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件小事(下) 第十二章
「周董事長,您說得都對。」她眼神憂傷,語氣卻十分溫和。「不過怎麼辦呢?我就是學不會呀,就像盡管我心里很高興、很感動您邀請我到您家里過年,但我腦子想的卻還是「我憑什麼身分和資格跟您家人吃團圓飯呢」?還有,「若是這種和家人一起過年的滋味上癮了以後,將來卻再沒有這種機會了,那等明年春節的時候,我一個人自己跟自己過年的感覺,好像也就更淒涼了」。」
電話那端默然了很久很久。
「鹿小姐,你真的想很多。」周父揉著眉心,頭一次同情起自己的兒子。
她忍不住笑了,坦率清朗地道︰「我很麻煩吧?」
「對,非常麻煩。」周父自認自己素來心機重,但也沒有她的腦回路繞得那麼復雜,一不小心都能把他繞暈了。
他家那個傻大個兒子該不會就是這樣掉坑的吧?
但也許是鹿鳴「自污」得非常坦蕩蕩,周父竟荒謬地生起了一絲絲「這小姑娘挺有自知之明還率直老實到有那麼一點點可愛嘛」的心情。
不過下一瞬,周父又打消了這個無比違和的古怪念頭,語氣恢復肅然冷硬。「鹿小姐,縱使你明知拒絕我的提議,會讓我對你的印象大大扣分,你依然不改變你的決定嗎?你——就不怕我嗎?」
「怕呀!」她態度平靜溫和,「我也會怕您不高興,不過怕歸怕,我的決定還是一樣。雖然……總覺得像您這樣縱橫四海、翻雲覆雨的大人物,論胸襟氣度格局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您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就對我發脾氣?我想想,好像也不太科學。」
周父在電話那端又不說話了,像是陷入沉吟。
本來很平心靜氣的鹿鳴被這樣漫長的沉默惹得也有點小小不安起來,忍不住回想剛剛自己是不是一時沖動熱血上頭,又說了什麼太嘴賤的話了?
沒有吧?
她從頭到尾都挺誠懇的啊!
唉,果然,見家長什麼的,就是全球十大棘手事件之一。
周父卻是在想,他好像……有一點點……略能理解自己家那硬邦邦臭脾氣的小子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女孩了。
「隨你吧。」經過漫長的、尷尬的無聲「對峙」後,終于傳來周父的聲音。
她不自覺地暗暗長舒了一口氣,吞了口口水,試圖穩著聲線道︰「謝謝您的體諒。呃,在這里先預祝您和您家人新年快樂,心想事成,那個,大吉大利。」
周父板著臉,哼了哼,「嗯。」
鹿鳴卻沒能看到手機那端,有個中年帥大叔默默別過頭去,肩頭微微可疑地聳動了兩下……給憋的。
好不容易結束了這一通差點要了她老命的電話,鹿鳴覺得自己冷汗濕透了背心,感覺頭頂上的血槽都幾乎被清空。
得回家吃碗滿漢大餐壓壓驚。
回到花蓮後,神出鬼沒的第五組又回去原來潛伏的地方蹲點了。
不過在消失之前,其中一位自稱是前英國秘密情報局人員的平頭帥哥跟她交換了Line——莫名其妙就跟「前特務」開啟加好友狀態什麼的實在好玄幻啊——並且告訴她,只要一找到林妲的下落,將第一時間通知她,但是在老板還沒回國前,他們會嚴密保護她的安危,並且確保她不會擅自行動、以免遭遇任何可能的危險。
鹿鳴嘴角有點小小抽搐,不過還是點頭謝過了。
「我的生活一點都不想要搞得跟電影一樣刺激啊!」她坐在熟悉的漂流木餐桌前,幫自己泡了杯熱騰騰甜絲絲的可可,捧著溫暖的杯身,嘆了口氣。「這到底算愛情片?恐怖片還是諜報片?就不能只是單純的女性自覺勵志片嗎?」
她回到花蓮,就是努力想讓自己回歸到最簡單的生活步調,但無論是想起還在外面自行上演活尸片的林妲,或是飛到了俄羅斯邊境坐鎮,正在「即刻救援」的周頌,甚至是一直搞失蹤不願現身的姬搖阿姨,都讓她怎麼也不可能安安靜靜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她,真的很擔心他們兩個。
而且,她的親人,也只有他們兩個了……
手心里捧著的熱可可不知在何時已經冷透,鹿鳴卻連動也未曾動過一口,她望著逐漸黃昏,被夜色包圍的窗外……
他不在,姬搖阿姨也不在,獨自對著顯得大得驚人的上下兩層民宿,這個原來已然被她認定是「家」的地方,鹿鳴卻突然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與害怕。
明明,她早就應該要習慣自己一個人了啊?
鹿鳴懷著亂如麻的心緒,就這樣胡里胡涂又備感煎熬地混過了一天又一天。
白天她一遍遍機械化地打掃著里里外外,地板窗框擦洗過一回又一回,連外頭被冬天季風刮落的落葉都掃得干干淨淨。
晚上她則是抱著毯子蜷縮在單人沙發上,對著嘻嘻哈哈熱鬧吵雜的電視發呆。
——不知不覺間,再幾天就要過年了。
可鹿鳴連去采買年貨的心情都沒有,家里依然只有滿櫃子的泡面,然而除夕吃什麼?過年怎麼過?現在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鹿鳴幾次忍不住想要打電話或是傳訊息詢問周頌現在狀況如何?他人到哪里了?是不是平平安安的?
她知道,他要去處理的是非常嚴重的大事,她既然幫不上忙就不能扯他後腿。
他在飛機抵達哈巴羅夫斯克的時候,曾經傳了個安全到達的訊息給她,並且要她別擔心,他很快就能回到她身邊。
那則訊息她反復看了又看,指尖輕輕撫模著上頭的每一個字眼,心中滋味千頭萬緒,情不自禁以他為傲,又深深替他擔憂不已。
她只能不斷在內心暗暗折禱老天庇佑所有人——尤其是他——都能平安歸來,事件圓滿落幕。
電視上,網絡上,鹿鳴也持續地搜尋著相關的新聞,但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擔憂的是,這整件事一直被封鎖得好好的,在情勢好轉前,不曾暴露出半點消息來引起家屬恐慌,甚至引發全球媒體嗜血追逐。
哈巴羅夫斯克山腳下一駐所內,有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精壯男人圍著一大張會議桌,專注地聆听著上首那個高大的東方男人的說明與指揮。
「目前全區已經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周頌聲音低沉地開口,「地面積雪超過一公尺,風力強勁,救援直升機完全不可能升空,所以我們必須盡速組建一支救難部隊直接攻頂,有十輛雪地重型越野機車剛剛送到,相關負載器材也準備齊全,這次哈巴羅夫斯克相關單位授予我們最大的權限通行無阻,但暴風雪是我們最強的阻礙。你們都是unlimited旗下的菁英,可在臨出發前我還是要再確認一次——這次的救援行動非常危險,如果有人想退出的話,現在就可以告訴我。」
幾組會師的人馬不約而同慨然道︰「老大,我們都听你的調度指揮!」
「謝謝你們。」他濃眉挑起,黑眸透出欣慰和感動,「好,兄弟們,我們十分鐘內著裝完畢後立刻出發,尼克、賽蘿、屠亮,你們三位留守指揮所,隨時維持通訊聯系和協助。」
「是,老大!」兩名俄國男女組員和一名東方組員默契十足地點頭。
穿上厚厚的雪衣和戰斗型雪靴,在戴上護目鏡和雪地防護帽前,周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邊的手機,銳利眼神掠過一抹溫柔和憂心。
他始終不敢打電話給她,除了確實因為從搭上灣流的剎那,就有一連串的事情和命令需要他去溝通計劃與發布,他連閉目養神幾分鐘的時間都沒有,但最重要的是……他唯恐自己听見她聲音里的憂慮焦灼和不安,就再也抑制不住地瘋狂起想念她……
周頌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專注在任務上,唯有保持冷靜的心智,才能夠做出最正確的判斷,一步步安然拯救回所有人員,盡速回到她身邊。
不讓鹿鳴擔驚受怕坐立難安的唯一方法,就是他平安歸來。
出發前最後三分鐘,周頌終究還是撥出了這一通電話。
幾乎是鈴響的第一聲就被接起,遙遠的另一端傳來了他最熟悉渴望的嗓音……
「周頌?!」
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心愛女人語氣里的驚喜激動與釋然,眼神不自覺柔軟了起來,輕聲道︰「對,是我。你睡了嗎?」
「沒有。」鹿鳴頓了頓,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強作淡定道︰「我追劇,「冰與火之歌」……你那邊,還好嗎?雪很大嗎?」
「雪不小,但一切都在掌握的範圍內,也很順利。」他柔聲道,「我們已經準備好上山救人了,預計三天左右能返回基地。」
雖然他的語氣沉著而平穩,有著成竹在胸的篤定氣勢,但鹿鳴還是沒來由地感到恐慌與惶惶。
她喉嚨哽住,緊緊咬著下唇,非常努力才能維持從容平靜地道︰「嗯,千萬小心。」
「好。」他閉上眼,想象著她就在自己面前,伸手就能將她深深摟進懷里,嗅聞著她發間的香氣,輕吻她溫軟的唇瓣……「別怕,我很快就回家了。」
「嗯。」手機那端的鹿鳴不知不覺紅了眼眶,顫抖著抹去滑落的一滴淚水……
直到結束通話,她還遲遲不原放下手機。
鹿鳴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前,感受著不過攝氏十度就已經令人連骨頭縫里都透著森森寒氣的溫度,可在十萬八千里外的中俄邊境錫霍特山脈那兒,逼近零下四十度的可怕酷寒低溫,周頌他們一行人還要翻山越嶺去救人。
她很害怕有種說不出的,極度害怕會失去這個人的深沉恐懼……
「周頌,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她手里握著手機,緊貼在心口處,虔誠祈禱。
而周頌盯著手機屏幕上他偷偷拍下的鹿鳴側面照。
他心愛的女人清麗娟秀,輪廓精致……緊抿的嘴唇微微上勾,像嬌俏的花瓣……
周頌不自禁輕輕吻了手機屏幕上的她,而後深吸了口氣,收妥手機,目光堅毅——「出發!」
白茫茫大風雪挾帶著彷佛要毀天滅地的狂暴怒哮席卷而來。
縱使重型越野機車上了抓地力最強的雪鏈,有著最新科技的配備,十人小組都是出身特種部隊的菁英,也都經歷過最艱困的雪地特訓,但所有的訓練和經驗,在大自然的力量之下,都顯得格外脆弱與渺小。
值得慶幸的是十人小組的進度雖然推進得異常緩慢,卻始終穩定地朝著目標方向前進,不曾被巨大風雪造成可意外……
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可對十人小組而言依然形同黑夜,因為風雪太大,隔著雪鏡望出去,視線內不是漫天白色就是無止境的黑……
他們終于抵達了半山腰,可接下來陡峭的地形山勢無法再繼續用越野機車代步,只能將之安置在一處稍微背風的山岩下。
所有人在此處稍事休息,先吃點最能迅速補充體力的軍用干糧。
吃過東西後,周頌對組員們做了個「原地休整」的手勢,他則是拉緊了雪帽,緊握著登山杖先四處偵地形。
這座山脈地勢險惡,另一面是形同被刀鋒削過的絕高山壁,下方是遼闊無比的大山谷。
他直勾勾地俯瞰著下方足可容納十數萬人的山谷,有一剎那的恍惚——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