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三章 喜堂削顏面
陽城東邊,一條寬直的大路上,陸家的府邸佔了整條街,此時府內處處張燈結彩,府外車馬絡繹不絕,來訪的賓客個個都攜了重禮來吃喜酒,衣香鬢影,一派喜氣洋洋。
新娘子已于一刻前下了花轎、跨過火盆,如今正羞答答地牽著新郎手上的紅彩帶,兩人一前一後,緩緩來到氣派敞亮的正廳。
即便是早已走過千萬回的自家宅院,陸振雅仍小心翼翼地數著步伐,默默記憶著方向,月娘跟在他後頭,偶爾能由彩帶的拉扯中感覺到他步履的遲疑,卻因為此時自己覆著紅蓋頭,只能專注于眼下的地面,縱然想幫忙,也是有心無力。
正廳里早已擠滿了前來觀禮的賓客,陸老太太在一群通家之好的老太太與年輕媳婦的簇擁圍繞下,高坐于堂上,為兒子與媳婦主持婚禮。
听著眾人奉承道喜聲不絕,陸老太太表面笑得合不攏嘴,其實暗自有些心慌,深怕自己那個倔強的獨生子轉念一想,又反悔不肯成親了,直到看見新郎牽著新娘走進來,這才松了口氣,笑得更真心了,臉上折子都顯了出來。
陸振雅腳踏紅毯,往母親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有個小男孩咚咚地朝他腳邊跑過來,陸振雅一時閃躲不及,差點撞上,一直在一旁緊盯著的宋青連忙上前,作勢抱起小男孩,卻是暗暗伸臂扶了陸振雅一把,助他站穩。
「爹!」小男孩約莫四、五歲大,相貌十分俊秀可愛,在宋青懷里掙扎著,委屈地朝陸振雅喊了一聲。
陸振雅一震,低聲喝斥。「元元,你怎麼在這里?」
「元元不要爹娶後娘……」小男孩話語未落,就教宋青掩住了嘴,交給急急趕上來的女乃娘。
女乃娘知道自己沒看好小少爺,讓他沖撞了喜堂,到時陸老太太還不知會怎麼責罰自己呢,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抱著小男孩就慌忙退下。
但這一幕已然落入了賓客眼里,眾人紛紛交換著八卦的視線。
月娘也听見了這番響動,猜到這突然闖過來的小男孩就是陸振雅已和離的元配潘若蘭所生的兒子陸元,據說還未滿周歲,他的生母便丟下他離開陸家,與蘇景銘勾搭在一起。
想來也是可憐……
月娘正感嘆著,忽然感覺到手中的紅彩帶一緊,她一時有些莫名。
距離她前方約莫五步處,陸振雅听見宋青上前報告,臉色一凜。
「蘇景銘來了?」
「是,已經在前院門口了,他說是上門來賀喜的,王總管不好攔他……」宋青頓了頓,補充一句。「潘若蘭也來了。」
陸振雅咬了咬牙,握著彩帶的手不覺揪緊。
他想過蘇景銘或許會趁著陸家辦喜事,上門來一探虛實,卻不曾想竟連潘若蘭也跟著來了……那女人,怎麼有臉!
「元元呢?還在這里嗎?」他擔心兒子萬一與生母相見,幼小的心靈能否承受得住。
「小少爺的女乃娘已將他帶回後院了。」
「那便好。」陸振雅稍稍放下心。
「大爺,那蘇景銘與潘若蘭……」
陸振雅冷冷揚唇。「來者是客,既然他們想來喝杯喜酒,陸家也不是招待不起。」
宋青憂心地瞥了主子一眼,只見主子臉上的血色越來越淡了,顯然是身子不好受,但此時此刻自己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暫且退在一旁,掌心一翻,暗暗在指間扣了幾根銀針。
若是蘇景銘膽敢輕舉妄動,索性就用這喂了麻藥的銀針先弄暈他再說!
雖然視線被遮蔽了,月娘仍敏銳地察覺到周遭的氣氛起了變化,賓客們原還嘰嘰喳喳、小聲交談著,此刻已是靜聲屏息,似乎正期待著什麼。
「吉時已到,行拜堂儀式——」
負責引導婚儀的贊者雙手攤開一幅書卷,一臉莊嚴肅穆,抑揚頓挫地念起祝辭來,念罷,高聲揚嗓。「……新郎新娘獻香。」
「跪,獻香。」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隨著贊聲唱響,陸振雅攜著月娘一同下跪,獻香叩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且慢!」一道溫和的嗓音驀地揚起,懶洋洋的,乍听之下並無攻擊性,彷佛只是隨口這麼喊了一聲。
眾賓客聞言,卻是同時一震,認清來人後,人人眼里皆是燃起了熱切的火苗,眼楮一眨也不眨,滿心期盼著能看一出好戲。
誰都知道,這兩年蘇家與陸家在江南的茶葉市場上爭得厲害,陸家雖然憑著之前打下的江山,至今仍穩穩地踩著蘇家一頭,但這蘇家少主也不是好相與的,機變百出,手段精明凌厲。
最教人驚奇的是陸振雅和離的前妻如今竟成了蘇景銘的女人,兩人還攜手來賀陸振雅再娶續弦,這其中種種精彩駭俗之處,不說個三天三夜哪能暢快!
明知在場諸人都等著看笑話,陸振雅仍是一派淡定,轉頭精準地面對蘇景銘出聲的方向。「蘇兄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蘇景銘笑得溫文儒雅。「陸兄,咱倆從前在書院也曾有過同窗之誼,小弟素來仰慕陸兄才華洋溢、足智多謀,今日是你大喜,我怎麼能不來討一杯水酒喝?」
「那便請蘇兄稍候,在下將內人送回洞房後,自會來敬蘇兄一杯酒……」清亮的眸光掃室周遭一圈。「也謝謝今日所有特意撥冗來參加我陸府喜宴的貴客,在下甚感榮幸,銘感五內。」
「好說、好說。」
陸振雅語氣溫煦,眼神也看似平靜無波,眾人觸及他的目光,卻不知怎地心跳都亂了一拍,略不自在地避開視線。
陸振雅輕輕拉了拉彩帶,示意月娘跟他走,月娘正欲舉步,只听蘇景銘好整以暇的聲音又響起。
「陸兄,何必急著入洞房?大伙兒都還沒看過新娘子呢!」
陸振雅動作一頓,月娘更是暗惱,用力咬了咬唇。
這蘇景銘明顯是來挑釁的,故意當著眾人的面給陸振雅難堪,偏還一副含笑打趣的口吻,實在可惡!
陸振雅忍著氣,淡淡開口。「在下與娘子是依循古禮而成親,且娘子初為新婦,必是心頭忐忑的,不便就此見客,還請各位體諒。」
這話說得客氣,其實是暗示蘇景銘不知禮數,但蘇景銘也不知是听不懂,還是執意挑事,又笑著揚嗓。
「陸兄向來清高,見過的世面也多,尋常女子怕是難以入你的眼,小弟听聞你這位新娘子出身鄉野,是個農家姑娘,倒是好奇是否有何特別之處……」說著,蘇景銘有意無意地停頓數息,等著自己這番言語在眾賓客心中發酵生疑,見火候差不多了,才又繼續添柴。「在座皆是親朋故舊,就讓新娘子見個禮又何妨?陸兄如此在意,莫不是怕含在嘴里的寶貝不小心讓人給叼去了?」
最後一句話一落,蘇景銘當即朗聲笑起來,就好像只是交情好的兄弟間隨口說了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但這可一點都不好笑啊!
眾人看看低著頭藏在紅蓋巾底下的新娘,又看看小鳥依人地偎在蘇景銘身旁的潘若蘭,莫非這蘇景銘叼了人家一個寶貝還不夠,還對另一個有肖想?
陸老太太變了臉色,宋青更是為主子感到盛怒,忍不住開口。
「蘇大爺,請你慎言!」
蘇景銘淡淡睨他一眼。「我與你主子說話,有你這個奴僕插嘴的分嗎?」
宋青一凜,氣得握緊雙拳,扣在手間的銀針差點就想不顧一切地發出去,陸振雅彷佛感覺到他的情緒,安撫地拍了拍他臂膀,上前一步,朗聲揚嗓。
「阿青從小就跟在我身邊,與我同吃同住,我倆雖名為主僕,實則比親兄弟還親。且阿青為人端方,重情重義,我對他只有百般信任,不像有些人,明著與你稱兄道弟,背後卻能陰險地捅你一刀,眼中只有自私自利,何來義氣可言!」
陸振雅嘴上固然是在稱贊宋青這個好兄弟,卻誰都能听出他同樣是在嘲諷蘇景銘重利輕義,不值得相交。
蘇景銘笑容一斂,差點端不住臉上的表情,月娘的臉藏在紅蓋巾下,悄悄抿唇微笑。
想自己前世是如何匍匐在蘇老太爺腳下,祈求著他給自己與母親留一條生路,此時听陸振雅義正辭嚴的教訓這心機卑劣的小人,她心下倍感舒爽暢快。
見眾人投向自己與蘇景銘的視線開始帶上幾分嘲笑,潘若蘭不由得有些心驚膽顫,她拉了拉蘇景銘的衣袖,想勸他還是算了吧,卻見他陰沉冰涼的目光射來,頓時打了個冷顫。
不能教景郎在這種場合失了面子,既然他將自己帶來了,想必是盼著自己能派上用場。
潘若蘭想了想,硬著頭皮,故作委屈地看向陸振雅,柔膩揚嗓。「陸大爺,妾身知道你因為我的事,對景郎不免有些偏見,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景郎一表人才、氣度磊落,更待我如珠如寶,我心里也只有一個他,妾身對景郎……實在仰慕,情難自禁……妾身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你若是惱怒,就直接沖著我來吧!這輩子就算妾身欠了你的,來世我做牛做馬,必不敢有任何怨言。」
這番話,直接將兩個男人之間的不和定調為陸振雅被搶了女人,心中不忿吃味,而潘若蘭之所以選擇蘇景銘,也是因為他比自己的前夫更加優秀體貼。
好賤的女人!
月娘氣得咬牙,沒想到潘若蘭竟然這般自甘下賤,借著踩前夫一腳,高抬情郎,不惜弄髒了自己的名聲,也要捧著蘇景銘。
該說這女人愚蠢呢?還是那蘇景銘真的有這麼大的魅力與手段,能哄得她暈頭轉向?
月娘忿忿不平,陸老太太更是胸口發悶、渾身顫抖,起身指著潘若蘭,恨得泛紅了眼圈。
「賤婦!我陸家當年聘你為媳,真真是、家門不幸……都怪老身與我兒他爹,識人不清,差點誤了我兒終生……」
陸老太太一口氣喘不過來,眼前一黑,當即軟倒。
「老太太,您怎樣了?老太太……」陸老太太身邊的丫鬟頓時慌張起來,一邊替老太太揉著胸口。
陸振雅听見騷動,冷聲斥道︰「都慌什麼?還不快把我母親扶回房里!」
「是。」
幾個丫鬟忙護著陸老太太往後院去,一干來賀喜的賓客親眼目睹這混亂的場面,皆是瞠目結舌、吶吶無言。
廳堂內一片沉悶的靜謐,陸振雅眼楮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復雜,似是同情,又帶著輕蔑。
他胸口一堵,頭更暈了,極力壓抑的寒毒又蠢蠢欲動起來。
不好!
見陸振雅身子搖搖欲墜,似是站立不穩,宋青臉色一凜,當機立斷朝門口守著的護衛比了個手勢,不一會兒,廳堂外便響起一長串劈里啪啦的鞭炮聲,如雷般的轟隆巨響驚得眾人都嚇了一跳。
趁賓客們注意力轉移時,宋青原欲上前扶陸振雅一把,月娘卻搶先一步,投入陸振雅懷里。
繡著嬌艷海棠花的綢巾翩然落下,她如乳燕投林,嬌嬌地依偎著男人,小臉埋在他胸膛,藕臂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腰。
軟玉溫香抱滿懷,陸振雅心韻彷佛都短暫地停了一息,強忍著腦門劇烈抽疼,嗓音微啞。「你……做什麼?」
「抱緊我。」她踮起腳尖,貼在他耳畔低喃。「我會撐著你,不會讓你倒下。」
陸振雅愕然,還來不及反應,月娘已揚起嬌脆急促的嗓音。「爺,月娘好怕……」
陸振雅愣了愣,半晌,會意過來,溫聲安撫。「不怕,只是鞭炮聲。」
他頓了頓,微微猶豫著,終于還是抬起雙手,搗住月娘如貝殼般瑩潤細致的耳朵。「我搗著你,這樣你就听不見了。」
他語氣溫柔,面上的神情更是溫柔似水,在如雷貫耳的鞭炮聲里,男人的手搗住女人的耳朵,一個那麼堅實可靠,一個那麼柔軟嬌弱,親匱又甜蜜的畫面就這麼安靜地定格在四周每個賓客眼里。
潘若蘭看得瞪大了眼,心下剎時五味雜陳,她從不知曉陸振雅也有這般體貼的一面,他看著自己的時候,從來是不帶情緒的……
不過是一個出身農家的野丫頭,能進陸家的門,也只是因為他的病需要沖喜,憑什麼那樣旁若無人地靠在他懷里,享受他的柔情密意?
憑什麼!
自己難道有哪點輸給那個野丫頭嗎?
潘若蘭胸口悶悶地堵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蘇景銘譏諷地瞥了她一眼,接著望向與陸振雅親密相偎的女人,卻是若有所思。
鞭炮聲停了,陸振雅的手也緩緩松開了月娘的耳朵,指尖似有若無地撫過月娘耳緣時,激起了她一陣顫栗,耳根也隱約泛紅。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這舉動有些不妥,當眾與他親密約莫也震驚了堂上賓客,她不自在地縮了縮,下意識地就想躲開,卻顧忌著他的身子,並沒有立刻放開他,只是悄聲低問,「你站得住嗎?」
溫熱的呼息吹在陸振雅頸間,帶著一抹女子特有的馨香,陸振雅頓了頓。「我沒事。」
他淡淡一笑,接過宋青撿起來的紅蓋頭,剛剛重新替她覆上,蘇景銘嘲弄的嗓音便響起。
「陸兄又何必多此一舉?許是老天爺的安排,要教我們大家伙兒都見見新娘,小弟實在好奇,究竟是如何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能得陸兄如此珍愛?」見陸振雅一臉沉冷,蘇景銘又連忙說道︰「是小弟說錯了話,畢竟沒有哪個新娘子願意被拿來跟夫家的前任娘子相比,小弟一時嘴快,請陸兄與小娘子千萬勿要介意。」
這分明是在暗示月娘覺得自己上不得台面,比不上陸振雅的前妻,這才不敢在眾人面前亮相。
陸振雅劍眉一蹙,正欲發話,月娘輕輕按了按他的胸膛,示意他稍安勿躁,盈盈轉過身來,脆聲啟齒。
「小女子素來听聞陽城書院學風嚴謹,作育無數英才,本以為蘇家大爺曾是我家夫君的同窗,必是有一番風骨的,想不到……」她刻意一頓,搖頭嘆息。「原來也是良莠不齊,不過爾爾。」
這話一出,不僅蘇景銘臉上難看,在場幾個還在陽城書院念書的子弟更是感到顏面無光,不覺紛紛望向蘇景銘,眼神怨慰,一粒老鼠屎能壞了一鍋粥,陽城書院的名聲可不能就此敗壞。
「蘇家大爺既然這般不顧禮節,小女子也沒什麼好不敢見人的……」縴縴素手一揚,果決地摘落了紅蓋頭,露出一張欺霜賽雪、清麗無雙的容顏來。
眾人震懾,皆倒抽了口氣。
據聞陸家這位新娘是在鄉間長大的,既不是大家閨秀,也稱不上小家碧玉,還有人碎碎閑言說是陸老太太因為唯一的兒子近日病重,才不得已听了算命的話,聘了這個農家丫頭來沖喜。
一個出身鄉野的姑娘,德容言功能好到哪里去?必然是粗鄙不堪,也難怪無論蘇景銘如何挑釁,陸振雅也堅持不肯讓自己的新娘子見了光。
卻是令人萬萬料想不到。這女子不僅言辭犀利,顏色更是一等一的好,絲毫不遜于潘若蘭,甚至更勝幾分。
數十道好奇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月娘毫無所懼,只是嫣然一笑,一時如春夜花開,令人心醉神迷。
蘇景銘震驚地瞪著她,這陸振雅續弦的妻子竟是長得如此絕色?
他怔怔地,片刻才察覺自己失了神,頓時郁惱不已,壓抑地握了握拳。
長得好又如何?終究是個無知的鄉野村婦,小門小戶的,想必得不到什麼好教養,又如何能做好一個大戶人家的媳婦,掌得起一府的中饋!
月娘彷佛看透了蘇景銘內心所思,櫻唇一揚,似笑非笑,蘇景銘一愣,心頭登時警鈴大作。
自己是怎麼了?明明是來陸家踢館,借著惹惱陸振雅,趁勢當眾揭破他此刻早已沉祠纏身的真相,怎能糊里糊涂地被他這位新娶的娘子給帶偏了方向?
蘇景銘定了定神,轉向一旁默然不語的陸振雅,表面倒是看似從容淡定,任由自己的媳婦發揮,但那逐漸發青的臉色可掩不住他此刻正受著病痛折磨的事實。
「陸兄,你是怎麼了?看來臉色似乎不大好?」他假作關切地高聲問道。
月娘見蘇景銘目光落在自己夫君身上,暗叫不好,蓮步輕移,刻意擋住了陸振雅正苦忍冷顫的身子,一雙妙眸卻是望向潘若蘭,淡淡開口,「這位就是潘娘子吧?」
「是又如何?」潘若蘭眼神警惕。
「小女子出閣前,家母曾千叮萬囑,要我嫁入夫家以後,必當遵循三從四德,其實無須家母教導,小女子也必會對夫君全心全意,相夫教子,做好陸家的媳婦。」
兩個女人針鋒相對,頓時吸引眾人注目,一時顧不得觀察陸振雅,正好給隱在月娘身後的他一個喘息的余裕。
只見潘若蘭臉色難看,嘴唇褪了血色,微微顫抖著。「你說這話……是何用意?」是在嘲諷她紅杏出牆嗎?
「原來潘娘子听不懂?也難怪了。」月娘似笑非笑,沒再多說,卻人人都听出了她話中未盡的含意。
潘若蘭自然也領悟了,勃然大怒,恨得養得長長的指甲都掐入掌心肉里。「你……」
月娘卻是笑容越發燦爛。「如今想想,小女子其實應當感謝潘娘子,若不是你有眼無珠、背信忘恩,也不能讓我得了這個便宜,嫁得一個絕世好郎君。」
潘若蘭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蘇景銘掩下眼底對她的嫌惡,朝月娘一聲冷哼。「想不到陸家新任的主母是這麼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倒是很會說話,只不過一個女人要想在這世上安身立命,可不能只憑一張巧嘴。」
「蘇大爺說得是,若是鎮日只曉得東家長、西家短,拿別人的家事來嚼舌根,自是落了下乘。」
一番話說得在場諸位賓客一個個都訥訥的,神情尷尬窘迫,他們可不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理在看這出戲的嗎?
「我家夫君滿腔誠意來求娶小女子,自然不是因為我會說話。」
「那是為什麼?」
「因為陸家是茶葉世家,而我朱月娘,擔得起做這茶家的主母。」月娘挺直背脊,吐字清晰,擲地有聲。
陸振雅剛剛調過息來,听聞此言,不禁心頭一震,即便看不見他這位新婦的臉,也能想象得到眼下她的神情該是如何堅毅,閃耀著咄咄逼人的神采。
這女人是哪里來的自信?
陸振雅正疑惑著,潘若蘭已沉不住氣,指著月娘就尖利地罵道︰「你倒是敢大言不慚!就憑你一個農家野丫頭?」
「潘娘子若不信,可願與我比試一番?」
「比什麼?」琴棋書畫、刺繡女紅,潘若蘭不信自己哪樣會輸給這野丫頭!
「茶家的娘子,比試自然與茶有關,不知潘娘子可有這膽識,與我斗茶?」
斗茶?
潘若蘭愣住,無措地看了蘇景銘一眼,而後者早已沉下了臉,眼神陰鷲。
蘇景銘踏著重重的步伐離開,潘若蘭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隨在後頭,就連坐上蘇家停在陸府的馬車時,蘇景銘都沒有回頭拉潘若蘭一把。
潘若蘭一愣,只得將玉手放上守在一旁的丫鬟臂上,提裙上了馬車。
車夫駕地一聲喊,馬車快跑起來,潘若蘭一時坐不穩,撲在蘇景銘懷里,慌慌張張地抬頭,郎君依舊是那副冷臉,她驀地感覺更委屈了。
「景郎,你生氣了嗎?」
蘇景銘不吭聲。
「我知道方才……讓你失望了,可我也沒料到那賤婢那般能言善道,把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蘇景銘淡聲打斷。「你不會煮茶?」
「我……」
「會還是不會?」
潘若蘭一愣,吶吶地應。「從前在家里都是丫鬟奉茶給我的,後來嫁入陸家,你也曉得的,我根本無心與那陸振雅舉案齊眉,所以……」
蘇景銘冷哼。「連煮茶也不會,怎配得上做茶家的主母?你可是忘了?我蘇氏也是種茶、制茶起的家。」
潘若蘭听出蘇景銘話中含意,頓時大為著急,慌慌地抓住他衣袖。「景郎,你可別不要我,我、我那麼听你的話,為你做了那許多傷天害理的事,這輩子、這輩子就只能跟定你了……」
蘇景銘听潘若蘭又提起前事,心中暗怒,表面卻是神情緩和,溫聲安撫道︰「我沒說不要你,是我不好,自己心情不好,倒是牽連你也跟著受驚了。」
這番溫言軟語,說得潘若蘭眼眶微微泛紅,依向蘇景銘懷里抱著他。「景郎,你心情難以舒暢,我是明白的,可你方才對我那樣冷淡,妾身實在委屈。」
「對不住,你莫放在心上。」蘇景銘大手輕輕拍撫著,心頭卻是越發冷硬。
其實也怪自己沒能沉住氣,太急躁了,以為今日就能在陸振雅面前耀武揚威,一舉將他打落谷底,不曾想他新娶的娘子竟是個程咬金,殺得他措手不及,反倒在一干賓客前失了顏面。
蘇景銘咬牙尋思,腦海里驀地浮現出朱月娘在眾人面前笑意盈盈、侃侃而談的嬌俏模樣,一時也不知心頭是什麼滋味。
俗話說「妻好一半福」,陸振雅倒是命好,即便只是為了沖喜,匆忙之間竟也讓他找了個有能耐的,不像他懷里這位……
蘇景銘隱含嫌惡地瞥了潘若蘭一眼,後者毫無所覺,只是更依戀地摟抱著他。
若不是看她替自己生了個兒子,在陸家那邊也留下了一個孽根,尚有幾分利用價值,自己又何須與這愚昧的女人糾纏不清?
蘇景銘驀地深吸口氣,閉了閉眸,暗暗告誡自己沉下心來。
也罷,無論陸振雅再怎麼求醫問卜,他身子既中了那樣的寒毒,注定來日無多……此仇不報非君子,他只須耐心地等,總能抓住機會,一雪前恥。
蘇景銘冷然尋思,眼皮斂下,暫且掩去凌厲鋒芒。
因蘇景銘上門攪了這一出,陸振雅正好找到借口,說是新娘子受了驚,自己身為丈夫當好生安慰,不方便久坐作陪,賓客們也知主家的興致被掃了,很識相地只拉了陸振雅喝了三杯喜酒,便放他離去。
前院的喜酒匆匆散了席,陸振雅在宋青的護衛下回到後院,夜深人靜,月娘正獨坐在喜房內等著,見他進屋,連忙迎上。
「前院的酒席都散了?」
「散了。」
月娘扶陸振雅坐上榻,確定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人,服侍他喝過湯藥,見他臉上有了些血色,才低聲開口問道︰「你身子好些了嗎?」
「沒事。」
「那就好。」她松了口氣,「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命人打熱水進來……」
「且慢。」他揚手止住她的動作,語聲淡淡。「你先坐下,我有話問你。」
這麼嚴肅?好像有點不妙啊。
月娘看著陸振雅淡漠的表情,想了想,略過屋內鋪著團花錦鍛座褥的椅子,直接就上了榻,在他身邊坐下,只與他隔了半個人的距離。
陸振雅一怔,感覺到一旁香風陣陣襲來,莫名感到不自在,清了清喉嚨,沉聲問︰「你會煮茶?」
「你是要問我,方才怎麼敢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對潘娘子下戰帖吧?」她抿唇微笑。
「你是不是怕萬一潘娘子真的應了我的賭約,與我斗茶,結果我根本不會煮茶,當眾出糗?」
他默了默。「所謂煮茶,可不僅僅只是把茶葉投入沸水里。」
「咦?不是這樣嗎?」她故作驚訝。「我在家里都是這樣煮的啊!」
「所以你這是在使『空城計』?」
「我是真沒想到那潘娘子膽子那麼小,竟然不敢接我這戰帖,就那樣慌慌張張地走了。」
她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陸振雅發現自己竟有些猜不透這個女子。
「你……究竟懂不懂茶?」
她笑得狡黠。「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他又沉默了。
「無論我懂是不懂,夫君也都把我娶進門了,今日是你親自來迎親的,可不能反悔。」
她語氣輕快而俏皮,嗓音卻放得軟軟的、柔柔的,宛如帶著鉤子似的,撩人地撒著嬌。
陸振雅不覺想起方才在喜堂上,她依在他懷里時那軟綿綿的觸感,他驀地站起身。
月娘見狀,連忙伸手抓住他衣袖,「你去哪兒?」
「書房。」
她一愣,語帶幽怨。「夫君去書房,是要將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陸振雅沒有回應,感覺到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更揪緊了。
「夫君可莫忘了,今日是你我夫妻的洞房花燭夜,這府里四處都是下人的耳目,若是我今夜獨守空閨,明日又該如何拜見婆母……」
「你莫多想,我娘知道我這身子的情況,她老人家不會為難你的。」說著,陸振雅欲拂開她的手,她卻不肯松開,反而抓得更緊了。
「夫君,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是……」月娘忽然羞澀起來。「妾身並非要求夫君與我圓房,我也明白你現下的景況,是不成的……」
不成?
陸振雅心中一滯,無論處在何等境地,只要是個男人,听到自己的女人說出這兩個字,那打擊還是十分強烈的。
偏偏月娘還看不出他男性自尊受了傷,急促地補充說明。「我不踫你,只要夫君願意留下來就好。」
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他反倒成了嬌弱的那一個,必須提防著她餓虎撲羊?
「夫君,你莫怕,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只要讓家里人以為我倆同床共枕就好……」
他怕什麼?該怕的人是她好嗎?陸振雅懊惱又無語,看來自己這病弱的身子完全被這女人給看扁了。
他默默忍著氣,冷靜開口。「你是擔憂家里人認為我厭棄你,因而瞧不起你,坐不穩這陸家主母的位子?」
「是啊。」月娘坦率地承認。「女子嫁人以後,夫君就是她的天,總是要得夫君歡心、婆婆喜愛,在夫家的日子才能過得好。」
「你之前表明要嫁我,不是滿口信誓旦旦,說自己絕對能做好陸家的媳婦嗎?怎麼?現在突然沒信心了?」
她一窒,吶吶地低喃,語氣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委屈。「那也得夫君你肯配合才成啊。」
他驀地抓住她揪著他衣袖的手,反過來握住。「以後莫再說什麼成不成了!」
「啊?」她愕然。「夫君的意思,妾身不明白。」
他自己也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是離不開這間喜房了。
陸振雅頓時有些無力。「喚人打熱水進來吧!」
「夫君要沐浴嗎?」
「嗯。」
「所以你是願意留下來了?」
「嗯。」
「夫君,妾身一定說到做到,絕不踫你……」
「閉嘴!」
「喔。」月娘閉了嘴,見男人臉色難看,而自己坐得靠他略近,連忙起身,拉開與他的距離。
其實她是很窘迫的,兩世為人,這還是她初次這麼大膽又厚臉皮,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堅持要把一個男人留在自己房里,這得豁出多大的勇氣!
就算這男人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婿,她仍不免感到一絲難堪。
她臉頰熱著,不敢再多看自己仰慕的男人,眸光怯怯地在這喜房內流轉一圈——靜靜燃燒的龍鳳喜燭,床上鋪著鴛鴛戲水的被褥,架子床頂雕的蝙蝠與石榴,以及那頂精致的百子千孫帳,在在都說明了陸家確實是用心在布置這間喜房的。
看著這屋里處處精心的擺設,月娘漂泊不安的心漸漸落到了實處,從今以後,她就是這男人的妻了,她會用盡所有的努力,與他白頭偕老。
她驀地瞥見大紅綢緞鋪著的桌上,有一對分成兩半的葫蘆瓢,以及一只繪著並蒂蓮的酒壺,心韻頓時錯漏了一拍。
「夫君。」她鼓起勇氣,細聲揚嗓。「我們還有一件事沒做。」
「什麼事?」
她拿起半個葫蘆瓢,這才發現兩瓢之間有一條紅線系著,一時也扯不開,她只好把兩瓢葫蘆都小心翼翼地放進陸振雅手里。
陸振雅模了一模,感受著形狀。「這是……葫蘆瓢?」
「是。」她軟軟地應。「喝了這杯合巹酒,這婚禮才算是『成』……才算是圓滿了。」
陸振雅自是沒錯過她急急改口的慌亂與羞怯,不知怎地,胸口驀然一動。
「夫君不願喝嗎?」她見他半晌沒有回應,有些難過。
他听出來了,心一軟。「那就喝一點吧。」
「好。」她欣喜地綻開笑容。
「葫蘆的瓜囊極苦,這酒置入其中必然也是苦的,略沾沾唇,圖個同甘共苦的寓意就好。」
「這酒苦嗎?那你別喝太多。」她拿起酒壺,在他的葫蘆瓢里倒了些許,卻是拿過自己那半邊葫蘆瓢,整個倒滿。
听著那如珠玉落盤的酒水聲,陸振雅劍眉一蹙。「你倒了多少酒?」
「沒多少,就一點。」她回到榻邊坐下,想隔他遠一點坐下,偏偏手上的瓜瓢系了紅線。
他察覺到了,蹙了蹙眉。「坐過來些!哪有夫妻喝合巹酒相隔這麼遠的,不怕扯斷這紅線嗎?」
她一窘。「我可以靠近你嗎?」
「你剛剛不是坐得挺近的?」
「那不是因為我才答應了你,絕不踫你的嗎?」
陸振雅表情一滯。「只是喝酒,靠近些無妨。」
「嗯!」她開心地挪近身子,一點不夠,又挪了一點。陸振雅又聞到隱隱約約的女子馨香。「夠了。」連忙喝止。
「喔。」她停住了,含著幾許嬌羞,雙手捧起葫蘆瓢。「夫君,我敬你。」
夫妻倆相對而坐,各自執著半瓢葫蘆,緩緩飲下。
陸振雅只是沾了沾唇,喝了一小口,月娘卻是強自壓下喉間的苦澀,將滿滿半葫蘆瓢的酒都喝光了。
「你都喝了?」他驚愕。
「是啊。」
「不覺得苦嗎?」
「是有點苦。」
「那你還全喝了?」
她不說話,只是嬌嬌地笑著。即便這酒再苦,又哪及得上她前世的生活苦?能夠重獲新生,還能嫁給自己心儀之人,再苦,也是甜。
陸振雅從她的笑聲中听出幾分傻氣,越發覺得自己弄不懂這莫名其妙的女人。
「夫君,我讓下人送熱水進來。」月娘盈盈起身,越過一扇牡丹富貴的屏風後,只見一面流光晶燦的珠簾隔開了內外室,她還來不及揚嗓,春喜那丫頭便神色倉皇地奔進來。
「大女乃女乃!事情不好了,小少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