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女主命 第九章 悲痛的團圓
距離余元縣已經百里,天色也已蒙蒙亮,衣晚香不知為什麼覺得惶惶不安,離縣城越遠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即使她知道自己應該睡一下補充精力,卻是徹夜難眠,只能緊緊抱著懷里的慕容寧寧。
突然間,慕容寧寧大哭起來,衣香嚇了一跳,低頭看她連眼楮都沒睜開,連忙安撫道︰「寧寧乖,只是作惡夢,不要怕。」
想不到听到母親的安撫,慕容寧寧並沒有停下哭泣,反而哭得都醒過來了,口中還一直叫著,「爹……爹……」
這悲傷的叫喚直接刺中了衣晚香的心,簡直令她酸楚得都想落下眼淚,而心中的惶恐也在此時達到最高點。
「停車!」她受不了了,再也不想忍受思念及擔憂的煎熬。「我們回去余元縣,不要再走了!」
馬車緩緩停下,外頭車夫探頭進馬車,一臉為難地道,「夫人,莊主要我們送你出城,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那就代表著你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是嗎?」她即使心焦,說起話來仍有條有理。「反正敵人不知道我們逃到哪里了,我們偷偷回余元縣看一下,不被發現就好,甚至還能欺敵,因為敵人一定以為我們已經逃遠了。」
車夫一听,似乎頗有道理,只是仍有些猶豫不決。
「人家說父女連心,寧寧哭成這樣,我真的很擔心慕容汐出了什麼事,如果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母女將一輩子不安。」衣晚香見似是說動了車夫,連忙動之以情。「何況你的家人也還在余元縣吧?你真能忍心丟下他們?」
這話的確說到自己心坎里了,車夫與身旁的侍衛對視了一眼,把心一橫點了點頭,「好的夫人,我們即刻回去,現在立刻回頭,還能趕在宵禁前進到縣城里。」
衣晚香松了口氣,不知為什麼,慕容寧寧也停止了哭泣,由衣晚香的懷中坐起,睜著濕漉漉的大眼,有些不安地打量著移動的馬車,像是不明白自己怎麼睡一覺起來就換了個地方。
回程顯然比去程快很多,眾人都歸心似箭,所以也無心說話,就這麼帶著一股凝重的沉默,風塵僕僕的又回到了余元縣,恰恰在城門關閉的前半個時辰進入了縣城。
以車夫及侍衛們的精明,自然不會直接將馬車駛到慕容山莊,他們在附近找了個客棧落腳,喬裝行旅,到了上宵禁時分,侍衛們才帶著衣晚香及慕容寧寧悄悄的回慕容山莊。
帶著慕容寧寧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離不開母親,衣晚香又堅持要親自來察看才放心,所以只好全部都來了。
在余元縣,慕容山莊的府邸雖不是最大,卻是最引人矚目的,因為那兩扇精鐵鑄成的大門看起來古樸厚重,莊嚴大氣,是慕容汐親手打造的,別人高價來求他造門他都不願意動手,獨此一家。
可是即便如此堅固的精鐵大門,在衣晚香等人看到時已經被擊凹了許多地方,一扇還連結在牆上半開著,另一扇已經傾倒在了地上,門口上了封條,但也只是象征性的貼著,這種時候根本沒有人敢進去。
衣晚香的心當下像是狠狠的被揪住,差點無法呼吸,她深吸了好幾氣,壓下了心中的恐懼與擔憂,一步踏進了慕容山莊。
原本想著如果山莊仍然沒事,他們就偷偷的再回客棧,但依現狀看來,他們還是回來遲了。
他們點燃了燈四處察看,院落里面目全非,原本典雅的假山奇石現在都成了斷垣殘壁,屋子凌亂不堪,門窗破碎,花園的草木都零零落落,刀痕劍痕錯落,甚至到處都可見斑斑血跡。
山莊里有人來收拾過,否則不會一具尸體都不見,應該是余元縣的官府所為,慕容山莊形同被滅門,這麼大的事是隱瞞不了的,不管最後下手的澹王找的是什麼理由,官府都必須先出面安撫百姓。
所以,衣晚香不知道慕容家的人究竟是不是還安好,嚴肅別扭的慕容盛、玩世不恭的慕容秋,春花、奉朝剛,還有那些耿直忠義的下人們,最重要的是她摯愛的丈夫慕容汐……衣晚香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不由自主的渾身發抖。
「娘?」慕容寧寧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卻能感受到母親的激動。
衣晚香長吁了口氣,「寧寧,沒事,我們走。」
四周察看了一番,確定真的沒人之後,她帶著女兒轉進了內院,又由內院轉出來,幾個人東翻西找,最後才走到院子里最深的宗祠後方,慕容山莊是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看到牆上的那個洞,侍衛們只能自我安慰似地說道︰「說不定,莊主帶著大家從這里逃出去了。」
衣晚香卻是搖搖頭,她太了解慕容汐了。「或許有人從這里逃出去,但慕容汐一定是留下來的那一個,他不會逃。」
然而整座山莊里他們幾乎都找了一遍,卻是越找越心灰,越看越害怕,他們決定等到白天再繼續找,看能不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知道是不是有逃出者,否則就只能暗中打听了。
而這也是最危險的做法。
衣香失神地望著慕容家的祖墳,卻不意瞥見一塊布料,她走上去拾起一看,淚水當下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這是……這是我做的特制繃帶……一定是他,一定是慕容汐……他傷都還沒好……居然就……」
龐大的悲傷與痛苦讓她站都站不住,腿軟地跪坐了下來,這繃帶分明是被利刃割斷的,血跡將整條繃帶都染成深棕色,光是看上去就很駭人,衣晚香手緊握著繃帶,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椎心泣血地哭了出來。
「不會的……他不會死,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衣晚香哭得撕心裂肺,在夜晚中听起來是那麼令人肝腸寸斷。
侍衛們都為之鼻酸,卻無法開口安慰她一句,因為他們內心同樣悲傷,為失去了一個好莊主。
慕容寧寧不明所以地跟著母親哭了起來,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或許是被母親的哀痛感染了,可是她內心里有種惶恐與失落,讓她只能蹲在那里流淚,什麼也做不了。
衣香伸手摟住了慕容寧寧,這時候她應該勇敢堅強地安慰女兒,可是她辦不到,她連自己都安慰不了了,如果沒有這樣發泄似的哭泣,她覺得她會瘋,她會崩潰。
她對慕容汐的愛早已讓她不怕赴死,她如今極為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離他而去,就算全家人死在一起,都比現在這樣連尸體都看不到的分離要來得好。
「我不要……我要你活過來……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活著就好,誰把他還給我……老天爺禰把他還給我啊……」即使哭得聲嘶力竭,吼得嗓子都啞了,衣晚香仍無法發泄自己的痛苦于萬一。
難道就只是這麼一念之差,她就失去他了?
幸而慕容府的內院夠深,所以聲音傳不到外頭,可是那種淒涼的哭喊更攝人心神,讓聞者無不黯然神傷。
衣晚香瘋狂地著哭捶著地,捶到手都流血了,像在控訴慕容家的先祖們為什麼不能救救他……然而這一敲,卻讓她發現了不對勁,因為她好像听到她的敲擊引起了回音。
衣晚香停止了哭泣,緊張地又敲了幾下,甚至撿來旁邊的石頭,用力的擊打地面,沒多久,她听到了地面下果然有東西也在往上敲擊,像在回應著她。
她難以置信地與侍衛們面面相覷。「里頭有人!」
「會不會是他們躲在里面?」衣香越想越覺得這個推斷很有可能,急忙跪坐在那里又用力拿石頭敲著。「這下面是墓穴吧?這鬼東西要怎麼打開?」
一名侍衛連忙說道︰「夫人,通常這類墓穴的穴門都有著精巧的機關,得找到開門的樞紐才行。」
「對啊!墓穴的機關門一定都在四周比較突起的地方,我《盜墓筆記》都看幾次了,怎麼會忘了!」衣晚香還噙著淚,卻匆匆跳了起來。「那我們快找!」
眾人像無頭蒼蠅般開始在四周探索,不管什麼假山假石、花草樹木,全都扳動拍打,到處試驗,卻仍是找不到打開的方法。
衣晚香強迫自己冷靜,回想著這墓穴應該很久沒人開啟了,所以如果驟然開啟又闔上,那麼開啟的地方一定有留下什麼痕跡。她舉高了燈仔細觀察四周的情況,最後目光在一塊沾了大片血跡的大石上。
經過一場大戰,大石上有血跡不奇怪,但血跡四周卻有著不自然的斷面,斷面形成了個小圈,小圈內的血與小圈外的血顏色有些微差異,她知道她找到了。
她走了上去,用力地往那個小圈上槌了一拳,但她的力道顯然還不夠,四周絲紋不動,她急忙叫來侍衛。
「朝著這里,用力壓下去。」她說道。
侍衛一看就明白夫人真的找到機關樞紐了,急急運氣,大喝一聲,朝那石頭上的小圈拍下重重一掌。
轟轟轟隆隆隆……地面開始微震,一道低沉的磨擦聲刺耳的響起,但听在衣晚香耳中無疑是天籟。
因為所有人都看到,衣晚香剛才敲擊的地方,居然開出了一個洞。
眾人上前,便看到奉朝剛由里頭跳了出來,看到眼前的衣晚香,他先是一怔,卻沒有多話,只是先把洞里的其他人拉出來。
侍衛們及衣晚香也加入幫忙,很快的,洞里的十余個人全都出來了。
「夫人?」春花看到衣晚香,立刻訝異問道。「怎麼會是你救我們出來?莊主不是要你帶小姐離開?」
「我不放心,所以又回來了。」衣晚香目光匆匆地掃過這十余個人,確定墓穴里沒有其他人了,她心一沉。「慕容汐呢?」
提到慕容汐,原本還覺得劫後余生的眾人紛紛沉默了,衣晚香越看越不安,抓住了春花問道︰「慕容汐呢?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我的丈夫呢?」
春花紅著眼看著衣晚香,最後小嘴一癟,淚水大顆小顆地落下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別忙著哭,你告訴我慕容汐呢?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啊!快說啊……」衣晚香幾乎是吼叫出來,但那語氣里的悲切之意也顯露了她絕望的心情。
「你不用逼她了。」奉朝剛看不過去,將春花拉到身後。「莊主他……他為了救我們親自斷後,將我們封在了墓穴之中……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好一個生死不知,我就知道他是這麼笨的人,難道他覺得他用命救了我們,我們就會開心嗎?」在這個晚上,衣晚香幾乎哭到無淚,她覺得身心俱疲,連痛恨慕容汐丟下她一個人都無力了,有時候抱著遺憾活著,比死去還痛苦啊……」
每個人都不發一語,被她言下之意惹紅了眼。
時間又接近了破曉,天微亮的慕容山莊看上去滿目瘡痍,蒼涼蕭索,更加令人不勝悲切。
終于,慕容盛沙啞地開口了。「這筆帳,我們遲早要替汐兒找回來。」
「對!我們一定要幫莊主討回公道!」在場的每個人都是慕容山莊的死忠親信,想到慕容汐為大家付出生命,每個人都是萬分悲痛憤恨。
「衣……嫂子,」慕容秋也沉痛地說道︰「大哥不一定死了,畢竟我們都沒有真的看到他被殺……」
這是他第一次稱衣晚香為嫂子,而在他懂事後都是直呼慕容汐之名,這許多年來,同樣是他第一次心服口服的叫了哥哥。
衣香聞言,渾身僵硬,美目一凝,淚水停在了眼眶。她揚起袖子,往臉上狠狠一抹,動作很粗魯,卻顯露了一種決斷。「你說的對,在沒看到他的尸體之前,我不會相信他死了!他欠我的情太多了,還沒還清之前,怎麼能死呢?」
不管是自欺欺人也妤,欲蓋彌彰也罷,她強行打起精神來,朝著大家說道︰「我們必須走!慕容山莊毀了,我們可以再蓋,只要我們都還活著,慕容山莊總有再興起的一天,當我們重新踏上這塊土地時,慕容山莊將不再懼怕任何人!」
「對!夫人說的對!」眾人附和起來,低到了谷底的士氣,似乎在這一刻成功地被提振了起來。
連慕容盛都對衣香另眼相看,若說以前他是懊悔誤會了這個媳婦,現在便是驕傲自己竟能有這個媳婦!
就在她說完這句話的同時,遠處竟是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而這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達到了每個人的耳中、心中,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地望了過去。
「沒錯!只要我慕容汐還活著一天,一定會帶你們重新踏上這塊土地,慕容山莊將不再懼怕任何人!」
「莊主!」每個人都驚喜地看著驟然出現的慕容汐,春花甚至直接哭了出來。
搶在眾人之前,衣晚香如同一枚炮彈直接沖進慕容汐懷里,號啕大哭起來,「你這混蛋!你要嚇死我嗎?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死了啊……」
衣晚香那種毫不掩飾的傷痛及害怕讓慕容汐簡直心都碎了。
「爹!」慕容寧寧也沖了過去,用力地抱住慕容汐的大腿,同樣哭得不成人形。
一家三口就這麼擁抱在一起,任淚水稀釋著生離死別的恐懼,能夠再這樣抱著自己最愛的家人,就如同一場重生,這畫面感動了所有人。
連慕容盛眼角都隱隱看得見水光,奉朝剛甚至別過頭去,不忍再看這殘破的幸福。
將眾人送入墓穴後,慕容汐只身引開敵人,渾身傷痕、九死一生才好不容易回來,因為他知道墓穴要從外面才能開啟,他怕沒水沒食物,空氣又不流通的情況下,大家會被活埋在里面,但他沒想到自己一回來,見到的竟是如此驚喜的一幕。
真的,她說的對,大家活著就好!
高強度的緊張加上渾身的傷,此時慕容汐的精神與體力都到了極限,在看到眾人安好後,心情一放松,他終于安心的閉上眼,昏倒在衣晚香的懷中。
「莊主!」
由于慕容汐沒死,澹王的人追不到慕容汐,一定是掘地三尺也要弄出墓穴里的人,所以眾人連忙趁天完全大亮之前離開,馬車及輕騎化整為零地出城,在城外的樹林里集合後再行決定要到什麼地方落腳。
衣晚香與慕容汐分分合合,受過太多磨難了,所以眾人貼心地讓他們兩個獨坐一輛馬車,何況慕容汐傷得很重,身邊也不適合有太多人,有醫術不俗的衣晚香坐陣,心理加上身體的照料,對他療傷也能有更好的幫助。
這一趟驚險的來回,衣晚香坐的都是同一輛馬車,只是駕車的侍衛換成了奉朝剛。
離開時懷著滿滿的離愁與不安,現在雖然仍稱不上安全,但有了慕容汐在身旁,她卻只有全心的滿足與充實。
她仔仔細細的替他每一道傷上好藥,看著他身上傷痕累累,有幾道刀傷甚至深可見骨,他都咬牙撐下,這麼重的傷能撐到這個時候簡直是奇跡,要是在現代換成一個普通人,救護車還沒到急診室應該就不必鳴篤了。
終于打好最後一個結,她心疼又氣惱地瞪著昏睡中的他。「你以為你是地表最強老爸,怎麼打都打不死的嗎?下次不準你再拋下我,不準你用肉身擋刀劍,否則……否則……」
否則怎麼樣,她竟什麼也說不出來,對他的動容與不舍,讓她連一句撒嬌使性子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的頭就枕在她大腿上,她俯下頭,臉頰貼著他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回來,可不是因為我已經原諒你了……而是因為我愛你啊!」
她就這麼靜靜地依著他,凝視他俊挺的五官,然而他突然間睜開了眼,目光晶亮地望著她,一點都不像個虛弱的病人。
「我听到了。」他說。
「你……」她驀地紅了臉。
「你知道嗎,這是我這一路行來最好的安慰了。」他想朝她笑笑,內心卻是酸楚得連笑都笑不出來。
慕容汐欲起身,在她的協助下終于虛弱地坐了起來,撩起馬車的窗簾,他看到的是零零落落的幾輛車及侍衛,原本有上百人的慕容山莊,現在只剩這些人,如何叫人不唏噓。
他想起了當初自己如何從一文不名,不靠父親的庇蔭辛苦的闖出了名聲,建立慕容山莊,一開始他是想要有個完整的家,所以他娶了衣晚香,生了女兒,讓父親日後退伍有地方養老,讓年幼的弟弟接觸的世界可以廣一點,想不到許多人就這麼追隨他,一路一起拼搏過來,對山莊都有了堅不可摧的感情。
他的目光幽幽地不知看向何方,口中娓娓訴說起來。「李伯是第一個加入我們慕容山莊的長工,他做事勤快誠懇,後來才提拔他做管家,雖然他曾經做錯過事,卻也是逼不得已,後來更豁出性命幫我們,我並不怪他。
「春花原就是為了服侍女主人特別訓練的婢女,聰明伶俐,想不到與今和朝剛曖昧了起來。
「小王是專門掃後院的,不特別出色,對慕容秋卻是忠心耿耿,每次慕容秋三更半夜偷溜回府,都是小王接應的,因為這事他不知被我罵了多少次。
「還有寧寧的女乃娘,生產沒多久自己的兒子就病死了,被丈夫趕出門,走投無路,怡好踫上了寧寧出生,我便答應讓她照顧寧寧,她當真把寧寧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即使我們都錯待寧寧……」
他細數每一個車隊里的人,衣晚香發現他其實對每個人的情況了如指掌,把每個人當成家人。
以前慕容山莊的散漫風氣,或許也是他不忍心處罰才會越來越惡化,他雖然表面冷酷,但事實上是個心軟的人,也就是這樣,他無人可傾訴,慕容山莊的一切責任都是他在承擔,什麼壓力煩悶都壓抑在心里,如今事情已經出乎他可以控制的範圍了,他沒有崩潰已經謝天謝地。
他終于將視線轉了回來,好像在看她,但焦距卻不在她臉上,反而顯得有點茫然。
「如今,慕容山莊毀了,還有許多人因而犧牲,你說,是不是我害他們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家園?」
衣晚香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處在自責中的他,什麼安慰都听不進去的。什麼不要想太多、把這些事放下之類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簡直跟風涼話沒有兩樣,如此大的變故,誰能真的不想,誰又能真的放下?
他依舊是面無表情,但她卻看出他面色下的無助。
縴手靠近了他的臉,輕撫了下,就像溫柔的和風一般,柔柔地撫過他千瘡百孔的心靈。
只是這麼一個動作,慕容汐覺得自己所有強撐的堅強瞬間潰堤,他轉身緊緊擁住她,擁得身上的傷口都痛了也不肯放松,像是想將她嵌進自己的身體里,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沒有人比她懂他,什麼都不必說,卻給了他完全的支持,他好慶幸他愛的是她,更慶幸她沒有放棄愛他。當他撐著傷回到慕容山莊,看到她朝向他跑來,他知道從那一刻起,他對她的愛已經萬劫不復了。
這個擁抱相當純粹,無關男歡女愛,就是一種心靈的交流與陪伴,那些險些失去的勇氣與信心,似乎就在這樣的相擁之中療愈,漸漸累積。
良久、良久,慕容汐松開她,深情款款地盯著她。「謝謝。」
「我下次不想听到你說這句話。」衣晚香打趣道︰「我比較想听到這些銀兩盡量花之類的……」
慕容汐莞爾,被她這麼插科打諢,他的心情似乎恢復了不少,也終于有心思考正事了。
「馬車走的方向是朝向京城去的,我們也該好好思索下要先在哪里落腳。」會朝著這個方向走,慕容汐也有自己的打算,澹王讓慕容山莊傷亡慘重,他不會這麼輕易就算了。
京城的方向?衣晚香靈光一閃。「我想到了一個地方,離京城不遠,那地方衣崇明應該也想不到。」
「什麼地方?」慕容汐好奇了。
衣晚香極有把握地說︰「衣晚香……呃,我娘的老家!她雖然是衣崇明的奴婢,但老家在山村里,祖上人口也不少,現在家族凋零成了空屋,但住下十來個人應該綽綽有余。」
衣晚香的母親?慕容汐自然知道衣晚香母親與衣崇明的故事,推測衣崇明可能真的不會注意到那個地方,于是他果斷地道︰「好,我們就去那里。」
衣晚香母親楊氏的老家位在田溝村,距離京城並不算很遠,卻因為位在山地里,位置有些隱密,所以發展不起來,到現在還只是個小山村。
村子里人口不多,家家戶戶都認識,當慕容汐等人的馬車駛進楊家舊宅時,不免引起了村人的側目。
楊家舊宅看起來已經許久沒人住了,有些破敗,屋里也布滿了灰塵蛛網,幸好門窗牆壁屋頂俱在,即使有些破洞也不妨礙居住,只不過清理起來要花些時間與力氣就是。
大致參觀了一下,楊家以前或許還是個不小的家族,主屋就有三進,加上左右廂房,要住下他們十幾個人不成問題,還能余有空房。
由于慕容山莊的幾個主人以前都是靠人服侍的,衣晚香也沒期待他們能幫上什麼忙,再加上慕容汐有傷在身,不能出力,所以她很快的把工作分配好,讓其余眾人先去添購或借用一些清潔用具,徹底清理這戶舊宅。
于是眾人開始忙碌起來,而慕容汐、慕容秋、慕容盛甚至是奉朝剛,四個大男人被視為沒用的戰力,所以排排呆坐在一旁,隨著眾人走動,他們的頭也跟著左轉右轉,看上去倒真的有些傻。
奉朝剛的目光一直在春花身上,他看她因為個子小,辛苦地踮著腳想擦窗戶的高處卻一直擦不到,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嘩的一聲站起來到了春花身邊,出手想取過她手上的濕布。
「我來吧!」奉朝剛這麼一抓,卻恰好抓住春花的小手。
春花低叫了一聲立刻把手抽回,佯怒地白了他一眼,紅著臉連忙取走水盆,假裝到後頭水井去換水。
旁人看到了這一幕都竊笑了起來,這兩個似乎越來越有戲了。
奉朝剛也不在意,學著春花開始擦起窗戶來,對于這人生第一次做的家事還覺得挺新鮮的,竟是做得有模有樣,畢竟他剛才也觀察了春花很久。
「我也來幫忙!」慕容秋也拍拍站了起來,拿起門邊的掃把。「慕容山莊已經沒了,我也不再是什麼慕容家的二爺,就這麼坐著看別人忙碌算什麼呢!」
听到他說這番話,代表他真的成長了,慕容汐與慕容盛交換了一記感到安慰的眼神,皆是會心一笑。
「我也擦個桌子好了。」慕容盛竟也隨著小兒子的腳步,慢慢地拐到桌子前。「雖然我一只腳不利索了,但手還能用啊!」
慕容汐見父親都起身了,自然也是不落人後,扶著牆站了起來。「我也來……」
「你不行!」他才剛站穩,居然就有好幾道聲音同時制止了他。
衣晚香走了過來,沒好氣地道︰「你現在不能用力,難道你希望傷口再裂開?打掃的事你就別摻和了,先把自己的傷養好最重要。」
「是啊是啊,」慕容秋居然取笑起他來。「難得我覺得自己比你有用了,你就乖乖坐在那里不要動,看我們大顯身手吧。」
慕容汐微微一笑,卻也沒坐下,就這麼倚在門邊,看著這一屋子他愛的家人,覺得眼前的畫面無比溫馨。
這里很髒,甚至只能說是簡陋,但比起以前慕容山莊的遼闊典雅,大家起胼手胝足的感覺卻格外的溫暖動人。
不多時,春花拿著臉盆回來了,臉色也恢復如常,她來到奉朝剛身邊,想替他清洗剛剛用來擦窗的濕布,奉朝剛還特地讓開了身,好像想讓她看看他擦窗的成果。
原以為多少能得到她幾句稱贊,想不到她難以置信地指著窗戶說道,「你……你居然把窗上的窗紙也全都擦掉了?」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這些紙貼在窗上,水一踫就濕,我就順便撕了。」奉朝剛眉一挑,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
春花好氣又好笑地道︰「你把窗紙全弄掉了,這樣風不就能輕易灌進來,那還需要窗戶做什麼?」
「這……」奉朝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蠢事,他還真沒注意過窗紙原來是有功能的,他一直以為那是沾上去的污物。
慕容秋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沒關系沒關系,頂多晚上涼快一點嘛!」
他這麼一打趣,眾人都笑了起來,想不到他笑得過火,手上有點年紀了的掃把居然啪聲折斷,令慕容秋只能傻眼地舉起長柄,掃把前端則是孤伶伶地躺在地上。
比起奉朝剛的失誤,眾人笑得更大聲了,而且月兌去那層主僕關系,似乎彼此的距離又拉近了一些,笑起來更加歡快,連慕容秋自己都忍不住抓抓頭傻笑起來。
「你啊,真把掃地當成練劍了。」倚在門牆邊的慕容汐都笑著揶揄。
詎料天意就是這麼弄人,慕容秋剛笑完奉朝剛,自己就了糗,而慕容汐剛笑完慕容秋,就看他倚著的門板因年久失修,終于受不了他的重量,倒了下去,砰地發聲巨響。
這一回,整個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靜,每個人都瞠目結舌地望向了站直了身子一臉無辜的慕容汐,即使沉穩內斂如他也不由微微尷尬起來。
突然間,一個銀鈴般的笑聲輕輕地由角落的方向傳來,大伙兒看了過去,居然是一向安靜內向的慕容寧寧。
她可愛地捂著小嘴,覷著慕容汐的眼兒都彎成了新月。「爹爹好傻!」
此話一出,滿室發哄堂大笑,連奉朝剛的嘴角都咧出了史上最大的弧度,春花笑到抱著肚子直喊疼,衣晚香毫不客氣地拍案狂笑,慕容秋柱著掃帚的長柄笑到蹲了下來,就連慕容盛老眼旁都擠了滿滿的皺紋,頻頻拭著笑出來的眼淚呢。
慕容汐感染了大家的笑意,也跟著搖頭苦笑起來,今日這一笑,或許大伙兒也將劫後余生的喜悅投射到上面來,他與衣晚香對視一眼,那笑容里驀然多了幾分欣慰的味道。
「我們慕容山莊的笑聲,一年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多啊!」慕容盛笑夠了,不由感嘆起來。「沒有受過磨難,哪里知道擁有的可貴?這次慕容山莊蒙難,我們受得,日後才會更加懂得珍惜!」
的確,慕容山莊這麼容易就遭了劫,除了對手太強,平時眾人沒有居安思危,訓練不足,一遇敵就先亂了陣腳也是原因之一。
遭受了重大的挫折之後,若能再站起來,那必然會變得更加強大。眾人咀嚼著慕容盛的話,都在心中激勵著自己。
此時,外頭探頭探腦的幾個村民,終于有個大嬸忍不住領頭敲了敲牆——因為門已經被慕容汐弄倒了。
她神情緊張,後頭跟著幾個村民,手上甚至還拿著鋤頭鐮刀等物,「你們……是楊家的人嗎?」
屋內眾人面面相覷,最後是衣晚香走了出來。「是的,我是楊家的後人,我母親是楊鳳兒。」
那名大嬸覷著衣晚香看了半天,啊了一聲,恍然道︰「是了是了,你和鳳兒很像啊!鳳兒從小就是我們村里的小美人,女兒這麼標致也不奇怪了。」
「大嬸你是……」衣晚香禮貌地問,目光看著大嬸後方那些來勢洶洶的杜民,詢問他們的來意。
那名大嬸忽然笑了起來。「你可以叫我劉嬸,這只是個誤會,我們以為你們是想來霸佔楊家地產的,畢竟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住了,現在既然是楊家的後人回來,那我們就放心了。」
原來如此,衣晚香也甜甜一笑。「謝謝你們了,劉嬸,我們可能會在村里住一陣子,就請大家多多指教了。」
「都是村子里的人,說什麼指教。」確認了對方的身分,劉嬸恢復了原本的和善與好客,「這里已經空了好久,里面什麼都沒有,我家里有些被子,等會兒就搬過來,你們先頂著用吧。」
「謝謝你了,劉嬸。」
外頭的村民知道了衣晚香的身分,也相當好客地道︰「你們沒有食物吧?我家里還有木薯,等會兒拿些過來,讓你們晚上煮個木薯湯喝。」
「我兒子昨天獵了只山豬,我也拿只豬腿來給你們好了,吃肉才有體力干活啊……」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想幫忙,言語里竟沒有一絲要求回報的意思,令眾人很是感動,若非他們有著滅門之仇在身,還真想就在這田溝村定居算了。
「謝謝,謝謝大家的照顧,這田溝村里的人,個個都是好人!」衣晚香一一致謝,了解了這里是這麼純樸和平,她一直緊繃著的心情終于也放松了一點。
然而她說到每個都是好人時,劉嬸卻遲疑了下。「呃……其實也有些人不是那麼和善,不過沒關系,我們都會幫你的。」
衣晚香對劉嬸的話有些不解,目光本能的望向了慕容汐,但看到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她的情緒便安定了下來。
是啊,有他在,什麼魑魅魍魎前來她都沒什麼好怕的!衣晚香信任的笑意落在慕容汐的眼中,也傳達到他的心里。
村民們原本都要轉回家搬東西到楊家來了,此時又來了一個中年婦女,長得瘦骨嶙峋,眼角吊起,顴骨很高,一來就很不客氣地打量著衣晚香,開口語氣就很沖地道︰「你真的是楊鳳兒的女兒?」
這麼沒有禮貌的人,衣晚香還真不想理會,不過她對田溝村的村民有一定的好感,所以只是淡淡地回答,「我是不是楊風兒的女兒,看臉就知道了不是嗎?」
「所以你就是衣香是吧?我兒子在臨川縣的酒樓工作,听說你已經嫁到慕容山莊去了,不是被人家休了嗎,怎麼有臉回來?」
「我為什麼回來,這就不勞你操心了」衣晚香柳眉微皺。
「哎喲,我是怕你帶了奸夫回來霸了楊家土地,壞了我們田溝村的風氣啊!」那中年婦女夸張得聲音都尖銳起來,伸出骷髏般的手,指著屋子里的男人們。「你一個棄婦,居然身邊跟著這麼多男人,該不會把奸夫一整家都帶來了吧?我看你娘要是地下有知,都沒臉去見其他的楊家人了啊……」
越說越不象話了,衣晚香這下明白劉嬸方才吞吞吐吐的是什麼意思了,這田溝村果然並不是人人都很和善。
她的心情倒是很冷靜,因為那中年婦女說的沒有一個字是事實,然而與她同來那些慕容山莊的人,可是一個個都氣到渾身發抖了。
「你這丑婆娘,,說的什麼鬼話?我們夫人是你可以批評的嗎?」
「要論婦德,我們夫人要比你不知道好出幾百倍!至少她不會開口閉口就罵人罵得那麼沒教養。」
中年婦女頓時像炸了毛的貓,潑婦般反罵回去,「你們是什麼玩意兒?居然敢罵我?」
「為什麼不敢罵?」這一次,居然是慕容秋站了出來。「像你這樣上門來罵主人家的,我慕容秋還是第一次看到,光看你這尊容和談吐,連我嫂子一根毛都比不上,居然還敢大放厥詞,真不知道你倚仗的是什麼,我們這里隨便一個人出一只手指都能按死你。」
他的話還真起了點效用,中年婦女有些忌憚地倒退了一步,衣晚香朝著慕容秋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她真沒想過這個小叔會替她說話。
而一直冷眼看著這婦女的慕容盛也開了口,他可是退伍將軍,那種氣勢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你很想知道我們是誰,我告訴你,我們就是你口中慕容山莊的人,我們慕容山莊的媳婦,持家有道,秀外慧中,不是你一個小小村婦可以批評的。」
衣香難以置信地望向了慕容盛,小手不由捂住了嘴才能稍稍掩飾她的驚訝。如果說慕容秋站來,還算是同輩之間的義氣,那麼慕容盛就真的是以慕容山莊的名義替她出頭了。
他們真的完全接受她了……衣晚香突然有點想哭,她付出了這麼多,全心全意的將他們視為家人,如今果然得到回報,他們也把她當成慕容家的人,不容外人侵犯欺辱。
「我……我為什麼不能批評她?」中年婦女尖叫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亂叫顯然很不理智,足見她被慕容盛嚇壞了。
「我的妻子能有條有理的管理一個數百人的山莊,你能嗎?她可以為了夫家苦心付出,忍受千夫所指,你能嗎?她為了營救夫婿女兒,不惜深險境,你又能嗎?」慕容汐突然冷著臉,語氣森然。「最好不要讓我再听到你說我妻子一句不好,否則從今以後,你就是我慕容家的敵人。」
慕容盛更陰惻惻地加了一句。「要知道,我殺過的人可比你走過的橋還多。」
「我……我……」中年婦女真的嚇到了,四處張望想尋求幫助,看到了一旁的村民,不由嚷道︰「你們就這樣看著我被外人欺負?我們好歹都是田溝村的鄉親,一起生活了幾年……」
詎料,村民們沒有如她所想的聲援她,反而不屑地道︰「黃家婆娘,我看你是嫉妒吧!要不是你覬覦人家楊家的土地房產,否則干麼這樣找借口胡亂罵人?」
劉嬸更是不屑地撇撇嘴。「之前要不是我們這些村民擋著,你早就霸佔人家楊家的土地了吧?現在居然有臉來罵人,以為人家會被你罵走,然後你就可以再慢慢算計這塊地?省省吧你!」
村民你一言我一語的,反而那黃家婆娘罵得狗血淋頭,最後惱羞成怒地大罵而去,看起來居然還一副不願罷休的樣子。
看到黃家婆娘走了,受到了滿滿保護的衣晚香動容地向眾人行了個禮,語氣都帶著些哽咽。「真的……謝謝你們……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支持我,我……我很感動……」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我怎麼可能看著別人羞辱你。」慕容汐辛苦地移動過來,輕輕揉了揉她的頭。
「嫂子,你這樣子我們很不習慣呢,你還是罵人好了,那比較像你啊……」慕容秋模了模鼻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但話里還是听得出對她的維護。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劉嬸看得頻頻點頭。「鳳兒的女兒啊,你叫衣晚香是嗎?看得出來你一定是很好的媳婦,才會讓夫家的人這樣夸獎你,你可別在意黃家那婆娘的話啊!」
「她的確是很好的媳婦。」慕容汐有些得意的道。「我不會看錯人的。」
「嗯,她不錯。」慕容盛不習慣贊美人,卻也言簡意賅地說道。
衣香被夸成這樣,原本是感動得想哭,現在卻是害羞得想躲了,不由抱起了一臉懵懂的慕容寧寧,讓小小的身軀擋住她害臊的模樣。
劉嬸見狀不由大笑。「孩子都這麼大了,也該嫁進去很多年了吧?怎麼才講兩句就害羞起來,像個大姑娘一樣!你得學著像劉嬸我這麼厚臉皮,那你這個媳婦就更好啦……」
一番話又惹得笑聲四起,慕容山莊在來到田溝村的第一天就成功地融入了這些善良的村民之中,似乎為他們的重建之路樹立了一個好的開始。
然而每個慕容山莊的人卻都知道,這樣的和樂是短暫的,前方等待著他們的風暴仍是隱隱威脅著每個人,絕不能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