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一章 嫡女重生成庶女
元禧十三年。
梆子聲剛敲過,京城忠勤伯府陸續點上燈火,堂屋內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手纏念珠,一雙眼楮灼灼地看著坐在下首的兒子。她的嘴角刻著風霜,眉頭微擰。
忠勤伯陸泓志穿著一身赭色薄衫,靠坐在椅子上,心底有幾分不安,今日前來是有所求,但母親擺出這番態度,該是想說些什麼吧?
他不蠢,心里多少有幾分明了,只是人死燈滅,難不成還為了一個死人,鬧得闔府雞飛狗跳?
忠勤伯傳到陸泓志已經是第三代,除了第一代的忠勤伯因侍君有功得到爵位,之後再無子孫能得朝廷看重,于是一代代沒落,如今也就領著個虛餃,眼看再傳兩代爵位就要沒了,可至今還不見上進子孫。
陸老夫人對此只有無奈,想當年真是錯了。
她總想陸泓志非自己所出,管得緊了,怕會母子離心、晚年無福,可如今子孫不上進,擔著老伯爺夫人這名頭,日後豈有臉面見陸家祖先?
家中光景已遠不如從前,陸泓志身邊仍有一妻四妾,謝氏是她作主娶進門的,性格強硬,卻也管不住丈夫,但這事兒賴不了媳婦,連她也管不住名義上的兒子,哪能要求媳婦?
然媳婦多年無出,總不能眼睜睜看陸家絕後,陸老夫人只好把兩個丫鬟開臉,送到兒子身邊。
但即使她慎重挑選性格安分的婢子,可此舉還是惹毛了媳婦,從那之後,謝氏對她這婆婆冷臉相待,一年進敬壽堂請安的次數屈指可數。
陸泓志對陸老夫人給的兩個丫鬟並不滿意,自己又從外面娶回兩名女子。
項姨娘是良家子,父親是讀書人,但懷才不遇一生碌碌無為,因為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賣掉女兒續命;曹姨娘是個清倌,容貌艷麗,床上手段百出,一進門就讓陸泓志寵上心,十幾年來爭權奪利,隱隱壓過正室一頭。
她得寵多,孩子也生得多,接連四胎,可惜生的全是姑娘,直到三年前才生下兒子陸筠,偏偏那孩子多病多災,幾乎是泡在藥罐子里長大的。
項姨娘容貌娟秀美麗,只是性情溫吞,不懂得討男人歡喜,但她命好福大,進門不久便帶了喜,生下庶長子,如今已經八歲,那孩子聰明伶俐,是根好苗子。
去年底她又懷上第二胎,這胎孕程和前次一樣平順,沒想到前幾日提早發動,孩子生下,人卻沒了。
「母親有話想說,兒子听著便是。」迫于氣勢,陸泓志終于開口。
對陸老夫人,他心底總有幾分畏怯,雖不是親生娘親,但當年她強勢對抗族人,保住伯府家業,又將自己拉拔長大,因此面對她,他心底多少有幾分顧忌。
「听說你最近托人想謀個差事?」
陸泓志沒想母親竟主動提起此事,意外之余,舒展了眉心,臉上掛起笑意,「是,黃侍郎那里已經說上話,運氣好的話,年後許會有消息。」
這幾個月他忙著四處打點,打點嘛自然少不得用到銀錢,他算計著妻子的嫁妝,夜夜往謝氏房里鑽。
沒想到運氣好,謝氏這顆老蚌竟然懷珠,他正缺個嫡子呢。
謝氏心情大好,手上慷慨給了不少,他本以為這份差事跑不了了,可沒想人也托了、錢也花了,始終沒得到一句明白話。
周周轉轉,知道陸老夫人與黃侍郎的母親是舊識,早知如此,何必舍近求遠、大費周章,這不,傳到母親跟前來了。
揚眉,陸泓志等著陸老夫人繼續往下說。
陸老夫人卻在此時繞個彎,她捧起杯盞,輕抿茶水,不疾不徐道︰「我原是不管事的,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生厭,你院子里的是非,我從不過問,可這幾年你也越發逾禮,縱得曹氏目中無人。」
陸泓志心中一凜,果然母親是想說這事兒。他臉上出現幾分不耐,不過是個妾室,值得她在這時候拿捏自己?
見陸泓志不語,陸老夫人繼續往下說︰「曹姨娘終究是個妾室,你給的體面已經讓她分不清身分,如今又縱得她釀出惡事,你就沒往深處里多想想嗎?」
眉心更緊,他心底卻是一聲輕哼。往深處里想了又如何?事情已經發生,難不成讓曹姨娘抵命?好歹這十幾年來,她安分守己、處處小心,還給自己生下一子四女,更別說夫妻十數載,感情豈能輕易抹滅?
「母親,此事我已訓斥過曹姨娘,她知錯了。」壓下厭煩,他低聲回話。
「知錯?你未免想得太淺。你可知道仕途競爭,多少進士還干巴巴熬著,等待補缺,有多少人眼紅,等著尋人錯處,那黃侍郎又是個規矩極嚴的,倘若有一點風聲傳揚出去,知你家宅不寧,你這差事還能順利?」
陸老夫人語音微弱,漸漸不聞,只一雙眼楮灼灼地望著兒子。
這話說得陸泓志坐直了身子,原來問題竟是出在這里?他滿臉惶然,不敢隨意接口,堂屋內一時肅然。
他總覺得不過是後院小事,哪就嚴重了?何況誰家後院沒幾件齷齪事,豈能拿來大作文章?只不過黃侍郎倒真如母親所言,正直重規矩……
母親是正陽侯的嫡女,從小到大受的教養讓她比尋常女子更有見識,她很少對他的媳婦姨娘指手劃腳,今兒個特地尋了他來,莫非外頭真有什麼風聲傳揚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陸泓志壓下不耐,低聲道︰「是兒子沒本事,管不住後院,不知母親有什麼想法。」
陸老夫人見他听進去,方才松口氣。
項姨娘產子那天,謝氏剛好回娘家小住,管家權交到曹姨娘手里。
發動時,身旁的人全被支出去,身邊只有一個二等丫鬟,分身乏術。等她得知時連忙命人出去請大夫,怎知滿京城的產婆大夫全出事啦,從中午到子時竟請不回半個,硬生生把項姨娘給熬死,幸好那孩子命大,沒隨了母親過去。
當然,這當中疑點太多,不完全是曹氏的問題。首先謝氏怎就掐準,項姨娘會在那幾日發動,提早回娘家?離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呢。至于曹姨娘就更狠,手段拙劣得讓人想不懷疑都難。
「項姨娘這事兒,泓兒打算怎麼辦?是要打迷糊仗,一句認錯便揭過去,還是要拿人抵命?」
他猶豫片刻,終究不忍心對曹姨娘下手,道︰「這些年曹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為兒子生下四女一子,若傷了她,怕是在孩子們心頭留下疙瘩。」
果然,他想要輕輕放下……
可他怕在四女一子心底留下疙瘩,怎就不擔心在庶長子心底留疤?
「你的意思是打算輕放?」
「項氏已死,再追究也沒意義,總要顧慮活著的。」
「那麼如今家中沒大沒小,妻妾不分的情況,你打算怎麼辦?」
陸泓志滿面愧疚,連忙作揖,「母親明鑒,項姨娘與兒子十余年感情,那日返家見她離世,兒子心中自是悔恨難當,下人膽敢如此猖狂,就是沒有嚴厲的規矩約束所致,謝氏管家不嚴謹,想來根源就出在這上頭,我已下定決心,必得整肅門風,只不過謝氏現下已懷上孩子,身子得將養著,難免有顧慮不到的地方。」
話里兜兜轉轉,意思已然清楚,他打算把過錯全推到下人身上,再讓謝氏擔個管家不嚴的名頭,至于曹姨娘那里,竟一丁點也舍不得教她沾上。
更甚的是,他依舊打算把大半的管家權力交到曹姨娘手中,偏頗至此,這陸家家風怕是……陸老夫人搖頭,眼底滿是失望。
陸筠的身子無法指望,謝氏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還難說,下一代只能指望庶長子,可泓兒這態度,怕真要鬧得父子離心了。
冷笑兩聲,她端起茶碗輕輕吹著,喝過水後,軟聲道︰「我深知你宅心仁厚,只不過愛之適足以害之,你的寵愛讓曹氏越發不知進退,殊不知許多世家大族都是從內里爛起的,需知禍起蕭牆,咱們陸家想要子孫綿延,就得從嚴治家。」
陸泓志平庸無才,本性卻不壞,就是耳根子軟,有曹氏天天吹枕頭風,他的心不偏都難,可端正家風非小事,她不能不計較。
眼看話已至此,陸老夫人仍不肯讓步,陸泓志不得不低頭。
「都是兒子的錯,過去兒子太過胡涂,我立刻去找謝氏把話說開,將曹氏手里的中饋接收過來。」
這是他的底線了,陸老夫人也明白,無法再逼他更進一步。
「謝氏不是個寬厚人,項氏、曹氏日子過得不易,你重感情,深怕子女們遭受委屈,這才處處維護,我如何不知你用心良苦,因此這些年裝聾作啞,事事不管,卻沒想到竟害了人命,釀下大禍。」
「都是兒子無德,母親字字句句說到兒子心坎,日後必不再犯下此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黃侍郎娘親那里,我這張老臉還能說上幾句,這些天我就遞拜帖,走上一趟。」
目光一閃,陸泓志更加確定,這事恐怕真是黃侍郎那里遞話,否則素來不管事的母親怎會找來自己?
也好,話敞開說了,母親願意為自己出頭,差事肯定能夠穩妥。
想到這里,他揚起笑,朝陸老夫人身前一跪,道︰「兒子已經許多年沒和母親說體己話,今日一番話,心底好生敞亮,多謝母親,往後府里還望母親操持。」
「罷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若非此次動靜鬧得太大,也不想多這個事。」
聞言,陸泓志笑得越發燦爛,只見陸老夫人似乎有些累,靠在軟榻靠背上,眼楮微闔,見狀,他也不勉強,忙退了下去。
直到看不見影兒,林嬤嬤方才靠向前,低聲道︰「老夫人,大少爺在耳房等了許久,要見見他,還是打發回去?」
陸老夫人睜眼,眼底有幾分訝然,這孩子從沒主動來過敬壽堂。
「是,他抱三少爺等著呢。」
眉心微攏,陸老夫人若有所思道︰「讓他們進來吧!」
陸泓志的庶長子抱著剛出生幾日的嬰孩大步跨進敬壽堂,他嚴肅得不像個八歲孩子。
看著一身孝服、跪得筆直的大少爺,林嬤嬤忍不住輕喟。
大少爺早慧,自小就表現得不同一般,他自項姨娘身上傳得好樣貌,膚白、眉濃、精致五官以及一雙漂亮得令人贊嘆的眼楮。
老夫人曾暗示過夫人,既然無出,就該把大少爺帶在身邊好生教養,日後孩子有前程,必會知恩反哺,可惜夫人听不進去。
項姨娘是妾室,人死後不過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了事,哪有辦喪事的道理,但這孩子偏要獨排眾議、為親母戴孝,不知該說他不懂事,還是純孝。
林嬤嬤上前接過三少爺,不足月的小嬰兒眉清目朗,雖瘦小卻也看得出來又是一個像極項姨娘的俊秀孩子。
小嬰兒沒睡著,卻乖覺地不哭不鬧,彷佛知道自己處境艱難似的。
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陸大少爺抬眼對上坐在軟榻的陸老夫人,她身旁一個紫檀案幾,上頭放著幾卷經書,濃濃的檀香味在空氣中環繞。
所有人都說老夫人是不中用的,在這個家里純屬擺設,兒子不尊、媳婦不敬,可他卻心知肚明,這府里真正有本事、能撐得起家的是老夫人。
她善于忖度局勢、腦子清晰,心知兒子非親生,少了層血緣關系,年老後便裝聾作啞、不干涉府務,只求一個順遂安居。
收攏掌心,陸大少爺一揖到底,連磕三個頭後道︰「孫兒求祖母看在孫兒死去的親娘分上,把弟弟帶在身邊教養。」開門見山,一句廢話都不多說。
他目光凝重,自親娘去世後,此事已在他心底琢磨數日,他比誰都清楚,從今往後,他們兄弟唯有傍上老夫人這棵樹才得以平安。
「這事該由你父親嫡母作主,怎求到我這里來?」陸老夫人看著他道。
一旁抱著三少爺的林嬤嬤則是有些訝異,對于後宅陰私,通常男子理解不多,更遑論大少爺年紀尚稚,沒想到竟能想得如此透澈?
確實,夫人性格強勢,若她懷的是女孩,或許能說服她將三少爺當親兒教養,如若不是呢?
至于曹姨娘,就算老爺打定主意把項姨娘的事按下去,可做過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把孩子交到她手中,日復一日看著相似的臉孔,她會有多少想法?
老夫人身邊無子無孫,雖過得清苦,但她可是正陽侯的嫡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行事作為更無讓人詬病之處,她面上雖冷,心地卻正直良善,把孩子交給老夫人,只有千百個好。
「由他們作主,弟弟能平安長大?」他說得尖酸刻薄卻真實無比。
陸老夫人平靜地看著長孫,輕道︰「你心中有恨。」
當然!他恨父親、恨嫡母、恨曹氏,他恨上整個陸家,恨不得滅掉這塊地方。
他沒回答,嘴角邊的凜冽卻給了答案。
「為何而恨?」
「嫡母與曹姨娘連手殺害我生母,我不該恨?父親昏聵、寵妾亂矩,釀出家禍,我不該恨?五進的大宅子,卻無我與弟弟容身之地,我不該恨?」
一句句的恨,咄咄逼人,他知道說白說透很蠢,但父親的態度已然清楚,生母是白死了,不會有人為她申冤,倘若連恨都不敢表現,那麼,他枉為人子!
「你也恨我,對吧?恨我袖手旁觀,在緊要的時候,沒拉你母親一把。」
「奴才欺上瞞下,林嬤嬤知道此事時已近午時,是祖母命人去找的大夫,若無祖母此舉,連弟弟都保不住。」是非黑白,他尚且看得清楚。
原來是把前因後果都給弄明白了,才求到這里?
八歲的孩子,何等心機、何等城府,這些天竟無透出半點蛛絲馬跡,想來謝氏、曹氏看輕了這孩子,否則這孩子哪得風平浪靜。
「我沒多少年好活了,我只想閉上眼楮、關起耳朵,在陸府偏安一隅,倘若插手此事……」勢必與謝氏、曹姨娘對壘。
「祖母的晚年有我。」
這話說的……陸老夫人睜開老邁雙眼,直直盯著長孫。
「我有你父親。」短短的五個字,竟是教她說出顫意。
「父親忘恩寡幸,只有用得著祖母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兒子豈能倚仗?」
「你想做什麼?」她直覺反問。
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很清楚,自己只要袖手旁觀,所有事都將有天道來解。淡淡一笑,他深沉得教人驚心。「我能做什麼?自然是功成名就、榮耀家族。」
腦門一涼,這話是否代表……他日功成名就時,將是謝氏、曹氏、陸家滅亡日?
祖孫倆四目相望,像在探究對方,也像在對峙,兩人皆沉默。
這時,襁褓里的孩子發出兩聲嗚咽低鳴。
老夫人做下決定,「我與你做一個交易。」
「祖母請說。」
「我把你弟弟養在膝下,竭盡全力、悉心教養,我亦會掏盡箱底為你尋來名師,助你功成名就、榮耀家族,但你必須答應,絕不能對陸家人動手。」
意思是不許他報母仇?鄉願吶!
「祖母十五歲嫁入陸家,一生為陸家人精心盤算,可祖父回饋您什麼?美妾嬌娘無數?妻妾相爭、連親生兒子都保不住?
「祖父死去,陸家本該就此沒落,然祖母一肩扛起責任、養大庶子,辛苦十幾年最終只能在陸府偏安一隅,如今又要為陸家掏光箱底,祖母圖的是什麼?」
「心安!自我嫁入陸家那天,陸家便是我的責任,日後我要高坐陸家祠堂,自該為陸家盡心。」
他反問︰「活得不好,只能圖死後?」
這話逆倫,但陸老夫人沒同他計較,「做決定吧,你同意的話,我便養大這孩子。」
他不甘心,憑什麼壞人不必得到報應?不過,微笑在嘴角凝結,他不會生氣的,因為天網恢恢、世事多變,哪是她想護,便能一路護到底?
元禧十五年。
鄭王為亂,領兵三萬直攻京城,有大臣作為內應,一路勢如破竹。
皇帝親自率兵與鄭王對抗,最終皇帝贏得此戰,亂事平定,牽絲攀藤查出朝中若干大臣,忠勤伯陸泓志也牽連其中,皇帝震怒,決定嚴辦。
聖旨下,忠勤伯府誅連九族,陸家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斬首示眾,女子與十六歲以下男孩發賣。
謝氏受不得凌辱,帶著一歲的兒子在獄中上吊自盡,陸筠體弱,甫入獄就發起高燒,不到三天便死去,丈夫兒子皆亡,曹氏幾乎快發瘋。
這天市場很熱鬧,許多犯官的子女像粽子似的被綁成一串等待發賣。
曹氏呆呆地看著眼前一切,四個貌美的女兒垂著頭,滿臉的無助與倉惶,再不復見平日的嬌縱任性。
她們是天之驕女,曾經因為父親的寵愛不可一世,如今生命轉折,人生變了模樣。
此時人牙子走到她們身邊,一提溜,將她們拉到中間,扯起嗓門對站在正中的萬花樓老鴇說道︰「這是忠勤伯家的姑娘,從小可是用琴棋書畫教養大的,瞧瞧這一身細皮白肉,要是再養上幾年……」
突然間,曹氏發瘋了,她沖上前用力撞開人牙子,用力抱住女兒,啞聲道︰「誰都不許賣我的女兒。」
她的力氣大,人牙子被她一撞,摔倒在地,打手們見狀連忙走過來想將人扯開。
曹氏已經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女兒,于是她撕扯拉,她尖叫咆哮,她沖向人群,用指甲抓撓著圍觀路人,場面一片混亂。
好不容易,打手們才制伏瘋狂的曹氏,一左一右將她架起來。
被撞倒的人牙子大怒,他站起身,狠狠地一巴掌搧上曹氏,她的臉被搧得偏向一側,牙齒斷裂,滿口的鮮血。
人牙子猶不解氣,手腳並用踢打得她癱倒在地。
「娘、娘……」小姑娘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她們越是鬧,人牙子越是憤怒,加上打手,幾個人輪番踢打,漸漸地曹氏滿身是血,失去意識一動也不動,最終咽下最後一口氣。
「把人拖下去!」
打手們把曹氏給拉走,這才繼續交易。
這出戲讓人牙子覺得面上無光,自願降價,把曹家四個女兒全數賣給萬花樓老鴇,老鴇得到好處,自然是滿面春風。
陸大少爺冷眼看著,他微撇嘴角,曹氏死了,母親終于可以安眠,曹氏與謝氏算計一輩子,害人無數,最終也逃不過命數。
轉過頭,看見兩歲的弟弟緊緊環住林嬤嬤的脖子,稚氣的臉龐帶著兩道淚痕,他沒說話,只是舉起被麻繩緊捆的兩手,抹掉弟弟的淚水。
「別怕,有哥哥在呢。」
聞言,小弟弟吸吸鼻子用力點頭,「有哥哥在。」
陸老夫人輕嘆,都這個時候了,這孩子竟還能如此沉穩?倘若沒有今日之事,好生栽培,他日後必是人中龍鳳,真真是可惜了。
不久一道粗暴力量將他拉到場中,但他沒有不安焦慮,只有期待,他長得很高,比一般十歲孩子都要高,深沉的目光望向遠方,等待……
終于……緩緩吐氣,嘴角微彎,心心念念的人出現了……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角,他在心底默念……
元禧十七年。
靠在小屋窗邊的一個女孩兒,捧著臉望向白雲藍天,這天風和日麗,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讓人暖暖懶懶。
她回來了!
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整整兩個月,每天醒來,她都重復這句,「我回來了。」
但……回來做什麼啊?不知道是誰安排她的重生,不知道重生的意義是什麼?但是,她回來了。
她曾經是夏媛希,承恩侯府這代唯一的嫡女,她擁有父兄母親的疼愛,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出嫁之前,她一直是這樣認定的。
家里給她最好的教養,期待她能坐上女人最尊榮的位置,而她,也這般期許自己。
外祖母是商家女,她將一身經商本事全數教給自己,但祖母卻認為商女下賤,不允許她學習。盡管如此,許是骨子里流著外祖母的血液吧,一分提醒、兩分點撥,她便將外祖母的本事學了個齊全。
祖母天天逼她背婦德女誡,家里為她請來各樣師父教導才藝,她每天忙得團團轉,只為走上那個位置。
夏媛希是個听話的好孩子,她認真學習、努力勤奮,她有無與倫比的毅力。
然後她長大,遇見風流倜儻、親切溫柔的二皇子周懃,一眼相對,她愛上了他。
她想,她再也踫不上一個能令自己如此心動的男子了吧!
她愛他,願意為他付出所有,她嫁入二皇子府後,竭盡全力輔佐周懃,她助他打敗三皇子周鑫,最終爭得帝位。
諷刺的是,她對周懃最大的幫助,不是祖母教導的婦德女誡,不是師父教導的琴棋書畫舞蹈,而是她最令人不屑的經商本事。
因為收攏朝臣需要錢,私蓄兵力需要錢,與對手打擂台需要錢,她掙回數也數不清的銀子,將周懃推上那個位置,她為此心力交瘁,終生無法受孕,然她無怨無悔。
待周懃得到他想要的,她滿懷喜悅等待那頂象征皇後的鳳冠,誰知,她等來的是一杯催命酒。
真諷刺吶,她最好的閨密楊嬛爬上他的床,成為他的新寵。
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曉得,原來自己不孕不是因為商事繁忙、身體虛空,而是她在不知不覺間早已喝下絕育藥。
原來周懃總是安撫她別在意子嗣,不是因為體諒,而是楊嬛已經為他生下兒子。
真蠢,她用一輩子的竭盡心力換來死亡。
鴆酒下肚,魂魄幽幽飄蕩回到承恩侯府,她想再看一眼親人,沒想到……府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歡樂掛在人人臉上。
她在書房听見祖父和父親的對話—— 他們知道自己的死亡真相。
既然知道,難道不該為她聲討?但是並沒有,他們選擇和周懃談條件。
周懃同意追封她為後,而楊嬛所出的兒子將會掛在她名下,對外聲稱,夏氏產後虛弱身亡,日後承恩侯府將會是大皇子的外家。
父兄升官數級,他們會像過去那樣繼續輔佐周懃。
至此她恍然大悟,自己拚盡一世力氣,造就家族榮光,可她不只是周懃的棋子,也是承恩侯府的棋子。
人死子棄,無人為她一掬同情淚。
親人的疼愛是諷刺,情人的枕邊絮語是笑話,她自謊言中清醒。
于是她帶著遺憾與痛苦投身忘川河水,原以為將會進入輪回,殊不知竟回返人世間。
復活後,身分轉換,她不再是承恩侯府嫡女,她竟成為父親的外室女—— 夏晴蘭!
其實她在當夏媛希時便知道夏晴蘭的存在。
夏晴蘭的母親王氏是個清倌,跟了父親之後懷上孩子,母親為此大鬧一場,而家中長輩擺明態度,絕不讓王氏進府。
倘若王氏是良家子,或許有機會成為侯府的一分子,可惜身分讓她與富貴無緣。
王氏和夏晴蘭被安排在莊子上,王氏在夏晴蘭兩歲時過世,而夏晴蘭在八歲那年感染風寒死亡。
本是對無足輕重的母女,前世她當成故事過耳便罷,哪知道此生自己會變成無足輕重的夏晴蘭。
很有意思吧,老天爺的安排總令人猜不透。
帶她長大的是莊子里的王嬤嬤,因為同姓又說得上話,王嬤嬤和王氏結下母女情誼,臨死前王氏將晴蘭托付給王嬤嬤。
這一場風寒,夏晴蘭死去,夏媛希重生在她身上,她沒有夏晴蘭的記憶,王嬤嬤以為是延誤醫治,把腦袋給燒壞。
她不介意被誤解,她耐心地適應這個身分,比起成為棋子的夏媛希,她更樂意當得以自由自在的夏晴蘭。
石子撞上窗台,打斷夏晴蘭思緒,回過神,她看見站在窗外的盧予橙,眉一彎,勾出甜甜的笑容。
夏晴蘭長得很美,比王氏更美,而王氏……若非那分飄逸出塵、宛如仙子的美貌,怎能讓看盡繁花的承恩侯世子亂了心?
這是她重生以來領受的最大好處,夏晴蘭美得令人轉不開眼,一蹙眉、一捧心,皆教人憐愛不已,比起前世的自己,容貌勝出無數。
她常目不轉楮地看著水盆里的臉孔自問︰倘若風流的周懃遇見夏晴蘭,與他暗渡陳倉的對象還會不會是楊嬛?
「晴蘭,妳看!」盧予橙伸手,將掌心的絹花往前遞。
原主夏晴蘭驕傲好勝,性子刻薄、自視甚高,她以自己的美貌為榮,瞧不起村里的孩子,因此大家都不肯與她交好,只有盧予橙對她無比耐心。
夏晴蘭常對人說自己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因身子弱得在莊子上嬌養,等她長大爹爹就會接她回去。
多傻氣的姑娘!若是嬌養,怎會讓她與王嬤嬤三餐不濟?
何況哪來的莊子?這兒不過是間破爛屋宅,以及三、五畝瘦田,租出去連兩人一年的口糧都不夠。侯府擺明要她們自生自滅,若非靠王嬤嬤替人漿洗衣服,夏晴蘭哪能活下來?
承恩侯府壓根沒接夏晴蘭回去的意思,至少前世,不管是王氏、王嬤嬤或夏晴蘭,都未曾踏進侯府大門半步。
她跑出屋子,跑到盧予橙跟前,笑眼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十二歲男孩。
他的爹爹是個貨郎,娘很早就沒了,他有一個妹妹,寵得緊,可惜兩年前不幸過世,為此他度過一段消沉的日子,直到夏晴蘭取代妹妹,讓他從痛失親人的絕望中慢慢恢復,兩人之間的情感,非他人能言。
盧予橙不介意晴蘭的傲嬌,而晴蘭樂于享受他的寵愛,白天王嬤嬤出門幫人漿洗衣物,盧叔叔外出賣貨,兩個孩子沒人管,便經常玩在一塊兒。
盧予橙不清楚,但其實他們是老熟人。
前世的他成為皇商,他和夏媛希在商場上幾度對壘,雖說一山不容二虎,但她非常佩服他。他沒有任何背景,單靠一雙手就把生意做得那樣大,甚至成為她的對手,這點相當不簡單。
要知道,她之所以能把鋪子開遍大江南北,是因為有二皇子這塊大招牌,很少人敢不買她的帳,而盧予橙不同,他做的每個決定都出于自身的能力與判斷。
前世她幾度上門想尋他合作,可他總是拒人千里。當時不解,但現在明白了,他是在為夏晴蘭打抱不平吧,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為何待遇天差地別。
前世的盧予橙下場並不好,但不僅僅他,有周懃在,所有和她成為對手的人下場都不好。
然而,相當公平地,她這個「始作俑者」,下場一樣悲慘。
盧予橙獻寶似的把絹花遞到晴蘭跟前,笑問︰「喜歡嗎?」他知道晴蘭愛俏,可是王嬤嬤買不起絹花。
晴蘭一哂,前世多少精致的金銀頭面她都看不上,怎會喜歡這朵紅彤彤的粗糙絹花?不過她珍惜他的寵愛。
「喜歡,橙哥哥幫我戴上。」
晴蘭的要求讓他滿心歡喜,自那場病好後,晴蘭似乎變得更懂事可愛了。
「漂亮嗎?」她轉個身,頰邊酒窩若隱若現。
「漂亮,晴晴是咱們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說笑呢,夏晴蘭的容貌何止在村里,便是在京城中,也沒幾個人及得上。
「橙哥哥又逃學啦。」
盧叔叔千方百計想讓兒子考個功名回來,可盧予橙性子跳月兌,雖聰明卻不耐煩學堂夫子的刻板教讀,于是三天兩頭逃學,每回被抓到,就得開一次花,可父子兩人樂此不疲似的,時不時就要玩上一回。
「趙夫子講學無趣,每次他開口,我就想睡。」
「有機會讀書是福氣,我多希望能上學堂呀,可惜家里境況……橙哥哥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晴晴想讀書?」
「當然,會認字多了不起啊。」晴蘭滿臉向往。
她需要一個由頭來坐實自己會讀能寫這件事,她很清楚承恩侯府不會照管自己,未來她只能靠自己爭取,且王嬤嬤年歲已大,她舍不得嬤嬤頂著寒風,衣服洗得雙手長滿凍瘡,也換不來一頓溫飽。
「那行,妳等等,我回去拿書來教妳。」
丟下話,還沒等她回答,盧予橙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人影。
這一個華麗轉身,盧予橙沒想到自己會教出一個天才學生。
天才學生一天下來能認上幾十個字,為持續保持自己在晴蘭面前的優越感,他不得不加把勁兒認真學習,然後一天天、一年年,今生的盧予橙依舊成為皇商,並且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皇商,但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