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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是個坑 第七章 安家也有分?

警察的直覺告訴安智熙,安智秀說的那些話,絕不是如他所說的那般無關輕重。

她感覺得到安智秀知道什麼,卻又不想讓她知道太多。

她不知道他的出發點是基于擔心,還是……總之,安智秀今晚的一番話教她起疑了。

「丫頭,你還是太天真了些。」

安智秀此話的意思是什麼?她太天真,以至于誤判了什麼嗎?他的意思是,聖母之家不單純是聖母之家?如若不是,那又是什麼?

安智熙越想越是奇怪越是不解。

跟安智秀道別後,安智熙決定偷偷前往蕃坊的聖母之家一探究竟,想著她也好些日子沒去了,不知那些孩子是否安好。

雖說蕃坊是個易生事端之地,但她著男裝夜行,應該還算安全。再說,她好歹是個瞥察,若遇到狀況也不至于全無反應能力。

打定主意,安智熙便一路往蕃坊而去。

來到幾條街外的蕃坊,此時已是寂靜一片,路上無人行走,只有幾條狗在閑晃著。

她朝聖母之家前去,幾個繞彎轉角,忽听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快,跟上。」

听見那熟悉的聲音,安智熙下意識地覓了個隱密處藏身。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當下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明明是她熟悉且信任的聲音。

不一會兒,有幾道人影出現在她視線範圍中。

詹姆跟她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在夜里領著兩名男童及兩名女童離開了聖母之家。

那四個孩子都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女孩只有十三,最小的是八歲的男童。

這麼晚了,詹姆要帶孩子們去哪里?為什麼是這四個孩子?那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又是誰?此刻她內心充滿疑惑,一種不安油然而生。

待詹姆等人走了一段路後,安智熙躡手躡腳地從隱密處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尾隨跟蹤他們。

他們一行三大四小,竟一路朝著石獅塘的方向而去。

當他們到了碼頭邊上,有個男人駕著一艘接駁小船在候著,詹姆將四個孩子交給同行的男子,男子便領著四個孩子上了小船。

詹姆同孩子們揮揮手,孩子們也向他揮手道別,兩邊都離情依依。

詹姆跟那女子就這樣站在碼頭邊上目送著載運孩子跟男人的小船離開,直到船影漸漸隱沒在夜里的海上。

這時,詹姆跟同行的女人轉過身來,並朝著她藏身的地點走來。

她文風不動地隱身在暗處,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們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听見他們說話的內容——

「這次的孩子很漂亮,李老一定會很滿意的。」女人說著。

「听說大員那邊很缺人……」詹姆問。

「沒錯,那女孩再一陣子就能找相公了,價錢應該不差。」

就在他們經過時,安智熙看見詹姆的臉。那是詹姆,卻又不像是詹姆,他臉上見不到平時的溫柔和善,彷佛戴上一副陰沉可怕的面具。

他們在說什麼?誰是李老?為什麼需要漂亮的孩子?大員是安平的古名,他們要將這四個孩子偷渡到那里做什麼?那女子說那十三歲的女孩很快就能找相公,還說她價錢不差……

喔不!他們在販賣孩童嗎?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是她誤解了什麼吧?詹姆本來就會做為媒介,引薦適合的孩子到一些商家或店鋪去做事,或許、或許這次只是要將他們送到遠一點的地方罷了。

即使安智熙在心里不斷地安撫自己、說服自己,還是壓不下內心的不安、疑惑及不知名的恐懼。

此時,她想起不久前安智秀說的那番話——莫非安智秀知道什麼?可如果他知道,為什麼不直接跟她明說,而是如此的隱晦?

慢著!該不是安家也有分吧?天啊!她忍不住在心里哀號一聲。

若真如此,也難怪安智秀不讓她去聖母之家了,他是擔心她發現事情真相嗎?就在她腦袋里的疑惑都快糊成一片之際,碼頭邊上出現另一道人影。

那人往剛才小船離去的方向看著,然後解著綁住一旁小船的繩索。

見狀,她緊捱著各種現成的掩蔽物快速地移動以更靠近碼頭,當她越靠越近,那人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楚了。

趙北斗?

她心頭一震,怎麼趙北斗也出現在這里?喔對,他是碼頭工人,這兒是他的地盤呢。

只見趙北斗解開小船,然後跳上去,快速地劃槳出海,不一會兒也消失在黑夜的海面上了。

她全無頭緒,編不出一張完整的網。

現下的她不能跟著出海,那有相當的危險性,她得冷靜思考對策,她得想想該從何處著手。

安智熙告訴自己千萬別慌。如今她應該先回家,然後明天走一趟聖母之家,探探雇姆的虛實。

回到梅府後門,安智熙輕敲門板三下。

這是她跟春月的暗號,她出門前,吩咐春月戌時五刻在這兒候著她,幫她開門,可如今都已經過了亥時。

雖說讓春月多等了一些時間,但她想春月應該還候著,不敢輕易離開。果然,她听見門閂移動的聲音。

門開了,她開心地邁開步子進了府。

「春月,讓你久……」就在她涎著笑臉準備跟久候的春月賠聲不是時,她看見的是一張嚴肅又毫無笑意的臉。

她呆住不動,心跳卻急促起來。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雖是夏日,梅意嗣的臉上卻覆著厚厚一層寒霜。

「我……」她像是半夜跟朋友偷溜出去兜風,回家時卻被老爸逮個正著的未成年少女,

「我不是有跟你說過嗎?今天跟我大哥……」

「我知道。」他打斷了她,語氣嚴厲,「但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

「我跟大哥聊得忘我,一時沒注意時間,就……」

其實她跟大哥安智秀的飯局早就結束,會如此晚歸是因為她去了蕃坊,接著又去了石獅塘。當然,這些事都不能告訴他。

她去蕃坊的事已惹出風波,害他替她受了十戒尺,而且……她曾在石獅塘被地痞追趕,若不是他及刻救援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要是他知道她又去了這兩個地方,肯定會臭罵她一頓。

當然,她也可以向他解釋,但在事情真相未明,且安家可能也有嫌疑之前,她實在無法對他說些什麼。

因為什麼都不能說,她只能低下頭,誠心實意地道歉了。

「對不住,讓你擔心了。」她說。

「誰說我擔心了?」梅意嗣等得有點惱了,忍不住說了言不由衷的話。

他當然擔心,若不是擔心,他不會在這兒喂蚊子。

她抬起臉來望著他,不解,「你不擔心,在這兒做什麼?」

他濃眉一皺,有幾分羞惱,「當然是等著教訓你。」

她愣住,木木地望著他。看著他一臉生氣卻明顯虛張聲勢的神情,她一點都不覺得他煩或是討厭,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暖心。

「喂。」她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他,「你是不是終于喜歡上我了?」

「什……」他陡地瞪大眼楮。

「從前你根本不太管我的。」她說︰「我同大哥出去,再晚回來,你都不曾問也沒有異議,就算我以前喜歡你的時候,你也好像感覺不到,連親密的時刻都是那麼淡漠,為什麼現在你……」

「以前喜歡我?」他眉丘微微隆起,有點懊喪。

「是,你感覺不到嗎?」她擁有原主大部分的記憶,很清楚原主對他的情意。

「現在呢?」他直視著她,「現在不喜歡了?」

她微頓,思索了一下。現在不喜歡嗎?不,她好像還挺喜歡他的。

他吻她、擁抱她……甚至對她有非分之想時,她都不覺得討厭。

她知道這表示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並且接受他。

只是,有時她會懷疑那是她自己對他的感覺,還是原主遺留下來的。

當他替她受過時,她會感激,也會難過;當她看見他背上那可怕的傷癥時,她感到心痛、心疼。

這些應該都是她喜歡他、在乎他的征兆吧?

慢著,剛才不是她在問他嗎?怎麼現在她倒讓他給問傻了?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她有點氣惱自己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注視著她,那在幽微光線下卻閃閃發亮的黑眸,彷佛兩個黑洞般將她吸入、吞噬。

「是。」他語氣堅定如鋼,「我終于喜歡上你了。」

她還未能反應過來,他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猶如迅雷般的吻上了她。

「唔!」她本能地想用她學過的擒拿術或是防身術對付他,可手才一動,那念想便沒了。

見鬼,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精進,一次比一次熱情,教她幾乎無招架之力了。

不妙,她真心覺得他只要再加把勁……她就會徹底淪陷了。

「唔……不……」她用力的別過臉,雙臂撐起,隔開了他。

他一把攫住她的腰肢,有點惱恨,「為什麼不?」

「我、我還沒……」她得想個拖延戰術,「我怕。」說著,她一臉可憐兮兮。

他怔住,「怕?你怕什麼?」

「我、我還有陰影……」她別過臉,佯裝拭淚,還吸了吸鼻子,「我怕再懷上孩子,也怕再失去……」

梅意嗣心頭一抽,瞬間冷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意及不舍。

她每天嘻嘻哈哈,看著好像雨過天青、雲淡風清,原來她心里一直……他以為以她這好似天塌下來都不驚的脾氣跟性情,很快便能放下過去,沒想到她……

看著她那微微顫抖的縴細肩膀,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伸出雙手,梅意嗣將她擁入懷中,溫柔地撫著她的背。

安智熙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擁入懷中了,但還是心頭一跳。

這擁抱好暖、好溫柔、好有愛,他的大手輕輕地、緩緩地撫著她的背,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會等你……等你不再害怕。」

听著他這句話,安智熙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淚真的給逼出來了。

好暖的一個男人。盡管先前他是那麼的冷酷淡漠,視她如無物,可骨子里卻是如此的炙熱溫暖及有情。

太可惜了,安智熙,等不到他這樣的愛,真的太可惜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著。

這時,梅意嗣輕輕地將安智熙自懷中拉開,低頭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她。

他蹙眉,眼底充滿憐意,用雙手的大拇指溫柔措去她眼角的淚。

「回去吧?」他說。

她點點頭,「嗯。」

他牽起她的手,兩人慢慢地踱回馨安居。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馨安居怎麼那麼快就到了?

石嬤嬤是羅玉梅當年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邊數十年,忠心耿耿,終身未嫁。

其實在她二十五歲那年,羅玉梅曾有意將她嫁給梅家在惠安莊子里的張管事。

張管事三十,是有兩個孩子的鰥夫,人品端正,性情溫良,是可仰賴終身之人。可石嬤嬤卻說要一輩子服侍羅玉梅,怎麼都不肯嫁人,就這麼留下了。

做為當家主母,在院里總得有幾個知心忠僕,而石嬤嬤絕對是其中最讓她信任之人。

如今在沛澤居里,梅英世跟羅玉梅之下,最能發號施令的就是她了。

一早,她便差使著院里所有僕婢該擦地的擦地,該澆花的澆花,一個都不能閑著。

她伸手往廊前的欄桿上一抹,皺了皺眉頭,「秋水!」

「是!」在另一頭擦拭欄桿的秋水立刻應聲跑了過來,「嬤嬤……」

「你瞧這是什麼?」她讓秋水看看她手指上的灰塵,「你在偷懶嗎?」

秋水低下頭,連聲道歉賠罪,「不,我不敢,我、我再擦過。」

石嬤嬤嚴厲地瞪了她一眼,轉身便下了廊往院子里走。每個人看見她來,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其實羅玉梅不是個太嚴厲的人,但石嬤嬤總說她過于寬厚,易教這些下人得寸進尺,失了分寸。

就這樣,她成了這院里頭人見人怕的黑臉。

「姑母!」這時,院外有個人神情焦慮而緊張地喊著,「姑母。」

听見聲音,石嬤嬤先是皺起眉頭,嘆了一聲,然後才朝著聲源望去。果然.是她的兒子——石念祖。

石嬤嬤沒嫁人,這兒子是她親大哥的麼兒,三歲的時候過繼給她。

石嬤嬤每個月將錢送到外面給她大哥養這個孩子,直到他十二歲時才接到身邊來養著。

只不過養了那麼久,石念祖還是喊她一聲姑母,石嬤嬤也沒在意,畢竟她是未嫁之人,他若人前人後喊她母親,她還得逢人就解釋。

石念祖今年二十三歲,十八歲那年,石嬤嬤幫他在外面購了間小宅子、尋了個媳婦,盼他安定。

可是石念祖好的不學,卻跟豬朋狗友學了不少壞習慣,吃酒賭錢,偶爾還逛逛窯子,最後逼得他媳婦帶著孩子跑了,至今還找不到。

說來,他能在梅府出入,也是因著石嬤嬤在梅家的地位不一般。

石嬤嬤朝門口走去,「一大早,你又怎麼了?」

石念祖未開口,就先伸手,「姑母,有十兩嗎?救急的。」

石嬤嬤懊惱地看著他,「一開口就十兩,你這胃口可真是讓我給養肥了。」

「不然……五兩也行。」石念祖涎著笑臉,賴皮地道。

「你……我交代你辦的事,你可都有辦好?」石嬤嬤目光嚴厲地看著他,「別只知道要錢。」

「姑母,我都辦了呀……」石念祖悄聲地開口,「放心吧,念祖不會讓姑母失望的。」

「你還敢要我放心?要你跟著她,你跟到哪里去了?」她輕斥著。

石念祖又咧著嘴笑笑,耍賴地道︰「姑母別氣,下次不會了。」

石嬤嬤瞪了他一眼,大嘆一氣,無可奈何地從袖里拿出荷包,從里面取出五兩銀給他,「別亂花。」

「行。」石念祖生怕她臨時反悔,一把搶過銀兩緊緊握在手心里,「那我先走了。」

說罷,連半點留戀都沒有地轉身離開。

石嬤嬤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待轉身,發現羅玉梅站在廊上看著。

她微微一怔,然後邁著步子朝羅玉梅走去。

羅玉梅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是念祖吧?」

「是。」石嬤嬤怯怯地道。

羅玉梅目光深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你自個兒警醒點,他遲早壞事。」

「是。」石嬤嬤一臉謹慎小心地道。

安智熙本想著一早就溜到聖母之家去,不料沛澤居傳人來喚,要她去見羅玉梅。

幸好不是什麼壞事,只是婆母讓人熬了一帖滋陰益氣的藥湯要她去喝。

喝了婆母的愛心藥湯,她當然不能拍拍走人,所以便在沛澤居陪羅玉梅聊到午時才回到馨安居。

她要去聖母之家的事情是秘密,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本想覷機偷溜出府,但她又覺得不妥,在她還沒弄清楚聖母之家跟安家是否有任何關系之前,此行或許有一些潛在風險,為保險起見,她得給自己備下一條後路。

于是出門前,她悄悄地去找了負責車馬轎子的小鐘,要他酉時正刻到西六街接她,並要他不得將此事告知他人。

就這樣,安智熙離開梅府,只身前往聖母之家。

當她出現在聖母之家,孩子們跑出來迎接她,一個個纏著她、抱著她,歡天喜地。

「智娘姊姊,你好久沒來,可想你了。」

「智娘姊姊,你去哪里了?」

孩子們追問著她這陣子的行蹤,安智熙模模他們的頭,「姊姊家里有點講,忙呢。」說著的同時,她發現又有面生的孩子出現,而昨天晚上那四個孩子確實不見了。

「詹姆先生呢?」她問。

「有人來找詹姆先生,在他書房說話|」

「是嗎?」安智熙思索著等一下該如何套詹姆的話。

「姊姊,阿喜姊跟小雀她們走了。」說話的是小玉,她膚黑鼻塌,雖然長得不討喜,卻是個開朗的好孩子,「詹姆先生說她們去好人家家里做事,以後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東西。」

阿喜跟小雀便是昨晚被帶走的兩名女孩,她們被帶上船後,去了哪里呢?還有趙北斗,他隨後也劃著小船出海,又是怎麼回事?

她心里有好多疑問,可此時此刻卻仍毫無頭緒。

「我去找詹姆先生,你們先在這兒玩。」她說著,往後面詹姆的書房而去。

剛到,便見詹姆打開門,正要步出書房。

看見她,他先是一怔,像是驚訝她為什麼會在此時出現,但旋即他又統開笑顏。「智娘!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看著他,安智熙想起昨晚的他。那真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孔呀。

「這些日子你跑去哪里了?」詹姆問。

「我家里有點事在忙,所以……」她隨口胡謅。

「原來如此。」詹姆點點頭,一臉關心,「沒什麼事吧?」

她搖搖頭,「沒事,都辦好了,讓你擔心了。」

詹姆一臉燦笑,「哪兒的話?你能回來幫忙實在太好了。」

她假裝若無其事,「我發現少了四個孩子……」

「喔,」詹姆挑挑眉,一派輕松,「他們都有地方去了。」

「是嗎?詹姆先生幫他們找到做事的地方?」她問。

「是呀。」他點頭。

「這次是去了哪里呢?」

她的問題讓詹姆頓了一下,但他並沒有遲疑太久,「阿喜跟小雀去了永安做小幫佣,福來去了三都澳,明陽到馬尾去了,都是好人家呢。」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她佯裝歡喜地道。

那四個孩子全上了船,馬尾跟三都澳或許可能舍陸路走海路,可永安呢?阿喜跟小雀為什麼也上了船?詹姆在說謊,她可以確定那些孩子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若說詹姆只是把孩子交出去,或許能說他是被蒙在鼓里,可昨晚她親眼見到他將那些孩子送上船,他很清楚阿喜跟小雀絕不是到永安去。

好可怕!這個打著聖母瑪麗亞的黃金招牌行善的傳教士,竟是販賣人口的洋人牙子!現在,她得再確定兩件事,就是她大哥安智秀是否與此事有關,以及趙北斗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對了,我昨天遇見趙北斗。」她說。

听到趙北斗這名字,詹姆眼底閃過一抹驚色。「是嗎?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沒跟我說什麼……」她細細解讀著他眼底的情緒,「我只是瞥見他的身影,在石獅塘附近……」

「石獅塘呀?」他沉吟須臾,「他可能要出海了吧?」說著,詹姆一笑,「別站在這兒說話,來,進我書房,前天有個好朋友給我送來武夷山的好茶,我泡給你嘗嘗。」話說完,他便伸手拉了她。

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讓他給拉進書房。進入他的書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朋友?對,剛才孩子們說有朋友來找他,他們正在書房說話。

從剛才到現在,她沒看見他的朋友離開過,那麼……他的朋友呢?

她環視著書房,不知怎地腳底一涼——

「不了。」她盡可能不讓他發現她的起疑及慌張,笑說︰「我給孩子帶了吃的,我先去給他們準備吧。」語罷,她立刻轉身,飛也似地想離開他的書房。

就在門前,她後腦杓突然遭到一記重擊,安智熙自覺不妙,卻已倒下。

她眼前一片霧蒙蒙,只感覺到有人撈住她,但卻動不了。

在她的意識快要消失之前,听見詹姆以外的男人聲音——

「她已經知道了,留不得。」

完了。

安智熙暗叫一聲,然後眼前全黑。

南大街,長興商行。

已過掌燈時分,梅意嗣尚未離開,全因一批剛自廣東送來的貨物還在盤點。

這次的品項繁多,有佛山的陶瓷、新會葵扇、東莞煙花、肇慶的草席及端硯、汕頭的高級抽紗等等……這些貨品在分門別類以不同的船運往各地之前,還得先報關取得發船令。

「爺……」這時,永昌帶著一個人進來了。

大家都叫他寶哥,他是這泉州城的包打听,底下還布了不少眼線。

梅意嗣看見他們兩人,跟他們使了個眼色,便徑自往後院走去。

永昌跟寶哥跟了進來,神情凝肅。

「找到人了?」梅意嗣問。

永昌看了寶哥一眼,示意由他開口說明。

「意爺,」寶哥方頭大耳,皮膚黝黑,身材健壯,聲音洪亮,可此時,他卻收斂了聲量,「沒找到他,但找到了跟他相好的劉寡婦。」

「噢?」梅意嗣眉眼一沉,「她知道些什麼嗎?」

「劉寡婦本來還不肯說,但給了她一碇銀子後,便什麼都說了。」寶哥續道︰「他說黃老六閑時便愛賭錢,認識了一個名叫石念祖的年輕人。」

听見石念祖這三個字.梅意嗣神情一凝,卻不作聲。

「黃老六上船前,石念祖拿了一罐東西給他,之後寧和號走水,黃老六回到家後,石念祖又來找他,給了他一個匣子,隔天劉寡婦醒來就發現黃老六已經連夜跑了。」寶哥續道︰「劉寡婦一氣之下回老家,直到這兩天才回來取物。」

梅意嗣听完寶哥的報告,面上覷不出任何的情緒,卻沉默得教人不安。

好一會兒,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寶哥致謝,「有勞你了。」轉頭,他吩咐著永昌,「幫我送寶哥出去。」

「不麻煩了,意爺,我自己出去就行。」

寶哥離去後,梅意嗣依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永昌看著他,欲言又止。

「爺?」終于,永昌耐不住了,「這事跟石念祖有關,你看……」

他視線瞥了過來,神情冷肅,「著人跟緊他,別打草驚蛇。」

「是。」永昌點頭,但眼中面上仍是滿滿疑惑,「他是石嬤嬤的養子,石嬤嬤又是夫人跟前的人,他若跟梅家攀親帶故,好歹也算是有關系的,這事怎會跟他……」

「永昌。」梅意嗣打斷了他,慎重其事,「這事,除了你我,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永昌先是一頓,旋即點頭,「是,我明白。」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爺,府里的小鐘來了,說有要事要見你。」

「小鐘?」梅意嗣微頓,小鐘是府里負責車馬轎子的其中一人,他能有什麼要事得上遠兒來找他?

「讓他進來。」他說。

不一會兒,小鐘神色慌張,步伐急促地跑了進來,「爺——」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是太太……」

聞言,梅意嗣陡然皺眉,「太太怎麼了?」

「太太今天出門前,要小的在酉時正刻到西六街去接她,可小的到了西六街左等右等,都沒見到人。」小鐘急道︰「小的本以為太太可能自己回府了,可回去打听後才知道太太還沒回馨安居。雖說太太有交代過小的要保密,可小的覺得不妥,也怕出事,所以……」

智熙要小鐘酉時正刻去西六街接她?他知道她常跟她大哥約在西六街的酒肆見面,可她昨日才見過她大哥,並未說今天還要再聚。

再說,她每次出門都是只身步行,從沒搭轎坐車,為何會突然要小鐘到西六街接她?她是……故意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故意且特地吩咐小鐘去接她?

「除了這些,太太還說了什麼嗎?」梅意嗣急問。

小鐘搖頭,「太太什麼都沒說。」

一旁的永昌嘖了一聲,「你都沒問嗎?」

「小的是好奇問了一句……啊!」小鐘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小的想起太太說了奇怪的話,她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梅意嗣咀嚼著這句話,一個念頭鑽進他腦里,但他什麼都沒說,邁開大步便跑了出去。

見狀,永昌跟小鐘也急忙跟上。

聖母之家的大門已深鎖。

梅意嗣來到聖母之家門前,發了狂地槌打著門板。

他敢發誓,再無人應門,他一定會一把火燒了這里。

安智熙不是無緣無故要小鐘在酉時來接她的,她一定預知了可能的危險。

她讓小鐘來接她,若是接不到人,小鐘必會回報,這麼一來,她最後的行蹤就會被發現。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使的假面?她發現了什麼?可惡!她為什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她為什麼……該死的女人!等他見到她,一定要狠狠的修理她!

「開門!開門啊!」永昌幫著喊。

好一會兒,門里有了動靜。「誰啊?」

說話的人有著腔調,梅意嗣知道應該就是那個洋人傳教士,他就是安智熙口中的天使嗎?

他穩著聲線,「我們是衙差,有人到衙門報案,說他家姑娘今兒來過卻沒回家。」

听見他自稱衙差,永昌跟小鐘都愣了一下。

「你是說智娘嗎?」門里的詹姆回答,「她早就離開了。」

听見詹姆的回答,永昌跟小鐘都明白梅意嗣為何要自稱衙差了。

若不如此,詹姆怕是不會開門的。

「詹姆先生,麻煩你開個門。」梅意嗣耐著性子,好聲地勸,「讓我們兄弟幾人巡視一下,也好回去交差。」

門瑞安靜了一下,然後便听見拉開門閂的聲音。兩扇門之間才剛現出一道只容一根手指頭伸入的縫隙,梅意嗣便一腳踹開大門!

砰地一聲,門踹開了,門後毫無預警的詹姆也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起身,梅意嗣已經猶如一頭猛虎般向他撲去。

他一把抓住詹姆的衣領,兩只眼楮像是要噴出火般地瞪著詹姆,「她在哪里?快說!」

詹姆先是一驚,旋即怒視著他,「你這是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

「你听不懂我們的話?」梅意嗣濃眉一皺,眼底射出兩道精芒,「那我就說你的話!」接著,他以葡萄牙語質問他,「我的妻子在哪里?你把她藏到哪里去?她若少了根頭發一我就燒了你!」

听見他說了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詹姆傻了,「你、你……」

梅家的生意遠及南洋及東北亞各地,在馬六甲還有一家分號,為了預防跟洋人或日人做生意時,對方跟翻譯聯手坑騙他們,他早在十六歲時便開始學習葡語及日語,平時不輕易開口,是為了不讓對方有所防備。

「你這聖母之家到底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梅意嗣沉聲質問︰「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法情事?」

詹姆態度強硬且堅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梅意嗣沒時間跟他耗,文的不行,只能動武了。

除非不怕死,否則任何人在生命遭受威脅時,都會吐實的。

掄起拳頭,他朝著詹姆臉上狠狠揍了兩拳。只兩下,詹姆便一臉的血,並開始哀叫。

一旁的永昌跟小鐘都看傻了,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梅意嗣。

不讓詹姆有半點喘息的機會,梅意嗣狠狠地在詹姆臉上狂揍了十幾拳,詹姆已面目全非,而他的拳頭也全是血。

打人的同時,自己是會痛會受傷的,可此時梅意嗣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腦海里只有安智熙,他只想知道安智熙在哪里。

現下,就算得殺了詹姆才能得到答案,他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听見騷動,屋里的孩子們醒了過來,看見詹姆被摁在地上打,孩子們嚇壞了,只敢躲在門里偷看,不敢出聲。

永昌跟小鐘擔心這麼下去真的會出人命,急忙驅前,「爺,別……會出人命的。」

梅意嗣像是听不見他們的勸阻,再度掄起拳頭——

「別、別……」詹姆虛弱又顫抖地說︰「我、我說……」

梅意嗣一把抓起他,冷冷地命令,「說!」

「小姐……智熙小姐……」

迷迷糊糊地,安智熙听見有人在叫她,聲音有點熟。

她很會辨識人臉,可是聲音這一塊有點弱。

「智熙小姐,醒醒……」

「唔……」她想睜開眼楮,可是頭好痛,像是被人拿鐵錘敲過似的,「好痛……」

「智熙小姐……」

喔,她想起來了,這聲音是趙北斗的聲音。

咦?且慢,他為什麼會在這里?又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在聖母之家,她名叫智娘。

安智熙很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卻還是一片黑,但慢慢地,又能感覺到一點光亮。

她想,那是因為她的眼楮還沒適應這亮度的變化。

終于,她看見眼前的景象,也意識到自己的手遭到捆綁。

此刻,她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聖母之家干的是什麼勾當,都跟安家無關。

若安家有分,她就不會被捆綁在這里了。

忖著,她不禁松了一口氣。

「智熙小姐,你醒了?」一旁手腳都遭到捆綁的趙北斗松了一口氣,「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望向一旁的趙北斗,狐疑地問︰「你、你怎麼也在這?不,你先回答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趙北斗蹙眉一笑,「我是秀爺的屬下。」

她微頓,「你說的秀爺該不是我大哥吧?」

「正是。」趙北斗問︰「小姐為何也被抓來?」

「因為我發現聖母之家掛羊頭賣狗肉,表面上行善,卻勾串牙人販賣人口。」她疑惑地問︰「你說你是我大哥的屬下,那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分?」

趙北斗搖頭,「不,我是去年才跟了秀爺,對小姐一無所悉,第一次在聖母之家看見你時,還以為你是洋人的同伙呢。」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噗地一笑,「難怪你當時對我有敵意。」

「是後來秀爺告訴我小姐在聖母之家幫忙的事,小人才知道小姐的身分。」他說。

安智熙環顧四周,發現他們被關在一個用木板搭成的簡易小屋里。

「我大哥早就知道聖母之家的事吧?」她問。

「半年前,我們的人在海上救了一個孩子,他們的船遭海盜洗劫,所有人都被殺了,他躲在下艙的腌桶里才躲過一劫。」他說︰「他說他是孤兒,原本在聖母之家打雜,後來被帶到船上做工,我們發現他時,他瘦得跟只小猴子一樣,秀爺認為聖母之家有販賣人口的嫌疑,便要我暗中調查監視……」

「所以昨晚我見你劃船出海,你就是要……」

話未完,趙北斗一怔,「小姐看見我出海?」

「我昨晚去了聖母之家,發現詹姆跟一男一女帶著四個孩子去石獅塘,還上船出海,接著又看見你也……」她笑睇著他,「當時我還在猜你在這整件事中是什麼角色呢,現在總算是知道了。」

看見她還笑得出來,趙北斗忍不住無禮地盯著她的臉,「小姐果然是安家的人,這情況下還能談笑風生。」

這時,小屋外有人靠近,還交談著。

「是看守的人。」趙北斗說︰「他們打算用私船把我們運到大員去。」

「他們到底是哪路人馬?」她問︰「你有到些什麼嗎?」

「昨晚我劃船出海,發現海上有艘船在等著,船身上的船名遭到刻意污損,我又識不了幾個字……」說著,他自卑又自責地道。

她想了一下,試探地說︰「你說船名遭到污損,那應該還有可識別的筆劃吧?」

趙北斗想也不想,「有,上面有個金字,還有三點水,我父親的名字里有個金字,所以我認得那個字。」

「所有的船都要登記,一定能拼湊出來的。」她樂觀地道。

見她如此樂天無憂,趙北斗忍不住以崇拜的眼神看著她,「小姐不怕嗎?」

「怕啊。」她咧嘴一笑,「只是怕也沒用,得想法子逃。」說著,她開始扭動起來。

趙北斗疑惑地看著她,只見她努力地屈起雙腳,反弓著腰,然後盡可能地將被反綁在後面的手靠近自己的腳踝。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一臉迷惘地道︰「小姐你……」

「噓!」她跟他噓聲,示意他別問,然後她費勁地從褲腳里抽出一把鋒利的三寸小刀。

趙北斗一怔,瞠目結舌。

安智熙朝他眨了眼,低聲地說︰「我可是做了萬全準備喔。」說著,她背著手,小心地想用小刀割斷繩子。

可因為眼楮不長腦後,她一下子就劃傷了自己的手,「唉唷。」

「小姐?」趙北斗知道她割到自己的手,心頭一驚。

「沒關系。」她說︰「先劃一下,我就知道要從哪里下刀了。」

她的勇敢、機智跟堅毅,讓趙北斗看呆了。

他長到這歲數,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她一邊割繩子,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問︰「你是哪里人?怎麼跟了我大哥的?」

「我原籍潭州,不過是在魍港出生的。」他說。

听見魍港兩字,安智熙立刻豎起耳朵,「你在魍港出生?」

「嗯。」他說︰「老家遭旱,當時剛成親的父親只好跟著鄉里的人渡海到魍港開墾謀生,過了兩年,我娘假扮男人偷渡過海去找我父親,便在魍港生下了我。」

「那……你爹娘現在呢?」她問。

「我爹幾年前在一場船難中喪生。」他說︰「我娘死在魍港,當時我才三歲。」

「你娘死在……魍港?」她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在魍港出生,他娘死在魍港,她跟李慧娘結緣在魍港,然後李慧娘要她來救她親……不會這麼巧吧?

她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他,「你……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嗎?」

「我知道我爹名叫趙金山,但我娘……我只知道她娘家姓李。」

「喔……」就在趙北斗說話的同時,安智熙手上的繩子也應聲斷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兩眼圓瞪地看著趙北斗。

找到了!她終于找到李慧娘的親兒了!

啊,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得來全不費功夫,哈哈哈!

李慧娘便是知道她親兒會有今日這般的生命危險,才會將她弄到這兒來的吧?

很好,終于要完成李慧娘交付的任務了!

趙北斗看著此刻唇角失守的她,兩眼發直,「小姐,你……」

安智熙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先割斷他腳上的繩子,再劃開他手上的繩子,然後咧嘴一笑,「放心,我會救你的。」

「……」趙北斗怔望著她,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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