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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魔星撩一生 第一章 清月潤寒影

夜,極深沉。

正因深沉,那幾聲在遠處天邊悶悶滾動的春雷便顯得格外清晰。

伴隨深夜的春雷鳴動,位在帝京城南的銷金窟亦將當夜的艷色與風流盡數傾出,喧囂之勢毫無懸念地沖上最高峰,爾後,無以倫比的熱烈漸趨靜寂,尋芳客們鬧騰夠了,終在溫柔鄉里沉醉深眠。

在這銷金窟中,一處供人尋歡的館樓內,清俊男子在此際輕輕打開一扇雕工細致的百花菱格門,舉步踏出燈火幽微的雅室。

這佔地甚廣的所在並非尋常的青樓楚館,而是天朝帝京鶯鶯燕燕們盤據的城南地盤上、堪稱「萬紅花中一點綠」的小倌館—— 清晏館。

河清海晏時,奴歸君春心。

清晏館的「奴家們」雖清一色是男兒身,服侍的對象倒不分男女老少,只要銀錢使得夠多、夠闊氣,想怎麼玩,清晏館里的小倌們都能奉陪到底,包君滿意。

男子足下甚輕,細心將身後的門合上。

他不是前來尋花問柳、一晌貪歡的風流客。

若說到清晏館中當紅的頭牌公子是誰,那人,非他莫屬。

「秋倌……秋倌啊……」有誰壓低聲嗓喚他,聲中透出焦慮。

琴秋聞聲側眸,輕散在胸前的烏絲如緞漾光,就見一名身形略高大的男人從廊道另一端現身,廊下幾盞燭光未燼的燈籠火細細跳動,將後者的一身春紅錦袍映出某種繁華至盡後的頹靡。

讓琴秋覺得有趣的是,急急來到他面前的這個男人說起話來可半點不頹靡,不但不頹靡,表情還特別豐富,語氣總高低起伏得分外生動。

五年前之所以選在清晏館落腳,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他琴秋「瞧上」這里的館主,館主既鬧騰又浮夸,心性倒是個善的,對外算得上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私底下的模樣卻是個挺愛碎碎念的中年大叔。

而館主是何人?正是此刻晃到他面前來的錦袍男人。

「秋倌你……你沒出什麼事吧?」清晏館館主鳳鳴春雙手捧頰,一雙狹長鳳眼緊緊張張、上上下下地對著琴秋直打量。

「能出什麼事呢?」以問制問,琴秋溫潤的頰面淺淺蕩開兩朵笑渦。

「能出的事可多了去!你、你真沒事嗎?」鳳鳴春終是忍不住出了手,拉著琴秋的闊袖要他轉身,轉向左又轉向右,毫無遮掩地將視線鎖準他,禁不住碎碎念——

「事先不都告訴你了,今晚被你迎進這思飛樓的絕非一般角色啊!他大爺說自個兒姓嚴名大,咱一听就知道是假名,都不知混哪里的,不能惹啊!咱們家收進館里教甫滿一年的三名少年小倌,前幾日被那位嚴大爺看上,他以一敵三,開了間雅房把三人全招了去,豈料當晚哀叫聲不絕于耳,欸欸欸,叫得那個淒厲,叫得咱這心肝脾肺腎都快移位,實在……實在是忍不住,咱硬著頭皮闖將進去,結果求饒的話說不到半句就被踹飛出來,當場昏死過去,直到隔日才恢復神識,那便也……便也來不及了,全都來不及……」

那三名少年小倌是橫著被抬出雅房,頸部勒痕明顯,身上布滿無數咬痕和青瘀。

鳳鳴春醒來見到少年們的慘狀,兩眼直發黑,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當真又氣又急又心疼。

但這一狀要告不容易,清晏館做的就是這般送往迎來、曲意承歡的營生,出手不知節制的客人也非少見,只是這一次真狠過頭,這樣的事官府不會搭理,他清晏館也不敢真把客人告上衙門。

唯一稍能安慰的是,弄殘三名少年小倌的那位自稱「嚴大」的壯漢客官,事後付了好大一筆錢銀封口遮羞,鳳鳴春斟酌再斟酌,拿了錢是想息事寧人的,且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得把對方列為拒絕往來戶。

開什麼玩笑!他們家小倌們個個細皮女敕肉,可禁不起一再摧折損傷,但……他萬萬沒料到,他們家的台柱、清晏館里的頭牌公子琴秋怎就突然設宴,將嚴大邀進思飛樓了?

他們家琴秋公子外表那層皮看似清逸溫文、柔若無骨,卻是個頗有主意的,他鳳鳴春盡管身為清晏館館主,身分等同老鴇,對于琴秋的事卻也不敢插手太深。

所以一得知琴秋將那食髓知味、再度造訪清晏館的壯漢客官請進思飛樓,驚得他一顆心都快嘔出喉頭,在外邊搔耳抓頭守了一整夜,前頭場子都無暇顧及。

終于終于,天可憐見,讓他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你、你……呃,沒傷,好好的……咦?當真好好的呀!」確定眼前的人兒一身舒爽、全須又全尾,鳳鳴春一手撫胸,驚奇與疑惑全寫在臉上。

「是好好的呀。」琴秋的笑顏若清風明月。

「可是……可是明明喊得好響亮,那一陣陣粗喘和低吼全傳出來,听得人都要臉紅……啊啊啊!我可不是故意听壁腳,是擔心秋倌遭毒手摧折,所以才從頭緊盯到尾,真有什麼狀況發生咱也好沖進去救人—— 」

琴秋仍是笑,完全沒想點破鳳鳴春,提醒他上次沖進場子試圖救三名少年小倌時,結果是落得何種下場。

這一邊,鳳鳴春的自言自語驀然一頓,察覺到何事般雙眉陡挑。「等等!此時想來,唔……說到粗喘和吼叫,好像只听到嚴大在喊在叫,全是他一個人的聲音,沒有秋倌的呢!秋倌的聲嗓咱認得的,但你自始至終安靜得很,一聲半響都沒往外泄呀。」頓了頓,認真下結論。「原來龍陽合品之際,秋倌是不愛出聲的,明白明白,當真辛苦你了。」

廊下陡陷沉寂。

燈籠火下的清俊面龐彷佛未變,幾息之後才听到琴秋以悅耳嗓音淡淡回應。「是啊,是慣然不出聲的。」

鳳鳴春先是雙手捧頰,跟著又當面揮了揮,一副嬌羞了然的神態。「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德性和癖好,尤其干起那樣的活兒,是教人也被教,只要能把入幕之賓弄得妥妥貼貼,在這條『修煉之道』上頭翻騰打滾,叫不叫也沒差,說到底,還不都是自個兒的特色,秋倌應付得來便好。」

「……唔,嗯……我想,還能應付吧。」琴秋微乎其微逸出一口氣,末了低語。「是有些乏了,該歇下了。」

聞言,鳳鳴春連忙點頭。「那是那是,秋倌甚少迎賓客入思飛樓,每每迎進都得大干一場,這一次還是個素行不良難對付的,肯定累極,你快些歇息去,余下若有什麼事我會看著辦,秋倌就甭理了。」

「那就有勞春老板。」

「好說好說。」鳳鳴春再次揮動雙袖。

琴秋淡然頷首,徑自往廊道另一頭步去,一步、兩步、三步……不過才六、七步,他身形一轉,整個人消失在思飛樓邊一團錦簇生長的花木叢中。

思飛樓的整體建構,當初的設計便是出于琴秋之手,樓分上下兩層,一樓是琴秋這位頭牌公子用來接待貴客之所,琴棋書畫詩酒花,要斯文有斯文的款兒,要狂放有狂放的烈勁兒,端看貴客們想玩些什麼、想怎麼玩,永遠能在思飛樓中得償所願。

至于二樓則為琴秋的私人領域。

通往二樓的一小排石階就嵌在思飛樓的外牆邊,巧妙地掩在花木叢和成幕的紫藤內,這是不想讓進到清晏館尋歡的客人直闖他的地方,而小倌館內除了鳳鳴春以及一名幫忙送水打掃的老啞僕外,未再有誰被允許上到二樓。

但話說回來,鳳鳴春進得了琴秋的私人所在,一是因為他到底是清晏館的館主兼老板,二來他亦是知所進退,可尋常若非有琴秋的應允或相邀,他絕不會擅自上樓。

將底下的事交給鳳鳴春後,琴秋一路嗅著夜來香香氣、循著隱密的石階回到自個兒的地方。

「咦?」花香有異,混進極淡血味。

他足下微乎其微一滯,一把銀光爍爍的利刃已從他背後抵來。

利刃緊貼他頸側清肌,隨即一只手掌往他鼻下摀來,對方手勁強而有力,生寒的五指微微捺進他膚肉里,貼得他雙唇無法發聲。

「別動!別叫!」語調刻意壓低,教人心神凜然。

竟是女子聲嗓!

琴秋順著對方推來的力道往前走,被挾持著進到二樓軒室。

房門一關,他听那女子再次威脅道︰「若敢出聲呼救,立時割斷你的頸子。」

他表示明白地點點頭,緊摀在他嘴上的手這才緩緩撤開,但那柄銀刃絲毫不讓,猶貼在他的頸邊。

室內里無一盞燈火,幸得如霜的月色穿透薄薄窗紙,讓兩道身影靜靜處在這一抹幽然微光中,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見五指。

琴秋側目瞥了眼投在地上的女子深影,那影子單薄修長,持利刃的手臂筆直舉著,忽地,她身背卻縮了縮。

「女客官受傷了是嗎?」琴秋驀然開口,聲音低低柔柔,非常地牲畜無害。「小人鼻子還算得上好使,嗅到淡淡血腥氣味了……所以,咱們還要這麼杵著嗎?我這里有廣榻有地毯、有椅有凳還有美人靠,女客官不嫌棄的話且安置下來,咱們先瞧瞧傷得如何,可好?」

他非但不驚不懼還溫言相勸的態度似讓身後的女子有一瞬間走了神,她氣息略蕩,但很快已穩下,冷聲道︰「不勞閣下費心。」

琴秋靜了靜。「唔……從來沒誰稱呼我『閣下』,這還是頭一遭呢。」

女子的呼吸吐納再一次沉蕩,似被他語氣中的笑意弄得有些犯渾。

琴秋又道︰「還有小人的這座軒樓也從未被誰夜闖過,也沒被人在脖子上架過刀,女客官今晚賞給小人不少頭一遭的體會啊。」

「什麼小人、客官的?我不是上門尋歡的女客,少對我耍花招。」女子冷調未變。「今夜借閣下的地方避風頭,公子只需安靜莫聲張,我自不會傷害你。」

琴秋突然輕輕一嘆。

「妳既稱我一聲公子,那我便稱妳一聲姑娘吧。姑娘敢在天朝帝京行事,武藝八成是高的,不才在下我雖非江湖中人,但混的畢竟是下九流的營生,小道消息听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接觸得甚多,也知姑娘要我別動別叫,其實一上來就將我點穴制住,便無須再跟我多費唇舌,但姑娘並未那樣做……」沉吟般略頓,他再次嘆息——

「所以在下不得不猜,一,有可能姑娘點穴手法不精,所以只好拿刀架我脖子。二,也可能是姑娘受傷頗重,真氣大亂,听說點穴是以氣發勁,姑娘自身的氣都調不穩,又豈能發動制住誰?再看姑娘的影子微微佝僂、細細顫動,我想……應是第二種情況了,在下推敲得可對?」話說到最後,徐緩問出的同時,他頸膚貼著利刃很慢很慢地轉過身。

終于,與女子打了照面。

她離他僅兩步之距,若挺起身背站直,頭頂心應恰及他鼻下,而這般身長在女子中算得上高,她卻生得一張女圭女圭般可愛的臉蛋。

清秀的柳眉,大大的杏眸,秀挺鼻梁的底端是圓潤的鼻尖,淺淺的人中下方生著一顆櫻桃小嘴,真的能用「一顆」來形容,她唇瓣略厚,唇珠明顯,此時正輕抿著,上下兩瓣合起來就像一顆小巧櫻桃。

他內心不免感到扼腕,倘使周遭能燈火通明又或者是處在青天白日底下,那便能瞧清她的唇色是怎般鮮女敕欲滴,合該如他所想的那樣……但思緒一轉卻又歡喜此際的月色如霜、稀光幽微。

她一身夜行勁裝將薄身勾勒出韌勁,長發成束蕩在背後,五官偏女敕的瓜子臉整個顯露出來,清清淡輝落在她的額頭、鼻尖、頰面和唇珠上,將她的臉瓖出一層亮,令那純黑利落的身形如寒枝孤立……

可愛的臉,清冷的形影,那雙漂亮杏眸彷佛映進一切,眸底既深邃又空洞,矛盾得……頗有意思。

嗯,是很有意思,跟他原先所以為的是如此不同。

未料姑娘家會是這般模樣,但此刻捫心自問,他完全不排斥這樣的出乎意料之外。

他眨了眨長目,跟著甚是愉悅般笑開。

她不懂他為何而笑,笑得眉眼彎彎,笑到讓她清楚發現他左頰的酒窩比右頰的更深幾分。

好奇怪的男人,她須得打起精神對付才行,可是她的背好痛。

她是很能忍痛的,的痛楚她已然嘗慣,但此時此刻所感受的痛錐心刺骨,如潮涌一般陣陣撲打過來,她能忍凌遲般的劇痛,卻沖不破這阻斷她任督二脈氣行的屏障,導致血氣逆施,痛到她神識幾要把持不住。

她費力撐持,听那奇怪的男人溫言又道——

「不知姑娘自個兒是否察覺,除了血腥味,妳身上還沾染了特殊的龍涎燻香。這外邦進貢給天朝皇帝的燻香原本僅在內廷才有,不過听說皇帝在去年秋狩大會將它拿出來當成獎賞之一,若無錯記,賞賜最後是落在一等忠勇公府。」他薄唇再牽。「那忠勇公府里的大公子是個能玩的,男女通吃,在城南銷金窟里是個大有名氣的人物,在下有幸接待過幾回,大公子身上的香正是龍涎燻香,想來忠勇公寶愛這個嫡出金孫,把御賜之物給了大公子也無可厚非。」

見她雙眸細瞇,神情微繃,他語重心長般又是一嘆——

「勸姑娘莫再僵持,帝京百姓皆知忠勇公府所養的數條猛犬能耐驚人,姑娘還是先避其鋒芒,躲好了治傷要緊,讓在下幫妳可好?」

像要應證他此刻所說的話,思飛樓外突然響起騷動。

腳步聲雜沓,叫囂聲此起彼落,顯見來人為數不少,其中還伴隨著驚心動魄的犬吠聲震破靜夜。

事情變化起于肘腋之間,危機迫在眉睫。

被逼急了,她會怎麼做?

琴秋內心隱隱興奮,替對方設想了數種情況,豈知眼前姑娘的舉措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架在他頸側的利刃驀然撤開,他被她一把推到牆邊擺放箱籠的角落,強硬地按壓他的肩頭要他蹲伏下來。

「躲好,安靜待著!」她聲音凜冽,眸光如炬。

然後,蹲成一球的琴秋就傻傻望著姑娘回身面對成排的合和冰紋窗,兩手各握著一根半臂長的精細銀刃,宛如一夫當關。

她兩腳尚不及立穩,五頭猛犬已破窗躍入。

她迎向前去,打算搶出樓外將牠們引開,但下一瞬,頭頂上忽然落下什麼……

竟是……紗……輕紗!

輕紗是如何出現?

完全莫名其妙啊!

莫非原就布置在這座軒樓的頂端,是她心神耗損過度才無暇留意?

果真如此,這數量……是否也布置得太多?

層層迭迭的輕紗弄不清究竟有多少張,也不知蓋下的範圍有多廣,總之是將她兜頭罩臉蓋了個昏天黑地、辨不出方位。

猶如落入陷阱,她心頭一驚,舉起銀刃正欲劃開層層阻礙,卻听到那奇怪男人的嗓音傳進耳中,如歌的語調低幽輕柔,緩緩在神識中蕩開——

「無事的,什麼事也別理,只需好好睡上一覺,待睡醒,一切都會好的,听我的話,可好?」

……可好?

能有什麼不好?

有人要為她擔著,她什麼事都不用做,只需交睫睡去,沉沉墜進黑夢,然後……然後所有難題就能迎刃而解,試問,能有什麼不好?

猛犬狂吠,拉扯她的意識,那幾只嗅覺敏銳的龐然大物像也被層層輕紗困得驚惶不安,她強迫自己張眼,然兩片眼皮彷佛有千斤重,她沒能成功,眸珠在眼皮底下不住滾動。

「睡吧,什麼事都別想,讓我幫妳。」男人再次柔聲安撫。

她掀動唇瓣,內心所想化成字句逸出。「躲好……你很弱,危險……」

男人笑音如春風拂鈴。「因為在下很弱,所以姑娘才會將我護于身後嗎?如此看來,姑娘以利刃架住我脖頸,也僅是口頭要挾,嚇唬嚇唬罷了,根本沒打算傷我。妳可知,心軟的才是弱者,姑娘心軟,妳才是弱的那一個。」

她仍想言語,卻抓不準思緒。

他的聲音很好听,事實上是太過悅耳,像撒餌引誘著,誘她放開一切、忘掉一切……

「睡啊,無事的。」

「嗯……唔……」她感覺不對勁,又不曉得哪兒不對,許是傷處毒發,令她意志變得更為薄弱。

她不懼毒,但她明白必須盡速找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來靜心調息,以她的內力是能慢慢自行袪毒的,只是眼下危機迫近,她無法安靜療傷。

說實話,她好想毫無顧忌放開所有,不再堅持,好想、好想……

忽覺有人在搬動她的身軀,她心頭一凜,飄遠的神識被扯回,但那一縷意志如蕩在春日里的游絲,縹縹緲緲,難以掌握。

于是扯緊這唯一的、岌岌可危的清明,她費盡力氣去听,不肯認輸地泅在空無中。

有很多聲音。很多很多。

上樓的腳步聲、犬吠聲、門被撞開的聲響、跟著不少人闖進……

她驀然察覺,這些紛亂交雜的聲音似乎曾消失過。

徹底消失了,然後再度暴響。

就在她被無數層輕紗罩住的那一小段時候,就在那奇怪男人與她說話的時候,周遭是靜謐的,好像所有人事物曾在那時候靜止過……

但……也有可能是她傷得過重,毒素蔓延全身,把她五感練就出來的敏銳度侵蝕得慘不忍睹,致使她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沉浮。

那些聲音是隔著一些距離的,也似隔著一道牆,在牆的另一邊喧囂——

「各位爺、各位好大爺,小心手里的火把,別晃得那麼大力,小心啊!欸欸,咱鳳鳴春今兒個對著天公和地母起誓,咱們這清晏館什麼都敢藏,就是沒膽子窩藏來路不明的人,更何況是各位爺要追捕的殺人犯?那、那殺的竟還是一等忠勇公府家的嫡出大公子,嚇死人啦,居然有歹人夜闖忠勇公府,把大公子的頭給割了去,這般凶神惡煞怎可能是我館里的人兒?不能夠啊各位說是不是?」

「少嗦!這幾頭猛犬就往這兒沖,牠們鼻子比什麼都靈,清晏館內肯定有事!」帶人闖進的頭頭惡狠狠斷定。

「哎喲我的天老爺啊!這思飛樓是咱們家琴秋公子的地兒,他可是陪著貴客忙了大半夜才上樓準備歇息的,樓上就他一個,還能有誰?」

「誰听你這老鴇還是龜公的在這兒廢話連篇?大伙給我搜!」

「……呃?李教頭,咱們的狗……咱們的狗都不動!」手下驚疑。

另一名手下亦訝聲道︰「方才跑得像一陣風似的,邊沖邊吠,怎麼突然全伏地不起……喂!喂、喂!起來啊!這群畜生,快起來!」

李教頭發狠道︰「別管狗了,你們只管給我搜,搜他個底朝天!」

「是!」十數人異口同聲。

隨即砰砰磅磅一陣亂響,桌椅擺設被推倒毀損的聲音不斷響起,伴隨著鳳鳴春忿忿不平的驚呼——

「你們不能這樣蠻干啊!這樓里的擺設都是最好的,有不少好東西,你們……你們不能……啊!秋倌秋倌,快過來!別跟他們較真兒,別護著琴不放,沒事的沒事的……」

混亂持續一刻鐘後,造亂的眾伙紛紛回報,搜不出丁點蛛絲馬跡。

為何能順利避開?

那個奇怪男人是如何辦到的?

她究竟被藏在哪里?

疑惑叢生,攪得她思緒加倍渾沌,快要撐不住了,她將舌尖抵進齒關咬緊,借著疼痛勉強再撐,就听那位小倌館老板張聲嚷嚷——

「就說沒有的事,不可能窩藏歹人,各位就是不信,咱們孝敬的銀子也給了不少,李教頭您仍帶著手下硬來,這都成什麼事?還讓不讓人活?咱清晏館雖是個下九流的地方,那在帝京也是叫得出名號的,這事若然鬧開,李教頭您臉上也不好看!」

「要我不好看嗎?」李教頭哼哼冷笑,似乎沒逮到人又遭人奚落,突然不想善了了。「你—— 抱琴不放的那個,對,就是你,哼哼,這位就是名響城南銷金窟、人稱『萬紅叢中一點綠』的琴秋公子吧?來來來,這樓里的東西都搜遍了,就剩你這玩意兒沒搜,把衣服給大爺們月兌了。」

鳳鳴春驚問︰「什麼玩意兒不玩意兒?你們……你們還想干麼?」

李教頭再次冷笑。「今夜在忠勇公府犯案的黑衣客被層層機關伺候,背部帶傷,咱們沒想干麼,僅想確認住在這樓里的琴秋公子背部如何。哼,幾頭猛犬一開始便往他這兒撲,不會沒有原因,說不準咱們要逮的人就是他,大伙兒且說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一票手下連忙應和,好幾個還看好戲般充滿惡意叫囂——

「月兌啊!快月兌!」

「爺兒們等不耐煩了,還不月兌?」

「褲子呢?褲子也月兌了吧?」

「你確定人家袍子底下有套褲子嗎?」

「你們……你們……」鳳鳴春氣到聲調發抖,驀地,他拔尖一呼。「秋倌你干什麼?秋倌……秋倌別月兌—— 」

別月兌!

被藏起的人兒不知自己靜伏在暗處的身軀正隨鳳鳴春悲憤的叫嚷猛然一顫。

已是極限了。

她越想緊扯意志不放,渾沌的浪潮越是毫不留情撲打上來。

終于,五感徹底將她離棄,她被拽進深處,神識遠揚,落進虛空。

「師父……師父……」

「欸,怎麼辦?我不是妳師父啊。」男人的嘆息揉進笑意。

「師妹……師妹……」

清雅男嗓微揚,好奇問︰「原來妳有師妹。唔,連睡著都在叨念對方,看來妳們師姊妹倆感情頗好是嗎?」

男人得到的響應是斷斷續續的低吟,然而說是響應,還不如說是正在忍受著的劇痛。

「我知道這會很疼,且十分棘手,但不抓緊著處理不行,再慢些,只怕毒素深進骨髓氣血,一切就遲了,若疼得受不住,別憋著,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不會有誰笑話妳。」

她才不會哭!

她也不會叫疼!

她以為自己正硬聲駁斥,殊不知逸出雙唇的全是破碎語句。

五感重啟,意識翻騰,感覺有誰將她衣衫卸去,她被擺布成伏臥的姿態,底下有一層柔軟厚墊,散發出干燥藺草混合檀香的淡淡氣味,十分好聞。

……是師父吧?

只有師父有可能這般照料她,還會輕聲勸慰,定然是師父啊。

盡管……盡管在師父心底,最最緊要的從來是師妹,這也無可厚非,師妹是師父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論血緣親近,她當然比不上師妹,但師父待她……還是好的。

「師……師父……」半邊頰面埋在軟枕中蹭著。

「是妳師父命妳潛進忠勇公府殺人嗎?殺的還是忠勇公寶愛至極的長孫,欸,這可真要命了。」語帶憐惜輕嘆。「忠勇公杜傲然弱冠之年就已名震北境,如今年歲七十有八,大半生的戎馬戰功換來無數賞賜和滿朝敬重,據聞他與雲遙山靈真道人交往甚深,靈真曾應他所求,在忠勇公府依陰陽五行擺陣設機關,妳師父要妳去闖,妳還當真闖進去又闖出來,但傷成這般,他可會不舍?」

「不是師父,是我要去……我必須去……」

「是嗎?為何?」

溫熱的指撫過她的背,輕觸她的果膚,引發顫栗,讓她更清楚意識到背部的痛點,意識到她背上被釘入七根長針。

忠勇公府內機關連藏,觸一發而動全身,她若不是執意想讓對方多吃些苦頭,其實是來得及避過的。

「那人……很壞……不能讓他太痛快,要慢慢殺,慢慢的……才好……才對……」細細喘息,她微扁著嘴解釋。

男人微訝哼了聲。「忠勇公府的大公子真有那麼壞?」

「……嗯。」

「壞到讓妳為了將他凌遲處死,身中這『七星連發』的機關也覺值得?」

「值……」

「好,終于能拔出。」

她听到男人吐出一口氣,不及再分辨什麼,左邊琵琶骨驟然劇痛。

那股痛瞬間似要碎盡那處骨頭,直勾勾鑽入骨髓再狠狠拓開,她痛到天靈震顫,雙眸陡張,神識猛地被拉扯回來。

痛到清醒!

醒來,漫在鼻間的陌生氣味,身下過分舒適的觸感,刺激她雙目的清藍薄光……這里不是她所知的地方,不是她熟悉的事物,身邊之人不是師父!

她動作完全受本能驅使,意志凌駕疼痛,驀地朝緊挨在她身畔的那人出手。

趴伏的身子一個翻騰,她翻身跨坐在那人腰身上,十指成厲爪。

一發動即是殺招!

這是她的所學所知,一陷險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寧可錯傷對方也不能令自己落難,但千鈞一發之際,她收住欲掐斷對方頸項的力道,在滿室薄藍清光中,她認出他的臉。

她俯視他清俊面龐,被他深黝幽邃的目光吸引,她舌尖一動,下意識喃出——

「秋倌……秋倌別月兌……那人在喊,我听到……听到了……但你、你月兌了,是嗎?」

她一向面無表情,在外人面前可說無血無淚,眼前之人于她而言絕對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她卻不明白為何見他在她厲爪底下笑笑挑眉、淺淺牽唇,她心緒會起伏折騰。

他好像看透她,也把最最無害的模樣呈獻給她,任由她拿捏。

然後他眨眸低語。「姑娘要我死,那就給個痛快吧。掐斷頸骨,扼斷呼吸,怎樣都成,但我不是太壞的人,別……別用凌遲手段,可好?」

他語氣從容帶笑,眉目間卻染著近乎厭世的神氣。

厭世嗎……

她怔怔望他,頭昏意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覺直鑽心窩,莫名地熱了她的眸眶與鼻腔。

啪答、啪答——

他兩邊俊頰各被落了一滴淚。

見他先是愣怔而後神情陡變,她倏地倒抽一口氣,雙肩猛顫。

終于意會過來,那……那是她的淚。

她的淚落在他臉上,她望著他,傻傻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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