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惡夫 第七章
入夜,窗外下起了雨絲般的細雪。
房里的火盆倏然亮了起來,本是空無一物的盆底,霎時多了一小堆桑木炭,火光燃得越發炙熱,驅散了一室寒冷。
拔步床榻上,于緲緲側身而臥,另一側,躺著一具美麗的黑色身影。
她睜著水眸,忍不住仔細端詳起延維的臉。
好看的峻眉,高聳鼻粱,深邃眼窩,狹長且大的美眸此時正掩著,微削瘦的面頰,以及那雙優美的朱紅薄唇。
這麼美麗的一張面龐,唯有天神或神裔方能擁有……
多麼不敢置信,延維這樣的天神,竟然會看上如此不起眼的她,甚至在她徹底放棄自己之時,躍入汸江救起了她。
然而,他心底仍是愛著贏魚的。她能感覺得出來。
興許連他自個兒也沒發覺,當他看著她,不論是說話,抑或是微笑凝視,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她身上,實則卻像是透過她望著另一個人。
他肯定是在想贏魚吧?那個長了一雙翅膀的贏魚,又能化為美麗人身的女子。
只是她始終想不透,她與美麗的贏魚差了十萬八千里,延維怎能如此孌屈自己,透過她這張臉去聯想另一個人?
亦猜想不透,他究竟是看上她哪一處?推敲下來,便只剩憐憫。
他是憐憫她的吧?否則不會因為霍逸群而大發雷霆………他那是吃醋嗎?看上去像是吃醋,可似乎又好像不是。
延維的態度反復喜怒不定,總教人甚難看穿他的心思。
驀地,一雙猶似漆上青釉般的黑眸,緩緩睜開,不偏不倚對上于緲緲凝視的目光。
延維靜靜地望著她好片刻,而後略帶沙啞的啟嗓,「你不睡覺,一直看著我做什麼?」
于緲緲笑開了嬌靨,柔嗓道︰「你很好看。」
延維冷硬的心口一軟,探手撫上那張笑容可掬的芳顏,銳亮的黑眸不自覺地放柔,嘴角亦染上了笑意。
「延維,能不能告訴我,你喜歡我什麼?」在他溫柔的撫模之下,她眸若秋水,頰染瑰紅,軟著聲嗓問出口。
延維望著她,又好似不是在望著她,黑眸墮入了另一座追憶時空。
登時,大手輕托住的那張小臉,成了另一張嬌媚動人的面孔,那眉宇間活潑靈動的小女人嬌態,教他怎麼也移不開心神。
他揚起略帶沙啞的嗓,道︰「我不喜歡你。」
聞言,于緲緲怔愣。
「我不喜歡你老追著我,不喜歡你總是不服輸,一廂情願跟我較量,不喜歡你總是對我笑得那樣開懷,不喜歡你怕黑就拉著我一塊兒睡。」
于緲緲一臉茫然。他……他在說什麼?他說的那幾樣,沒有一樣是她做過的。
見那張小臉浮現困惑,延維心下明白,自己對她說出了匪夷所思的話,可在這當頭,他控制不了自己。
「延維,你在說什麼呢?怎麼沒有一句我听得懂……」
話未竟,延維已捧起她的臉,而後落下一串串細碎的吻。
他沒打算解釋,亦不給她機會追問,他封住了她花瓣一般的軟唇。
「延維,這樣好奇怪……」
延維,這樣好奇怪。
听見于緲緲說出深植于記憶中,與贏魚如出一轍的話,延維冷硬的心口頓時失了守。
「我們不能這樣……」嬌甜的嗓,伴隨著細碎喘息,在暖和的房里響起。
我們不能這樣……
延維深吮起那張小嘴,胸中激動若狂。分明已轉世多回,幾乎是不同的性情,可無論是哪一次的轉世,她總會說出一樣的話。
特別是在她覺著難為情的時候,她那嬌憨可人的神態,在在與「她」一模一樣。
于緲緲說不明白,心中流動的那份難受是什麼,不似忌妒,亦不不是艷羨,而是……悲傷與懊悔。
她不懂,為何自己的心會如此悲傷,又為何在撞見延維與贏魚親密的情景時,胸口被一陣幾欲壓垮她的懊悔淹沒?
她不懂,真的不懂……為何她會無故一再看見這些幻影,這是誰施展的咒術?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當淚水浸濕眼眸,她不得不眨動眼睫,一並將眼前那一幕的幻影眨去。當視線再次恢復透徹時,她看見懸于身前的延維,他眉眼盡染溫柔,嘴角揚起的笑,俊美如斯,令她完全沉迷其中。
他的雙手緊緊扣著她,將她生生釘在榻里。
「淼淼,我們終于在一起了。」
……
「淼淼,別怕我,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情至濃處,延維在她耳畔呢喃著千百年前,他曾對贏魚溫柔許諾的話。
于緲緲信了,她在淚眼婆娑中,緩緩放棄抵抗。
「淼淼……」他的頰貼著她,嘴里沙啞的呼喚。
淼淼。
他賜給贏魚的名,從此這名便烙印在她魂魄上,哪怕滄海干枯,哪怕神州大地盡毀,這名,依然會緊密跟著她,永生永世不滅。
于緲緲自然不詳內情,她只以為延維是在喚她,一顆芳心如浸入蜜糖里。
在那絢爛的一刻到來之前,于緲緲眼前突又浮現一幕幻影——
幽邃的深海中,贏魚與延維相擁泅泳,他們化為人身,緊密相依。
靜謐的海里,回蕩著贏魚的甜笑嗓音。
「延維……停下來……會被其他人瞧見的。」
「滄海除了我們,哪里還有其他人?」
「還有我的同伴呀……」
海中的魚貝蝦蟹,俱是贏魚的同類,在她尚未獲得延維賜予的神力,能夠化為人身之前,她與這些同類一起生活在滄海里。
不同的是,她是海中唯一擁有翅膀的贏魚,能夠飛出海面,看見滄海之外的浩瀚天際,與天地未開的那片混沌。
正因為這份特殊,身為滄海之神的延維,方會注意到她這只小贏魚,進而賜予她一份神力,讓她能夠擁有人身與他相守。
「我幫你起了個名字,往後,你與那些同伴不再一樣,你不是魚蝦,你有自己的名字。」
「真的嗎?」贏魚的雙眼即使在黑沉的海中,依然璀璨如星,此時更因延維這話而熠熠閃亮。
延維滿眼寵溺的笑眯她,他那頭在海中飄游的烏墨長發,與她的青絲糾纏在一塊兒,彷佛一條在水中漂動的黑色綢緞。
「淼淼。」延維在水中低沉吐嗓,並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寫下這兩個字。
是他給了她神力,亦給了她人身。是他教導她學會上古天語,並教授她逐一認字,讓她從此與滄海中的魚蝦不再相同。
她開了智慧,有了喜怒哀樂,並在懵懂中學會了愛。
「水林水林?淼淼……」她無比歡喜的反復吟誦新名字。
「你與我一樣,都離不開水,淼淼,這個名字再適合不過。」
延維捧起那張甜麗笑靨,傾注滿腔柔情,吻住了贏魚。
有了名字的贏魚,笑嗓瑯瑯,飄落在廣袤無邊的滄海各處,海中的魚兒亦感染了她的喜悅,圍繞在他倆身旁旋舞。
從極致的歡愉中跌落,于緲緲失序的心跳逐漸緩下來,她望著身前那尊美麗的神只,腦中浮現他看待贏魚時的萬般柔情,心不由得一酸。
他是拿她來代替贏魚嗎?若真是如此,她不怨亦不恨,只會心懷感激,至少,在凡人短暫的壽命里,卑賤如她,還能擁有他的疼愛。
于纜緲滿意足的笑了,將身上的延維圈緊,而後緩緩閉上眼,不去想心底那份淡淡的悲哀。
天亮,雪卻一直下。
霏霏雨雪,在緊掩的窗外紛飛,偶有幾滴雪水鑽入窗縫,卻因咒術在窗欞上化成冰霜,無法侵襲這一室的暖和。
延維隨意披上了黑袍,慵懶靠坐在榻沿。他側過身,不曾流露過疲憊的黑眸,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榻里的人兒。
她累壞了,微微聳起光果的雙肩,蜷起布滿紅痕的身子,側身而眠。
那秀麗的臉蛋上,隱約透著一抹不安,延維靜靜地望著,也沒打算出手安撫。
黑眸浮現幾許掙扎,愛與恨,交混在一起,已分不清何者居多。
延維別開眼,逼自己不再盯著那張無助的小臉看,更不許自己再對她心軟,否則,真到了該割舍的時候,他怕自己會不夠狠心。
每一回,當他得到了做為凡人的她,他的心情格外掙扎,總有一道聲音勸他放手,可他的恨早已深根,無法輕易放開她。
他知道,無論轉世多少回,她記憶深處猶殘留著屬于贏魚的破碎記憶,她肯定在被喚醒的記憶中,看過他與贏魚的親昵舉動。
他不會告訴她真相,永遠也不會。他就是要讓她誤會,讓她以為自己被他拿來當作贏魚的替身,讓她心底不好受。
無論她轉世多少回,無論她成了神州大地上的哪個凡人,他總會找著她,用盡各種方式,讓她心甘情願跟隨他,而後再好好折磨她。
他要讓她切身感受,他曾經受過的痛,讓她在每一次的折磨中,亦如他當初那般痛不欲生。
「延維……」
听見于緲緲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啶喃著自己的名字,延維胸中一動,猶豫再三,終是又撇眸望向榻里。
她擱在身前的白小手,在模索些什麼,撫過身側空蕩蕩的床榻,緊閉的雙眼頻頻顫動,彷佛下一刻便要流淚。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帶我一起去天界好不?」
听著她模糊的喃喃囈語,以及不斷在榻上尋找的小手,延維面色陰沉下來。
最終,他仍是探出了大手,任由于緲緲一把擒握住。
握著了手,那緊蹙眉的臉蛋,終于心安了,眉尖的結于焉一松,嘴角亦緩緩上揚,勾起了一抹甜笑。
那樣的神態,幾乎與千百年前的贏魚如出一轍……延維心思復雜的凝瞅著,久久未曾移眼。
直至于緲緲若有所覺似的,幽然轉醒,睜眼便對上延維濃烈的注視。
她猶困著,眸光含著一層薄薄水光,視線略帶模糊,好片刻才將延維蒙著陰郁的面容看真切。
「延維?」她在他眼中看見了苛責,可她卻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延維斂了斂神,不著痕跡地撤走眼底的情緒,揚起了一貫的慵懶笑容。
「睡吧,我在這兒。」他反手握住了她發涼的縴手。
見他神情無異,于緲緲只當方才是自己多心,回了抹甜麗微笑,遂閉上眼重新跌入溫暖的夢境。
夢境里,她看見自己成了絕美無雙的贏魚,在幽沉的深海中,自由盡情地游著,她時而化為人身,時而幻化為贏魚,在海中展動透明翅翼,游姿甚是優美。
她身旁環繞著七彩繽紛的各色魚兒,每一只皆能讀懂她心思,隨她意念而一同在深海底處嬉戲。
當她游出水面,一條巨大黝黑的美麗蛟龍尾隨而來,在撞破水面前一刻化作人身,並用強壯的雙臂將她一把環抱。
在那遙不可及的夢境里,延維始終用著溫柔的眸光望著她,在那張俊美的面龐上,絕無可能出現冷漠或陰沉的神色。
只因夢中的她成了贏魚,是他最珍愛的人,無論她做了什麼,他永遠讓著她,護著她,不讓她受傷。
如若這夢境能成真,那該有多好?如若她真能成為與他匹配的魚,能隨他一同上天界,一同不老不死,守著彼此的相思直至永遠,那該有多好。
只可惜,這一切不過是她痴心妄想的夢呵……
這夢,能不能別這麼快醒來,能不能再讓她多當一會兒的贏魚,讓她再佔有延維此刻的柔情多一會兒。
她是緲緲,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個淼淼,如若有可能,她多想拿十世的命,換得當上一世的淼淼。
而那個淼淼又去了哪兒?她死了嗎?還是,她拋下延維了?倘若真是如此,那她真是太傻了,竟然傻到放棄這麼好的延維,她一定會後悔莫及。
終有一日,當她發覺自己干了傻事,肯定會回頭來找延維。
屆時,她還能跟著延維嗎?
一股椎心的痛,猛然往心口刺去,夢中的于緲緲不敢再想,只怕一想便要掉下淚來。
興許……贏魚早已離去,永不會再回來了。如若真是如此,那該有多好,她便能代替贏魚,一直陪在延維身旁。
于緲緲內心雖然對贏魚過意不去,可她實在太孤單,太渴望延維能一直在她身邊,哪怕是將她當作替身,她亦甘之如飴。
揣抱著這卑微的夢,于緲緲深深擁緊身側的延維,在短暫的滿足中沉沉入睡。
看著于緲緲一手緊摟住他的腰,另一手緊攀住他的後頸,那生怕被拋下似的姿勢,令延維心口一擰。
他下意識探出手,欲將她摟緊,卻在踫觸那嬌小身子前一刻硬生生停住。
那雙美麗的黑眸,浮現矛盾的糾結,如同窗外被雨雪掩蓋,無法破曉的天際,始終是一片陰暗無光。
如能回到從前,回到天地初開,唯有天與滄海的那個時候,該有多好。
彼時的她,尚未學會艷羨凡人的短暫絢爛,她的雙眼只看得見他,她那顆心,只容得下他一人。
延維閉起灼燙的眼,收回了手,緊握成拳,良久沒松開。
待到窗外風雪漸歇,一束曙光穿透雲霄,他方松開已烙下四個鮮紅月牙印的手掌心,將身側的人兒擁緊。
天亮了,可他的心仍暗著,仍被鎖在那一片被雪凍結的陰霾里,外邊的光亮進不去,里邊的他亦出不來。
將他鎖進那暗無天日的陰霾,並讓他成了眼下這副模樣的人,是她,贏魚。
愛,有多深,恨,便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