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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嬌客 第二章 貢獻賣身銀

收妥賣身契,田露見瑢瑢不怕自己,對她好感更深,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她道︰「我們買妳回去,是要請妳幫忙照顧我們家主……呃,兒子的。」

田露突然想起,主子的身分不能泄漏,就怕又引來追殺。

兒子?瑢瑢直覺望向田風,這三人里面最不需要被照顧的人是他吧。

接收到她的目光,田風立刻揮手搖頭。「不是我、不是我,妳不用照顧我,我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妳弄錯了,我來介紹一下我們家,我們田家有三房,大房就是田風和田雨兩兄弟。他們的爹娘早早就沒了。」

瑢瑢理解,原來是孤兒,沒有父母養還能長得這麼健壯高大,可見叔叔嬸嬸是寬厚人。

「他是二房伯父田雷,他媳婦死得早、膝下無子,二房就他一個。」

真可憐,鰥夫獨父,又廢了一只手,很辛苦吧,瑢瑢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神色。

田雷看到了,他很開心自己沒挑錯人,瑢瑢是個善良的好女子,這樣的人肯定能夠不嫌髒、不怕累,好好照顧主子。

「我是三房的媳婦,丈夫早沒了,兒子生重病,買下妳,就是想讓妳好好照顧他。」這些身分,早在他們決定在村子里落腳時就編造好的。

瑢瑢聞言,微微攏起眉頭。

寡婦再加上生重病的兒子,這一家子是有多辛苦,鰥寡孤獨廢疾者全給攤上了,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能相扶相攜、彼此照顧,這樣的人性值得敬佩。

這會兒,她有幾分慶幸自己能被這樣的人家給買下,「我知道,我會盡好丫頭的本分。」

「我那個兒子脾氣有點古怪。」她想先給瑢瑢心里打點底,免得她被主子嚇壞。

「久病之人,脾氣都好不了,我能理解。」

太好了,田露、田雷、田風互望一眼,心底那塊大石落了一半。

「我兒子病得很嚴重,整個人看起來……模樣有點糟。」

「哪有好看的病人,得好生照料,把身子給養好,模樣才能養回來。」

「對對對,妳說得對。」田露感動萬分,能買到一個模樣這麼標致、性情又這麼好的姑娘,老天爺終于開眼,要讓他們的日子往好里過了。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城門口走,突然田風大喊一聲。

啪!田雷一巴掌往他後腦杓拍去,「喊什麼喊,你要嚇死人吶。」

「我想到我們還沒買米油和菜刀。」田風說道。

田露、田雷聞言臉色齊變,看著街邊的打鐵鋪,面露郁色,怎會忘記這事?

看著三人的表情,瑢瑢暗忖,他們把買菜刀和米的錢全拿來買她了?

本以為他們想挑選的是媳婦,才非要講究身材容貌,若只是伺候病人,也許四兩銀子的丫頭們會更適合些,偏偏……這家人是有多疼愛三房的小兒子啊?

「沒菜刀,我把石頭磨利一點就行,可沒米沒油……」

大家都要餓肚子了,瑢瑢默默地在心里替他們接話。

「主子……」發現瑢瑢在看自己,田風立刻改口,「阿珩不能再餓下去了。」

「要不,晚上去村子里偷點糧米?」田雷道。

「咱們還要在村子里住,要是被人抓到怎麼辦?」田露反對。

什麼爛主意啊,堂堂國公府的隱衛,能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嗎?

「對啊,何況村人們的生活也過得不怎麼樣。」田風道。

「不然,劫富濟貧?」田雷提議。

「最好引來官差,把咱們一窩子全給抄了。」田露沒好氣的說。

就他們這群缺腿少手的,還劫人咧,不要被人劫了就不錯。

見他們討論來討論去,沒討論出個結果,只討論出一臉愁容,瑢瑢苦笑,沒法子了,既然已經決定和田氏一家綁在一塊……

她從懷里拿出自己的賣身銀。「我這里還有二兩銀子。」

听到這句話,三個人同時回頭,六只眼楮……不對,是五顆眼珠子同時綻放光芒,錢!他們家瑢瑢有錢!

柴米油鹽醬醋茶,沒錯沒錯,他們家現在連茶葉都有了,從搬到木犀村後,他們家的灶房第一次這麼豐富過。

田雷第一百次說同樣的話—— 挑對好丫頭,有瑢瑢,咱們家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過。

瑢瑢和田家人交情很短,只有從城里往木犀村的這條路上,但是對她,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問的,說,她不問的,也說,因此剛踏入田家大門,她對田家已有粗略認識。

這一家,有四男一女,三個男的听田露的,而田露听兒子的,他們做的、想的每件事,都以田珩作為出發點,彷佛……他好,全家人就都好。

瑢瑢原本以為他們很窮,因為他們當掉家里最後的值錢東西就什麼都不剩了,還需要靠她手里的二兩銀子采買食物。

但踏進田家大門時,她又不確定了,如果真這麼窮,怎會買下一幢青磚大屋,前前後後足足有十幾個房間?可如果富有,又怎會家里連半畝田都沒有?所以田家是富是窮,她有點抓不準。

她能確定的是,田家人都很樂觀,口袋沒半毛錢,卻仍相信自己能夠沖破眼前困境。

這樣的樂觀是好是壞,說不準,但這樣的樂觀感染了她。

于是她也開始相信,一枝草、一點露,她的未來一定會光明燦爛。

「天還沒暗,我去河里模幾條魚好不好?」田風跑進廚房里對著瑢瑢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一眼就教人喜歡,還是因為她慷慨地貢獻出二兩賣身銀,讓他們買了米油鹽醬加菜刀,所以對她,田風有說不出口的喜歡和好感。

因此他決定對她言听計從,決定什麼事她說了算!

「別,這幾天吃河魚吃到都想吐了,河魚那股土腥味,真教人難受。」田雨反對,他拄著拐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瑢瑢做菜背影,像大俠似的行雲流水般操弄著買回來的食材。

她放下刀,問︰「抓魚會很麻煩嗎?」

「不會不會,只會很難吃。」

「我有辦法去除土腥味,只要你們把魚抓回來。」瑢瑢莞爾。

她有一手好廚藝,是外公手把手教會她的,她還會繡花女紅、盤賬掌家……爹娘說她無比聰慧,舍不得她隨便出嫁。當姑娘時,左右鄰居誰不夸獎?家里門坎都快教媒婆給踏壞。

「真假?我馬上去抓。」聞言,田雨拿起拐杖,轉身就跑個沒影,現在讓少掉一條腿的他去砍人或許不成,但捉幾條魚,溪水清澈,石頭砸下去,就會有好幾條浮上來。

她說什麼,他們便做什麼。

這點瑢瑢發現了,自從掏出賣身銀之後,好像……她不是來當奴婢,而是來當主子的,這種被尊重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回身,她將燙好的五花肉炸過,加蔥姜蒜糖和醬油放在鍋子里用文火慢鹵,香味一陣陣傳出,引人垂涎。

田雷站在廚房外,伸長脖子用力聞,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嘗到這種美味了。

遙想當年老主子健在時,吃香喝辣……什麼好事沒有他們一份?突然間,鼻子酸酸的,他用手指粗魯地揉幾下,硬把眼角的淚水逼回去。

端著晚膳站在門外,瑢瑢四下打量,這個是田家最好的房間,竟然被小輩佔走了,看來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肯定是吧,要不,有病怎會不吃藥,還大鬧情緒?

對著半張開的門扇,她淺淺笑著,心底有小小的羨慕和嫉妒,能被這麼多人寵著疼著,是多幸運的事啊。

她輕輕敲兩下門,屋里無人回應。

停兩息,再敲一次,還是沒人回應。

不敲了,她直接走進屋里。

季珩背對著她,靜靜看向窗外,他正在忍受新一波的疼痛。

以前,他認為自己皮粗肉厚,疼痛為難不了自己,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日復一日的疼痛折磨到想著不如歸去。

「他」說︰你不是被毒物、被疼痛打敗,你是被自己打敗。

是嗎?或許,但這樣的真理,他半句都听不進去。

季珩沒回頭,讓瑢瑢有足夠的時間觀察這位小少爺。

他很瘦,瘦到幾乎月兌形,听說他已經絕食三日,只靠少許的清水度日,听說他的病很難處理,連最厲害的李大夫、最昂貴的藥也治不了他的病,只能讓他少點痛、少點郁悶。

听起來,這樣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她能理解這種絕望,因為她也曾經歷過,只是再大的絕望都不曾令她放棄努力。

毅力?是的,這東西她有很多,所以在父母雙亡的時候,她咬牙撐下來了,因為明白自己是家里的最後一枝草,她必須留下一點露,讓項家的仇恨有機會得報。

瑢瑢明白季珩的痛苦,卻不贊成他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也折磨親人。

走到身側,看見他毀掉的半張臉時,她滿月復驚訝,卻很快地壓下心中波濤,因為過去的自己……模樣不會比他更漂亮。

那時的瑢瑢,滿身滿臉的新痕舊疤,即使這樣,她日日對著鏡子,看著面目猙獰的自己,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活下來。

所以……他不丑陋,她不害怕。

「小少爺,吃飯了。」她好脾氣道。

季珩的眉心皺成川字,他慢慢轉頭,看著眼前的女子,她長得很美,教人驚艷,她有一雙靈動的眼楮,眸光燦爛如星,重要的是,她不怕他,她眼底沒有令人生厭的同情。

他痛恨當弱者,痛恨被同情。

「妳是誰?」他的口氣凶惡。

「是家里買回來伺候小少爺的丫頭,小少爺可以喊我瑢瑢。」她沒被他嚇著,反而好脾氣地回答,那眼光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滿臉包容。

季珩眉頭皺得更緊,家里已經沒錢,他們拿什麼去買丫頭?搶劫嗎?

「小少爺,我做好晚飯,吃一點好嗎?」她使盡力氣把他連同身下的倚子推到飯桌前。

這個家很慘的,連碗盤都沒有,還得分批吃飯,明兒個得讓大少爺進城買點鍋碗瓢盆回來。

「端走。」眼前的飯菜聞起來很香,味道肯定很不錯,但他不想吃,他想讓自己慢慢死去,只是人類的求生本能讓他在看見色香味俱全的晚膳時,控制不住饑腸轆轆。

他討厭無法自控的感覺,因此在說「端走」二字時,口氣慍怒,表情忿忿。

她好像沒有听到他的話,自顧自的說︰「今天的魚和往常不同,小少爺嘗嘗,保證沒有土腥味,我把剖洗好的魚肉用肉桂葉、醋以及磨成粉的胡椒泡過。」

最有趣的是,這個家竟然連研缽都沒有,還是二老爺找到一根棍子,在碗里磨上大半天才得到胡椒粉。

她不解釋,他已經食指大動,再讓她說下去,饑餓感會更嚴重。

見他咽了咽口水,瑢瑢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今天去的晚,早市都要休息了,屠夫便宜兩文錢,把五花肉賣給我們。夫人貪便宜,一口氣買下十來斤,幸好大少爺有力氣,才能把肉給扛回來。天氣熱,我怕肉放壞了,打算晚飯後把肉給腌起來,听說小少爺喜歡吃臘肉,我多做些,好不?」

她沒說實話,屠夫降價,是看在她長得太美的分上。

她很可惡!明明听見他腸胃發出咕嚕咕嚕聲,還刻意說這麼多話來引誘他,太壞!

「端走!」他的口氣更惡上兩分。

她還是裝沒听到,自顧自的說︰「今兒個運氣好,回來的路上遇到幾個村民,他們正在摘野菜,村民們古道熱腸,不但教我們采、還教我怎麼煮,我剛嘗一口,又女敕又綠,味道非常鮮美。對了,我還秤兩斤綠豆,二少爺在屋外挖好坑,我把泡過的綠豆放進去,再過三、五天就能吃到鮮女敕的綠豆芽……」

他痛恨她的叨叨碎念,伸手,一把將小幾上的碗盤給掃到地上。

鏘!非常有震撼力的聲音響起,讓站在門外偷听的人,小心肝顫了一顫。

看著滿地殘破的碎片,瑢瑢想,也許明天大少爺進城得讓他多買幾副碗盤,否則哪里禁得起這樣砸?

她沒生氣,依舊好言好語說著話,「三個碗、兩個盤子,現在只剩下兩個碗一個盤,接下來得輪三回,大家才能吃得上飯。」

她彎下腰,嘆口氣,快手快腳把地上的髒亂收拾好。

她假裝沒听見他的話,他便假裝沒听見她的嘆氣,別過臉,不看蹲在地上收拾破碗殘羹的瑢瑢。

她收拾好走出去,不多久,又端進一碗一盤,重新布置在桌上。

季珩板起臉,她听不懂人話嗎?

「端走!」這次的口氣里加入威脅。

瑢瑢依然微笑,她沒有被威脅到,繼續好脾氣地對他說︰「今兒個晚飯我做了六人份,剛剛小少爺砸掉一份,大少爺說︰『沒關系,我的份給小弟吃。』這下子大少爺晚上得喝水熬著了,真羨慕小少爺有這麼疼愛您的哥哥。」

耳朵貼在門板上的田風臉都快抽筋了,這話……他沒說啊!不過就算沒說,把一口吃的讓給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討論。

只……平日田姨煮的爛面糊就算了,今天可是紅燒肉啊!

那個紅燒肉看起來多美味可口,還有煎得酥酥脆脆的魚片……天,他好餓!

听見瑢瑢的話,田雷拍拍田風的肩膀,對他點點頭,肯定他的忠心耿耿。

田風還能說什麼,只能繼續「忠心耿耿」,他透過門板,對里面喊話,「瑢瑢別說了,小弟心情不好,沒關系的。」

田風的聲音傳進屋里,瑢瑢與季珩對視,笑得眉眼彎彎,她持續著自己的好脾氣,繼續說吃的。

「今兒個回來時,我看見田地里有村民在起花生,花生是好東西,不管是用來鹵蹄膀還是曬干炒熟加上麥牙糖,做成花生酥,味道都好極了,不知道小少爺喜歡什麼口味,明兒個我去跟村民買一些回來。」

季珩再也忍受不住了,怒聲道︰「閉嘴,我叫妳把飯端走。」

「什麼?小少爺手沒力氣嗎?我懂我懂,三天不吃飯,確實沒有力氣端碗,我來喂小少爺好嗎?」

他有力氣摔碗、會沒有力氣端碗,她未免太看不起人!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田雷他們從哪里買回來這個不尊主子命令、存心把主子活活氣死的丫頭?

她把飯肉放在湯勺里,再往上面夾一小片魚,放到他嘴邊。

季珩氣瘋了,啪!又把幾上的菜飯掃落地面。

她沒生氣,臉上還是帶著不緊不慢、悠閑自在的笑意。

「哇,現在沒盤子了,碗只剩下一個……」她鼓起腮幫子說︰「小少爺等等,我先收拾干淨,再去廚房給您端一份過來。只是小少爺這樣好嗎?老爺夫人都說了,要先緊著您,得等您吃過飯,他們才會動筷子……」

听見屋里瑢瑢這麼說,田雷、田露和田風目光齊齊落在田雨身上。

他欲哭無淚啊,田姨的廚藝很可怕,已經三個月了,他們終于聞到真正的飯菜香,現在卻……再見了,無緣的紅燒肉和糖醋魚片……

田風幸災樂禍地在他耳邊說︰「節哀順變。」

咬緊牙關,田雨對著屋里說︰「瑢瑢,別罵小弟,小弟心情不好,摔碗摔筷是理所當然的,妳別急,我去把我的飯菜給端過來。」

這是威脅,明晃晃的威脅!

她打算把田雷幾個和他一起餓死,她擺明演苦肉計,就是吃定他不忍心讓他們受苦……

沒錯,父親死後他們來到他身邊,他們雖然是隱衛,府里上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他知道。

是他們把他當成最重要的親人保護著,是他們寧可自己遭罪也不願他受苦,甚至是……他們發現嬸嬸對待自己不如明面上表現的那樣,卻為著不教他傷心,硬把事情瞞下來。

沒有他們,也許他早就死了,不是親人的他們,對待他,比親人更真心。

只是季珩很清楚,如果他就此妥協,將會一路妥協到底,他不想,他想要這一切盡快結束!

然後,田雨的飯菜用陶鍋裝進來。

砸了!

然後,田雷的飯菜用鐵鍋裝進來。

砸了!

然後,田露的飯菜一樣用鐵鍋裝進來。

這次,瑢瑢沒給他吃,而是拿張椅子坐到他面前,笑盈盈說︰「小少爺,我累了,先吃過晚飯再伺候您。」

她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把飯菜給吃進肚子里,她像個鑒賞家,慢慢地品味手中美食。

季珩很餓,守在門外偷听的四個人更餓,五個饑餓的男女就這樣看(听)著她滿足的吃飯聲。

「這肉鹵得很好,微甜微咸,半點都不膩口,嘖嘖,我的廚藝又更上層樓了。這魚……酸酸甜甜辣辣,真下飯,要是再撒上一點蔥,味道會更好,這是野菜嗎?天!太美味了,吃一口,嘴里滿滿都是春天的味道……」

她的語評聲,惹來屋外數聲哀嘆。

這些痛苦的哀嘆聲讓季珩再也無法忍受,一咬牙道︰「把剩下的飯菜通通端過來。」

她贏了!輕拍他的肩膀笑說︰「小少爺聰慧,這是最正確的選擇。」

听見季珩終于肯吃飯,田雷等人雖然同情自己的肚子,卻也歡聲雷動起來,像打贏一場勝仗似的,一個個拍手鼓掌。

聲音落進季珩耳里,濃濃的罪惡感、心酸,他們看待他,比看待自己更重要?

季珩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死了,他們怎麼辦?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這些天的行為太幼稚可笑。

于是他決定吃飯、喝藥,藥湯雖沒辦法解決他的病,卻能解決他的痛苦。

而田雷等人,雖然沒有紅燒肉和糖醋魚片吃,但瑢瑢給他們下了兩百個水餃,這個晚上,是他們搬到木犀村以來,最幸福的一晚。

飯後,他們燒一大桶水,讓主子泡澡,瑢瑢被推進去伺候,季珩的臉色很難看,一句一聲全是挑剔,但溫柔的她淡淡笑著,沒把他的挑釁當一回事。

瑢瑢想起被推進浴間之前,田雨很認真地對她說︰「如果小弟欺負妳了,妳看在我們的面子上,千萬別同他計較。」

她一個當奴婢的,豈能和主子計較,更何況這種等級的欺負……哪里算得上欺負?

解開發髻,她在他頭皮上按摩,力道不輕不重,舒服得讓人想要發出申吟。

她知道自己很厲害,犯頭疼的祖母往往在她的按摩下,能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覺。

季珩微瞇著眼,表情是全然的放松。

洗過頭,洗臉,當帕子踫到他的傷口時,他警覺地張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妳想干什麼?」

「幫小少爺洗臉啊,放心,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痛你的。」她拋給他一個「相信我」的眼神。

她對他微笑,耐心的聲音、耐心的表情,耐心得讓人放下戒心。

不自覺地,他松開她的手,她用帕子沾水,輕輕洗他的傷口,她的動作很慢,並且盡力不將他弄痛。

洗過澡,田風進門伺候,為他穿妥衣裳、抱上床,她在他臉上涂抹藥膏,眼神專注而仔細,然後跪到床上,為他擦干頭發。

她很安靜,不像晚飯時那樣聒噪,寧靜的氣氛平靜了他的心情,自從知道自己身中何毒後的躁怒不安,在此刻悄悄地驅離……

屋外,田風和田雨透過窗子縫偷偷往里頭探——

「瑢瑢真好,她一來,主子就肯吃飯了。」田風說。

「果然,問題在于咱們不會伺候人。」田雨說。

「不管什麼理由,既然瑢瑢能讓主子開心,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要拿瑢瑢當親妹子看待。」

「自然自然,這種事哪里需要你說,我都打算這麼做。」

兩人一句接一句,屋里的瑢瑢沒有練過武功,自然耳不聰、目不明,但那個據說「很開心」的主子,听得一清二楚。

眉心微蹙,這丫頭有句話說對了,他們總是先緊著他,他開心,他們才會快意,而她確實有足夠的資本拿他們來威脅他。

田家人在主子屋里架起一張小床,讓瑢瑢能夜里伺候主子。

家里沒錢買蠟燭,每間屋子里,入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季珩屋里有蠟燭照亮。

待季珩安置下,所有人都回到房間,瑢瑢躺在小床上,靜靜地透過窗望著外頭的月亮。

「小少爺,我其實很羨慕你,有人願意哄著寵著,有人在意著,這是何等幸運、何等福氣。」

福氣嗎?是啊,真是有福氣,沒有這等福氣,還嘗不到被親人背叛的痛苦,他酸溜溜地想著。

「如果我是小少爺,絕對不會在家人放棄我之前先放棄自己。」

說得容易,如果是她踫到這樣的事,他倒想看看,她能不能這般豁達。

「我爹爹說,當人最大的責任就是為自己負責任,讓自己過得好。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談理想、道夢想,但每個人都有權利讓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好。」

講大道理嗎?誰都會!他冷哼,「不是每個人都有明天。」

「不!只要認真想著我不要死,明天就一定會到來。」這是她的經驗談。

「哼!」他輕嗤一聲,仍舊認定她在講大道理。

「不贊同嗎?我是說真的,心隨意走,如果你不想死,閻王爺也帶不走你。」

就像她,分明斷氣、分明死去,分明身體已經殘破到不堪使用,老天還是讓她回來了,所以堅持意志很重要。

又哼,再哼,這種空泛的道理,只能說服三歲小兒。

「小少爺的冷哼真教人喪氣呢,可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到彩虹,沒走過黑暗怎能看見黎明,現在您受的苦,都是為了嘗得明日的甜啊!」

他翻身面向牆,不理會她。

不听啊,沒關系,日久年深的,終有一天能夠听進去。她問︰「小少爺想睡了嗎?吹熄蠟燭好不好?」

他冷冷的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不好。」

他不喜歡黑夜,他需要光線。

她嘆氣道︰「好吧,隨您,只是蠟燭很貴的,等家里的蠟燭用光之後,一入夜就得上床,啥事都不能做。」

這是在恐嚇他?真行,她恐嚇上癮了?

見他不接話,她補上別句,「我相信,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他還是不理,算了,明天她再接再厲。

瑢瑢沒等主子睡著,拉過棉被,她把自己裹緊。

這是她的習慣,好像裹得緊了,身上的傷就不會痛得那麼厲害。

閉上眼,好多年了,好多年來她沒有這般安心過,當奴婢的第一天,她很愉快、很歡喜也很安心……

季珩听見她的呼吸聲沉了,不知想到什麼,兩道濃眉突地豎起,莫名其妙地憤怒了。

她忘記自己是奴婢嗎?主子還沒睡,她怎能比他先睡?

他不滿意她,非常的不滿意,他好勝,可今天居然輸在一個奴婢手里,這讓他的顏面往哪里擺?

「原來是不甘心輸給一個小丫頭?」

聲音響起,季珩轉頭看向床邊,又來了,那個孤魂野鬼。

在第一次毒發昏倒,清醒後,他開始能夠看見「他」,原本還以為是毒物造成的幻听幻覺,後來才確定並不是。

起初,他根本連理都不想理,但對方的毅力和堅持讓他無法不佩服,最重要的是,他帶給自己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這個孤魂野鬼高大健壯,留著蓋住大半張臉的胡子,一雙眼楮炯亮有神,身上總是佩著一柄劍,而粗厚的指節時常在劍柄上磨蹭著。

季珩猜想,他生前是個武夫,還是個令人尊敬的武夫。

因為他淵博的學識與見聞,因為他對時局朝堂的理解,用自己的能力,慢慢降服了季珩,成為他的先生。

季珩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找上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冤屈想對自己傾訴,但一次兩次,他的到來成為自己心中隱隱的期待—— 當然,這都是在確認了他身中何毒之前。

「別生氣了,她是個好丫頭。」

「她好不好與我何干?」

他就是討厭她,討厭她的自作聰明、討厭她的手段、討厭她非要達到目的的堅持……即使她擅長按摩,即使她漂亮得讓人想多看幾眼,即使她脾氣溫和、說話的聲音甜美,即使有她在身邊,讓人感到很舒服……

等等,停!她哪有這麼多好處,她就是個討厭鬼!

「她有句話講的好,當家人尚未放棄你,你沒有權利放棄自己。」

「不放棄又如何?我早晚要死的。」這是個令人沮喪,卻無法改變的事實。

「每個人打從出生起,迎在前頭的就是死亡,若知道這點就要放棄活著,那所有人都不該對生活有期盼。」

「夠了,今天我不想再听大道理。」季珩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是不想听大道理,還是不想听我說話?」

「我說不想听你說話,你就會停止說話?」

「並不會。」

「所以我說什麼,沒有意義?」

「也不至于,你可以告訴我,你想听什麼?」

听……在沉默片刻後,季珩問︰「你知道腐肌蝕骨散嗎?」

「那是來自梁國的宮廷秘藥,二十幾年前,梁國將公主獻給皇帝,她為爭奪帝王寵愛,曾將此藥用在皇上最寵愛的妃嬪身上,皇帝命太醫院盡力救治,但大燕無人識得此藥,自然沒法子救回。」

「只有梁國名醫方可解此毒?」如果是的話,他是不是該想個辦法到梁國?

「並不是,都說了是宮廷秘藥,知者甚少。不過當年大燕不少太醫為妃嬪之死受到責罰,誰知道後來他們會不會想盡辦法找到解毒之法。」看著季珩臉上逐漸擴大的毒瘡,他的眼底閃過一抹晦澀。

「你說的不過是猜測。」

「或許就讓我猜對了呢?」

「這是安慰?沒誠意。」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堅信。」

「堅信什麼?」

「堅信自己可以活下來。」

一句話戳在心口上,堅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時,他還能頑強地與之對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棄對抗、放棄醫治,任由痛苦侵蝕。

就是因為堅信啊,堅信自己沒救了,堅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會日復一日沉淪于痛苦之中,他將會像搖尾乞憐的野狗般全無尊嚴。

他無法忍受這種情形,他從不服輸,然而這次,他輸得太徹底。

輕咬後牙槽,看著床邊不遠處的瑢瑢,想著那幾個傻到不行的隱衛,真的堅信可以活下來就能活下來嗎?

見季珩面容松動,他的笑意更加明顯,飄上床鋪,躺在季珩身邊,「聊聊吧。」

「聊什麼?」

「你想听什麼?」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與土番那場戰役嗎?」

聞言他的眼角眉梢帶上笑意,果然虎父無犬子,靖國公就該有這樣的兒子。

「知道,那場由靖國公帶領,兩萬人對上十萬敵軍,最後卻贏得最後勝利的戰役,直到現在仍為邊關百姓津津樂道……」

季珩喜歡听所有和靖國公有關的故事,因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時候便想著長大後要成為一個將軍,跟著靖國公東征西討,但是娘說︰「你是娘唯一的兒子,娘舍不得送你上戰場,舍不得離了你爹後還要離開你,為了娘,你留下來吧!」

他看見娘眼底的孤獨。

爹長年不在家,娘帶著他長大,他記憶中沒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于是他听話、他讀書,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別說上戰場,科考仕途也與他絕了緣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過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著。

她沒睡著?季珩眉心皺起,就著燭光看著她皎美的臉龐。

不對,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穩,兩道柳眉皺得很緊。

不是脾氣很好?不是只會笑得沒心沒肺、讓人抓狂?不是面對他的挑剔責難,只會拉寬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憂慮這回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皺眉?為什麼哭?為什麼臉被哀愁佔領?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轉移注意力,看見豆大汗珠從她額頭不斷冒出,看見她的不安與恐懼,再然後听見她的囈語。

她緊咬牙根,發誓似的重復著相同的話,「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氣無比堅定,堅定到讓季珩無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個小小丫頭,一副羸弱身軀,連睡夢中都堅持著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經歷過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堅定令他深感羞愧,一個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個想盡辦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來驕傲,自負自信自傲,眼楮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腐肌蝕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而她……垂眉、無語……

她不過說幾句夢話,偏偏幾句不重的夢話,卻像一把錘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來不認輸的他,覺得自己輸給一個小丫頭,還輸得徹底。

雙唇輕啟,他自問︰「季珩,你丟不丟臉?」

鬼先生听見他的自言自語,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掙月兌困境了嗎?重燃斗志、不願屈服了嗎?非常好,身為男子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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