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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六章

第三章

此時的安魚,不知宮闈此際正氛圍詭譎風起雲涌,可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會再惦念記掛一星半點。

她忙著安撫照顧病倒的母親,幫忙治家理事,連一應對外的應酬禮數往來也梳理得妥貼穩當,教一邊勤于公事又一邊憂心愛妻病情的安侍郎也得以松口氣,不至于蠟燭兩頭燒得疲于奔命。

安魚當初打理宮中事務僅短短兩個月有余,便移權遞交到了樂正貴妃之手,然而多年太子妃生涯歷練操持下來,這區區的內宅外務,于她而言確實是小事一樁。

這天夕食時,安魚指揮著丫鬟們放好了飯菜,並親自為消瘦的徐氏添了碗當歸鱸魚湯,「娘,這湯撇淨了油花,不膩的,您多喝點。」

徐氏懨钁地推開了那碗湯,「娘還在為你外祖母守孝節素,怎麼喝得了這葷腥的魚湯?況且,娘也喝不下。」

「外祖母若知道娘為了她老人家傷了脾胃元氣,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她輕聲勸道,「女兒明白您對外祖母一片孝心,所以這滿桌多是素菜,只不過您病了好些日子,大夫也叮嚀過,還是得好好將養滋補身子的。」

「是呀,夫人,你多少喝點——」安侍郎也勸道。

徐氏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哪里有胃口?我娘走了,武定侯府又無情無義至此,形同和我這外嫁女恩斷義絕……我每每想起心肝都要碎了,只恨不能跟我娘一起去了,又怎麼吃得下這撈啥子的魚湯?」

安侍郎縱然是脾氣再好,也不禁有些惱怒起來。「夫人,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夫人就舍得為夫和女兒了嗎?」

「怎麼,你對我使什麼性子?我沒有娘家可做倚仗,你便瞧不上我了嗎?老爺你還有沒有良心?」徐氏歇斯底里地嗚嗚咽咽哭了。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安侍郎斯文爾雅的臉龐也微微變色了,又心疼又氣惱。

「爹,」安魚小手壓住了父親氣顫的大手,目光溫柔而沉靜。「您忙累了一天,正該好好用飯以解困乏,我今兒讓廚娘燜了些紫米桂圓羹,最是補血養胃的,還請爹爹賞臉喝一盅。娘既然吃不下,女兒陪她回房歇歇吧。」

安侍郎看著女兒,長長吁了一口氣,神情緩和。「好。」

當晚稍後,安魚終于安撫好徐氏,也讓她服用了一碗安神湯睡下了,這才緩緩出了正院,一出院門就看見安侍郎在長廊畔那株老梅樹下發呆,神情憂郁。

「爹,您還在擔心娘嗎?」安魚讓丫鬟們退至一邊,緩緩走到父親身邊,溫言寬慰道︰「您放心,大夫說娘只是一時哀傷太過,方郁結于心偏激了些,待緩過這陣子就會好的。」

安侍郎低頭看著短短時日間變得乖巧聰慧處事決斷的女兒,心下一軟,又隱隱酸澀難禁。「好孩子,苦了你了。」

「一家人,沒什麼苦不苦的。」她淺淺微笑。

安侍郎欲言又止,眉宇間沉郁焦灼更深了。

她察覺到父親的異狀。「爹爹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魚姊兒,」安侍郎難掩愧疚。「爹爹若官職再高一點,武定侯夫人說不定就不會一力攔阻你和弦歌兒的婚事了。」

她一怔,平靜從容地笑道︰「爹爹方年近不惑,就已是堂堂五品的禮部侍郎了,和爹爹同年的叔伯們又有幾個能做到?況且女兒和弦表哥不過是表親兄妹,別無其他,舅母求娶郡主也是自有考慮……審時度勢乃人之常情,更何況郡主確實品貌皆勝女兒多多,弦表哥能得娶賢妻,女兒也為他高興。」

安侍郎愣住了,好半天後也不知想笑還是嘆息,眼神滿是激賞。「我們家魚姊兒若是男子,定然會是個萬人矚目的官場新秀啊。」

「爹爹是想說,官場上就多了個巧舌奸猾的老油子吧?」她笑吟吟的回道。「女兒有幾斤幾兩重,自己還是知道的,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爹爹才是一心為公,真正做實事的好官。」

安侍郎被逗得老懷堪慰,哈哈大笑,可笑著笑著又愁上心頭來。「唉……可爹爹也後悔,為何正正就做到五品官呢?」

她先是疑惑,隨即心一凜。

帝王登基即位,四年|選秀,難道……

安魚隨即失笑了,暗暗搖頭。不,不會是選秀——

當年干元帝登基之時,後宮皆是東宮舊人,除卻她這個太子妃名正言順為後外,江良娣,吳良娣,柳孺子,王選侍四人也各自分封為嬪為妃,但自從樂正貴妃入宮,皇帝態度果決霸氣地宣布停止選秀,以免勞民傷財,拆散父母女兒天倫……

他說︰朕有皇後,有貴妃,此生足矣。

那時,前朝後宮天下女子無不萬般艷羨皇後和貴妃,竟能得帝王專寵痴心至此……

她眸光微閃,神情似笑非笑。

「今日上朝,有不少老大人們上奏祈請聖上恢復祖制,選秀入宮侍奉君王左右,為皇上誕育皇嗣開枝散葉……」安侍郎蹙眉,也不禁感嘆。「其實皇上膝下僅有一名公主,後宮眾妃再也無出,綜觀全局,無論于國于天下,選秀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安魚神情怔忡,良久後才似回過神來,低聲問︰「那……皇上的意思呢?」

「往日皇上對此奏議總按下不提,可今日口氣卻已松動了。」安侍郎深吸了一口氣,「爹爹下朝之後,听其他大人私下談論,此次選秀之事約莫有九成準了。如按照皇家祖制,滿朝文武從五品之上的官員,家中滿十五至十七的女兒皆入備選……」

她強忍心中驚惶不安,勉強笑道︰「爹爹,女兒尚未及笄,不在此列,您大可放心。」

「魚姊兒,你過幾日便及笄了,雖然因著你外祖母的緣故不能大辦,可如果當真聖上允了選秀,爹爹也不敢虛報你的年歲。」安侍郎面色郁郁。

盡管有不少大人摩拳擦掌,希望借由家中千金愛女能進宮一搏帝寵,為家族光耀門楣,甚至謀權奪利,可安侍郎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喜樂,宮中那吃人的地方又哪里是什麼好去處?

安魚一顆心不斷直直往下沉去……

皇宮,後宮,最富貴巔峰也最骯髒污濁,最多情也最絕情,她前生已嘻盡受夠了,這偷來的一輩子,再不想回去那無聲廝殺血淋淋的戰場。

她努力穩了穩心神,當機立斷地狠下心道︰「爹爹,這幾日就勞爹爹幫女兒隨意尋個普通人家嫁了吧!」

安侍郎傻住了……

「——安侍郎千金真的這麼說?」

位在皇宮一角的天祿閣內,嚴延放下了手中的秦典籍,回過頭來注視階下堂中隱衛刀五的稟報。

「回皇上,屬下句句實言。」刀五有一絲尷尬,實在是皇上命他暗中監視安侍郎府上有無陰謀勾結抑或異常之處,卻沒想到今晚卻窺查到了安侍郎千金這驚人之語。

只不過,面前高大俊美精悍的年輕帝王听罷此事後卻沒有生氣,而是濃眉微挑,若有所思。

「該不會是你等行跡泄漏,讓安侍郎父女借機在你面前演了一場好戲,好叫你代為傳遞虛造信息到朕跟前?」他負手踱步到御書案前坐下,慵懶中透著一絲令人無可抗拒的威儀凜然。「嗯?」

刀五冷汗直下。「回稟皇上,屬下等行跡隱蔽,絕無泄漏之可能,屬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沒這麼嚴重。」他一笑,銳利深沉的鷹眸溫和了些許,「朕不過是好奇,這安卿向來性情謙和,于公事上戰戰兢兢勤奮為先,沒想到卻是教養出了一個機靈如游魚兒般的女兒……此女倒是個適合後宮的『人才』。」

這話,刀五無論如何也不敢接口。

嚴延笑著,隱約有絲感傷泛上心頭——若是萸娘姊姊還在,定然又會揶揄他說︰阿延,你這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那還不如不笑呢。

這世上,也唯有萸娘姊姊敢這樣打趣他了。

他低垂下目光,掩住那抹深入骨髓的痛楚,剎那間再沒了說笑的興致,神情恢復端肅莫測。「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刀五忽又有些遲疑的開口,「皇上,那安侍郎府上還要再留眼線監視嗎?」

「留。」

「是,屬下告退。」

嚴延挺拔背脊往寬大雕龍椅上一靠,修長手指習慣性地拿起腰間系的一只權色平安祥雲繡樣荷包,輕輕摩挲陷入沉思。

他還在猶豫,也還在等。

等一個阻止……或是堅定他下旨選秀的契機與結果。

樸實拙語的楊公公恭敬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如影子。

楊海是當年東宮的第二把手,和當初內侍第一把交椅,也就是緊跟著太子的良公公不同,他長年隨侍在太子妃身邊,沉默寡言老實巴交,卻忠心耿耿無人可及。

當時先皇後病逝,楊海本是要殉主的,卻被嚴延親手攔住了。

她素來敦慈心軟,楊海,如果連你也殉主了,萸娘姊姊定會怪朕的。

只為不教先皇後魂靈難安,楊海終究沒死成,卻是自請守先皇後陵寢,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兩日,良公公告老出宮,嚴延立時將楊海召回御側隨侍。

楊海這三年老瘦得厲害,老實忠心依舊,不過比往日是更加沉默訥澀,嚴延卻一點也不嫌棄,反倒越發看重他的拙于言卻勤于行。

況且,有楊海在,這世上記得的、惦念著萸娘姊姊的人便又多了一個了。

「楊海。」他心一動,忽地開口喚道。

楊海默默躬身上前。「奴才在。」

「你……夢見過先皇後嗎?」

楊海眼眶一熱,背躬得更低了,澀然道︰「奴才沒有福氣,不得皇後娘娘入夢來過。」

「——朕,也一樣。」嚴延聲音幽微低啞了下來。

楊海不發一語,彷佛听見了年輕帝王的哽咽,又彷佛只是風聲吹過閣。

「朕真想她……」

安侍郎說辦即辦,他隔日一下了衙,便去拜訪了位交情匪淺的同年。

這同年任職右文殿修撰,是為從六品,家中有一子一女,長子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舉人了,性情穩重不過不失。

換作是往常,這樣的女婿人選對于安侍郎來說,還得好好考究一番。

可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如何他都得趕在選秀之前,趁早把女兒的婚事決定下來。

他和那位交好的同年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席上彼此言語試探,心下各自滿意,臨離席前,安侍郎拱手真誠道︰「趙兄,往後小女便有勞貴府照拂了。」

「安弟,你也太客氣了,小兒能有幸得此金玉良緣,是我趙家上下幸事才對。」趙大人滿心歡喜,懇切地道︰「愚兄立時好好挑選個吉日,請親家太太黃夫人到府上代為求親交換庚帖。」

安侍郎松了口氣,含笑告辭,這才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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