡?」南又寧小臉慘白,不敢置信爹娘竟然會有這番盤算。
「袁大人你應當不陌生。」韓氏淡道。
霎時,南又寧腦中浮現兩個月前宮宴上,坐于鄰桌的副樞密使,那時他對太子說了些話,副樞密使還朝他咳嗽示意。
「袁鈞當年與你爹是戰友,兩人一起出兵攻打南蠻,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雖然近年來少有來往,可當年生死至交的情誼猶在,你爹思來想去,只有袁鈞能夠請托。」
「我不明白,爹跟娘為何如何著急?」南又寧只覺心中鬧慌,想阻止這一切。
「你可曉得,太子待你特殊,這樣容易招來災禍。」
南又寧一愣,望著韓氏布滋憂慮的神情,他喉頭一窒。莫非娘親看出了什麼?
韓氏復道︰「我知道你是迫于無奈,不得不與太子日日相對,可太子對你是異常親熱,已屬古怪,就連太後與皇後都心生提防。」
「提防什麼?」南又寧焦灼反問︰「我與太子同是男兒身,有什麼好防的?」
韓氏望著他那一臉浮躁,嘆了口氣,道︰「你應當不曉得,當年西涼太祖曾有過一個男寵。」
南又寧僵住,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絲聲響。
他明白娘親口中提及的西涼太祖,便是西涼王朝的開國皇帝,西涼人向來尊稱為皇太祖,死後世人起封謚號為仁帝。
皇太祖在西涼子民心目中,地位堪比神佛,當初便是太祖親自領兵攻打南蠻,收復被南蠻佔領的土地,方開創今日的西涼盛世。
「太祖……曾有過男寵?可這在西涼史書里從未提及,我更沒听誰說過這事。」南又寧震驚極了。
「那是當然。」韓氏一點也不意外。「這事只有深宮之人以及宮中年資較長的老太監才知悉,畢竟這事說起來算不得是光彩之事。」
「太祖有男寵,這又與我何關?」南又寧面色越發慘白,心中卻已悄然有了個底,只是不願深想。
「當年那個男寵曾經危及後宮,甚至一度干政,若非太祖及時收手,只怕當時的朝王會是一番腥風血雨。」韓氏優心忡忡的言道︰「皇族子怕是記取了太祖的教訓,因此對這種事格外重視,就怕皇族里有人重蹈覆轍。」
「娘,你說太子他……不可能!」南又寧難掩激動的代易承歆反駁。「殿下他不可能對我有那份心思,我天天跟他在一塊兒,我比誰都清楚他的性子,他那樣的人,怎可能對我——」
「我相信殿下對你只有君臣之情。」韓氏不願過于刺激南又寧的情緒,連忙出聲安撫。「只是,光只有我們相信又有何用?就連英明神武的太祖亦曾走偏,你說太後等人是否提防舊事重演?」
這下,南又寧總算是听明白了。
他,大徹大悟明白了爹娘的苦心。
爹娘是憂心皇室對他與太子的關系起了疑義,更怕為了杜絕後患,恐會對他不利。
為了以正視听,更為了洗刷曖昧之嫌,爹娘不得不出此下策,想方設法替他說門親事。
只是,以他這樣不倫不類的德性,世上有哪個女子願意嫁?
「寧兒,你應當明白,陛下對南家一直十分冷淡,多年來你父親未曾受過重用,如今太子待你如親,這並非好事,但我們又能如何?只能想法子避開禍端。」
南又寧沉默以對,低垂的眉眼染上了一絲頹然,不再試著與韓氏對辯。
只因他很清楚,中年之後篤信佛教的父親與娘親,比誰都信命,亦比誰都認命。
既然命運如此,爹娘便會想盡法子避禍,而非正面迎戰,他們總說,人斗不過天,天斗不過神佛,神佛之上,猶有因緣,因緣一定,任誰都無法撼動。
這條道理,還是當年為他星宿命盤的圓通大師,傳給父親與娘親的,不想,父親與娘親當真听進心坎里,從此深信不疑。
「你爹會好好跟袁大人說親,袁大人膝下兒女無雙,只要有一個願意,這門親事便能成,到時她若進門,我們也不會虧待人家,定會好好照顧。」
「……她若嫁進南家,那便是守一輩子的活寡,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
盡管明白爹娘的苦心,可南又寧仍是不免替即將嫁入南家的那個姑娘惋惜,甚至有些心生愧疚。
韓氏卻不這麼想,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泛著一絲惘然。
「圓通大師說過的那些話,難道你全忘了嗎?」韓氏笑得淡然,眼底卻藏不住一股未知的懼怕。
「我記得。」南又寧揚眸回望娘親,語氣帶著些許無奈,以及濃濃的悲哀
「我知道,爹娘讓你這般活著,對你甚是不公,可你是南家唯一的希望,倘若……」韓氏略略一頓,神色黯然地接著道︰「倘若圓通大師說的那個劫當真應驗,那麼只有你能替南家守住一條活路。」
南又寧澀然回道︰「娘,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又能有什麼活路?」
「你有的,大師替人算的命從未出錯過,他說過的話,總是一—應驗,所以,我們必得照大師的話去做,方能替南家掙得一條生路。」
見母親篤信不疑,南又寧也只能回以苦笑,不再做無謂的辯道。
當初若非圓通大師替他排了命盤,又斷言南家未來的劫數,今日一切都將不同……但,世間唯有因果,沒有如果。
他既是以南家嫡子的身分出現在眾人面前,終其一生便只能以這個身分活下去,眼前不會有第二條路能讓他選擇。
這些事,他已銘刻于心,早已看破,早該習慣,然而……為何近來他的心如此不甘,如此不願,甚至對這一切感到痛恨與厭倦?
南又寧撇眸望向窗外,望向那滿園盛開明媚的嬌艷海棠,他的胸口積滿了苦澀與煩悶,卻是無人可訴,只能壓抑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