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十章
安魚提心吊膽了幾日,隨時處在警戒狀態,可萬幸的是自那天之後,干元帝沒有再踏入小院一步,甚至連她的分例也一如往昔,並無克扣抑或加厚的跡象。
她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氣。
說得也是,若不是她自己身歷其中,又怎會相信世上真有借尸還魂之事?況且她音容笑貌都和薄萸娘大相徑庭,任誰怎麼也不會將兩人聯想到一起。
而在此同時,嚴延正坐在長樂宮中,和樂正婥對坐弈棋。
「……皇上棋力精妙高深,臣妾又輸了。」樂正嫜清婉出塵的小臉自皇帝駕到的那一刻歡然喜悅到現在,眉眼嘴角始終笑意吟吟,便是狀似埋怨都听得出滿滿的撒嬌依賴之情。
嚴延眼神溫和地看著她,微微一笑,慢慢拾撿白子入玉匣。「其實朕的棋,還遠遠及不上朕的師傅七分。」
「臣妾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贏得了您的棋,听說素有棋聖國手之稱的聞太傅都曾敗在皇上之下——」樂正婥忽地好奇追問道︰「但不知皇上的師傅是哪位大師?怎麼臣妾以往都沒听您提過呢?」
「朕的師傅,是萸娘姊姊。」他眼神里的溫和化成了掩不住的溫柔,嘴角輕揚。
樂正婥指尖一僵,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甜甜一笑,半嗔半怨道︰「原來是薄後姊姊……對了,皇上臣妾听說這次秀女家人子里有幾個姝麗姣好,有天香之色,更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往後只怕有了新的姊妹,皇上來臣妾長樂宮對弈的時候就少了。」
「焯兒,朕在你心中是個什麼樣的夫君?」
樂正婥眸底掠過一抹驚疑不定,腦中飛快思索分辨著干元帝這話究竟劍指何端?
「皇上自然是這世上最頂頂好的夫君了。」她眼波流轉間,深深真摯戀慕
地望著他。「焯兒這輩子能相伴君側,實屬三生有幸……」
「朕能得焯兒,亦是朕的福氣。」嚴延牽起她柔軟無瑕的手,在大掌間細細把玩,眸光幽微隱晦,樂正婥渾然未覺,卻是心一松,笑靨越發幸福嫵媚。
她膽兒頓時壯了些,聲音更是甜軟溫柔七分。「皇上,您平時前朝國務繁重,日理萬機,甚是辛勞,所以七日後當殿遴選秀女之事,有臣妾和江淑妃妹妹、吳貴嬪妹妹三人把關鑒選便是,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唔了聲。「那就這樣決定吧,有勞愛妃了。」
「謝皇上,臣妾定然不負所托。」樂正婥嫣然笑道,目光閃閃。
一盞茶辰光後,見干元帝去得遠了,樂正婥的笑容斂起,對燋兒道︰「去請江淑妃和吳貴嬪到長樂宮來商討要務。」
「奴婢這就去。」
一旁的照兒忍不住歡欣殷勤地道︰「娘娘,皇上心中最寵信鐘愛的果然還是主子您啊!」
「本宮這些時日總覺皇上不大對勁,似是對本宮有所疏遠。」她揉了揉眉心,總算緩過一口氣兒了。「不過今日看來,倒是本宮因子嗣之憂所故,多心了。」
照兒趁機說了些奉承湊興的吉言,樂正嫜神情也松快愉悅不少。
轉眼間,已到當殿遴選日——
兩三百名秀女家人子,在幾日前已經初選過了一回,容貌身姿談吐甚至氣息不符者,便已落選出宮返家各府許嫁。
如今寬敞廣大的含秀殿前,十步之間便燃起了一只只麒麟金暖籠,縱使開春乍暖還寒時分,即便是身子骨縴弱的秀女們佇立于開闊中殿上,也不覺得凍。
「貴妃到……」
「淑妃娘娘到……」
「貴嬪娘娘到……」
清麗飄逸如仙的樂正婥今日一身貴氣紫氣華袍,烏發高梳飛雲髻,簪上金鸞含珠華勝,東珠耳牆,頸配紫翡礦金項圈,縴細玉腰系著瓔珞羊脂玉環佩壓裙,裙下腳步雍容輕邁,隱隱可見繡鞋上瓖著光暈瑩然的鴿蛋大南珠。
氣派華貴,傾國傾城……
在第三列中的安魚僅只稍稍瞥了一眼,又復目光低垂,無悲無喜。
她只煩躁著惱,這嚴延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初選那天,但聞容巷嚶嚶壢喔低泣聲四起,收拾遷移出宮的動靜不小,可卻沒有任何老嬤嬤來她小院通知要驗身或其他……
安魚如籠中困獸般在小院里來回踱步張望,秀眉糾結成團,那一剎真想身插雙翼,飛出這高高朱牆皇城囚牢!
心緒紛亂間,忽然安魚感覺到四周異常的靜默,她回過神來,驀然抬眼,看見高位之上的三名美麗高貴嬪妃眼神不悅地注視著她。
周遭秀女家人子的目光更是直勾勾,其中有輕蔑,有厭惡,有幸災樂禍。
她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微輕揚,心下已做好準備。
「這位姑娘是誰家的千金?」見樂正婥漂亮縴指輕輕端起茶碗,低首斂眉啜飲,吳貴嬪領會,立時傲然嬌喊。
秀女家人子們不約而同紛紛閃避,安魚瞬間獨留在原地,明顯地被孤立了。
「回貴嬪娘娘的話,小女安魚,家父官拜五品,為當朝禮部侍郎。」她不卑不亢地清朗回應,身姿端正,做了個完美至極的儀禮,而後抬起頭,笑意吟吟地直視吳貴嬪。
「大膽!尚宮嬤嬤沒有教導你,在宮中直視貴人,是為大不敬?」吳貴嬪頓時被她清澈靈動眸中的高雅從容神色惹火了,有那麼一霎,彷佛眼前這五品宮之女才是真正高高在上的「貴人」,而自己卻不過是她眼底腳下卑賤低弱的東西!
「貴嬪娘娘相詢,小女不敢低頭應答,渾似無視貴嬪娘娘。」安魚夷然不驚,依然淺笑,談吐清脆爾雅。「我大闕王朝皇律有雲︰上者有問,下者端應。這『端』字,是為端容以正,非為低眉垂眼,還請貴嬪娘娘明察。」眾秀女家人子不敢置信地瞪著她,敬佩驚畏嘲笑看戲者皆而有之。
「哼,小小秀女家人子就敢駁本宮的話,來人!」吳貴嬪氣炸了,激動昏頭之下怒氣沖天地大喝一聲。「撂牌子,掌嘴三十,把人給本宮攆出宮去!」
「是!」一旁的尚宮嬤嬤們轟然恭應,卻是偷偷貓了上頭的貴妃娘娘。
這後宮之中真正做主的,可不是吳貴嬪這個主兒呢!
「且慢。」向來溫婉仁厚的樂正婥果然輕嘆了一口氣,開口制止。
「貴妃娘娘……」吳貴嬪臉色鐵青起來。
樂正婥溫柔地道︰「貴嬪妹妹,本宮知道你委屈了,不過安姑娘出身禮部侍郎府中,想必自幼嚴守禮數律例,雖說顯得有幾分拘泥不化,然禮部安侍郎終歸是國之棟梁,其女掌三十,倒有些過了,不如妹妹給本宮個面子,便去了著掌摑之罰,命她落選離宮歸家也就是了。」
吳貴嬪一窒,臉色越發難看了,心中百般恨怨不願,終究得避其鋒芒,退讓下來。「臣妾知道了,此番饒了她便是。」
「貴嬪妹妹果然胸懷大度,」樂正婥款款一笑,打了一棒卻也不忘塞顆甜棗。「皇上知道了,定也會贊妹妹的好的。」
「謝娘娘金口。」吳貴嬪向來就不是個心思深的,聞言禁不住喜笑顏開,眉飛色舞。
座上的江淑妃則是暗暗嘲諷地笑了。
而安魚在上位者三言兩語間就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回,面上露出余悸猶存卻又隱隱不甘之色,在听到「撂牌子,退下」這句話時,身子微微一震,終還是眉宇間透著絲黯然落寞地乖乖退出大殿。
無人得知,她在轉過身那一剎那,低著頭,嘴角綻放開了朵輕淺俏皮釋然笑意。
——這皇宮中的嬪妃無論地位高低,最忌的便是有棘手人物進來打破了現今苦苦維持的微妙平衡。
如若她表現得平凡或怯弱,極有大可能會被挑選留下來做某個嬪妃的棋子甚或炮灰。
可若一開始便是個刺頭兒,連用著都扎手……
瞧,樂正貴妃不正迫不及待博個善名的同時,也剔除掉了她這個潛藏的對手嗎?
她最厭這宮中爭斗,不是手段粗淺爭斗不來,而是東宮沉潛隱忍的那十四年,早已斗得倦了。
更何況,到最後,她也失去了在這宮中爭斗的唯一理由……
這一次,當安魚再度踏進這熟悉的皇宮,已一絲留戀之情也無。
就在她漸漸遠離身後的宮闈殺機浮沉之時,眼看只要再幾步,就能完全離了這含秀殿,出長門,坐上出宮回家的馬車……
一個高大挺拔龍章鳳姿的明黃色身影率眾而來,踏入含秀殿巍哦的殿門,正正和她與領頭的小太監撞個正著!
她心一沉,迅速低頭匆匆退至一旁,身旁的小太監甚至退得還沒有她來得快。
安魚暗自祈禱他目光直直鎖定含秀殿那頭的「百花盛放」,只待他腳步一擦身而過,自己立刻拔腿就走。
可偏偏事與願違,她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樞著掌心,落在地面的目光看見了一角明黃金燦燦的龍袍下擺和耀眼威嚴的盤龍靴,緩緩踱近自己。
她心絞擰抽緊了,呼吸靜止。
「是你?」
安魚敢發誓,頭頂上方那清朗迷人的熟悉嗓音里,有著一縷怎麼也掩飾不住的,得逞的愉悅笑意。
她腦子一轟,心下一涼!
安魚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情勢會演變至此無可挽回的地步?
她木然地被嚴延逮到,被嚴延欽點入宮,親口冊封為「安婕妤」,而後是綺羅朱輪車護送回安府待嫁。
回府後,她面無表情地面對娘親的喜極而泣,父親的搖頭嘆息,甚至連武定侯府都聞訊送來了恭賀的厚禮。
徐氏覺得自己終于得以在娘家面前吐盡怨氣,大大風光了一把。安魚看著徐氏那清瘦美麗卻透著微微癲狂囂張的得意笑臉時,只覺得身子止不住地泛冷。
前世,薄萸娘就是被家族犧牲,「賣」入東宮。
蒙老天垂憐,她又平白無故撿來了活轉一世,原以為父慈母愛,自己終于能好好重新為人,走一段平淡卻安然的人生路……
可沒料想,命運弄人,她兜兜轉轉又得落入同樣的窠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