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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神與殤 楔子 落塵

白食客,吃東西不給錢,她見多了。

但吃東西不給錢,面攤老板追出來索討,那人,竟朝老板伸來的手上,輕輕一握。

邊握,邊淺笑,一副「初次見面,您好您好」的有禮貌樣,她仔仔細細想了一輪,還真沒看過。

面攤老板呆了呆,被如此真誠笑靨迷惑,瞧得眼楮發直,一時忘了眨。

加上那人聲嗓低淺,清泠若水,沁涼舒心,直夸湯面滋味扱好,老板除了咧嘴傻笑,壓根忘了討面錢一事。

直至人家翩然旋身再走,雪色衣擺飄飄若朝雲,拉開好一段距離,老板才猛然回神,啐聲罵了聲娘的,又追趕上去——

莫怪面攤老板失常,換成是她,那人如此雅致一笑,暖勝春風、美若仙景,一邊掃光她貨匣里所有什貨,她也都隨便他搜括了吧。

「你還沒給錢吶!長得人模人樣、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傾國傾城,居然好意思白吃白喝?!」面攤老板喝聲響亮,中氣十足,引來街坊群眾觀望。

究竟是罵人還夸人吶?她失笑地想。

而老板口中,人模人樣、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傾國傾城的那一位白食客,確實如同字面上意思。

人模人樣,這世上,人生父母養,誰不是長得人模人樣?

可偏偏那人,模樣更細致、更不染塵埃、更月兌俗、更無垢、更……好吧,後頭那串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傾國傾城,確實適宜,繼續借來用用。

「錢?」

這困惑的神情,實在太到位了,漂亮無比的眉峰微揚,似乎對老板口中此字,完全不解。

她在心中,替他喝了聲采。

白食客就該學學他這表情,忒無辜!忒單純!忒天真!

面攤老板啐聲,目光質疑︰「你別說你連錢是啥東西都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方才,不是你讓我吃面的嗎?」白食客繼續一臉無辜。

面攤老板被反問得懵了,定過神後,趕快駁斥︰

「我、我是招呼你進來吃面沒錯,但吃面要付錢呀!我又不是布施賑濟!」

沿街攬客,慣常都會來上一句「公子,吃面嗎?里邊請坐!」,這幾個字,並不代表免費招待!

「這……」白食客再怔。

就連怔然,也怔然得賞心悅目,旁人難及的俊逸好看。

「別以為區區面錢沒多少,裝傻就想含糊過去,你們這種人的心思,我老烏看透透了!沒錢就跟我上官府!」

老板探手而來,揪向白食客衣袖,不容他逃。

見面攤老板動作粗魯,拉扯著人不放,將那襲不染污瑕的雪色衣袖,絞得微微凌亂,而那人俊致的面龐,添上些些茫然。

更多的,是手足無措。

面對老板扯拽行徑,不知如何應對。

偏偏滿街人群只看熱鬧,無人伸出援手,一時景況僵持。

那茫然,恍惚化為另一張純真面龐,無辜可憐,教她胸口一窒。

本無她之事,她該與街上其余人一樣,默默看著面攤老板將白食客扭送官府,結束鬧劇。

這世道,多管閑事多煩惱,出頭鳥總是挨棒打,不若冷眼旁觀,來得省心省事。

偏偏她弟弟亦曾遇上類似事件,不是故意不付帳,而是不懂得該要付,卻遭人一頓好打,她事後看著弟弟臉上的傷,心疼極了,氣惱想著,那時若有人站出來,替她弟弟解釋幾句,興許小小年紀的他,就不用白挨皮肉痛了。

此回景況,與她記憶中的往昔舊事,交疊重現,導致她一時沒忍住,出了聲︰

「烏叔叔,一丁點芝麻小事兒,犯不著鬧大,面錢多少,我替他付啦!」

兩人同時望來,見一名背著大貨匣的姑娘跑近。

貨匣打造為半鏤空,里頭掛滿流蘇墜、銅鈴串、耳墜子,玎玎曳,發出陣陣清脆,系在貨匣旁的各式女用手絹,正輕軟飄逸,色彩鮮妍。

「尹娃,你要替這家伙付面錢,不成!烏叔不許你胡亂浪費辛苦錢!」

面攤老板口中的「尹娃」,確實姓尹,然那個「娃」字,不過是自小相熟的左鄰右舍,喊慣了的乳名。

她是在街市長大的孩子,自打包尿巾的年紀開始,便跟隨賣什貨的爹親,一塊上街做生意。

整條街上的攤販、店鋪,哪處不是她的嬉戲場所,玩捉迷藏、玩官兵抓強盜、玩辦家家酒……

自然那些賣菜婆婆、賣豬肉叔叔、賣豆腐姊姊,全當她是自家孩子,疼著慣著,有好吃好玩的,從不吝于送她一份。

尤其她爹娘過世後,她繼承父業,擔起叫賣什貨工作,街市里的老鄰居們,誰不多憐惜她一些。

正因為憐惜她,哪肯見她為一名來路不明的白食客,掏出辛勤賺來的微薄收入。

尹娃撓撓鼻,慣常在發笑前的一個小動作,道︰

「我瞧他,有些像我家那個傻弟弟嘛,只是一碗面錢,沒問題的,我剛剛賣掉三盒水粉呢。」

她邊說,邊從懷里小布囊數出幾枚銅錢,遞給面攤老板。

面攤老板哪里肯收,又听她提及「傻弟弟」,大男人也紅了眼眶,鼻頭發酸。

尹家最小的兒子,是傻的,十二、三歲了,行徑仍像個女乃女圭女圭。

雖傻,卻單純無優,逢人便笑,與尹娃相依為命,半年前,竟被一輛疾馳于街的馬車撞死,教人好生惋惜。

至于她說,白食客有些像她傻弟弟,長相嘛,倒是全無相似之處,就是偶爾面上流露的茫然,勉勉強強構得著邊,也莫怪她瞧見了心疼。

「烏叔不收!你自個兒留著,去買些漂亮衣裳!」面攤老板阻止她掏錢動作,惡狠狠瞪向白食客,哼聲︰「臭小子,今天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來白吃白喝,我定把你扭送官府嚴辦!」

「烏叔,這盒水粉拿回去送烏嬸嬸。」尹娃硬塞了粉盒到他布衫兜里,不讓他吃虧,大伙都是掙口飯吃,個中辛苦,她很是明白。

面攤老板推拒道︰「就說了不用,這能賣錢的東西,你留著賣——」

「偶爾該送些水粉,討討老婆歡心嘛,說不準,能再多添個小烏崽呀!」她咭咭笑。

面攤老板臉一紅,啐她︰「烏叔都幾歲了?!還添崽哩!沒個正經!」

她被啐得不痛不癢,咧笑,露出雪白貝齒,模樣慧黠討喜,誰舍得同她計較。

又推拒了幾回,面攤老板拗不過她,收下水粉才走。

她臉上猶掛笑容,轉而面向白食客,仍是笑,卻非方才與面攤老板撒嬌的那種笑,添加了一些些精明與世故,開門見山直接問︰

「你是真沒錢,還是裝的?」若是後頭,不得不夸他高竿,演技真好。

因兩人身形差異,他微微俯首,望向矮他許多的嬌小姑娘。

「我並不知錢是何物。」他口吻誠懇。

「……」她默了默,將白食客自頭到腳打量一遍。

這男人,看上去,不像個乞丐。

一身白裳,縴塵不染,料子更非粗布劣品,絲光隱隱流溢,非綢即絲,乃上品中的上上品。

而比衣裳更柔滑、更細膩的,是他一頭極長墨發,未束未綁,任其鋪攤身上,清風中微揚。

她從未看過,有人能將頭發蓄留得如此之長、長得如此烏黑,半絲毛燥凌亂也無。

日芒灑落的光,薄薄金煌,瓖嵌每一寸烏發間,映照出激激耀澤。

像一匹最高價的墨色絲綢,披散他周身,墨中帶金,一絲一縷,皆美。

要想養出這等發質,日常須耗費多少發泥涂抹、保護?

發泥可不便宜,富家公子小姐才有本錢這麼玩。

他卻說,不知錢為何物,

要嘛,便是個雙手不沾銅臭的紈褲,一出門,小廝家僕負責尾隨身後,替他撒錢付帳,收拾善後,他自然不知錢長啥模樣。

要嘛,他當真也是個傻的。

她掏出幾枚舊銅錢,在他眼前晃晃,試探問︰「真沒見過?」還是白食客平日只見慣金銀錠子、錢莊票券,對這種寒酸零頭不大熟。

白食客輕輕搖頭,墨發隨之搖曳,發澤炫目︰「真沒見過。用這個,便能換取吃食?」

「不止,還能買衣買鞋買奴僕,坐車坐船住旅店。」用途可大了。

「如何取得?」他略顯恍悟,又問,客氣有禮。

「通常不叫『取』,應該稱之為『賺』,這小玩意兒,得用賺的。」她回道。

先前假設的「紈褲」,直接劃掉,他面上的表情,著實不吻合。

但傻嘛……似乎也不太像,短短對談之間,不難感覺他只是不解,而非愣呆。

那樣的不解,仿佛他初來乍到,對這兒,並不熟稔。

她思緒轉一圈,有所理解,壓低嗓,微微傾向他,說起悄悄話︰

「該不會……你也是穿的吧?」她挑眉,神神秘秘道。

「穿的?」他一對長得極好的眉,濃淡合宜,也隨其輕挑。

「從某個奇異世界穿越過來的呀!南七巷書鋪小媳婦死而復生,醒來直哭嚷著『我穿了!』,大伙以為她瘋掉了,不過我與她談過,她的癥狀不似發瘋,倒像……換了個人。」

書鋪小媳婦本是她的忠實老客戶,胭脂水粉及佩飾簪子全找她買,勉強算頗有交情,言談之中,死而復生的小媳婦完全不認得她,仿佛陌路人一般,可對答如流,不似瘋癲那般顛三倒四、毫無章法。

在她鍥而不舍下,約莫第十次上門拜訪談話,書鋪小媳婦才逐漸放下心防,說了更多。

書鋪小媳婦所言,太過光怪陸離,她听了咋舌,卻不得不相信,因為書鋪小媳婦的眼神,沒有半絲作假,而且那般稀奇古怪的世界,若非親身經歷,誰能隨口杜撰得如此活靈活現,

有書鋪小媳婦為先例,再遇上另一個「穿的」,她也不會更震驚了。

他默然許久,似在忖度自身情況,是否亦能稱之為「穿的」。

虛境深處,難以抵達的離世隱林。

焚仙水重重復隔其上,水清無色,卻能侵骨蝕肉,任憑是仙胎或魔骨,全無例外。

在無水湖底,他穿過焚仙水而來,才入的這處凡世,算算應該合乎她口中情況。

于是,以一記緩慢頷首回應,算是默認。

「哇,這鎮里,同時出現兩個穿的,真巧!你來多久了?看你這模樣,應該剛到吧?」

「嗯。」確實剛到,約莫幾日而已。

「難怪你一臉懵,別擔心,既來之則安之,書鋪小媳婦現在不也過得順風順水,人呀,無論遇見何種逆境,面對它、迎戰它、打敗它,最後哈哈大笑地收拾它!」

這番話,說來輕巧,道理也一般般,安慰意義勝過實質意義,卻似乎頗令他受教。

他回以淺笑,正欲謝她開導,她話仍未盡,又搶白道︰

「可是不管人到了哪兒,沒錢萬萬不能,啥事都做不成,眼下有個不虧本的生意,讓你輕松小賺一筆,你要不要听听?」

「請說。」

她面露垂涎,望向他一頭烏溜長發,受絢麗光澤吸引,在她眼中,自動轉化成無數銀兩。

她畢竟是商人,向來務實,哪兒有賺錢機會,一嗅便知。

「你這頭長發,蓄了數年吧?美是極美,不過這長度,不礙事嗎?男人蓄發過腿,我真沒見過,況且還如你這般,拖曳在地,平日走動,若踩著了,嘖嘖,頭皮都給掀了,想想真疼,不如……你賣給我,我取了做發鬄(假發),富家夫人們流行梳寶髻,發鬄很受青睞,你發絲又特別滑順、柔亮,做出來的成品,一定搶手……」

她邊盤算,邊伸手去撫模,哪管男女之防,只當在模一件商品。

本只準備試探品質,卻膩上那股絲滑觸感,宛若流連于精致絲綢之中。

原本腦子里還在想——此等少見好東西,賣再高的價錢,也不怕滯銷。

不過,發鬄比那些富家夫人小姐的真發更美,倒也罕見……

到底是用何物養出這等豐感,若有秘方,又是另一種大賣好物呀……

這發絲,與他真真相襯,剪了,有些可惜呀。

真美,發如其人吶……

一模再模,邊模邊想,越想,越偏離了生意經。

她猛一回神,驚覺自己捧了人家滿掌的烏墨發絲,拇指正忘情梳弄著。

她忙收手,由他發瀑間抽離,又覺自己反應太古怪、太刻意,便作勢去取腰間纏掛的小算盤,飛快撥弄起來,假意忙碌︰

「呃,你賣不賣,還是你介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等豪語,沒窮過的人才能喊得響亮,真窮到沒錢時,一把頭發換兩碗飯,誰不肯?否則富夫人小姐用的發鬄從哪來?我能給你一個不錯的收購價格呀,你考慮考慮……」算盤珠子啪啪作響,實則根本胡亂撥打,仍沉溺方才的發絲觸感里,尚未完全回神。

他發上淡淡的沁涼滑順,猶淡淡停駐指間……

「頭發竟也能換錢,可以,它對我並無用處,你要多長,直接鉸去。」至于她那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之于他,毫無干系。

瞧他說得沒有半點不舍,她這旁觀者,都替他惋惜。

「對你並無用處?那你何必留長?還保養得如此好?」尋常人自然也蓄發,但每隔半年,便會稍事修整,維持一定長度,起碼不造成生活上不便。

他想了一會兒,誠實答︰「擺著不管,它便變得如此之長。」

……擺著不管?

要蓄出這種長度,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能數年「擺著不管」,這男人到底是哪兒「穿」來的?

「我替你剪至腰下六七寸,剪多了也可惜,你覺得呢?」

「好。」

「不過我身上錢不夠,只能先付你一筆訂金,等我賣掉發鬄,尾款我再給你。」

「好。」

「我用這麼多跟你買……」

她遞上算盤,盤面上,是她願意付的收購價,不過忘了扣除面錢,她又撥回一顆珠子。

在商言商,剛剛願意替他付面錢,是因為他身無分文,現在他有了進帳,她當然不跟他客氣,她賺的每分錢也都不容易吶。

「好。」

她睨他一眼,道︰

「你也太好商量,都沒個不字?」她說什麼,他全數應好,乖巧模樣倒頗可愛。

她本以為他會同她討價還價,她還備妥一番廝殺砍價的應對之詞哩,哪知根本派不上用場。

他看上去只年長她幾歲,涉世未深,很容易被拐吶。

「我應該說不嗎?」他反問,模樣是真心求解。

「沒。你好商量,我也省事。」她由貨匣里找出一把剪子,招呼他往巷尾石階一坐。

他果真听話,任她取來發帶,將長發綁成一束,再 喳利落剪下。

隨長發鉸落大半,沉重感亦消減許多,他只覺輕快舒適,不由淺淺吁了聲笑。

她握了他半把落發,遞到他面前,道︰

「還挺有重量的,你拖著這麼多發量,不嫌累呀?拿著,我替你修齊發尾,我弟弟的頭發向來由我打理,技術差不到哪兒去。」商人從不怕羞,自賣自夸、自吹自擂不過是吃飯本領之一。

呀,她剛剛撥算盤珠子時,應該再將剪發這手藝工錢,追加上去,罷了,便宜他一回。

替他修發尾時,閑話家常聊著,問了他「穿」過來之前,居住之處有哪些新奇玩意兒,

書鋪小媳婦說得可精采了,會飛天載人的「雞」、會有人演戲說話的「鐵櫃」、一打開就能拿到冰涼飲品的「箱」……個個都教她無比好奇。

但顯然,他不怎麼善聊,只說他來的那處,放眼望去,除了樹,就是樹,還是樹。

听起來,完全荒郊野外嘛。

明明他看起來也不像野人或村夫,倒有幾分世外隱士的味兒——那種極度遠離凡俗,不染紅塵,不知今朝何夕、誰人主政的避世之流。

既然這話題聊不開,她索性改聊其他,卻不料……他不只難聊,還忒忒忒難聊!

不光一問三不知,遇上她的提問,他反過來問她某些詞匯是何意思,她只能耐心解釋,而她的解釋中,又出現他不懂之詞,他再度誠懇請教——

搞到後來,她都覺得自己像個老夫子,教導毛崽子何謂知乎者也。

老夫子授課還有錢賺,她劃不來,太劃不來了,立馬決定結束閑聊時光,只提正事。

「我天天在這條街上賣什貨,你要找我不難,若沒看見我,隨口問問周遭擺攤人『尹娃在哪?』,他們便會替你指路,我們相約五天後再見,我付清賣發尾款,可好?」

「好。」

「問你白問了,你也不會有第二個答案。」所謂的剪發手藝,不過是將參差不齊的部分,剪得不那麼參差不齊而已。

不過他發間明耀光澤,補滿所有不足。

「你叫尹娃?」

「不,那是我的小名兒,熟識我的人都這麼喚我。」

修完發,她很順手替他梳盤簡髻,取了條白發帶系上,打量他好半晌,滿意直點頭。

「這發帶真合適你,與你衣裳也相襯……我從尾款里扣五文錢賣你,如何?」

商人,無時無刻,都想著如何逼你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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