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田園妻 第二章 草叢里的男人
「臭女人,叫妳抬一抬手放過我是听不懂人話呀?也不過是殺一、兩個人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我們是在造福人群,減少人口爆炸的問題,妳不感激我們還來找碴……」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說的殺一、兩個人是造成兩個家庭的破碎,令他們的親人傷痛,我身為檢察官就有保護人民的義務和責任,要還他們一個公道……」對她來說,犯罪的人必須受到制裁,否則只會有更多的受害人。
羅琉玉站在司法的這一邊,自然要為無辜者伸張正義,不辜負國家賦予的權限,將所有壞人繩之以法。
「什麼法網恢恢,用鈔票去砸就破了,我警告妳,姓羅的,不要老是把正義掛在嘴邊,要是妳不配合,就別怪我們兄弟請妳去喝茶……」喝閻王茶。
羅琉玉不屑的冷笑,「你敢威脅檢察官?」
「是不是威脅,我們走著瞧。」不識相的女人。
為了辦案,羅琉玉從不肯妥協退縮,即便連連接到幾封死亡威脅信件,不當一回事的她照樣在警方的保護下日日出外查案,終于在辛苦了半個月後,找到足以定罪的線索,她將數據整理好以計算機送件。
這一天,屋外下了點小雨,她和同事們吃火鍋慶祝,散伙的時候都快凌晨一點了。
那時候她獨自開車回家,中途停紅燈時接到哥哥的來電,她順手開了免持接听,當下聊了起來。
「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來?是不是喝酒了,要不要哥去載妳……」哥哥語氣中有著擔心和不快。
「不用了,哥,我快到家了,再二十分鐘就到。我是執法人員,不會知法犯法,當然不會酒後開車……」
「那就好,爸的生日快到了,我們決定為他舉辦一個家族聚餐,到時我擬名單,妳負責聯絡,妳姊安排餐點,還要訂購一個七層高的蛋糕,把爸的同事也找來,他一定會很高興……」
「好呀!我的人緣比你們好,肯定是……啊!有插播,我接一下,哥你在在線等一等……」她輕按通話鍵,電話接通,剛喂了一聲,手機另一端傳來低沉的笑聲。
「妳死定了。」
什麼,誰死定了?
莫名其妙,吃飽撐著的惡作劇實在太多了。
剛一這麼想,她就感到車子後頭一陣劇烈的踫撞,架子上的手機因撞擊力太大而摔向副駕駛座,她被撞懵了,第一反應是伸直手臂去按手機通話鍵好和哥哥報平安,卻全然沒注意到打滑的車身跑到對向道路上,而前面一台大型聯結車躲避不及,直接撞了上來……
「哥,我撞車了,車牌號碼是……」
「琉玉!」
只听見一聲巨響,眼前一黑,羅琉玉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音,她的那輛紅色捷豹在深夜中被輾壓成廢鐵,鮮紅的血液流滿一地。
當她哥哥到了現場,只看到一團模糊的血肉,幾乎看不清妹妹昔日的面容,他嚎聲一起,跪地落淚。
妹妹——
羅琉玉驀地睜眼,由睡夢中驚醒,耳邊彷佛听見哥哥嘶吼的哭聲,她鼻頭一酸,眼中有著不舍的淚光閃動。
她死了,在另一世。
而真正的陳婉娘也死了,所以她來了。
生與死是那麼接近,叫人匪夷所思,她居然會變成另一個人,兩個人容貌、身形如此的不同,卻能契合,好像是打造好的容器,她一穿越過來幾乎沒有什麼不適。
一生一死、一死一生,這未免太不可思議,她還是有點難以置信,常常覺得成為陳婉娘的這一生好似是在作夢。
一只小腳丫往她腰上一跨,羅琉玉轉頭看向睡得像頭小豬的女兒,嘴角微微往上彎,輕手輕腳的把女兒的小腳拉下來放回去。
原來她還真適合當母親,看著兩個孩子一聲一聲的喊著娘,她覺得自己彷佛真的是他倆的娘,不知不覺中付出關心和憐愛,彼此間有了親情的聯系。
「娘,妳要去哪里?」揉著惺忪眼楮,年哥兒拉住羅琉玉的袖子,止住她下床的動作。
「小孩子多睡點才會長大,你閉上眼再睡會兒,娘要去看看麥子,過兩天可以叫人收割了。」羅琉玉回身替兒子拉高被褥,春日還有點寒意,她唯恐孩子們會著涼。
「嗯!」一說完,他又合上眼睡去。
關于耕種的事,羅琉玉懂得不多,她上一世沒種過田,也沒赤足踩在泥土里,不過在知識廣瀚如大海的年代,她沒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多少了解什麼季節該種何種作物。
當初來到莊子的時候正值秋收,她把蔡莊頭一家發賣出去後,又找了姓耿的兩戶人家來幫忙。兩家主人是兄弟,老大有四子一女,老二有五個兒子,合起來共有十一個壯丁,足以應付這五十畝地。
稻子八月底收,九月初他們灑下油菜花籽,大概兩個月光景,十一月中旬收油菜花籽榨油,榨了近千斤的菜油,賣出一半,還留一半自用。
接著趕在下雪前,田里又種上冬小麥,來年三、四月就能收成,然後育苗,再種水稻,等到中秋過後又收割,很快一年就過去了。
這般周而復始的日子,她原以為自己會不習慣,可是真過上這寧靜而祥和的慢活生活,她反而愛上這里的與世無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了看看滿天星斗、听蟲鳴蛙叫,好不愜意。
「娘子早。」三桐端著一盆溫水入內。
「早。」她攤開巾子泡了水淨面。
「娘子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春天最好眠,反正又沒事。」主子起得早,當丫鬟的也得跟著早起,沒法偷懶。
「睡醒了就不想睡,起來動一動手腳也好。」因為冬天冷,她懶得動,腰上都囤積了一層肉。想要瘦,就要動,她不能再偷懶了,不然體型都要橫向發展。
「妳還要到後山去?」三桐問。
「嗯,山里靈氣足。」吸收芬多精對身體有益。
羅琉玉的莊子位于山腳下,山不高,沒什麼凶猛野獸,她有空就去走走看看,撿些蘑菇、木耳回來,野菜現采的很新鮮,涼拌、快炒都有不錯的滋味。
「呿!娘子,妳還修仙不成,靈氣在哪,奴婢怎麼沒瞧見?」娘子最會唬人了,說得跟真的。
上次還說人坐在鐵盒子里就能飛,又說有一種車不用馬拉,卻跑得比馬還快,而且不吃草,只吃油。
真要有這些光怪陸離的事,那還不把人嚇死!
「那是妳沒靈根,本仙人修煉去。」羅琉玉一揮手,笑著往後山走去,孩子們有四喜照顧著,她很放心。
自從羅琉玉離了陸家,就不讓人再喊她少女乃女乃,但再叫她小姐不合適,畢竟不是雲英未嫁的小姑娘,她自個兒听了也別扭。
但是直呼夫人也不對,她和離了,如今不再是某人的妻子,于是她想了想,覺得「娘子」最合宜。
其實,她說要上山修煉也不全是胡說。
等他們在莊子上安定下來後,她就有時間去琢磨那神奇的指尖甘露。
她發現小指滲出的靈液對人的身體有益,甚至能清毒、治傷,因此她每天都會拿瓶子來盛,她也發現這靈液產出是有規律的,且每次不多不少,剛好就兩滴。
經過她反復研究了十幾回後,發現早晨霧氣最濃的時候,指尖釋放出的靈液最純粹,也最容易吸收,有洗滌精髓元氣的功能。
如今幾個月過去,她也只收集了兩小瓶而已,有一些她滴在浴桶里,讓孩子們能吸收吸收,洗去穢物。
也許是靈液的作用,盡管去年冬天非常冷,連壯得像牛的二牛、四喜都得過一兩回風寒,而他們母子三人就只是冷而已,沒有什麼頭疼腦熱、身子不適的情況。
「山里的空氣就是好,大口一吸全是草木的精華……」
唔!什麼氣味,腥甜腥甜的?
一如往常,羅琉玉用力地吸山中的清新空氣,順勢把靈液從小指擠出,用三寸長的青花小瓷瓶接住,今天靈液的濃度令人滿意,還有點清甜味,但是一將蓋頭栓緊,靈液的味道一隱去,一股若有若無的腥味便隨風飄了過來,讓她不免眉頭一顰。
是人還是動物?要去看看嗎?
她舉棋不定,略微遲疑了一下,好奇心壓過猶豫,她想就去看一眼就好,一旦有危險拔腿就跑,畢竟她是有孩子的人,要為他們保重,不能輕易涉險。
羅琉玉小心翼翼,一步步走向血腥味最重的地方,輕輕撥開山茱萸的枝葉,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以免驚動對方,給自己惹來麻煩。
她定眼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再一看,才發現是一個男人趴伏在地,身上的血還在不停地流。
根據她的觀察,此人尚未斷氣。
「喂!你死了沒,需要幫助請哼一聲。」若是差不多與佛祖同在了,她不會白費功夫救人。
不是她見死不救,而是要量力而為,畢竟若此人救不活了,她又多管閑事搶救一番,萬一他的家人找來,硬是說被她所害,她救人不成反惹一身腥,那就太糟心了。
男子受傷太重,氣力逐漸流失,意識也不太清醒,昏昏沉沉間听見女人的聲音,喉間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不出聲,那我就走了,不是我不救你,是你時候到了,早早去投胎,下輩子投戶好人家,別再不得好死,死無埋骨處了。」
別再不得好死了……
听到這一句像詛咒的話,奄奄一息的男子幾乎要絕望了,他很想念多年未見的妻兒,想不到見不到他們最後一面。
他們好嗎?
是否會想他?
還是,早就忘了他,當他是遙遠的記憶?
他想見他們,好想好想,他不想死不瞑目,連小女兒的容貌都沒見過,不知道她長得像誰,像爹或像娘。
氣息漸弱的男子緩緩閉上眼楮,他想那女人應該走了,而自己短暫的一生也要結束,再無機會重來。
「唉!算了、算了,誰叫我天生心軟,你也好運,命不該絕,遇到我是你祖上積德,記得日後要報答我。」羅琉玉嘴上說得無情,但壓根狠不下心,向前走進草叢里,將面朝下趴著的男子翻過來,再將掏出小瓷瓶,將收集了快一個月的靈液往他嘴里倒。
要喂靈液的時候,她稍微打量了男子的面容,他滿臉的落腮胡,頂著雜草一般的凌亂雞窩頭,臉上是干掉的血跡和污泥,整個人好不狼狽。
「咕嚕。」男子神智不清的吞咽一下。
咦……她沒走?
她給自己喝了什麼?像糖水,可是又不那麼甜,滑順入喉,當即口齒一陣清冽香氣,身體轉瞬間暖了起來,就連氣力也恢復了一些。
「這靈液的確是好東西,血不流了。」可是她心疼呀!一天才能得兩滴,這一瓶她又得收集好些日子了。但救人一命,好過受良心譴責,靈液再收集就有了,她認了。
血不流了?怎麼可能,他知道自己的傷有多重,命在旦夕。「妳……妳是誰?」他勉力出聲,這回終于順利擠出聲音。「妳救……救了我……」他勉強睜開一條眼縫,眼前的人面容模糊,一張臉好像分成好幾張,重迭在一起。
「是,你會沒事的,是不是很感動?要以身相許?」她打趣對方的同時又檢查他身上的傷口,血雖止住了,但傷口仍要加以治療。
「……」
「哈,不過我嫌棄你,因此你不用想太多,等你傷好了,自己走便是,不必辭行或報答,我施恩不望報。」他得感激能遇上她這個正義凜然的檢察官,可不是尋常人都有這樣的善良心腸。
男子臉頰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多謝姑……姑娘的救命之恩,日後定當回報。」
「我不是姑娘。」她今天只做隨意的打扮,難怪他誤會了。
「那妳是……」
「奇怪,你話怎麼這樣多?都傷得這麼重,就省點力氣吧,否則你死了,豈不是浪費我的一番苦心。」她的靈液雖然效用神奇,但這人傷得這樣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說不定他這只是回光返照,下一句話就魂歸故土了。
男子面色一僵,凌亂的頭發和胡子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我應該死不了,妳的藥很有效,我一下子感覺好多了。」
「那不是藥。」
「不是藥?」他一怔,那是什麼?
僅僅服下一小口竟讓他消失的氣力也慢慢地恢復,不能動的雙手和腳也漸漸能使上勁。
「咦,你能動了?那能自個爬起來吧?」她不是四喜,沒法將一個大男人扶起,這對她而言困難度太高。
男人試著一動,但一動作就扯了傷口,讓他痛得冷汗直冒,「不行,只怕走不到一里路。」
勉強行動,只怕會傷得更重。
「你真沒用。」她噘起嘴、皺了眉,這人好歹撐一撐,不試怎知成不成?
他苦笑,使勁坐起身,讓後背靠著樹干,干裂的嘴唇一抿,「也許妳再讓我喝一口那神奇的甘津,我會有體力自行行走。」
「沒有了,做人不要太貪心,貪得無厭的人會遭雷劈。」這人知不知道那靈液多珍貴啊,她就帶了半瓶出來,都給他了,即便這樣也是割心的疼呀!平常連她自個都省著用的,以防不時之需。
見她一臉小氣巴拉的防備,男子心中好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妳救了我總不能半途而廢,妳搬不動我,只能把我丟在這里等死,那不白費了妳的善心?」
隨著甘露入胃,一股緩緩的熱氣流向四肢,他沉重混沌的腦袋感受到一股清涼,原來模糊不清的視覺逐漸清明,但他看不到救命恩人的面容,因為她是站著的,而他恢復的元氣還不足以令他抬頭仰望。
「不用操心,本人自有妙法。」羅琉玉想了想,抬起手,抓起胸前掛著青竹做的小竹笛。
她吹響竹笛,沒多久,山腳下也傳來一長一短的笛音,似在詢問有什麼事,她再回兩長一短,意思是—— 速來,急。
不久後,一道淺黃色身影像狂牛亂奔似的循著笛聲往上山找人。
不一會兒,四喜往樹叢後探出頭,眨著綠豆大的小眼,不解主子身邊為何多出一個滿身是血的……野人,尤其對方那一身的惡臭叫人想捂鼻。
「娘子,這人是妳打的?」她驚恐的瞧對方一眼,心中感嘆,好殘暴哦!把人打得半死不活,主子越來越厲害了。
聞言,羅琉玉往她腦門上一拍,「我看來像毆人成殘的人嗎?」
「像。」她老實的點頭。
上一回有三個男人潛進莊子想行竊,還起了色心想染指主子,結果主子二話不說,將對方打得頭破血流。
這事也就她們幾個丫鬟知曉,連前院的二牛哥都不曉得,三桐說罪有應得,殺雞不儆猴,後患無窮,兩條腿的蝦蟆也敢妄想生吞女敕肥肉。
不過自那件事後,莊子里再也沒進過賊了,她听外面的人說,莊子里養了老虎,凶殘無比,有進無出。
羅琉玉一听四喜的回答,差點要一腳踹過去,「把人扛回去!」
「是的,娘子。」
扛?男子眉毛往上一挑。
來人光听聲音就像年輕小丫頭,他十分懷疑對方能搬得動他嗎?這是在說笑吧!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一張臉黑得像炭,又氣又窘。
個頭不高的四喜輕輕一抬手,比她高壯的男子有如一捆柴,頭上腳下,輕松地橫過她細小的肩頭。
「妳……妳不能用扶的嗎?我還站得住。」他羞惱的道,斜睨一眼,一旁女子清雅妍麗的面容映入眼中。
驀地,他身子一僵,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口中輕喃著一個名字,目光盯著羅琉玉不放。
是她……居然是她!
她為什麼會在這里?
她身穿布衣荊裙,打扮得有如農婦一般,還有個力大無窮的丫鬟,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伸向他的黑手也對她下手……
男子兩眼多了陰暗,幽深如淵。
「這樣快一點,免得你死在半山腰,我可沒挖坑埋人的習慣。」
「婉娘……」他小聲的啟唇。
「咦,你說什麼?你要找娘?」瞧這人一臉胡子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找娘?羅琉玉一臉不可置信的看了對方一眼,只當他傷重說夢話,沒多理會。
屋外小鳥啾啾叫,徐徐涼風從半開的窗戶吹了進來,習慣在寅卯交接時辰起身練武的男子因為太過疲累,一直睡到辰時才睜開眼,全身的疼痛讓他以為還身在軍營中,但是床太軟、衾被太暖和,一股曬過日頭的香氣飄入鼻間,讓他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忽地,他一笑,笑得苦澀,自嘲異想天開,離家多年的他怎麼可能重回故里?他連一雙兒女都沒抱過,匆匆來回,只怕妻小的容顏都模糊,記不清生得何種模樣。
唇一扯,他越笑越苦,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只是他再定眼一瞧,才隱約發現有些不對勁,這里不是血腥味和汗水充斥的軍營,好像是……農莊?
記憶如回溯的河流,飛快的涌現腦海里,受傷後的情景一幕幕栩栩如生在眼前,他似驚又喜,還有一絲絲不確定,想到自己早先是不是看走眼了,因為思念過度才自欺欺人的生出幻覺。
可是她真的太像陳婉娘了,即便聚少離多,他還記得妻子新婚夜的羞澀以及送他出城的淚流滿面。
婉娘,他的婉娘……
「老爺爺,你睜著眼楮睡覺嗎?」好奇怪喔!眼珠子動也不動,一直盯著上面看。
老……爺爺?
听到那童稚的聲音如此稱呼自己,男子一臉錯愕的轉過頭,正好對上一雙天真又好奇的干淨大眼,一個扎著兩球小 的小女娃兩手托腮,趴在他床頭看他。
一瞬間,他覺得這張沒他手掌大的小臉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他想不起像誰。
可是老爺爺……他有這麼老嗎?不過胡子多了些,遮住半張臉,由于一路上遮遮掩掩的,他沒想過要剃掉。
「我不是老爺爺,是叔叔。」他努力裝出嚴肅的面孔,可小女娃一露出八顆糯白小牙,他就泄氣了。
他板不起臉呀!這孩子太可愛,誰家的孩子養得這麼好看,臉蛋白女敕透紅,一雙靈活的眼像瓖了琉璃珠子一般,流光溢彩,黑白分明,還透著一絲靈秀。
「是爺爺,因為你有長胡子!但耿爺爺的胡子是白的,你的為什麼不是白的呢?」她雙眼眨呀眨,不甚明白。
耿爺爺是耿家兄弟的父親,原本住在老家,由另一位兄弟奉養,不過羅琉玉善待底下的人,他們的日子過得好了,便將老人家接過來。
兩戶人家十來口,也算是人口眾多,一進院子根本住不了,于是羅琉玉在山腳下劃了一塊地給他們蓋屋子,一排的屋子有兩院子,正好住兩家人,中間隔了竹籬,開了道小門,方便往來。
「不,是叔叔,我不老。」他才二十有三,哪老了?
男子和一個孩子計較起來了,強調自己還年輕。
蓮姐兒眉頭打了個結,很是困擾,重申,「老。」
「不老。」他再次糾正。
「老。」
「不老。」
「老。」
「不老。」
「老。」蓮姐兒和他杠上了,櫻桃小嘴抿得很緊。
「這不叫老,妳看我的胡子沒白,我是受傷了,才看起來有點狼狽。」遇到了一顆小頑石,他失笑的退讓一步。
「真的?」蓮姐兒小手偷偷模他一下,又快速的縮回,像偷油吃的小耗子,雙眸睜得又圓又大,煞是可愛。
「是真的,傷得很重。」他抬抬手想讓她看自己的傷口,卻意外看到結痂的疤痕,心下一驚。
傷口有好這麼快嗎?他到底昏迷了幾天?十天還是半個月,為何他一點知覺也沒有。
小女娃目露同情,「你好可憐,我娘很久以前也和你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和哥哥都好害怕,娘一直不醒,叔祖母說娘快死了,要給她準備壽衣……」
「妳娘?」莫名的,他心口一痛。
「爺爺,什麼是壽衣?壽衣漂亮嗎?蓮姐兒也要一件。」她要跟娘一樣,穿得美美的。
「是叔叔,不要再喊錯了,還有,壽衣不是給活人穿的,妳……等等,妳叫蓮姐兒?」是巧合嗎?男子心跳加快,手心微微冒汗。
「是呀!娘叫我蓮姐兒,我三歲了……不,過了年,四歲,嘻嘻……我長大了。」她高興地掰著小肥指算了起來。
短短幾個月,原本瘦得皮包骨的兩個孩子在羅琉玉的精心喂養後,一個個像雨後的春筍長得飛快,當初從陸家帶出來的衣服全不能穿了,孩子們長個子又長肉了,看得出眉清目秀的好模樣。
「妳……妳的本名可是陸錦蓮,是五月出生?」他問得很輕,隱約听得出話中的顫抖。
蓮姐兒一听,小臉兒笑得像朵花似的,「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神仙老爺爺嗎,會掐指一算?」
又是老爺爺……男子哭笑不得,看她的神情多了柔和,「妳哥哥比妳大兩歲,叫陸錦年對不對,小名年哥兒?」
「嗯、嗯!哥哥壞,欺負人,不給蓮姐兒糖吃。」蓮姐兒很生氣的哼了一聲,似是結下不解之仇。
「糖吃多了,牙會壞掉的。」男子伸出手想撫撫蓮姐兒的頭,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眼眶微微泛紅。
「我娘也這麼說,娘也壞。」不給糖吃的人都是壞人,她牙齒沒壞,是好好的,他們騙人。
「妳娘……把妳養得很好。」他語帶哽咽,有一絲激動,又有些愧疚,心下慶幸自己還活著。
難怪他剛剛覺得小女娃眼熟,她像他,眉眼、小嘴,五官輪廓活月兌月兌是幼時的他,有股書卷氣,那時的他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不少人以為他是姑娘,當他是女扮男裝。
「爺爺,你認識我娘?」蓮姐兒偏著頭,雙手拄著下巴。
「是叔叔,也不對,妳該喊我……」他說不出口,話到嘴邊便頓住了,他還處在危險中,身分不宜外泄。
「叔叔,你長著胡子怎麼吃飯?你的嘴巴在哪里?你用鼻孔喝湯嗎?」這人明明很老了,還要人叫他叔叔,受傷的人真可憐,傷到不知道自己很老很老了。
孩子永遠有一萬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從早到晚問個不停,沒得到解答絕不肯罷休。
听著蓮姐兒軟軟的問話,男子的心化成一灘水,「我可以告訴妳嘴巴在哪里,我也不用鼻孔喝湯,我們來做交換,我問妳一句話,妳回我一句。」
孩子很天真,沒听出話中的心機,還當是在玩,手舞足蹈的點頭,「你問吧!蓮姐兒聰明,什麼都知道。」
他一笑,笑容卻有些心酸,「妳和妳娘怎麼在這里,是來玩的嗎?」
「不是玩,我跟娘還有哥哥被趕出來。」蓮姐兒一點也不覺得委屈,還樂得很,她喜歡住在莊子上,可以在田里玩,也能上山摘果子、捉兔子、烤小鳥,不會被人罵是賠錢貨。
男子一愕,「被……趕出來?」
「娘說那里不是我們的家,這里才是,我們不跟壞人住一起。」他們太壞了,常常推她和哥哥。
壞人?
「妳爹呢!」他澀然地問。
「死了。」小孩子尚不知死是什麼意思,順口而出。
「死、死了?」
可不就是死了,他還能活嗎?在上百名自家弟兄的刀劍相向下,唯有一死。
想到身上的傷,男子神色為之黯然,他怎麼也沒想到帶了一年多的新兵,居然會在兩軍對峙時舉刀砍向他,刀刀都是下了狠手,似乎不要了他的命不罷手,逼得他不得不跳崖求生,佯死逃過追殺。
他聯想到父兄的死,也許他們也和他有相同遭遇,死得莫名,不知遭了誰的毒手。
「嗯!死了,所以叔祖父不讓我們住在家里,他還說我是父不詳的小雜種,說要休了我娘……」
「他敢—— 」沒他的同意,憑什麼休妻?
「但叔祖父沒休成,我娘去告他,離什麼的,我們和他們一刀兩斷。」她做了個「切」的動作,表情憤然。
「和離?」她竟然做出了這種選擇?
蓮姐兒咯咯笑著點頭,「嗯!和離,沒有關系了,他們再也不能搶我娘的銀子,哥哥說,等我們長大了,要把娘被搶走的嫁妝拿回來,那是娘的,不能給他們。」
「你們……真是好孩子!」他們娘仨過得這麼苦嗎?為什麼沒人告訴他,他在前線殺敵,就為了給他們安穩的日子,拚著一條命封妻蔭子,誰知道他的汗馬功勞,他們一點也享不到。連她的嫁妝都拿走,還把人趕出來,這得多狠的心,分明不給人活路走。
陸建生,你是這麼回報我嗎?當初一口允諾要照看府中老小,不讓他們受一絲傷害,卻在背後捅刀!這筆帳,他一定會跟那無德二叔算清楚,若連妻小都護不住,他算什麼男人?
從刀山血海中走過來,他不再是當年懦弱、任人擺布的小子,他拿得起刀,闢得出荊棘路,刀起刀落,直取敵人首級。
「對,我們是好孩子,娘也這麼說,可我不喜歡練字,手好酸,娘要我每天寫五十個大字。」哥哥更可憐,要寫一百個大字,蓮姐兒苦著臉,不想寫字。
「你們開始習字了?」男子眼楮一亮。
「娘逼的。」她一臉無奈又氣憤,一副想反抗暴政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叫人不禁莞爾。
「妳娘做的對,她是為了你們好。」一個女人家要帶兩個孩子,又無人能依靠,其中的辛酸難以道與外人說。
蓮姐兒鼻子一皺,「你跟哥哥一樣壞,我才不想寫字。」
「妳—— 」
男子還想說什麼,門口傳來男童喊妹妹的聲音,很快的,他看到另一個縮小版的自己出現在眼前,內心激動。
「妹妹,誰叫妳跑到這里來?妳的字寫完了嗎?」老氣橫秋的年哥兒手負在身後,眼露警惕的瞪著床上的男子。
一听到寫字,蓮姐兒就像枯萎的花朵,蔫了。「我、我來看看他,他受傷了,沒人理他,很可憐的。」
「等妳挨板子的時候就不可憐他了,娘說了,少寫一個字要打一下手心。」娘可是認真的,說一不二。
聞言,蓮姐兒一驚,抖著小身子,「我不要,打手心很痛!」
「怕痛就不要偷懶,娘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搖頭晃腦,左一句「娘說的」,右一句「娘說的」,看得出來,娘親在他心目中是無可動搖的高山,誰也取代不了。
「哥哥壞,不疼我。」蓮姐兒瞪著眼。
「蓮姐兒,听話,不要惹娘生氣,我們沒有爹了,娘養我們很辛苦,不可以傷她的心。」經過一連串變故後,年哥兒自覺是一家子唯一的男人,要保護娘親、疼惜妹妹,他立志把書念好,將來進國子監,考上狀元當官,就能為娘爭口氣。
一想到自己是沒爹的孩子,蓮姐兒眼中蓄淚,「嗯!我听話,我幫娘種田、養雞崽。」
「妳……」還是去寫字吧,別想著玩。
「不用妳做,我來。」听著兩個小女圭女圭的話,男子翻身一正坐,忍不住擁住泫然欲泣的蓮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