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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妙醫 第一章 魂飛千里

受天城位處西北,城垣雄偉完整,街道整齊平坦,為中原與關外通商的商業重心,是久遠以來的商道樞紐。

此地物產豐饒,南有祈北山脈為其屏障,白河、沙亭河及蘭河自東、南、西三匯流于此,形為一片沃野,其間有十八渠五十溝、灌溉便利,因而農牧興盛。

因商業活動頻繁,金流暢通,往來受天城的客商及商隊來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由于長居及客居此地的族群繁雜,受天城的民風比起中原更顯開放及活潑。

受天城內有東南兩條大路將城池分為四個區塊,東大路是商業區,各家商號及票號林立。南大路因官道由南城門往西而去,故為旅棧、飯館及各種小型商號集中地。

南城門巍峨聳立,突出高大,由城門高處望去,整個受天城盡收眼底。

往城的東北角一眺,可見一黑瓦覆頂、黑牆聳立,三面有參天巨木包圍的雄偉宅邸,那便是富甲一方的穆府所在。

穆氏一族在西北定居已有近兩百年,先祖原只是一名棉花商號的跑街,後來攢了一點錢便開始自營皮貨小買賣,幾代的積累下來,慢慢地完整了穆家的商業版圖,如今掌管家業的是穆家大房穆知學的獨子穆雪松,時年二十有四。

穆家由買賣皮貨發家,如今營運多角化,包含玉石、牲口、糧秣、牛角、象牙、皮貨、絲綢、瓷器、良種馬、鐵、金、銀器、藥草、香料,甚至是罕見典籍的輸入及輸出皆有經營。

穆雪松自十四歲便跟著父親走商,充分發揮其能力及所學,是難得一見的商業奇才。他二十歲時,正式接手穆家家業,如今已四年,成就卓越斐然。

時序剛進入初秋,但穆家上下已開始準備過中秋的事宜。

這些事,自然是由著穆家主母—— 穆夫人于敬恩,以及穆大小姐穆雪梅合力張羅。

穆雪梅是穆雪松的姊姊,只年長他一歲,今年二十有五。

她十五歲訂親,十六歲出嫁,由于成親四年一直未有身孕,婆母便不斷往她院里塞通房,面對院里一票女人她氣不過,便與對方和離並回到娘家。

這事雖在受天城里也喧囂了一段時間,但心高氣傲的穆雪梅並沒理會,這主要也是因為娘家父母及弟弟的支持,有娘家當靠山,她的日子過得可一點都不憋屈。

至于已屆婚齡的穆雪松至今仍未成親,院里亦是清幽無人,外頭甚至謠傳他喜歡的不是女人,而他也一點都不在意。

嚴格說來,穆家姊弟在這民風開放的受天城可是活得極任性又自在。

穆雪松的馬車一到門口,穆府的人便迎了上來,他下了車,小廝玉華跟隨員周信便緊緊地跟上。

穆府為一五進大宅,采口字型往外連推三圈,建構出一完整圍龍宅邸,建築配置嚴密,具有極強大的防御功能。

穆雪松住在宅邸東北角樓邊的院子里,此處幽靜隱密,名為「尋靜齋」。

尋靜齋里有一大兩小的房間,還有一間小伙房,以及小庭院。平日在府里時,穆雪松幾乎是不出院門的。

進了大門,他沿著東行道,穿過長庭,一路往父親的崇儒院而去。

今兒回府尚早,他決定前去請安。因為平日公事繁忙,他並不是天天去父母親那兒請安的。

當他行至橫屋之間相通的回廊時,他的眼尾余光瞥見一個身影。

他微頓,停下了腳步。

「少……」

玉華想出聲,穆雪松給了他一記安靜的眼神暗示。

「謝……謝……公子……」

猛地睜開眼楮,她躺著不動,有些迷糊的看著眼前所及的一切。

怎麼會突然夢見那天?

她在床上先揉了揉手腳,稍微活動一下睡僵了的身子,然後才翻身起床,坐在床沿。

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不自覺地輕嘆了一口氣。

「咦?」丫鬟小單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見她已午睡醒了,動作也就大了起來,「寧小姐醒啦?要不要洗把臉,精神一點?」

「……嗯。」她頓了一下,才回應了小單。

小單動作利落地侍候她洗臉,還倒了杯熱茶送到她手中,這也是她不習慣的事情之一—— 被侍候。

活了十六、七年,她還不曾被侍候過,在心里嘆口氣,她起身朝屋外走去。

「寧小姐,您去哪兒?」小單問。

「我出去透透氣。」她說著,信步往外頭走去。

寧小姐……雖然已經十來日了,她還是無法習慣這個稱謂。為什麼她會在這邊呢?遠在京城的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是小單口中的寧小姐周學寧,她不是屬于這個家的人。

她叫尹碧樓,家住京城十里巷,她爹名叫尹常川,在京城開了家「蹈武堂」武館,平日里靠著教授一些學生武術跟替人調筋理脈及整骨以維生計。

可不知為何,十幾天前一覺醒來,她魂飛千里,入了這個名叫周學寧的身軀,住進當年害得她爹娘私奔中原的穆家。

周學寧是穆知學恩師周文開的孫女,周文開的獨子周鳳翔跟穆知學又是拜把兄弟,十多年前周鳳翔與妻子在一次馬車意外中喪生,但襁褓中的周學寧卻在母親的保護中活了下來。

周文開臨終前將唯一的孫女托給穆知學,盼他代替周鳳翔將這周家僅剩的血脈留下。那年,她才三歲,如今已經十六。

周學寧哪里去了?為什麼她會宿在周學寧身上?難道說她跟周學寧交換了身體,如今的周學寧成了她尹碧樓嗎?

自她醒來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想著要離開穆府,離開受天城,無奈她雖出入自由,但只要一出門便有丫鬟小廝跟前跟後,很難從他們眼前開溜。

想翻牆而去,穆府又守備嚴實、牆高十余尺。

想她爹可是一跳就及六尺的高手呀!若她當初習得她爹的武功,要離開這穆府也不是什麼難如登天的事,偏偏她爹明明武功高強卻不肯讓她習武,只讓她學了一些尋常的、皮毛的防身術。

因為她爹希望她像她死去的娘那般溫婉嫻靜,擔心習武會讓她變成粗野姑娘,于是她只能在她爹授課時在邊上偷瞧,跟著打上幾招,可若被他或是其他學生們發現,大伙兒就會笑她打的是三腳貓功夫,出去會丟了她爹的臉。

她若不服氣,鬧脾氣了,大伙兒就會逗她,說些「姑娘家學什麼拳腳功夫呢?姑娘家最要緊的就是嫁個好人家,從此相夫教子,有個依靠」這樣的話。

她雖是女子,可她不輸男子呀!她在女塾讀書的那幾年,品學兼優,夫子還不只一次惋惜,她若非女兒身,必有一番成就。

生為女兒身,彷佛宣告了她此生都難有成就,無法為自己做主似的。

她與爹相依為命,她爹那些調筋理脈及整骨的功夫,她都學得不錯。若有她爹不方便接觸的婦人或姑娘,也都是由她上陣。

她雖只是爹的副手,可深受求治的女患者信任及贊揚,然而當她想再學得更深、做得更多時,爹卻總是說︰「妳是女兒,爹不求妳出人頭地,只盼妳嫁個好兒郎,一世無憂。」

這個好兒郎,她爹已經有了人選,那便是她的師兄安放天。

安放天是京城名賈安東山的庶子,行二,因為生母為身分低賤且失寵的歌妓,在家中毫無地位,亦無抬升的機會及可能。

安放天是她爹的關門弟子,拜師學藝,踏入尹家門時,她才十二、三歲。他是個能言善道,長袖善舞,總能逗人開心的人,生為獨生女的她,一直為多個有趣的兄長而歡喜,直到……她爹意欲將她許給師兄。

她師兄在安家毫無地位,在掌大權的正室底下,日後恐得不到半點安家的余蔭庇護,而她爹因無繼承衣缽的兒子,便想著讓師兄與她成婚,將來能將他辛苦創立的蹈武堂經營傳承下去。

她並不討厭師兄,可對他卻沒有過兄妹之外的任何情愫。

「碧樓,妳師兄是個可依靠的人,若將妳交給他,爹也就放心了。」她爹跟她這麼說時,她十五歲。

她以為自己會點頭,乖順地听從父親的決定,可她沒有。

「爹,嫁人是女子唯一的路嗎?」

「不嫁人,妳想做啥?」

「我想做有能力為自己做主的女人。」

听著她的話,爹笑了,帶著點傷人的不以為然。

「碧樓,妳說什麼傻話?爹將妳拉拔長大,盼的就是能給妳找個讓妳衣食無憂,護妳惜妳一輩子的好夫君呀!」

「若我自己有本事,衣食無憂有何難?我不甘心連爭都不爭,就這麼碌碌無為的過一生。」

她爹瞪大了眼楮,「妳想爭什麼?」

「爹,在您這些弟子之中,有誰像我這般專注且努力地學習?又有誰像我這般能代您上陣?爹,我可以的,我能……」

「碧樓。」她爹打斷了她,「就算嫁了放天,妳還是可以做這些事的。」

她原也幾乎接受了她爹的說法,認為日後即便嫁給師兄,她還是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她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有次,師兄騎了匹馬來,她希望師兄能教她騎馬,可師兄卻說姑娘家騎馬是粗野且不成體統的行為。

又有一次,師兄發現她在練習扎針,而且是扎自己,便說她是自討苦吃,她故意對他說︰「要不,師兄讓我練習可好?」

他幾乎是跳起來的,而且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這不是討痛嗎?碧樓,妳別一天到晚老想著這些事,做些女子該做的事便可。」

于是她知道師兄不是能成全她的人,不是能听她說夢想的人,不是她希望能共度一生的人。

直至今日,听她說夢、且把她的夢當一回事,給她鼓舞及支持的,竟然是多年前那個送書給她的陌生人……

走著走著,她不知不覺地來到東側的庭院,正要往回走,忽見一條大黑狗從矮樹叢後冒了出來。

「虎子!」看了眼四下她喊牠一聲,牠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朝她跑了過來。

她蹲下來,伸出手,虎子便將牠那顆毛茸茸的大頭蹭了過來,兩只晶亮的大眼巴巴地望著她。

這偌大的穆府里,唯一讓她相處起來沒有半點困難的就只有這條名叫「虎子」的黑毛獒犬。

虎子是六年前,穆雪松出關做買賣時帶回來的。當時牠是一胎幼犬里最小最弱的,那狗主本想放著牠自生自滅,穆雪松說要,狗主于是便宜賣給了他。

虎子當時還沒斷女乃,穆雪松便用羊女乃喂養牠,將牠一點一點的養大,最後成了穆府護衛犬的主力。

從前的周學寧是對貓狗牲畜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虎子在府里六年,她總是有多遠躲多遠。

可如今宿著這身子的是她尹碧樓,她一點都不怕狗,甚至自小就有著馴服貓狗牲畜的天分。那些她無法對誰說起的夢想,她總是對著牠們說,牠們不會打擊她否定她,好像在牠們面前,她的夢都能實現般。

「虎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她說著,不自覺地抬頭看著這西北的天空。

「嗚嗚。」虎子像是听懂她的話般,露出同情的眼神。

她一嘆,「為什麼我會在這里?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爹他……」說著,她眼窩一熱,無助又焦慮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她想回家,她想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若是她真跟周學寧交換了身軀,總有法子解決吧?

然而這般荒誕、猶如鄉野奇談般的遭遇,她如何對穆家人說,然後求他們放她回家?要是他們不信,覺得她根本中邪,說不定會把她關到道觀里,或是對她施什麼奇怪的法。

再者,假若他們信她是尹常川的女兒,會放她走嗎?當年她娘隨著她爹私奔,可是丟了穆白兩家的臉面,要是她落入穆家手中,他們又會如何對她?

這事,怎麼做都不成呀!

「虎子。」她一把抱住虎子,貼著牠強壯又毛茸茸的身軀,「我好想回家……」

「欸!」

突然,她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一回頭,只見穆雪松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並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

糟了,他應該沒听見她剛才說的話吧?

穆雪松看著她,再看看她身邊像只小馬般的虎子。

他剛才看見了什麼?這丫頭向來只要是有毛的、四腳落地的,她都是有多遠就逃多遠,可現在她竟然在跟虎子說話,還抱著牠?

「妳什麼時候跟虎子好上了?」他問。

看著眼前高大俊偉的穆雪松,她不自覺地暗咽了一口口水。

周學寧雖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可她十六年來的記憶都還在這顆腦袋瓜里。

因此她知道穆知學有意將周學寧許給穆雪松,就像她爹想把她許給師兄一樣。不同的是,周學寧戀慕著穆雪松,可她對師兄並無任何男女之間的情愫。

然而因為有著周學寧的記憶,她也知道穆雪松是如何無視周學寧……

是的,這穆雪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看起來都是個迷人的貨。他允文允武,既是商界才子,同時也是騎術高手,還是受天城競馬搥丸賽事上的常勝將軍。

他有著健美高大的身形,還有著濃眉星目加上高挺鼻梁的深邃五官,渾身上下散發一種睥睨天下、高不可攀的氣息。

而周學寧的視線總是追逐著他,彷佛她是為了他才出生在這世上似的,但他卻總是無視她,對上眼了,也像是在看著一只貓或一條狗似的。

喔不,他對那些貓狗可比對周學寧親切多了。

周學寧真夠傻,怎麼會戀慕著這種冷心貨?要是她,才不如此卑微呢!

不過,如今她宿了周學寧的身,對他及這家子也還沒有足夠的了解,更還沒想好自己該如何進行下一步。

安全起見,她得要盡可能活得像是周學寧,別讓人對她起了疑心。

「我、我覺得虎子也沒那麼可怕……」她試著解釋自己如今為何跟虎子有好交情,「牠……牠其實面惡心善。」

面惡心善?他還真沒想過這四個字可以用來形容一條狗。

「那個我、我還有事……先走了。」她說完,起身便急著要走。

其實比起虎子,她覺得他更可怕。

他有一雙鷹隼般銳利的黑眸,不多話,讓人模不清猜不透他在思索著什麼。這十來日,她已多次跟他照面,雖無話可說,卻常常被他突然撇過來的目光驚嚇到。

他是這偌大的穆府里,她最得謹慎應對的一個人。

「慢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彷如驚弓之鳥,整個人一震,然後猛然甩開他的手,甚至退了兩步之遠,用一種像是在看著髒東西般的眼神看著他。

迎上她那眼神,他不自覺地蹙起兩道濃眉,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她。

「什麼時候我變得像鬼一樣可怕了?」他濃眉微虯,「妳怕我比怕虎子多。」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不,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從前她總是追在他身後跑,他也非常照顧她,拉著她的手、抱著她、背著她……

他們一直很親近,直到他發現她對他的感情,直到他爹娘有意將她許配給他,他才慢慢地疏遠了她、冷淡著她。

「男女授受不親。」她說。

聞言,他哼嗤一笑。受天城因為民風開放,只要不違倫常道德,男女之間的接觸並沒有過度「吹毛求疵」的要求及規範,她雖不似他姊姊般熱情奔放,幾乎肆無忌憚,但也不至于如此忸怩作態。

在他眼前的周學寧還是那模樣,巴掌大的小臉、晶亮的眸子、挺俏的鼻梁、櫻桃小口……長得一副人畜無害、乖順溫婉的模樣,可為什麼,他卻覺得她有點不像周學寧?

「妳當真?」他一臉興味地問。

「……」她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舉止很不「周學寧」,不禁有點慌。

受天城不似中原,是個開放又活潑的地方,除非是已婚的身分,不然未婚男女之間的相處是很江湖兒女的,即便周學寧沒豪邁到什麼都不在意,卻也沒拘謹到什麼都在乎。

她知道自己該活得像周學寧,可她骨子里畢竟是尹碧樓,一時之間實在很難適應。

「從前,我們不都是手拉著手,在這府里跑來跑去的?」她那不知所措,莫名焦慮的樣子讓他覺得新奇有趣。

從前,她怕極了虎子,但總期待著能接近他。

現在,她不怕虎子,卻對他如此生分畏怯?

「不光是我,就說成庵吧,他也常常拉著妳的手東跑西跑,蹦上蹦下的。喏?」說著,他微彎子,指著自己右額接近發際的地方,「這不就是有次成庵帶妳爬上樹去,妳一個失足從樹上摔下來,我為了接住妳,才刮出的一道傷。」

看見他額頭上的那道傷疤,她想起那件事。在周學寧的記憶里,那是生命里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她想,周學寧對他的情愫便是那樣生出來的吧?盡管她當時只有十歲。

「我……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孩子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噢,不是孩子了?」他笑視著她,眼底卻有著強勢的探求,「也是,姊姊在妳這年紀時都出嫁了。」

「小姐,夫人找您……」這時,小單尋著她而來了,見她跟穆雪松正在說話,小單怯怯地喊了聲,「少爺……」

這十來日里,她是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小單,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喔不,她真希望小單能更早出現。

要是小單早點來尋她,她也不會在穆雪松面前表現得像是一只被捏住了的兔子般,奮力掙扎卻又無法逃月兌。

「小單!」她一個箭步沖向小單,並緊緊地勾住小單的手,「咱們去崇儒院。」說著,她幾乎是拖著小單跑掉的。

看著她們離去的身影,穆雪松若有所思。

這時,一旁的虎子嗚嗚兩聲。他看著牠,蹙眉一笑,「虎子,你說她是不是有點不尋常?」

虎子像是響應他的問題般,又嗚嗚了兩聲。

「是吧?你也覺得她怪吧?」他說。

崇儒院花廳里,人稱徐三爺的徐海端正在幫她把脈診斷。

這位大夫是穆雪松摯友徐白波的叔父,在家行三,徐家五代行醫,先祖亦在太醫院擔任要職及授課。

徐家子孫多數行醫,術德兼備,受人信任及景仰。

周學寧自幼便有心疾,穆知學跟穆夫人可是用了心在照顧她、醫治她。盡管徐海端曾斷言她恐怕活不過十五,但他們夫妻倆還是不曾放棄,不管是多麼稀有、多麼昂貴的藥物,只要徐海端說的出名字,他們便想方設法、上山下海的去找。

終于,把她給養到十六歲了。但即使她已一年未再心疾復發,穆知學跟穆夫人還是每個月禮聘徐三爺到府把脈診斷,並給她開些治療及補氣贍養的方子。

徐海端的手輕輕地擱在她的手腕內側,仔細地查診著,時而皺眉,時而思索,好一會兒才將手收回。

「徐三爺,如何?」一旁的穆夫人等不及地問。

徐海端笑視著穆夫人,「夫人不必憂心,寧姑娘好得很。」

「是嗎?」穆夫人一听,笑逐顏開。

「不是尋常的好,是非常之好。」徐海端說著,疑惑地看著她,「寧姑娘這是練了什麼休養生息的功嗎?如今妳心脈強而有力,血氣亦流通無阻,像是活生生地換了個身體。」

尹碧樓愣了一下,是因為她宿在周學寧的身上,才讓這副病弱的身軀也跟著煥然一新嗎?那麼若她兩人真交換了身體,如今在京城的「尹碧樓」不就病懨懨的?唉呀,那麼她爹該要多擔心呢!

「那肯定是徐三爺給我們學寧開的方子有奇效呀!」穆夫人的喜悅溢于言表。

徐海端笑視著她,問︰「不過寧姑娘這心疾雖有解,卻似乎有心事煩憂,這陣子是不是都沒睡好?」

她訥訥地說︰「是,這陣子是沒睡好……」好厲害的醫術,連這個都能診出來?

「唔。」徐海端點點頭,開始寫起方子,「這回,我給妳開個安神助眠的方子吧!」

徐海端開完方子,穆夫人便差人拿著方子去抓藥,並讓人送他回去。

徐海端前腳一走,穆夫人就歡天喜地的拉著她的手,「真是太好了,妳剛才听見徐三爺說的話了?」

看著穆夫人那歡欣安慰得眼眶泛淚的樣子,尹碧樓心頭微頓。

穆夫人是真真切切關心著、在乎著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呀!憑著周學寧的那些記憶,她知道穆家兩老是多麼為這個恩師所托的孩子擔憂操心著。

那些關懷跟付出,絕不是矯情、絕不是演戲,而是實實在在、發自內心的。

望著眼神里滿滿母愛的穆夫人,尹碧樓的心窩不知不覺地暖著。

她打出生就沒了娘,從來就沒感受過母愛,盡管她爹已經傾其所能地給予她關愛及呵護,但總還是覺得缺少了什麼。

成為「周學寧」的這十多天來,她強烈的感覺到穆家人對她的關懷,可……她也沒忘記當初是穆家逼著她爹娘得遠走他鄉。

她娘親名叫白靜兒,是穆老爺姨母的女兒,是他的靜兒表妹,同時也是與他有婚配的未婚妻。

說來,穆知學與白靜兒並沒真正的婚契,只是兩家早有默契,也已口頭約定,沒想到白靜兒愛上雖有一身武藝,卻得為了五斗米而屈身穆家商號當跑街的尹常川。

兩人的邂逅來自于一次白靜兒與丫鬟上街時,遭到一胡商調戲,尹常川及時出手為她們主婢二人解圍,一問之下,方知他是穆家商號的跑街。之後,白靜兒為表感謝,親自縫了一雙溫暖的新鞋送給尹常川……

兩人郎情妾意,愛火正熾,卻被穆白兩家發現並極力阻止,當時白靜兒想以死威逼父母,絕食了好一陣子,整個人病弱得快不成人樣。

尹常川不肯放棄,最後穆白兩家竟向官家施壓,于是受天城城守大人勒令尹常川在期限之內離開受天城,且永遠不準回返。

後來是打白靜兒小時便照顧著她的嬤嬤心軟,協助他們私奔,遠走高飛。

但白靜兒當時為愛絕食,弄壞身子,落下病根,變得體弱多病。

輾轉到京城後,他們成親並租了間小宅子落戶。

那些年,尹常川與白靜兒互相扶持,不畏生活艱辛,白靜兒希望尹常川能以武展才,便變賣了自己的首飾讓他辦了間武館,開堂授業。

一眨眼,十二年過去了,白靜兒卻因為體虛身弱,一直到二十八歲那年才終于懷上女兒,然而她的生命也在二十八歲那年生產時結束了……

這麼多年來,她爹總是告訴她—— 她娘是讓穆家人害的。要不是他們苦苦相逼,她娘不會弄糟身子,也不必隨他浪跡天涯,更不會因為身子不好而在生產時血崩過世。

是的,她听她爹說過穆家的千般不是,也真心地認為穆家是他們的仇人。可這十幾天,她卻感到疑惑,穆家人對待一個非親生己出的小姑娘是如此的真誠熱切,一點都不像是冷血殘酷的人呀!

除了往日里就對周學寧冷淡的穆雪松,每個人都十分和善的對待她、關懷她,就算是倨傲嬌蠻的穆雪梅,對她都是好的。

難道是她爹誤解了什麼?或是……喔不,她爹才不會搬弄是非,用子虛烏有之事構陷他人呢!

然而能夠信守承諾,無所求地照顧著恩師孫女的人,又怎會是善妒冷酷的惡人呢?

就像前幾日,府里一名丫鬟的家里托人送來口信,說是她娘親重病,又因家貧而無法就醫診治,因此加重病情。穆老爺跟穆夫人得知此事,不只讓賬房撥了款子給丫鬟,還準她一個月的假,好讓她回家去盡孝。

對待身分低微的下人都能如此寬容且慈悲,這樣的人怎可能是她爹口中橫斷冷酷,將人逼到無路可走的惡人呢?難道這其中有著什麼她爹不知道的誤會?

「學寧呀……」這時,穆夫人牽起她的手,緊緊地捏在手里,眼底竟噙著激動的淚水,「想當初妳心疾初次發作時,徐三爺便斷言妳無法活過十五歲,可我跟妳義父不願向老天爺認輸,無論如何都要跟老天爺搶下妳,萬幸呀萬幸,妳終于也長到了現在……」

「娘,您這是做啥?」一旁的穆雪梅見她母親哭哭啼啼地,忍不住笑出聲,「干什麼如此感傷?學寧這不是好好的嗎?」

「娘這是喜極而泣呀。」穆夫人抹去激動的眼淚,笑視著周學寧。

她一臉欣慰道︰「剛才徐三爺說了,妳活生生像是換了個身子,健康得很,義母听著真是欣慰,總算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如今妳身子養好了,日後嫁給雪松,就能給穆家添幾個白胖的娃兒了。」

穆夫人此話一出,她的心忍不住揪緊了一下。

嫁給穆雪松?他又不愛她。就算他真扛不住爹娘的威逼勸誘而娶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跟她白頭到老。

不,她才不想走進這樣的婚姻里呢!

可如今她宿著這身子,周學寧該盡的責任義務都落在她頭上,要是日後她真得嫁給穆雪松,那可就慘了。

不成,她一定得想法子回到自己的身軀上。

「學寧,妳怎麼魂不守舍的?」穆夫人見她對于「嫁給穆雪松,生幾個白胖娃兒」的話題毫無反應,甚至還面容憂忡、若有所思,不禁感到疑惑。

她回過神,尷尬地笑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或搭腔。

「娘,學寧她肯定是想到雪松不想娶她,所以開心不起來。」向來有話直說,從不修飾的穆雪梅語帶玩笑地說。

她知道,穆雪梅不是存心糗她、笑她,或是潑她冷水,只是說出實情。

「啐,妳胡說什麼?」穆夫人輕啐一記,眼底彷佛寫著「妳給我住口」。

穆雪梅不以為意地挑眉一笑,「我沒說錯呀,雪松是不肯嘛!」

「雪松只是太專注生意上的事情,這才暫時不想成家立業。」穆夫人當然也明白自己兒子的心性,之所以這麼說,完全是為了安慰鐘情穆雪松的周學寧。

「娘,雪松可不是誰能壓著頭的,他不肯的事,誰都甭想逼他。」穆雪梅說道︰「與其冀望他點頭答應,還不如給學寧另覓親事吧!」

「這……」穆夫人一時也答不上話,只是瞪大眼楮看著口無遮攔的女兒。

他不肯的事,誰都甭想逼他?很好,尹碧樓倒真心希望穆雪松能挺住,可別屈服了—— 至少在她順利換回自己的身體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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