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與憂 番外篇
忘不了一個人是怎麼滋味?
飲忘川水、渡忘叫川,上世回憶卻仍洶涌澎湃,件件清晰。
不忘,不能忘,不想忘,不允許忘。
至死,亦不休。
她在周遭嘈雜聲中醒來,意識彷佛受縛在一方極小的物體中,無法伸展手腳。
「生了!生了!是個女娃!」
有人拿著柔軟布巾,擦拭著她,她想睜眼,卻力不從心,身軀被溫暖裹住,由誰抱著走,步履謹慎小心,宛若珍寶。
「莊主,是個小姐,恭喜莊主。」
「抱過來我瞧瞧,樹兒,你也一塊來,是你妹妹呀。」三年前已獲麟兒的莊主,並不在意第二胎的性別,是男是女皆好,由侍女手中抱過孩子,笑得開心。
「妹妹好小好皺……」名喚樹兒的男孩上前,細細打量她後,作此心得結論。
「你剛出生也是這模樣,看她的鼻子,與你好像。」
「妹妹怎麼都不哭?」樹兒記得上個月靖靖生娃,娃兒哭聲震天,每晚哭不停。
「是呀,這孩子怎如此安靜?」感覺傳來手勁輕拍,似乎以為她睡著了,想拍醒她。
她仍覺得束纏感強烈,想探出雙手模索,雙手卻在包裹中箝制,眼皮仍沉,試圖努力強撐,光線又教她吃不消,酸澀難耐,無法如願。
她不由得惶恐,不知此處為何,不知那些人是誰,恐懼之中,出自本能,她喃喃喊著那姓名,那總是時刻伴在身邊的姓名—一
「勾陳……」
童嗓如此清晰,喊出的兩字完全不似嚶嚀,更非稚娃啼哭聲,她幾乎能感覺到,抱著她的那人,雙手瞬間一僵。
听見她開口的人太多,莊主、少爺、侍女、護衛,甚至恰巧步出房門的產婆,個個皆頓下動作,不可思議地望向襁褓中,那甫到人世的稚女敕嬰兒。
周遭太靜,靜得僅聞眾人呼吸聲。
這件事,很快便傳開,衛家莊生了個妖胎,一出世,便會說話。
謠言甚至加油添醋,越發離譜,說妖胎不止會說話,更能行走奔跑,連凌空飛騰這類也有人親眼目睹,言之鑿鑿。
「怪可怕的,我從沒听過那娃兒哭半聲,她就靜靜躺在搖籃里,不知心里是否在想什麼,我去哺乳時,真擔心她露出妖邪面目,一口咬向我……」女乃娘與相熟的廚娘說道,因為害怕,她哪敢時時去喂,總是故意拖延,哺乳時,也不管孩子有無吃飽,敷衍了事。
「莊主與夫人明明都是大好人,怎給他們生了個不祥玩意兒,我去市集買菜時,每個人都在討論這事……有人說,會不會是莊主那投絹而死的表妹,回來作祟了。」
當年莊主表妹那件事,鬧得轟烈。
三角關系最是糾葛,莊主與表妹青梅竹馬,原本眾人也以為,表妹定是日後莊主夫人,當料莊主出遠門經商,半年方歸,卻帶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當然是不休,無法接受表哥另愛他人,甚至欲替她說一門親,將她遠嫁。
男人情逝愛冷時,確實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見所謂「真愛」,往常那些,全成了虛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對你,原來不是愛情」……莊主不顧表妹反對,談妥親事,據說也是個家世不差的年輕商賈,性情溫和有禮,表妹嫁過去,自是不受虧待。
花轎到來,卻迎不到新婦。
一屋子的紅彩喜幛,不及懸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艷的女人,恁地刺眼。
對照現在莊主夫婦的鶼鰈情深,當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遠遠,由這人世間退出。
女乃娘與廚娘正說及此,倏然傳來門板上一聲重擊,她們回過頭看,只來得及看見莊主怒氣沖沖走遠的背影。
莊主面色鐵青,步履沉重,途經之處,無人膽敢上前行禮。
他一路疾行至後堂,幾是怒拍門扇的舉止,驚嚇到房中美麗婦人,她手上的嬰娃,卻依然安靜,不哭不鬧。
「衛哥?」美麗婦人自是孩子親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紅,似是哭過,莊里莊外的謠言,她亦有耳聞,對孩子很心疼。
見丈夫神色有異,不由得嗓帶遲疑,輕聲喚他。
豈料,向來對她體貼溫柔的夫君不改緊繃面龐,跨步上前,搶走她手中嬰娃,轉身便走。
夫人一驚,在身後追趕,喊著︰「衛哥你要做什麼?你要帶孩子去哪?」
莊主恍若未聞,步伐跨得極快極大,又當是甫生產過後,尚氣虛體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氣喘吁吁奔過廊彎,已見丈夫將孩子按進石槽養魚池中,意圖溺死。
「不要!衛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們的孩子呀——」她號啕哭泣,手忙腳亂匍匐跪地,緊撇他褲角,哀求他。
「她是鳳娘,是鳳娘投胎來報仇了!這妖兒留不得!你松開!」莊主雙目赤紅冷凝。
「她怎麼可能是鳳娘?衛哥,你清醒些……外頭說的那些,豈能相信?不要衛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這樣……」
鳳娘?鳳娘是誰?
我不是鳳娘……
她睜開雙眸的第一眼,便見水光繚亂,以及在繚亂之中,男人猙獰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臉龐。
池水灌入她口鼻,帶些魚腥及泥味,听覺在水中受阻,變得含糊,可她仍能听見這個名字,反復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現況,透過太多人在她耳邊訴說,或是歧視、或是懼怕,又或者,是憐惜,說著她這個出世沒多久的孩子,是不尋常新生兒,教人心生思懼。
然她有何妖異?她不過是……帶著上世的記憶,再入輪回,重新誕生。
她不知曉為什麼飲過忘川水、入過忘川河,上世回憶卻仍洶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記自己犯過的錯、傷過的人、遺憾過的絕望?
還是,那一些罪過,她尚未償還,所以不被允許,以遺忘來解月兌?
太多太多疑問,她已無法深思,男人的手勁,以及滅頂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這極短暫的來世,又將結束。
夫人的哭號,引來院內奴僕注意,幾人慌張上前阻止莊主。
一陣混亂間,她終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緊緊擁住她,淚水滴在她面腮,哭得淒楚,全身顫抖。
「這妖物不能留!絕對不能留!」莊主目眥盡裂,雖被奴僕全力制止,神情依舊駭人,似隨時都會再失控沖上前來,搶走孩子。
「我們把她送走……送得遠遠的,就當作她已經不在人世,你不要殺她,你放她一條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夫人反反復復,嘴里全是這幾句請求。
冗長的凝滯,除夫人的哭泣、莊主的沉喘,周遭奴僕的噤若寒蟬,再無其它。
「此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按莊規處置!」莊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衛家莊甫獲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這消息,隔日成為城中話題,喧囂沸騰了幾天後,也就漸漸淡去了。
對外宣稱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鄰鎮郊外一處尼姑庵。
因爹娘未為她取名,雇里老師父便喚她「了緣」。
了緣,了凡俗父母之緣,了紅塵糾葛之緣。
她與衛家莊的緣,確實也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為被視為妖物而舍棄。
妖,上一世,她最懼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對待他們口中的「妖怪」,何其嚴厲,幾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經,也隸屬他們一員,做著同等殘酷之事。
不,她做過的,更加不可原諒。
傷她之人,雖是名義上的父親,實則並無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舉措。
她傷之人,卻是那麼深愛著她,捧上一顆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踐踏。
她在庵中長大,除慈愷師父知曉她身世,其余庵人皆以為她是棄嬰,慈愷師父可憐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歲月靜謐,通佛聲悠揚,偶有香客三三兩兩,與世隱絕,倒也很好。
她文靜乖巧、不吵不鬧,一般稚兒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極快學會走路、認字,師姊們笑她像個小大人,給糖也逗弄不笑,挨罵也不哭。
她們又豈會知道,她肉身是個娃兒,但里頭的這抹魂魄,比師姊她們都還要年長數歲。
十年相安無事的光陰,卻在某日傍晚,了塵師姊去請師父們用膳,恰巧听見慈愷與慈銘兩位師父的對話,說著有關于她的家世、她的過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緣由。
蜚短流長的散播速度,迅疾如電,許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時刻所有人都知曉了,她哪是路邊拾來的可憐孩子?她是個連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靜謐的歲月,破碎,也不過一瞬之間。
師姊們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樣的眼神,她在哪里見過……
是了,養魚石槽水底,凌亂波光間,雙手死命想將她按至槽底,她該喚之為「爹」的男人臉上,也是這眼神。
有些師姊欺她,說她們是正,她是邪,正邪不兩立,而她們口中的「不兩立」,卻無比幼稚排擠她,趁她擦拭佛堂時,踢翻髒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濕;她去柴房取柴時,將柴房口上鎖,任她在柴房里關上一整夜……
慈愷師父制止過師姊們,但成效不彰,只不過是將那些欺負,由明化暗,加上她從不告狀,即便額上帶有被小石子砸出的血口,師父問何人所為,她也只是閉唇不語。
末了,慈愷師父嘆道︰你別怨你師姊們,多年前,庵里曾遇群妖襲擊,傷亡慘重,恐懼使人狂,她們只是害怕,也許有一日,她們會發覺你並沒有與她們不一樣。
那些欺負,一點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來,純粹是孩子行徑。
大人欺負起「妖物」來,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愷師父真心待她,庵中其余師父,並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傳聞,對她的厭惡態度,遠勝過那些年輕小尼。
畢竟當年妖襲事件,那些師父皆是幸存生還者,見過妖物濫殺無辜的無情恐怖。
念佛之人,豈不該心存善念,對異于常人者,多出一些寬容?
顯然,她未能有幸遇上,才會與幾位師姊隨慈華師父上山采菇時,遭她們設計支開,獨自一人在山林里迷了路。
她急于與師姊們會合,在遠比她還要高的草從間,模索尋覓。
隱約听見有交談聲,似在不遠處,僅聞聲,未見影,她正欲揚聲求援,卻率先耳聞慈華師父說道︰「那小妖物迷了路更好,若被山中野獸捕食,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收拾麻煩。」
求援聲,鯁在喉間,默默歸于無語。
因為知道,就算是求了,也不會有人救她。
她靜佇原地,听著聲音逐漸遠去,周遭,只剩鳥叫蟲鳴。
夜,來到。
入了夜的山林,不存一絲絲的光,樹蔭蔽天,阻擋月華,連想看清楚腳下狀況,都很困難,更別說是尋找返回庵中的路。
可夜溫驟降,身上灰色袈裟不夠御寒,若在山林中待上夜,凍死一個七歲女娃都不是不可能。
她掙扎該繼續模黑尋路,或是找個能暫時棲身之處,熬過這夜再說……
不可以往那邊走,那邊有狼!
她腳步遲疑,以為是自己太倦太累的幻听,左右察看之後,確定另無旁人,正準備繼續再走—一就跟你說不能走那邊呀!
這次,聲音加大,右側草從沙沙擺動,突然竄出一物——
她嚇了一大跳,因而跌坐在地,定過神後,發現竟是一只小兔兒。
她沒動,它也沒動,彼此互視良久,兔兒往另一方向跳兩步,回過頭看她。
她終于反應過來——它……是在等她跟上嗎?
這猜測,著實荒謬,兔兒怎有此等靈性?又不是妖……
她思緒猛地一頓,心中略存些些惶惑,邁開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兒跑在前頭,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叢生的闐暗山徑中躍進,不時也會停步,留在原處等她。
有時葉蔭稀疏,月光照在兔兒身上,似見雪白兔毛間,散發一輪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說話嗎?」她追在後頭問,記得那道嗓,很女敕、很甜,應是雌性。
兔兒止步,睞她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跳,她也只好繼續追。
數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雙腿幾乎不似自己的,全憑一份耐力支撐。
她不放棄與兔兒對話,借以保持清醒,忘卻身體疲憊。
「你是兔仙嗎?你身上的手,好像在發著光……你要帶我回庵寺嗎?你知道路嗎?……你為什麼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嗎?……我該如何稱呼你?」她喘著氣,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語道︰「我叫曦月,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並沒、沒有忘記前世,帶著記憶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文判給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為何,她對前方的兔兒,道盡了一切,那些無法與誰傾訴的,竟對一只兔兒,掏心挖肺。
許是,她在兔兒身上,沒有感覺到歧視,許是,這樣的光怪陸離,兔兒並不會懼怕,又許是,已經有太久時間,她沒能找個人好好說話,才會一月兌口,滔滔不絕……
閑聊果然最能打發時間,即便僅屬自說自話,無人應答,說著說著,她隨兔兒走出了迷宮般的幽暗森林。
遠處山下,燈火闌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須再步下長長山階,便可安然歸返。
可除了慈愷師父,又有誰,真心盼著她回去?
路上半聲不吭的兔兒,見她呆佇沒動,望著山下燈火良久,一時沒沉住氣,勁口道︰「我只能帶你到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里頭有個老尼姑,會收妖的!」
「你真的會說話?」曦月疲倦臉上,綻開驚喜笑靨,毫無懼意。
她確實不怕,兔兒不嫌麻煩,領著她離開山林,此等善意,她清晰感懷,相較于兔兒是精怪,听聞慈華師父先前那番狠話,還更教她顫抖害怕。
「那你剛為什麼都不回答我?」曦月又問道。
「你自己說得那麼歡快,我哪有插嘴機會……況且,我若再開口,你怕了我是妖,不敢隨我下山怎麼辦?那山里的狼可多了。」兔兒答。
兔兒說,她喚金兔兒,來自芳草谷,在此山尋一味草藥,這座山,她熟得像自家草圃,當然包括位處山腰間,那座小庵寺的傳說。
而這傳說,才在庵寺七年的曦月,自然不若她清楚。
「你剛說,庵里有人會收妖?可我看庵中師父師姊皆為一般僧尼,平日供佛念經,沒听過誰有收妖本領。」
「妙善呀,有陣子,她卯起來收妖,處置了我好多狐朋狗友(這里不是在罵人)!」金兔兒提及此事,仍余悸猶存。
曦月默念妙善此名,甚覺熟悉,細細回想,憶起慈愷師父曾與她提過,「妙善太師父,在我入庵寺之前便听說已仙逝多年。」
金兔兒驚呼︰「妙善死了?被她抓走的妖呢?沒人把他們放出來,豈不是得關上一輩子?!」這些年不靠近佛庵,才會連妙善死去的消息,都未曾听聞。
「這……我不知情。」她連妙善太師父會收妖這種事,都是今時今日才听說。
「那我的紅狐哥哥怎麼辦……那時,他是為了救我們,才與妙善正面對上,被收進那支朱砂葫蘆的……」金兔兒面露憂心。
紅狐哥哥這四字,教曦月一證,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艷血紅的狐,珍稀罕見,並非尋常易見,她亦識得一只。
「紅狐……是勾陳嗎?」曦月費了許久功夫,才輕吐出此名。
「他倒沒說過他的名,可他對待雌性特別溫柔,全都要我們喊他一聲哥哥,他身上紅狐毛,柔柔軟軟,讓人很喜歡。」金兔兒提及紅狐哥哥,眸微紅,唇卻微笑。
「你說……他被妙善太師父收進朱砂葫蘆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蘆也不知還在不在庵里……」金兔兒又垮著兔臉。
「我回去找。」曦月聲嗓堅定。
無論是不是勾陳,她都想親眼證實。
如若不是,放了便罷,如若是……
能再見他,不就是老天讓她帶著記憶輪回,給予的最大慈悲嗎?
哪怕他見到她,是氣,是怒,是恨,就算他想親手了結她,她不會有怨言。
她願意,以命償他。
謝別了金兔兒,曦月懷著難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階。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愷師父著急她的下落,見她平安歸來,滿心歡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顯而易見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會。
喝著慈愷師父為她熬煮的米粥時,曦月不斷在想,庵里哪一處,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師父的遺物?
庵由上上下下,幾乎沒有她未打掃過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時之間,確實毫無頭緒。
接下來數日,她灑掃時處處留心,庵內半數的牆面,她逐一敲過,木櫃深處也沒放過。
這其間,金兔兒悄悄找過她,與她一同過論庵中可能處,當她不方便在師姊眼皮子下尋物,金兔兒便自告奮勇接手。
半個月過去,並無發現,正當她與金兔兒一籌莫展,用過早膳時,慈愷師父將她喚去,給了她一把舊鑰匙,要她去小倉庫角落的一只木箱里,取白瓷瓶來。
今晨更換供佛香花時,師姊失手打碎了一支。
她領命前去,小倉庫她也尋過幾回,並無所獲,怎知打開角落木箱,里頭各式花瓶中,安插著那支朱砂葫蘆,或許是庵人不曉得這支葫蘆的來歷,也或許……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取了白瓷瓶的同時,也將朱砂葫蘆小心翼翼拿出來。
葫蘆口以油紙裹繞了數圈,束上紅繩,乍見不起眼,加之葫蘆看來老舊,上頭布滿磨痕,第一眼絕不會將之當成收妖神器。
嗯……說不定,它還真的不是收妖神器,里頭單純裝了香油之類。
她不禁動手搖晃,邊湊耳去听,里頭有無油水液體聲,搖了半晌,雖覺葫蘆頗沉,卻沒傳出任何聲響,還是晚些拿去與金兔兒商量吧……她正這般思付,搖葫蘆的動作未停。
驀地,一道吼聲炸開……悶在葫蘆里,所以威力並不大。
「搖屁呀!老禿驢!想把大爺渾身狐毛搖光嗎!」
她一時呆佇不動,直至反應過來,是因為那道吼聲,並不屬勾陳所有。
失望,淡淡漫了開來。
「咦?不是老禿驢?是個小光頭?」顯然地,葫蘆里的某人也反應過來了。
她回過神,問︰「你是金兔兒中的紅狐哥哥嗎?」
「你也認識小兔?她一向喚我紅狐哥哥沒錯,妙善呢?她把我關進這鬼地方,大爺我還沒找她算帳——」
「妙善太師父已經過世了。」
葫蘆里靜默了一會兒,半脆,才傳來一聲重嗤︰「你們人類……就是這麼脆弱沒用。」
曦月頗想提醒他,他正是被「脆弱沒用」的人類給關進葫蘆的,不過舊恨未消,又添新仇,並非明智之舉,于是咽回前一句,只同他道︰「我無法在此久待,暫且先把你帶離小倉庫,晚一點去找金兔兒,商討如何救你。你可以先別開口說話嗎?我怕被師父師姊听見動靜,就沒法子將你盜出去了。」
她當然想過直接抽開紅繩,撕去油紙,說不定他咻一下便能離開葫蘆,但她畢竟不認識這只紅狐哥哥,萬一他並非善類,想大開殺戒有何困難?
防人或防妖之心,皆不可無,還是等有熟人在場,一並壯膽,來開封。
「你一個小小光頭人類,為什麼要救一只妖?況且,我也不識得你。」
可以別一直提她是小光頭嗎?在庵里長大,自幼便沒有選擇,被迫剃度,若她沒有前世記憶,不記得以前長發披肩,興許還不會這麼在意。
但她仍是記得,記得柔膩青絲拂過臉頰及肩的觸感︰更記得,曾為她輕輕梳弄,在發瀑中穿梭的那雙溫柔大掌……
斷發,斷情。
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若發絲,足以比擬情絲,那麼這一世的她,應是注定無情無愛了。
「我在林中迷路,是金兔兒救我,她很擔心你,所以我想替她做這一件事……」她突地沒了聲音,將葫蘆藏至身後,外頭傳來冷哼,是某位師姊前來查看她磨蹭什麼,嘴里數落——
「取個瓷瓶而已,你也能取這麼久,八成在偷懶吧!你手腳放干淨些,別看小倉庫有什麼值錢物便偷偷拿走!」
她乖乖被罵,沒半聲頂嘴,畢竟她確實擅自拿了東西,手腳不算干淨,只是……萌蘆里的某狐,是否屬于「值錢物」,有待商榷。
待紅狐哥哥放出後,再尋個機會,將朱砂葫蘆擺回原位吧。
趁師姊背過身去,她把葫蘆拋進左手邊的草圃,那兒有個凹陷,怡巧能與石磚形成視覺錯落,若不走近看,是不會看見葫蘆的。
平時草圃澆水修剪,全是她的工作,除她之處,無人會去細瞧。
拋時沒拿捏力道,葫蘆掉落的震蕩太太,惹來紅狐哥哥一串粗話。
師姑忿忿轉身︰「是你在罵我嗎?!」
「我一句話都沒說。」她面上神情是真實無辜,師姊哼了聲,又轉回身,繼續走。
金免兒明明說紅狐哥哥溫柔,究竟哪兒溫柔了?她听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吼人吶。
忙碌一日結束,接近傍晚時分,她才終于尋了空閑,去草圃將葫蘆拾回,少不了又被紅狐哥哥「溫柔」地吼了好一陣。
她揣著葫蘆,去往金兔兒向來密約之處,卻稀罕地未見兔蹤。
今日師父們提早下山,去為山腳村明日法會作準備,數名師姊一並隨行,留守庵中的,僅慈華師父和年紀太小的徒娃,慈華師父是絕不會在意她,說不定能不看見她,還更加省心。
她隨地一坐,想著再等等金兔兒無妨,不用急于回庵里。
等待的枯燥過程,如何打發?當然又是閑話家常了——
「你是怎麼被妙善太師父收服的?她真有法力收妖?」庵中人鮮少提及妙善太師父的豐功偉業,她只當妙善太師文是單純的老尼姑。
葫蘆里,沉默良久,久到她以為紅狐哥哥睡著了,于是又是一陣搖搖搖。
「煩耶!別搖了!」紅狐哥哥狠吠她,得到他回應後,她同一個問題再重復問道。
這回葫蘆內仍舊先是無聲,而後,他終于開口︰「我認識妙善時,她才十四歲,還是個青春活潑的小姑娘,滿臉無憂無慮,那時,她不叫妙善,她叫巧巧,魚巧巧……」嗓音夾帶一抹深遠幽思。
十四歲的魚巧巧姑娘,與他的第一次相遇,他明明施展了隱身術,對她卻毫無影響,她一雙渾圓大眼,直勾勾地望向他。
那時,他正躲著兩名獵人,懶得與人類糾纏,也不想狼狽竄逃,壞了狐格,索性蔽去身形,杵在原地不動,她捧著衣物往河邊清洗,兩人視線便對上了。
他為何能確定她看得到他?因為她的眼神,隨著他身後搖曳狐尾在飄移,他擺左,她跟著瞟左,他往右她烏眸隨其朝右……
獵人追至此地,見她便問,有沒有看見一只紅狐往哪兒逃了?
她聞言,目光又瞟向他,很肯定獵人口中的紅狐,應該就是眼前的他了,畢竟有狐耳有狐尾,再怎麼看,也不是人類。
不過她視線很快往另一端望去,柔荑遙遙指往遠處,女敕顏堆起甜笑,聲嗓也很軟︰「我沒看見什麼紅狐,不過,方才那兒的草叢發出怪聲,像有何物穿梭逃竄,要不,你們往那邊瞧瞧?」
獵人不疑有他,草草道謝,便追逐而去,直至兩條粗獷身影不再,她骨碌碌的眸,又轉回他面上,好奇打量他。
「看什麼看!沒看過妖嗎?!」他齜牙咧嘴嚇她,等著听她驚聲尖叫向後逃。
「獵人叔叔,這兒有個人,自稱他是妖——」她嚷嚷的語尾,立馬被他大手捂蓋,捂住了她佯裝喊人的聲音,沒捂住她咭咭輕笑。
要比嚇噓人,她也會呀。
「……你不怕我咬斷你這縴細脖子?!」
「為何要怕?再說了,怕就有用嗎?你連那兩個追著你的獵人都懶得出手,應該更不會有閑情想傷我。」
他第一次遇見不害怕妖物的人類,她一邊勤奮搓衣,一邊笑著說她名喚魚巧巧。
她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到河邊洗衣物,他也跟著養出了習慣,同一個時辰,到這條河畔泡腳涼快,無論夏冬,有一回河面結了薄冰,她還用一種很古怪的神情瞟他。
十五歲的魚巧巧告訴他,這是她最後一日來這處洗衣,過了明日,她便要嫁到處地,去別條河里洗別人家的衣服了。
他那時听著,不知為何,腳底一直有股寒意竄上來,直直抵達心窩兒,冷得心髒一顫。
很快地,他單純又想她去別條河里洗衣服,他就去那條河里泡腳呀,有何差異呢?
這麼想時,那股寒意就輕易消失了,他又能樂呵呵朝她笑。
為了得知是哪條河,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紅花轎頂上,隨她一路被抬進了新家。
抵達目的地,新娘還未被扶出轎,府里沖出一隊人馬,殺氣騰騰,不善之意,連他都嗅得鼻癢。
為首男子,一身紅莽袍,指著轎子便罵她是不祥妖人,尚未進門,竟已克公婆,讓兩老先後出事。
一是匆匆走下台階時,不慎踩空,跌傷了右腳;一是方才在招呼賓客,敬酒之際,被一口烈酒嗆昏。
除此之外,繼續細數多項攸關于她的傳言,條條皆控訴她的異于常人。
而那些異于常人,就紅狐看來,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爾爾一一她看得見無形之物,與它們說話、她能憑靠著肢體踫觸,听見對方的心音一—但似乎,在人類眼中,是相當嚴重的重罪,至少,紅狐由周遭群眾的神情中,看出了這項事實。
紅狐听魚巧巧說過,這樁親事,是雙方母親訂下的指月復婚,兒時她與男方見過好幾次,也常玩在一塊,後因男方舉家搬遷,聯系漸少,但仍約定好,巧巧滿十五歲時,便來迎娶。
本是件喜事,最終的收場,是新娘子未曾落轎,又給人循著原路給抬了回去。
回頭轎。
他听見有個滿臉涂白抹紅的婦人,這般說道,口吻自是不太好。
但他不解其意,只知巧巧不用去別條河洗別人家的衣裳,他心里頗歡樂,坐在轎頂上還能哼歌。
轎子抬回魚家,等待著的,卻是另一場風暴。
坐回頭轎返回娘家,對一個女人名聲,是最嚴重的折辱,街坊居的指指點點,加之送親隊伍中,目擊現況之人,不在少數,流言蜚語,炸開的速度誰人能擋。
他們說巧巧是妖,他也希望她是,若她是妖,就能陪他長久一些。
但她依舊是人,像尋常人類一樣脆弱,會老,會死,會有走到終期之日。
魚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艷,那鮮赤的顏色,潤進了她眼中,他覺得,她雙眸看起來也紅紅的。
她朝著他一笑,淡淡說,她還是要走了,不留在這兒,給爹娘丟臉。
後來他才知,她所謂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頭烏溜溜青絲,從此常伴青燈古佛。
那麼美的黑發,披散在她笑靨畔,水光銀粼相襯,發澤耀眼炫目,有好幾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輕撩她肩頸那泓墨女敕……
現在,一綹一綹,失去生息,落得滿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類種種行為舉止?
他不懂,為何她沒嫁人,卻必須被送進這處枯燥無趣的地方?
他不懂,為何不能切回到原點,她仍是梳綰輕髻的浣衣丫頭,哼著教人悅耳的歌謠,在川面銀亮間,與他說說笑笑?
他不懂,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變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為見她如此逆來順受,他會這麼憤怒、這麼椎心、這麼的……痛。
這股名為「不懂」的怒火,無從發泄,他想了又想,覺得始作俑者最該負起責任。
于是,他乘著凍骨夜風,殺至本該成為她去家的那一戶,想替她出氣,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氣。
到了那兒,刺眼的雙喜剪字,並未卸除,貼滿各窗扇,紅彩仍舊隨風飛揚。
那日指著花轎痛罵的男人,挽著另一個新婦,正在行交拜禮,滿園淨是交談言笑的賓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男方早已另結新歡,有意解除兒戲般的婚約,于是借題發揮,將一切歸然于女方,如此一來,既能不失自家顏面和名譽,又能理直氣壯退婚,再娶真正心儀之人。
紅狐發狂了。
他將那個男人,像滿園子被他撕爛的紅彩那樣,撕碎得拼湊不回原樣,男人噴濺開來的血,點點滴滴,灑向貼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淚,淚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渾身沾滿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風中,彌漫濃濃腥味。
听聞他所作所為,她非但沒有感謝他為她出氣,她甚至咬緊了下唇,重重擔他耳光。
「你怎能殺人?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沒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樣不懂,她為何生氣?是為那個男人嗎?
她生氣,他比她更火大,兩人不歡而散,他轉身便走。
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間,雖曾數度興起低頭求和之念,卻想起她為那男人摑他一事,硬生生掐斷念想。
當他最後沒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記憶中,青澀年輕的女敕丫頭。
她變得沉穩,變得成熟,變得淡然,見到久違的他,唇畔笑意,也僅僅淺淺。
他不喜歡她這樣。
她應該要像他記憶中,笑起來爽朗、無憂無慮,聲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禿驢,也等著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舊淺淺,萬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潑。
他恢復天天來找她的習慣,等著看她改變,變回他認識的那一個人,他不信歲月真能撼動兩人曾有的共處回憶。
某日,寺里來了位雲游高僧,見她身帶異能天賦,直接問她是否願拜他為師,學習更多濟世之術,懲惡揚善,她頷首允了。
于是她又與紅狐分離,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無法悄悄跟上,那位雲游高僧,是帶天命降世,雖是肉身,本質卻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見他,說不定直接滅了他省事。
最後一回見她,她是五十五歲的老尼,據說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儕提及妙善,哪個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儕相約襲擊佛庵,欲除妙善而後快。
當他聞言趕至,妖儕已在佛中大肆破壞,傷及無辜尼僧,就連一些庵寺附近的無害小妖兒,亦受牽連。
他隨手救了幾只小妖兒,也有幾個嚇昏的小尼娃們,一並拋往庵外安全處,主殿燃起的火勢,越來越大,燠熱得連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繼續朝寺內飛馳,看她正與三只妖儕對峙,其中一妖瞟見他來,以為戰力增加,開心地嚷喚他的名,要他出手攻擊她。
他在她轉頭瞥向他時,清晰見,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
葫蘆內沉默了更長時間,久到曦月以為,進故事的那一只說太累,一不小心睡著了。
「然後呢?」她小聲追問,想說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揚聲吵他。
「然後,我就被收進葫蘆啦,她八成誤當我是襲寺的同謀,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確實不是,他會出現在那兒,只是擔心她。
但他沒有機會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經死去了。
遲來的金兔兒,遠遠听見紅狐哥哥的聲音,又驚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話,「咦,可是其它襲寺的壞妖怪,全給一陣仙雷轟滅了,只有你一只被收進葫蘆耶!」
于妖而言,毀佛寺是多大的罪過,神只絕不會心軟縱容。「言下之意,若他沒被收進葫蘆里,他也逃不過仙雷?」開口的是曦月。
「應該是這樣沒錯,紅狐哥哥身影消失沒多久,神將便到來了……」金兔兒回憶當時,抖了抖,她也是被紅狐哥哥隨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兒,人在不遠處,瞧得清楚。
紅狐無聲,有股酸澀,在心口漫開,淡淡的,你不知該稱之為何,更不知如何消滅它,可它又確實存在無法佯裝視而不見。
曦月則是看著朱砂葫蘆外,似曾有著誰,以指月復,在上面反復摩挲,將外頭的朱砂撫得淺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離棄。
「不說這個了,你趕快把葫蘆打開,讓紅狐哥哥重見天日呀!」金兔兒催促。
曦月聞言照辦,解開葫蘆上的紅繩及油紙,抽去葫栓。
紅狐並未「咻!」—下便逃竄出來,三人看著毫無變化的現況,相顧無言。
「應該還要念一句咒,法器似都有這種安排!念對了,才能解封。」金兔兒猜道。
這倒是難題,非妙善本人,當會知道她以哪句當成封咒?
她與金兔兒猜了許許多多的佛號,一般出家人最常月兌口的字句,——嘗試,卻無成效。
最該為去留緊張的紅狐,卻難得地不發一語,幾乎自打金兔兒說了仙雷之事,他便開始反常。
浪費太久時間仍無收獲,金兔兒提議,明日再試,今天暫且到此為止,曦月卻坐在原地沒起身,靜靜盯著朱砂葫蘆,一方面回憶紅狐說的「故事」,一方面假想著,若她是妙善,若她那時存的心思是扞護他,若她收紅狐入葫蘆,無關教訓……
一句話語,竄過她意識,她直覺月兌口︰「喂大笨狐——」
葫蘆猛然竄出煙,待煙消雲散,紅狐哥哥腮沉思的蠢模樣,已出現在兩人面前。
金兔兒一聲驚呼,撲過去抱他,他仍一臉呆,不解自己是如何出來的。
曦月的猜測,並沒有錯,妙善施以的封咒,是她記憶之中,最不願忘的語句,無論是十五歲的魚巧巧,抑或五十五歲的妙善。
至于這樣的不願忘,囊括了多少原因,曦月不作多想,畢竟……已經不在了。
倒是看見紅狐哥哥,她沒忍住幽幽一嘆。
雖明知同為紅狐,卻不是她想見的那一只,心同總是失落。
他雖叫紅狐,卻無赤紅發絲,半邊黑發削得極短,另半邊披垂胸前,身著紅黑色利落武裝,五官不似般狐妖常見的媚態,這模樣,要使狐媚術勾人,應該很難。
「你嘆氣是啥意思?!我長得讓你很想嘆氣嗎?!你這個小光頭!」紅狐哥哥不滿她的反應,狠狠去揉她那顆無毛小腦袋瓜。
「不是啦……跟你長相無關……」算了,她不想多解釋,又逃不過他的摧殘,無辜無奈的模樣,金兔兒在一旁,看了直發笑。
揉了好半晌,他才甘願放過她,「不過你放我出來,我欠你一條恩情,你想討什麼,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辦成。」|妖類向來恩仇分得清楚,是恩就報,是仇便討!
我想見勾陳。但她沒有說出口,這個願望,不能由別人替她完成。
「當年,她剃度下的發,你是否……仍留著?」曦月沒有回答他的報恩提問,反倒風馬生不相干地問了這個。
「呃,你怎麼知道?」紅狐瞳眸,很是意處,面上帶些被看穿的窘態,自懷中取出一綹以繩系綁的墨亮發絲,是他去丟棄落發和枯葉的簍子里拾回來,一直貼身收藏著。
她怎麼知道的?當然純屬猜測,一點也不意外他是會做這種事的妖,因為,她與他算是同類一—非指人或妖的同類,而是痴傻的同類。
「我也有一截很想珍藏的發絲,你若真想報恩,便帶我去取回來,听說我上世過世後,卿哥……我前世未婚夫婿,將那發絲與我衣物同葬。」她說了一個城鎮名。
只見紅狐哥哥緩緩點頭,答應了。
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她會交上妖朋友,而且還一次兩只。
原來,不分人或妖,皆有好有壞、有可愛有可惡、有貼心有狠心,你遇見了哪一類,全憑命運,由不得自己選擇。
許在某世,你被人所傷,卻受妖所救,也或許又是另一個某世,妖物害你家破人亡,又是靠著人向你伸來援手,給予溫暖安撫……
她一世一世走過、歷過,眼界變得寬闊,心胸不再狹窄,遇見了更多,有時是得,有時是失,她不再遲疑,向著自己唯一的心願走去,在達成之前,她都不會停下腳步。
每一世,皆有遺憾,無論是看著旁人錯過的遺憾,或是圓不了自己遺憾的遺憾。
此時,擱進她以舊僧衣裁制的灰色小荷包中,依舊鮮紅亮麗的發,似火欲燃,緊貼她胸口,便是她所有的力量。
伴隨她,繼續前行。
「小飛紅,你何時被放出來了?」
飛紅正是紅狐哥哥的名字,但能在「飛紅」前頭還加了個小字,而沒被他齜牙怒瞪,數數也沒幾位。
——不過,會喊他小紅的,根本僅有那一位。
「勾陳大人。」身為狐妖,哪只膽敢對狐中地位最崇高、已列神字輩的狐神勾陳不敬?飛紅自然也不例外,彎腰躬身,致以深禮,「我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出來了,還有……可以別叫我小飛紅嗎?被听見了不太好……」對他的名聲大大不好。
勾陳揚唇笑,對他尾句的請求,恍若未聞,只回道︰「四、五十年前就出來了?何人好心助你一把?」還以為他得多關上四五百年哩。
「說到這個……勾陳大人您真不夠意思,居然沒想過來救一救您的同族狐孫。」
「你若是小雌狐,被關兩天我就心疼死了,絕對立馬出手救你,可惜你是公的,關個三十年有什麼關系?」
勾陳還有臉這麼反問他,飛紅除了暗暗咬牙,在心底將他罵上一輪也沒半字能反駁。
勾陳的重女輕男,全狐族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在他眼中,雌是寶,雄是草,寶是捧進掌心,草是踩在腳下的!
「幸好我遇上有情有義的小光頭。」這句話,絕不是在暗控勾陳是無情無義……才怪!
「小光頭?」勾陳眉微挑,神情慵懶俊美,多難想象這模樣的他,曾經一度變得駭人恐怖,六親不認,彷佛渾身長滿尖刺,誰人靠近他,他便要將誰扎出鮮血淋灕。
那時的勾陳,飛紅回想起來,也不禁毛骨悚然。
「也不能再叫她小光頭,以人類來看,她不算小了,反正很難改口啦,對我來說,就算她活到一百歲,我叫她小光頭還是沒佔她便宜一一」咦,他這番話為什麼說出來,換得勾陳非常贊賞的眼神,無聲附和︰是呀,對我來說,就算你活到千歲,我叫你小飛紅還是沒佔你便宜呀!
飛紅索性忽略無視,繼續道︰「小光頭是個頗有趣的人類,听她說,她還帶著前世的記憶沒忘,心里掛念著某人,問她是什麼樣的家伙,她卻不肯多說,反正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一直以尋他為目的,我和小兔想幫她,她也不要。」
「帶著前世記憶沒忘?傻子,何必呢,能忘得一干二淨,該有多好。」勾陳嗤笑,不以為然。
「傻嗎?我倒覺得她……太執著,尋著一個不知是否仍記得她的人,若某日真的相逢,對方用著隨路人眼神看她,她該如何?」飛紅好幾回也想勸勸小光頭,卻無從開口,他對小光頭了解不深,初相識時,她看上去就是個孩子,但經歷又不若孩子單純無知,有許多事,他不覺得小光頭會不明了。
明了了,卻仍執意去做,又豈會听勸?再者,他飛紅……也不是善于勸人的貨色。
「死攥著記憶,不願松手的那一方注定要多吃苦頭的。」勾陳低吐這幾句話時,眸光有些微妙,飛紅無法理解,總感覺勾陳所言並不單指小光頭。
他正想開口多問,卻見勾陳已揚袖而去,身後紅瀑騰舞,絲縷淬光,沐浴朝陽之下,赤艷色澤更加緋紅。
飛紅一時呆了呆,喪失了喊住勾陳的先機。
勾陳向來棄雄崽如棄敝屣,拈拈衣揚走人的速度,教雄崽望塵莫及。
而讓飛紅呆住的原因,是勾陳腦後飛揚的紅發……
怎麼與當年他帶小光頭找著孤墳,掘了衣冠冢,她由里頭取出的發絲,那般相像。
不可能不可能,小光頭和勾陳大人?如何想都不可能,听說無情拋勾陳的那畜生何等可惡,踐踏勾陳一片痴心,碎尸萬段、挫骨揚灰都還便宜她了。
小光頭哪是那種人。
飛紅自行否決了這離譜念頭。
認識小光頭算算將近六十年,看她由孩子模樣變成老尼姑,她在庵寺里吃的苦,他瞧了都爪子癢,想替她教訓教訓那些嘴里念經、心里卻毫無寬恕的尼姑們,但她卻阻止他,笑說著,她並不在意,除她心中的那個「他」,誰的喜惡、誰的歧視,她都無妨。
這般的小光頭,到了這一世歲數將盡,都還能綻放無懼笑顏,說著來世再見……絕不會是壞東西。
飛紅按著胸口,藏在那兒的細女敕發絲,就貼撓著赤果胸膛,仿著最後一次見小光頭,他、金兔兒與她,兩妖一人,同桌喝酒,破戒的她,醉後直笑,笑帶哽咽,喃念著一一
此世不見,來世見。
來世見我一面,可好……
「來世,見我一面可好,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