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惡夫 第十七章
狡抬起眼,看著那一臉陰郁的延維,了然于心,遂別開臉吩咐起宗揚。
「宗揚,安排一下,給余姑娘與余姥姥一間舒適的房。」
宗揚頷首領命,上前對余緲緲道︰「姑娘,請隨我來。」
余緲緲略感不安,下意識望向延維,延維知她害怕,便揚嗓道︰「放心吧,這瑞安全得很。」
得了延維的保證,余緲緲這才放下心,牽著余姥姥的手,隨宗揚離開明間。
明間霎時安靜下來,只余趴在狡腿上沉沉睡去的芷茵,偶爾發出規律起伏的呼息聲。
「那個余姥姥……是誰的咒術?」狡總算問出路上的最大困惑。
「還不清楚。」延維漫不經心的答著,似乎沒當一回事。
「我就想不透,有誰膽敢插的惡蛟的事?」狡一臉好笑,卻也看得延維是顧及余緲緲,方會至今仍不拆穿余姥姥身上的咒術。
「我心中大概有底。」
「你這樣一路帶著她們往北走,終究是要拆穿那份咒術的,為何不早些揭穿,何苦讓余姑娘一路上還得費神照顧老人家?」
延維冷冷望去一眼,道︰「你又何必明知故。」
狡一笑,未再言語。
延維望著狡一直護在腿上的人兒,眼底透著一抹不以為然,遂道︰「已死之人,你卻偏要用這種障眼法的咒術,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狡回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辦法一次次看著她這具凡人之軀死去,一次次耐心等著她轉世出生,然後一次次失去與我相守的記憶,我只要牢牢守住她這一世就好。」
聞言,延維心一沉,不悅地道︰「你與我的情況不同,少拿我的事兒來比較,你愛的是凡人,我愛的不是——」
話,戛然而止。
黑眸浮現一抹狼狽的倉皇,延維別眼,俊顏鐵青僵凝。
見他如此,狡並未開口取笑,只是了然地道︰「既然愛她又為何要對她下那樣的惡咒?」
延維神色陰郁,始終不發一語。
「懲罰了轉世為凡人的她近十世,還是無法消除你心中的恨嗎?」
「這次,我要做個了結。」
狡一愣,心急反問︰「延維,你想做什麼?」
延維望著扇形花窗外,那一輪逐漸西沉的假太陽,嘴角揚起了一抹略染蒼涼的笑。
「惡咒到最後會反噬其身,在反噬之前,我打算先解開這份惡咒。」
狡聞言大震,久久無法回神。
「你別亂來,要解開惡咒,總還有別的法子——」
「你還有心情管別人的閑事?」延維打斷了狡的勸阻,揚起漫不經心的一笑。
「延維,你別亂來。」狡面色沉下,再次加重了語氣。
延維不以為然的笑了笑,順勢岔開話題,「等燭陰破了你的咒術,你打算怎麼辦?替那些神裔求饒?」
「燭陰不會來的。」狡語重心長的沉吟,「鳳洵已經入魔,恐怕連燭陰也贏不了他的執念。」
延維沉默了。恐怕天界眾神沒料想到,區區一個被天神詛咒的鳳洵,竟然能有如此強大的執念,甚至成了神州大地上第一個入魔的神裔,
「听說,鳳洵一手養大的傀儡,以及鳳的後代,全躲在寒荒國?」
「是有人擅作主張,把那兩人扔到了我那兒,看在他倆還算乖巧的份上,我便讓他們留下來。」
听著延維這席輕描淡寫的話,狡忽爾悟透了什麼,神情益發沉重。
「你該不會是,打算讓那兩人幫你守住寒荒國?」
「隨著燭陰下神州,打算滅絕神裔,越來越多神裔企圖逃入我那兒,為免日後那些神裔在我的地盤上鬧事,我總該找個人來幫忙管管。」
延維沒有否認,反而大方認自己的盤算,然而他這席話,越發坐實了狡心中的擔憂。
「延維,解開惡咒的方法,一定不只一個,你找其他人幫忙吧。」
「眼下我只是一只被天界放逐的魔,我要找誰幫忙去?」延維自我解嘲的笑問。
狡欲出言再勸,延維卻站起了身,不再看他,兀自步出明間。
「延維,你若當真這麼做,你想,她承受得了嗎?」狡喊住了那抹高大的黑色人影,試圖用最後的方式婉勸。
那抹彷佛毫不猶豫的黑色背影,驀然停住了腳步,良久沒回首。
直到狡以為他不打算回答時,方听見低沉的聲嗓飄落——
「既然當初她能舍下所有,只為入神州輪回,那麼,這一次她一樣能舍下我。」
話罷,延維大踏步離去,留下羅漢榻上,心思沉重的狡。
「……他明明舍不得緲緲,為何要選擇一再傷害她,一再讓她痛苦而死?」
趴在狡腿上,看似沉沉睡去的芷茵,緩緩睜開了空洞的大眼,提問。
狡撫了撫她冰涼的頰,將她身上的雪白狐裘掩緊。
「你夢見了他們的前世,是不?」狡不意外地反問。
芷茵只是兀自喃道︰「延維是那麼的愛她呵,她卻舍棄了延維,莫怪延維會如此恨她……每一次的傷害都只是讓延維更痛苦罷了,他在折磨緲緲的同時,亦在折磨自己。」
狡探出大手,輕捂住她顫抖的唇,不讓她繼續往下說。
她雖是先知,可每當她在夢境中看見他人的過去與未來,連帶地,那人所受的苦痛,亦會並感同身受。
正因如此,她原本完好的雙眼,竟在某日無端失明,而後她的身子每況愈下,若不是他以咒術為她續命,恐怕早已香消玉殞。
「莫要再說了。」狡低聲勸道︰「你明知道你的身子受不了這些。」
芷茵藉著感覺,模上覆在她嘴上的那只大手,將之拉下。
「你也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別去夢見這些……我是先知,自我夢見第一個預知以來,便不曾睡過一日好覺。」
狡垂眼,眼底的沉痛,足以傾覆整座神州,他很想代她受這些苦,可他偏偏不能。
神州上的先知,是當初眾神闢世造人時,便已注入在這些凡人魂魄里的神力,哪怕是天神亦無從改變。
「緲緲……不對,應當是淼淼。其實她心底很後悔當初的決定,那時的她太過天真,對世間萬物的好奇心太重,不明白她想做凡人的心思,以及舍棄延維為她做的一切,種種的舉動有多愚昧先知。」
見她已完全沉浸在延維與那只贏魚的恩怨里,狡猶豫再三,終是開了口。
「你可看著見延維對她下惡咒?」
芷茵一怔,隨即不可抑止的顫抖起來。她當然有見了……關于延維與淼淼的愛與恨,恩與怨,一切始末,她全在夢境里覽遍。
大手撫過了芷茵的發,狡安撫著她,「莫怕,延維不會再那樣對她了。」
「真的嗎?延維真打算放下了?」芷茵緊蹙秀眉,似乎不怎麼相信。
她清楚看見了延維的愛有多重,恨又有深,甚至割毀了神宮,自甘墮落為魔物,亦在所不惜,懷抱著如此深濃執念的他,真有可能放下?
「方才你不也說了?延維在折磨余緲的同時,其實亦是在折磨自己,況且惡咒最終會反噬其身,繞是他這尊曾為上古天神的魔物,亦難逃此惡果。」
狡能理解她的質疑,畢竟延維對那只贏魚的報復,確實太重。
「如今他親口告訴我,他要結束這一切,我想,他應該已做好了準備。」
芷茵沉默片刻,方啟嗓問︰「要怎麼做才能結束他下的惡咒?」
狡不語。
趴在腿上的人兒掙扎著爬起,覆蓋在身上的狐裘滑落下來。
芷茵握住了狡的大手,柔嗓央求道︰「狡,告訴我他會怎麼做?」
狡滿眼陰晦地凝視著她,好片刻不說話,直至窗外最後一寸日光沉落,黑夜完全籠罩而下,他仍然不肯開口。
「狡?」芷茵惶然不安,越發攥緊他的大掌。
「延維打算殺了自己。」狡終于開口為她解惑,聲嗓沙啞而沉重。「破除惡咒的方法,那就是由被下咒之人親手殺了下咒者。」
聞言,悲傷的淚水自那雙空洞大眼涌現。
芷茵伏進狡的懷里,不知是替延維,抑或是緲緲而悲傷痛哭。
狡只是將懷中的淚人兒抱緊,未再言語。
月盈滿空,村莊一片祥和寧靜。
在一處樓閣睡下的余緲緲,卻在午夜時分,發了一身虛汗,無端驚醒。她從榻里爬起,先是習慣性地看余姥姥的情形,確認過姥姥的呼息脈搏正常之後,這才下榻穿鞋,起身在房里的月桌上,端起瓷壺替自己斟了杯白水。
她咕嚕咕嚕喝光那杯水,望著窗外誘人的皎潔月光,不由得怔然神。沒想到天神的咒術如些厲害,竟連太陽與月光皆能用咒術變出來。
不對,這實在沒什麼好訝異的,畢竟整座神州都是眾神所闢,就連他們這些凡人,亦是由天神所造。
余緲緲步出位于樓閣的寢房,來到植滿了紫陽花的樓閣前院,她走進花壇,嗅著月下花香,回想起最後一次聞見花香的日子。
驀地,身後傳來一道腳步聲,仰起秀顏嗅著花香的余緲緲,連忙回過神,轉身望去。
見溶溶月色下,披著一襲狐毛大氅的芷茵,手里提著一盞油燈,嘴里算著步階,緩緩行來。
見狀,余緲緲連忙靠上前,出手攙扶。「這麼晚了,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任誰都看得出來,狡對芷茵百般呵護,絕無可能放任她落單。
芷茵反手握住余緲緲的手臂笑道︰「我听宗揚說,他安排你與老人家在樓閣歇下,過去這兒是我的居所,我對這里可比其他地方都來得熟悉。」
余緲緲听出她是特地來此的用意,便扶她在院子里的涼亭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