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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妙醫 第四章 發光的寧妹妹

茶樓上,穆雪松正候著徐白波。

倚在窗邊,他看著底下川流在南大路上的人潮,若有所思。

松哥哥已經不是我生命的全部了。這話,沒什麼毛病啊!他應該感到高興。

學寧三歲來到穆家,因為她無依無靠又年幼,跟他及姊姊差了八、九歲,在他們這些孩子玩伴之間也是最小的。

因此打小,大家都非常的疼愛她、保護她。

對他來說,她就是個妹妹,做哥哥的愛護妹妹,那是天經地義。

但一年過了又一年,她長大了,到了懂得戀慕男子的年紀,他漸漸地發現,她看著他的眼神不同、她在他面前的作態不同,她總是用痴纏愛戀的眼神看著他。

從那時起,他便也開始改變及調整自己對待她的方式。意識到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小妹妹時,他也同時意識到自己對她絕對不會產生兄妹之外的感情。

徐三叔在她第一次心疾發作時曾斷言她無法活過十五,也因此,在這個家里的所有人都護著她、憐著她,包括他。他從沒想過要娶她為妻,他當她是妹妹時,對她便沒有太多的期待跟想像,可若當她是女子、是婚嫁的對象,她……全然不是他理想中的樣子。

他喜歡堅強獨立,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不被接受,也會堅定走在自己道路上的那種女子。

大多數的男人都希望女人是乖順的、沉默的、溫柔的、認分的……可他並不喜歡那樣的女子。

學寧只能是他的妹妹,而無法成為他的「女人」。也因此他慢慢地疏遠她,尤其是在她活過了十五歲,而他爹娘打心里希望他能娶她為妻後,他幾乎可說是徹底的遠避了她。

為了讓她死心,也為了讓他爹娘死心,他對她淡漠到近乎不近人情。

他知道這麼做會傷了她的心,可他不想給她任何不切實際的希冀跟遐想。

知道她如今已對他死心,甚至說出「松哥哥已經不是我生命的全部了」這樣的話,他合該感到歡喜,甚至應該松了一口氣的,但為何他的胸口有種悶悶的感覺?

是因為她接下來說的那句話嗎?我想做主,給自己做主。多麼遙遠又熟悉的一句話呀!

上次听見這句話是在四、五年前吧,而對他說這句話的是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他現在還記得當時看著她那黑眸里迸射出充滿夢想的光芒,听見她語氣堅定又絕對的說出這句話時,他是多麼的震撼。

那個小姑娘不是別人,就是他福薄的、僅有兩面之緣的小表妹——尹碧樓。

當時二十歲的他,代替父親前往京城巡視京城分號,也在父親的囑咐下前往蹈武堂一探姨父及表妹的生活。

他前去蹈武堂時,讓隨扈假扮求治的患者上門,自己從旁觀察著。

姨父開設的蹈武堂除了教授武藝外,也替人治療跌打損傷。雖說收費便宜,但登門求治的人並不算多。

十二、三歲的尹碧樓跟在父親身邊幫忙,專注又勤快,臉上沒有丁點的不悅,反倒不時觀察著父親的手法,像是在偷師。他們的生活是不寬裕的,可她臉上卻有著什麼都不匱乏的神采。

他對她印象深刻,但同時也感到可惜,若她是生在白家或穆家,應能受到更好的栽培跟教養。

他爹私下與女塾的夫子商量,想方設法地讓她受教育,可後來大概是因為家里極需要她幫忙家計,或是姨父認為姑娘家不需要讀那麼多書……總之,她當時已離開了女塾,只能在家自修。

盡管覺得惋惜,但女兒是尹家的,不是他穆家的,他跟他爹也無可奈何。離開京城的前一天,他四處走走,卻意外發現進入舊書鋪的她。

他著魔似的跟了進去,目不轉楮地看著她。後來每次想起這件事,他都覺得自己實在荒謬可笑。

她只是個小妹妹,就跟學寧一樣,可他竟被她那專注研讀書本的樣子給迷住了。

因為手頭拮據,她沒辦法買書,看見她對那本《灼艾抄》依依不舍的樣子,他當下便決定了一件事。

他買了書,以買錯為由轉送給她,當時她對他說的那些話,他都記得。她為了不白拿他的書而與他交換的粗棉帕子,至今也還在他身上。

先前知道她與她爹葬身火海,雙雙罹難的當下,他只覺得心窩一陣冰冷,好似他生命里有某一個部分被硬生生的剝奪了。

多可惜呀!那個曾經在他眼前閃閃發亮的小表妹就這麼沒了,他懊悔沒為她再多做些什麼,然而世上哪來的後悔藥?

可就在今天,他竟然從學寧口中听見那句話!那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想,就一心只想著能嫁他為妻,相夫教子,然後安穩此生的學寧,竟然……

那丫頭又一次讓他吃驚了。

想著近來她一直在做讓他吃驚的事,她變得勇敢、不再追逐他的身影,她開始有了人生的目標,她想做……更多的事情。

如若不是她打小跟他一起長大,他還真以為她是個陌生人,喔不……也不陌生,他隱隱覺得她有點像是他記憶中的尹碧樓。

驚覺自己有這麼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議的想法跟感覺,他有些懊惱。

穆雪松,你是不是瘋了?他在心里罵著自己。

「雪松?」突然,徐白波的聲音傳來。

他猛地回神,發現徐白波不知道在何時已來到桌邊,而他竟毫無察覺。

「想什麼?都想到掉魂了?」徐白波蹙眉一笑,優雅落坐。

「沒什麼。」他幫徐白波倒了杯茶,「有件事要麻煩你。」

「噢?」徐白波喝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干澀的喉嚨,「真難得你有必須麻煩我的事情。說吧!」

「徐家在京衙里還有人吧?」他問。

徐白波微怔,「我祖父曾在太醫院授課,桃李天下,澤披杏林,自然是有人,你要做什麼?」

「是關于我尹姨父跟表妹的事……」他說。

徐白波與他交好,嘴巴又緊,這事他能讓徐白波知曉,卻不敢讓胡成庵知道。胡成庵倒也不是守不住秘密,但他可能會自行認定「秘密」的標準,一旦他認為那不算是秘密的時候,便可能對人說起——尤其是對他姊姊穆雪梅。

這事他爹娘藏了那麼久,沒理由現在讓姊姊或任何人知道。

徐白波微頓,「他們怎麼了?」

「他們前些日子沒了。」他說。

聞言,徐白波陡地一驚,「沒了?這是怎麼回事?」

「京城那邊來的消息是說蹈武堂走水,他們父女倆雙雙葬身火窟,沒能逃生。」

雖然是不相識的人,但听著這噩耗,徐白波還是露出感慨悵然的神情。

「那麼……你要我幫什麼忙?」

「雖說是意外,可衙門那邊應該會做基本的查驗吧?」他說︰「徐家在那邊有人脈,可以替我弄到仵作的查驗記錄嗎?」

听著,徐白波警覺地問︰「怎麼了?你覺得有可疑之處?」

「倒也不是。」他蹙眉苦笑,「總覺得人就這麼沒了,心里有點不甘心,想知道個明白。」

「原來如此。」徐白波了然地頷首,「放心,我回頭立即著手去辦。」

穆雪松再為徐白波倒了一杯茶,「有勞你了。」

徐白波笑笑,捏了一塊佐茶的酥餅放進嘴里,「對了,寧妹妹還好嗎?」他問︰「傷口無礙吧?」

「應是無礙,只不過前天夜里發起熱,燒了大半夜。」穆雪松說︰「我喂她服下二叔配的丹藥,便慢慢退燒了。」

徐白波點頭,「我二叔配的藥,那可……咦?」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他瞪大眼楮看著穆雪松。

「你剛才說什麼?」徐白波似笑非笑地問︰「你喂她服藥?」

穆雪松一頓,察覺到到自己說溜了嘴,懊惱卻又佯裝無事,「是呀,怎麼了嗎?」他下意識干咳了一聲。

「沒怎麼。」徐白波笑睇著他,意有所指地說︰「我說,你最近是不是動了成家的念頭了?」

他濃眉一蹙,「沒有。」

「我覺得你對寧妹妹有點過分關切了。」徐白波說。

「哥哥對妹妹,哪有什麼過分關切的?」他說。

「你之前對她有多麼冷淡,只要有眼楮的都看得出來。」徐白波搖頭笑嘆,「每回見寧妹妹痴盼著你回眸一顧卻無法如願時,臉上那悲傷落寞的神情,真是教人看了都要掉眼淚……說吧,你是不是被她的痴心一片給感動了?」

穆雪松不以為然,嗤笑一聲,「沒有的事。」

「那天你在健安堂陪她,還親自護送她回府,現在又听你說什麼喂她吃藥……」徐白波呵地一笑,「這要說沒什麼,誰信?」

「她是為了我娘跟姊姊受傷的,我關心她、感激她,也是天經地義。」

徐白波頓了一下,「你這說法倒也合情合理,不過我還是覺得這其中有什麼變化。」

穆雪松斜瞥了徐白波一眼,「能有什麼變化?」

「當然有。」徐白波一臉認真地說︰「你不覺得寧妹妹跟往常有點不一樣?」

穆雪松微頓。喔,她的變化連平時跟她沒什麼太多接觸的徐白波都感覺到了?

他倒想知道徐白波感覺到的跟他是不是一樣。

「哪里不一樣?」他直視著徐白波。

「說不上來。」徐白波蹙著眉心,思索須臾,「咱們認識的寧妹妹是會跳到馬背上的人嗎?」

穆雪松搖頭。

「還有,她被狗咬了,卻還能冷靜地馴服那條狗,你說這可能嗎?」

「是不可能。」

「再說她的樣子吧!」徐白波續道︰「寧妹妹雖然長得精致可人,可你不得不說她過往有點……黯淡無光。」

听他用「黯淡無光」四個字形容學寧,穆雪松忍不住要笑出來。

但他沒笑,他倒是挺認同徐白波的說法。

「可最近看見她,我總覺得她渾身上下都像是在發亮。」徐白波神情飛揚,眼底竟有著贊嘆,「尤其是她那雙眼眸,你不覺得她眼里迸射著慧黠聰敏的光芒嗎?」

听著好友這番話,穆雪松不自覺倒抽了一口氣,原來徐白波跟他有相同的感覺及觀察!看來,不是他瘋了。

「總之她現在……」徐白波頓了一下,然後正經八百地直視著他,「是能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子了。」

听著他對周學寧的這番贊美,穆雪松不自覺地眨了眨眼。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子?是呀,現在的她……是的。

「女子很可怕,跟怪物一樣千變萬化。」徐白波彷佛有所感,一臉認真地說。

「不一定,我姊姊就從沒變化過。」他說。

徐白波不加思索地道︰「雪梅姊是另一種怪物。」

聞言,穆雪松忍不住笑了出來。

打開文濤閣的門,看見那一排一排的書架上滿滿的藏書,再聞到那撲鼻而來的書香味,尹碧樓忍不住「哇」地一聲叫出來。

她活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書,感覺像是在作夢一般。

跟在她身後的小單看見她這樣的反應,愣住了。不,在寧小姐說要來文濤閣的時候,她就已經愣了一次。

真是邪門,從前只要看見書就打瞌睡,一步都不曾踏進文濤閣的她,居然說要來文濤閣看書?

「小單。」尹碧樓轉頭看著小單,興奮不已,「我、我真的可以進去嗎?」

小單蹙眉一笑,「小姐什麼時候想進去都可以呀!」這是什麼傻問題?

穆府的文濤閣從來不上鎖,可老實說……會進去的大概就只有老爺跟少爺了。

如今老爺眼力差了,也不常進去,倒是少爺,只要得空就會進去走走瞧瞧,順便整理一番。

由于穆家也做罕見典籍的買賣,這文濤閣的書大半都是穆雪松買回來,而且親自整理上架陳列。

他有自己的一套編碼,總能輕松地從架上尋到他要的書。他收藏的書籍包羅萬象,就連徐家一些醫典及抄錄本都是透過他尋到的。

尹碧樓興奮得全身都在發抖,就連嘴角也是邊抖著邊上揚的。這是寶庫啊!對她來說,滿屋的書比滿室的金銀珠寶更讓她興奮歡愉。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像踏進聖殿般的進入文濤閣。書櫃一排一排地豎立著,櫃子與櫃子之間距離約莫三尺寬,她從第一排開始走,一櫃一櫃地「巡禮」。

這里的藏書做了詳細的編碼分類,每個書櫃都有木牌子,上頭寫著書籍類別。

她一櫃一櫃地算著,整個文濤閣共計有三十個書櫃,有些書櫃上還有空位,看來是預留給將來的收藏。

文濤閣的正面是兩開的大門,東西兩側各開了六扇窗,窗邊擺著舒適的長椅及軟墊,采光良好。

她在窗邊揀了個位置坐下,打開窗扉,風徐徐地吹了進來。她雙手並攏向上,光線柔和地灑落在她的掌心……啊,這是看書的好地方呢!

「小姐,您該不是要在這邊待著吧?」小單有點擔心地問,因為她不想待在這個無聊的地方呀!

尹碧樓當然明白她的那點心思,「你在這兒會礙著我看書,不如回小築去吧!」她說。

小單一听,松了口氣,「真的嗎?可是若被發現我沒侍候著小姐,怕……」

「若有人問,就說我差你打掃小築,順便看著熊寶便行了。」她替小單想了個解套的說法。

「好呀!」小單一臉感激,「那我先回去了。要不,我回頭給小姐送點茶水點心來?」

「不必了。」她說︰「我想靜靜地看書。」

小單點頭,「那我先回去羅!」

「去吧!」見小單像是急著要從鷹爪下逃離的小雞般,她忍俊不住地笑了。

連著幾日,尹碧樓都是請早過後,就一個人窩在文濤閣看書。

小單會給她送來吃食茶水,以免她過度專注于書本,卻忘了喝水吃飯。

這文濤閣的藏書豐富,幾乎可說是應有盡有,當然也有她最有興趣的醫典。

今兒,她便找了本溫灸方面的書,挑著光線最好的一扇窗下讀著。

午後,小單來找她,說是崇儒院那邊著人來請。

一听義母找她,她立刻放下手邊的書,與小單一起前往崇儒院。如今這文濤閣的書隨她翻隨她看,她再也不必擔心喜歡的書籍會被買走。

到了崇儒院,穆夫人跟穆雪梅正等著她。

原來是穆雪松挑了幾張毛皮,讓人送到崇儒院來,說是要給她們做狐裘在今年冬天御寒。

穆知學去參加魏家老爺的茶詩會,不在院里。

穆夫人讓人備了茶點,要她坐下來聊聊,順便挑選她看得入眼的毛皮。

尹碧樓不曾擁有過這麼貴氣的東西,從前在京城,就算是冬天,她也只有棉襖御寒,什麼毛皮狐裘這種物件,她見都沒見過。

「義母,我不會挑……」她看著那一桌的毛皮,發愁著。

「你不是最喜歡白狐毛嗎?」穆夫人取了一張白狐毛,雪白豐盈,「喏,多襯你。」

「義母幫我選了便好。」她真格對這些毛皮沒興趣,只想趕緊回文濤閣去看書。

穆雪梅瞅著她,心里有些疑惑。過往要做狐裘時,學寧總是興高采烈、興致勃勃地,一邊挑選,一邊討論著該穿什麼衫裙、鞋帽以做搭配,怎麼這次卻……

「學寧,這次沒有你喜歡的皮料?」穆雪梅問。

她搖頭,解釋著︰「不是的,這些毛皮都很漂亮,我不知道如何挑,所以就讓義母跟雪梅姊姊替我做主吧!」

「那就照往常挑白狐毛皮吧?」穆夫人爽快地說。

這時,後院管事老丁進來,手上還捧著三條漂亮的貂皮脖圍。

「怎麼還有?」穆雪梅說︰「這個雪松也不一次拿來。」

「大小姐,這不是咱們家少爺拿回來的。」老丁說。

「不是雪松是誰?」她問。

「是胡家二少爺親自送來的。」老丁說︰「說是天冷了,給夫人跟兩位小姐添個暖。」

穆夫人一听是胡成庵送來的,欣然一笑,「成庵這孩子雖然粗莽,但也算是有心。」

穆雪梅不以為然,「誰稀罕他的東西?」

「你這孩子真是……」

「我怎麼了?」穆雪梅哼道︰「自我和離回來後,他見我一次台我一次,我對他算客氣了。」

「他就是鬧鬧你罷了,你跟他置什麼氣?」穆夫人笑嘆一記,「拿過來瞧瞧。」

「是。」老丁將三條貂皮脖圍遞上。

穆夫人模了模、瞧了瞧,滿意地點點頭,「是好東西呢!跟雪松挑來的狐皮子倒是般配……他人呢?」

「胡二少爺說他還有事,不進來打擾,已經走了。」老丁說。

一听他已經走了,穆雪梅一臉開心,彷佛松了一口氣。

看著她那樣子,穆夫人又是搖頭笑嘆。

雖說那何仙姑說學寧的事讓她覺得穢氣又惱火,可關于雪梅的部分倒是很中听,若是雪梅有一天能明白成庵的苦心跟痴情,能跟他有個結果,那真是太好了。

只不過就目前這狀況看來,還有得等。

「學寧?」穆夫人見學寧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地,于是輕喚了她。

「……是。」她回過神,有點尷尬。

穆夫人眼底盡是關懷地問︰「瞧你魂不守舍地,沒事吧?」

迎上她溫暖慈愛的目光,尹碧樓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我……我想去看書了。」

「看書?」穆夫人跟穆雪梅都驚訝地看著她。

「我在文濤閣發現一本書,才看了一半,現在心思全在那上頭,所以……」她怯怯地道︰「我可以先行離開嗎?」

穆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木木地點了頭。

一看她點頭,尹碧樓眼楮立刻一亮。她霍地起身,興高采烈地說︰「那我先告退了。」

說罷,她旋身便飛也似地離開了崇儒院。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穆夫人跟穆雪梅面面相覷。

好一會兒,穆雪梅幽幽地吐出一句低語,「看書?這真是邪門了……」

午後,尹碧樓剛看完那本溫灸的書,又開始尋著下一本。

突然,虎子跑了進來,像是循著她的味道找來,一下子就來到她身邊。

她嚇了一跳,「虎子你做什麼?這里不是你進來的地方。」怕虎子在文濤閣亂咬或是便溺,她驅趕著它。

哪知它張嘴哈著氣,一臉興奮地看著她。

「不行,你不能待在這里,快走。」說著,她動手推了它一下。

虎子以為她跟它玩,竟就在走道跑了起來,東奔西闖的。

「天啊!不行!」尹碧樓急了 …身形像小馬似的,又力大無窮,要是把櫃子撞倒或撞歪,那可麻煩了。

于是她追在它後面喝著,「虎子快停下,不準跑!」老天爺啊,它今天是吃了什麼藥,怎麼情緒這麼亢奮?

它停下腳步,扭過頭來看著她,那眼神像在說——來追我啊!

「虎子。」她扳起臉,「你這壞孩子,快過來!」

虎子歪著頭,嗚地一聲,然後突然一臉討饒地朝她奔了過來,哪知它尾巴一甩,打到了一旁的櫃子,把櫃上的一排書給掃了下來。

「啊!」她驚叫一聲。

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事,虎子立刻趴下,兩眼無辜地望著她。

她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它,念了句,「你真壞,我生氣了。」說著,她撿拾起落地的書本,小心翼翼地歸位。

這時,她發現一本以羊皮做封面的書籍,羊皮上烙著她看都看沒過的字。

好奇之下翻開一看,發現這本書跟另一本書是縫在一起的,而另一本書似乎是其譯本。

稍微瞄了幾眼,她驚覺這是一本來自異邦、關于人的記憶的醫典。

她真沒想到這文濤閣里會有這樣的醫典,不只是她不曾見聞的,也是她非常需要的。

為什麼她記不得發生什麼事呢?她怎會無緣無故地魂穿千里,來到受天城,還宿在周學寧身上呢?她的記憶都到哪里去了?

她揉揉虎子的頭,笑嘆一記,「算你將功補過,原諒你吧!」說完,她連忙將虎子帶出門,回來後拿著書到窗邊覓了個位置坐下。

看了幾章,她越來越覺得有趣。

書中提到人會因為創傷而失去短暫的記憶,那麼……她的記憶消失是因為創傷嗎?可她受了什麼創傷啊?在吃烤鴨之前發生的事,她都沒忘,也不記得在那之前有受過傷或是有什麼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事呀!

「到底怎麼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十分苦惱。

「天色暗了……」突然,穆雪松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剛拿到徐白波交給他的玉膚膏,穆雪松便立刻拿回來想親手交給學寧。

沒想到去了小築,小單說她在文濤閣。

文濤閣?他沒听錯吧?她竟然會在文濤閣?而且據小單的說法,她這些日子經常整天待在文濤閣看書。

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里轉變成另一個人呢?她是受了什麼打擊?還是得到什麼鼓勵?

將玉膚膏交給小單,並交代她按時給學寧敷藥後,他便往文濤閣來了。

文濤閣的門是敞開的,里面靜悄悄地。

他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中午過後,西側會比較亮,他猜想她應該在西側的窗邊看書。

果然,當他走往西側面時,便看見她坐在窗前,專注地翻著手中的羊皮書。

她坐在椅子上,兩腳盤起,將書擱在窗框上,閑適卻又專心地看著書。

望著她那全神貫注的側臉,他腦海中竟又出現了熟悉而遙遠的一幕。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小表妹。那天,她窩在光線幽微的書鋪一角,專心一意地看著手上的書,她彷佛听不見其他的聲音、看不見其他的人,好像在那個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人。

但她不是孤單的,而是安適自在的。

想起那麼努力想走出自己人生道路的小姑娘,生命卻在十七歲這年戛然而止,他的心又是一陣緊抽。

太可惜,也太讓人懊悔了,這幾年來他應該做些什麼的,也許只要他做些什麼,她的人生就會有所不同了。

看著眼前沉迷于書中的周學寧,他腦海中翻騰著各種不同的想法及思緒。她變了,如今的她活成他理想中,甚至是向往的樣子了。

徐白波說的一點都沒錯,她在閃閃發光,亮得刺眼,如若她從前便是如此,也許……

不,他應該早就點頭說要娶她了吧?但好笑的是,如今她活成了他喜歡的樣子,她卻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想著,還真有點令人懊喪。

不過話說回來,天色已經暗了,再這麼下去,她恐怕不用多久就要廢了兩只眼楮。

「天色暗了。」于是他輕移步伐靠近了她,並出聲提醒她。

听見他的聲音,她身體一震,然後立刻轉頭看著他,「松哥哥?」

他瞥了一眼她手上的羊皮書,他記得那本書,那是他用一尊白玉觀音跟一名棕發的異邦人換來的。因為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他還花了一筆錢請通譯替他譯成漢文版本。

後來他才知道那本書是醫典,講的是人的記憶。她居然在看這般冷僻又艱深的書籍?

不得不說,這一瞬間他還真的佩服起她來了。

「光線不好,你想把眼楮弄瞎嗎?」他說。

她其實也注意到光源已經不足,可就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書呀!

「我……我想把書看完。」她囁嚅地說。

他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她,上上下下地把她看了兩回,一下皺著眉,一下又嘆著氣。

「你以前就算是看著有趣的章回小說都會打瞌睡……」他狐疑地看著她,「如今奮發向上了?」

「反正閑也閑著。」她隨口說道︰「我字寫的沒雪梅姊姊好,女紅又比不上沐月,那就

多看點書吧!」

「也是。」他勾唇一笑,「有自知之明便是精進向學的開始。」

好厲害的嘴,明明是要夸她,都還要拐個彎損她。前些日子她還擔心他是不是對她改變心意,有了什麼不同以往的感覺,看來她是多慮了。

「你看的是關于記憶方面的醫書。」他說︰「不覺得無趣嗎?」

「你知道這本書?」

「那是我用一尊昂貴的白玉觀音跟一個異邦人換來的,還重金請了一個通譯寫下譯本。」他說著,疑惑地問︰「這麼多書,你怎麼會挑這本?」

「我覺得有趣。」她老實地回答,「原來咱們的腦子里這麼多事……」

「腦子本就多事。」他意有所指地道︰「否則你怎會窩在這兒看書?」

他是想說她腦子有事吧?以為她听不懂嗎?

「听小單說你已經在文濤閣窩了好些天?」他閑適地在椅子上坐下,兩只眼楮直視著她。

「嗯。」西邊天空罩下來的余暉柔柔地撒在他俊朗的臉上,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打上深淺高低的陰影,他的黑眸在幽幽的光線中迸發出光芒,專注而深沉。

真好看。听到自己心里的聲音,她陡地一震。

老天爺,她在想什麼?她現在哪來多余的心思欣賞他?

她懊惱地低下頭,不自覺地生起自己的氣。

「都看了些什麼書?」他好奇的問。

「沒什麼。」她沒多想地照實說︰「就一些關于人體經絡、穴位方面的書籍。」

聞言,他陡地瞪大眼楮看著她,「什……」

她抬起眼簾,發現他用一種驚疑的眼神看著她,怎麼了嗎?

「你……」他倒抽了一口氣,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激動,「你為什麼想看這些書?」

「就覺得有趣,而且……」他為什麼是這種反應呢?他這種不尋常的反應讓她有些不敢對他吐實。

再說了,若她告訴他原因,他搞不好會嘲笑她呢!

她的夢想跟抱負,除了多年前的那位公子,她再也沒跟人說,因為沒人會懂。

「沒什麼,就只是好玩而已。」她將竹片擱置在書頁上,然後將書本闔上,「我要回去了。」說著,她起身。

可也許是坐太久了,她腿麻得無法站穩而往前一撲,就這麼巧地撲到他身上。

他本能地伸手接住她,就像當年接住從樹上掉下來的她一樣。

不,不一樣了。

當時的他沒有任何想法,只是擔心妹妹摔傷,可現在,他竟感覺到不曾有過的悸動及心亂。

未料自己會撲進他懷里,尹碧樓本能地想推開他的胸膛,可雙手一貼在他厚實的胸口時,她竟覺得掌心像是被燙傷了般。

上回他在健安堂抱她時,她雖然也是心慌意亂地,但也許是還有旁人,她倒是很快便釋懷了,可現下這文濤閣里就他們兩人,她卻與他身貼著身……

「我、我沒事,你可以……」她抬起頭來,視線一與他對上,頓時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

這是什麼?長這麼大,她不曾經歷過,覺得好可怕。

但是這「可怕」沒有讓人毛骨悚然、驚心動魄,而是夾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歡悅。

她意識到某種自己現在不想面對的狀況正在發生,猛地就推開了他的胸膛。

看著她那彷佛余悸猶存的樣子,穆雪松感到懊惱,還有一種不知所以然的沮喪。

「這麼害怕?」他沉著聲,語氣有些不滿。

「……」她的反應冒犯了他嗎?

是呀,這不該是周學寧的反應,若是周學寧被他抱在懷里,那肯定像被甲魚咬了,要等到打雷才願意分開了吧?

「我……我只是……」她已經「反常」得讓穆夫人跟雪梅姊姊她們覺得她被沖煞了,斷不能再有任何怪異之處。

「因為你……」她毅然決然地直視著他,「因為你這陣子突然對我好得過分了,所以我不習慣。」

「噢……」他挑挑眉,深沉的眸中閃過一抹狡黠,「原來如此。」

「是的,就是這樣。」她力持鎮定地說︰「松哥哥還是像之前那樣無視我就好。」

他沉默笑視著她那認真又惶然不安的表情,「可我現在無法無視你呀。」

听見他這句話,她的臉倏地一熱,這話听起來很不妙。

「松哥哥別捉弄我了。」她羞惱地看著他,「我不會上當的。」

她的反應教他覺得有趣極了,「你就好好珍惜我現在對你好吧!」他伸手,輕輕地在她鼻尖上點了一下,「說不定明天後天,我又不想對你好了。」說罷,他起身往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滿臉通紅僵立在原地的她,「給你袪疤的玉膚膏已經交給小單了,記得按時外敷。」話落,他邁開步子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腦子漲漲地、熱熱地,快不能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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