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男如獸 第一章
第一章
臘月寒冬,百花凋零,唯獨不畏寒雪的臘梅傲然綻放。
凜人寒風中揉著一股襲人清香,風一吹,嫣紅女敕瓣如落雪,紛紛墜落天地間,白雪襯紅花,煞是美麗。
可這如此美麗的風情在夜幕悄悄降臨後,瞬間被一片闃黑給籠罩,加上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易少凝便再也沒有賞景的心情。
她再一次確定今兒個費盡千辛萬苦采到的藥草安安穩穩躺在藥簍子里,才邁開步伐繼續趕路。
豈料,她才邁開步子,卻因為夜色沒留心前方有個雪窟窿,一腳踩下,一個重心不穩,直接撲倒在地。
甫落的雪仍松軟,易少凝幾乎是整張臉埋進那凜寒透骨的冰冷里。
她打了個冷哆嗦,抬起臉兒,拍掉身上的雪沫子,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苦澀悲涼的笑弧。
她究竟在趕什麼路呢?
縱使她一個黃花大閨女數夜未歸,也不會有人發現。
身為毒物神醫易飛鵬庶出的女兒,即便擁有比兄長更適合繼承爹親衣缽的過人天資,卻因為她的出身,被冷晾在府中最偏處的小院。
再者,當世行醫婦人僅有不受重視的「藥婆」,即便對庶出女兒再不重視,易飛鵬也不可能任由她學習藥理醫事,拋頭露面。
但這並未阻礙易少凝渴望習醫的想法,她偷偷讀遍府中爹親珍藏的藥經醫典、易家秘傳藥方。
而讓她真正動手調配起藥材、對癥書中醫理的卻是在娘親病逝的那一年。
娘親去了沒多久後她因憂傷過度,染上風寒,病癥來勢凶猛,讓她整整臥榻了十日。
她想見爹親讓他診治,偏偏嫡母柳氏一直以爹親醫館忙碌為由,沒有幫她通傳。
她退而求其次想延請郎中醫治,卻被大姊姊、二姊姊冷嘲熱諷一番後,丟了包藥了事。
娘親雖說是神醫易飛鵬的妾室,但在易府中的日子,在當家主母的層層剝削下,其實過得清苦。
原本相依為命的母女兩人倒也自在安樂,可娘親去世後,易少凝的日子過得越發不堪。
不受重視的她身邊並無伺候起居的婢女,因此即便臥病在榻,她仍得抱病煎藥。
猶記那一日,她拆開藥包發現里頭僅是一些次等、準備丟棄的碎藥材時,她委屈的想掉眼淚。
那藥量少得可憐的藥材即便煎熬成汁,也不足以醫治她的病。
于是她只能查閱醫書,為自己診脈配藥,直至痊愈。
之後,她便趁夜出門上山尋藥草,偶遇需要救治的動物、病倒路邊的貧婦、樵夫便施以援手……
她救助貧弱孤寡,不收診金,不久便成了病人口中的施藥仙女,亦有病人特意尋她芳蹤,求治疾病。
可在易府中,她不過是個被冷眼以待的易家六小姐,有誰會等她呢?
不經意回想起的過往讓易少凝眼澀鼻酸得想掉眼淚,但最終她還是忍住了。
傷春悲秋個啥勁呢?眼下最重要的是趕緊回去,這大冷的天,她可不想凍死在荒郊野嶺。
略定了定心思,她重新挪動步伐,卻听到呼呼風雪間,隱隱有獸類低低咆哮的聲音。
她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寒風雪夜的荒山野嶺,遇上覓食的野獸也不足為奇。
可她來此采藥這麼多回,不曾遇過凶猛野獸,也不曾听聞此處有野獸出沒,所以是錯覺吧?
易少凝繼續往前走,眼角余光瞥到不遠處的林間有一抹黑影,黑影劇烈扭動,四周的枯枝不斷被扯拔起飛甩出去,讓她嚇了好大一跳的定住腳步。
站在原地,野獸咆哮嘶吼聲不絕于耳,片刻竟倒地不動。
驚見這狀況,易少凝遲疑片刻,仍是挪步上前查看。
眼前是頭野獸,若她夠聰明就不會招惹這可能為自己帶來危險的麻煩,速速離開。
可她雖非正式拜過師的大夫,卻有滿腔身為醫者悲天憫人的熱忱,面對這狀況,她無法坐視不理。
她悄悄的靠近野獸,才發現背對著她的獸肩上有碗大的口子正汩汩流著血,那蜷縮成一團的身軀痛苦抽搐,口中不斷發出獸類的低狺。
易少凝輕拍牠的背,輕聲安撫。「沒事的,上完藥就不痛了。」
听到人聲,那被劇痛折磨得神智模糊的獸猛地清醒,發出一聲咆哮,前肢朝聲音來源處猛地一揮。
易少凝本就不敢大意,因此察覺牠的動作,立即反應過來,驚得用手去擋,「刷」的一聲,袖口被撕扯成碎布條。
但這個動作似乎耗盡了那獸僅有的氣力,龐大身軀直接倒地。
易少凝則是趁此拿出止血藥粉,替牠的傷口上藥再敷上藥草,最後掏出自己的手絹,扯下那被扯爛的袖子,飛快為牠做了簡單的包扎。
久居深山的獸充滿野性,對人戒心極重,看著那雙充滿野性的獸眸,易少凝雖然想再為牠查看是否有其他傷口,但她的膽子再大,卻也不敢犯險。
略思忖了一會兒,她從隨身丹瓶中取了顆固元補氣可解百毒的藥丸,火速塞進牠口中後,轉身拔腿就跑。
這是她僅能為那頭受傷的獸做的,其余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年夜,大雪紛飛,合家團圓的氣氛伴隨著咕嚕咕嚕滾動的火鍋,熱騰而喧鬧得揮去大宅院平日的沉寂。
易飛鵬有一妻一妾,正妻柳氏為他生了二兒三女,妾室生了一個女兒,其中一子不幸夭折,另一子一女皆成家立室,僅余五女和六女還在膝下。
平時因為醫館忙碌,加上兒子學而優則仕,外放做了官,偌大的宅第里僅有過年時節會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個團圓飯。
柳氏平日用飯自然是照拂張羅著自己的女兒,那死了親娘的庶出女兒她甚少關心。
易少凝性靜,平時被輕慢對待慣了,難得與家人一同用飯的機會也僅是大節日,面對威嚴的爹親、偽善的柳氏以及兄姊們,她無法坦然,只覺別扭得緊。
她向廳中長輩福身請安,正打算入座,卻突地听到爹親沉聲開口。
「不是每個月都撥了月錢,怎麼還是那身舊衣裳?」易飛鵬瞥了一眼身形單薄的庶女一眼,沉下臉,冷冷地問。
易少凝一怔,尚不及回應便听到柳氏回道。
「凝姊兒孝順,說是要給純姨娘守孝,這兩年的月錢怕都是攢著沒敢做新衣裳。」
提起孱弱多病的妾室杜純娘,易飛鵬感嘆地皺了皺眉,嘆了口氣。「固然如此,也該看看場合。」
柳氏暗暗觀察著夫婿神色,「少吟,妳帶妳六妹妹去換身衣裳,大好的日子,可別壞了氣氛。」
易少吟听了微蹙眉,心中有些不快,卻礙于爹親在場,還是忍著,領著易少凝離開。
兩人才離開,一名老僕便連滾帶爬的急慌慌闖入廳中。
「老、老爺!有、有病人求見。」
柳氏見老僕失去平日沉穩的行徑,擰眉啐道︰「不瞧瞧今兒個什麼日子嗎?看什麼病哪!」
「老、老奴說了,但那漢子凶神惡煞的,直接就闖了進來。」
老僕話才說完,「砰」的一聲巨響,廳門那雕花精美的門扇應聲落地,風雪不斷呼呼灌入,讓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眼下這狀況可顧不了冷不冷,一家人先是被那巨響嚇得一震,不多時又見身著墨色勁裝、墨色斗篷的男子,挾著風雪與凜人殺氣出現,眾人的心同時一凜。
「誰是易飛鵬?」
易飛鵬見來者不善,肅然起身,尚不及開口便被柳氏的喳呼給搶了先。
「哎呀!這誰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闖進來哪!護衛!守門的護衛都死了嗎?」
彷佛不耐女人的驚呼,墨衣男子二話不說地抽出身後的劍,利落一揮,伴隨著一聲慘叫,杵在一旁的老奴便被卸了條臂膀,痛得倒地哀叫。
廳中眾人見血,駭得腦中嗡嗡作響。
柳氏驚得愣張大嘴杵在原地無法反應,廳中女眷丫頭有的發出驚恐尖叫,有的嚇得如同全身的骨頭在瞬間被抽走似的癱軟在地。
易飛鵬行醫多年,也不曾見過如此狂妄殘忍之人,肅聲問︰「閣下是求醫或是尋仇?」
「求醫。」
「求醫先傷人,听所未聞,恕老夫不才,治不得。」
聞言,男人如湖泊般深邃的瞳眸收縮,冰刺般的視線落在易飛鵬臉上,一個鷂子翻身,迅即將立在易飛鵬身旁的年輕男子給拽到身前。「不治我就先殺了他,再讓你們全部陪葬。」
柳氏見愛子脖子上抵著把亮晃晃的利刃,厲呼︰「老爺給他治,給他治,別、別讓他傷、傷害咱們家玄輝哪!」
「治還是不治?」
易飛鵬見愛子被挾持,來者出手狠厲,若不答應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只得硬著頭皮頷首。「……治。」
易飛鵬話一落下,墨衣男子一掌將那男子推開,閃身到易飛鵬身側,拽著他的衣領就要離開。
易飛鵬這才知男子並非要留在自家醫館醫治,而是要帶他離開。
他急中生智,雖勢不可轉,卻也想拖延時間,揚聲喊道︰「我得拿我的藥箱──」
墨衣男子彷佛沒听到他的嚷嚷,拽著他像拽袋米糧般施展輕功離開。
冷凜風雪中隱隱還听得見易飛鵬的聲音,但不過片刻,男子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眾人面前。
柳氏回過神,哭天喊地嚷道︰「天哪!這都是什麼事呀!老爺!老爺!」
大年初一,風雪稍霽,初露臉的太陽灑下金光,地上積雪染上一層薄薄金暈,刺眼扎目。
不遠處,鞭炮聲響起,夾雜著孩童嬉鬧玩雪的笑聲響起,相較于其他人家,「易善堂」卻因為昨夜災厄,頓失家中支柱的易家人陷入愁雲慘霧當中。
「娘……您說要不要報官哪?」
易少吟昨日帶著易少凝進屋換新衫,因而錯過了那發生在短短不過一盞茶光景的災厄。
易玄輝沉痛的凜聲道︰「報什麼官?那男子武功高強、出手狠辣,我看爹是凶多──」
易玄輝身為朝廷命官,卻不信任官府,他這番說詞引起易少凝的側目,偏偏其他人都像無所覺一般。
不待兒子說完,柳氏白著臉揚聲制止。「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麼不吉祥的話,你爹一生懸壺濟世,救過那麼多人,會有福報,會逢凶化吉的!」
柳氏話雖這麼說,但憶起昨晚狀況,不禁嗚嗚哭了出來。
易玄輝見眾人不再說報官的事,心里不禁暗暗松了口氣。
他有官職在身,劫走爹親的人明顯是個江湖中人,這件事若宣揚開來,那些聞到血腥的御史言官說不定會參他一本,說他勾結山賊土匪與人結怨,那豈不糟了。
他好不容易在芝縣那個窮鄉僻壤熬滿了三年,上下也都打通了關系,若不能回京城,也能去個富庶豐饒的地方。
易少凝安靜站在一旁,看著廳中的家人,在這種時刻不是應該更加團結商量救人對策,但他們卻各懷心思,有如一盤散沙。
她的心情擔憂沉重,卻也一籌莫展。
她插不上話,想了想便說︰「我、我去佛堂幫爹誦經祈福。」
她話一說完,廳中並無人理會。
易少凝已然習慣這得不到響應的狀況,她的情緒並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只是靜靜的退了出去,再徑自往佛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