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卷一) 第六章
懷中的女人不知為何身子微微一僵。
他垂眼瞧她,將喂甜湯的調羹緩了一緩,怕她是嗆到了也不肯說。
她深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再次放松下來。
他繼續喂她,思緒一邊在腦海里轉。
剛剛想哪去了?對了,他相當確定她臀上沒有尾巴。
除非是被吃掉了?
她又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來。
是說這也不無可能,她背上原先也十分慘不忍睹,只是這幾日傷口也慢慢在愈合中,說不定之後會長出來?
他和阿靜一起入過幾次浴場,也沒見到他臀上有什麼異物就是了。
這女人的血是紅色的,阿靜的血也是紅色的,也都如同常人。
若不是傷愈過速,他光憑外表還真無法分辨。
他知她非常人,但到底是哪一種,他一時半刻還真無法分辨。
他看過袓師爺留下的那本書,但並沒有很仔細的去看,那書現在應該在二師叔那兒,不過這女人一听到揚州就變了臉,她之前每回醒來也都在查看天色辨認方向,他懷疑他要是試圖往揚州前進,她應該會做出傻事。
等等,他現在是在想什麼,難道他是打算帶著她去揚州嗎?
她可是搶劫了他呢。
他睡著之後,她八成立刻又會將他洗劫一空。
「哼。」
听到這聲輕哼,他挑眉再看她,但懷中的女人低垂著臉,瞧不清在想什麼。
「哪不舒服嗎?」
她抿著唇,沒回話。
他試圖再喂她一調羹,她還是張嘴吃了。
知道要吃就好。
是說他到底該拿她如何是好呢?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感覺到她心跳漸緩,氣息也平穩了下來,他喂完了手中那碗甜湯,擱下了調羹湯碗,又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倒出一顆藥丸,塞到她嘴里。
那藥丸很苦,他感覺到有一瞬間,她想將它吐出來,他捂住她的嘴。
她虛弱的抬眼瞪他。
「良藥苦口,你吞下去就不苦了。」他好笑的道。
她有些憎,但仍不甘不願的吞了。
他這才讓她繼續依靠著自己,一邊拉來被子替她蓋上。
農家的被褥,雖然老舊,卻還是能保暖的。
秋夜很涼啊。
說起來,他也不是不好奇這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就算他問了,她也不會說吧。
窗外,仍下著雨。
淅瀝瀝,嘩啦啦。
秋雨一夜涼一夜,桂圓紅棗的味道仍盈滿一室。
他閉上了眼,听著雨聲,懷抱著那頑固的姑娘,放松的進入了夢鄉。
滴——滴——
滴——滴——答——
雨停了,只有屋檐偶爾會滴落水一滴。
夜已深,秋風吹著雲跑,彎彎的月兒,在那雲中忽隱忽現。
她在暗夜中抽了一下,驀地驚醒。
一時間,不知自個兒人在那兒,然後才在看見眼前的男人時,想了起來。
反射性的,她飛快的遠離了他,卻差點栽下了床,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自己。
他仍坐著,靠坐在床頭沉睡,心跳與鼻息無比沉穩規律。
她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竟然就這樣再次睡著了。
她本想趁他熟睡之後溜走的,誰知竟就這樣又陷入了睡夢之中。
這男人有夠怪。
上回遇見,她就隱約覺得他有點怪,這回再見,只讓她確定這件事。
她瞪著他,懷疑他的腦袋有問題。
睡前他給她的那顆藥,是個救命的大補丸,他沒說,可她想把藥吐出來時,一幕畫面閃過腦海,那是個一臉嚴酷的男人,低頭垂眼看著他。
這什麼?
她听見男孩童稚的聲音。
救命的丸子。
男人冷冷的說。
哪天你病了,很痛很痛的時候,就吃一顆。
那確實是救命的丸子,她能從中嘗到許多高級的藥材,有些藥材極為稀有,產地遠在千山萬里之外。所以她把藥吞了下去,她知道這能幫她,卻沒想到那藥丸竟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就讓她回過了氣來,斷裂的肋骨雖然還在痛,但已開始愈合。
她抬起手,看見手臂上的新傷已消失無蹤。
這藥丸即便是用在快往生的病人身上,都能把命吊回來,更別提是她了。
良藥苦口。
他這麼說,這男人不是不曉得這藥有多珍貴多好,他是學醫的,那冷酷的男人,是他的外公。
這藥丸是那男人不知花了多少年,走遍大江南北收集藥材,才煉制出來的。
眼前這家伙明知她非常人,而且她才搶劫了他。
可他就這樣把藥給她了。
這到底是哪來的蠢蛋?
潮濕的水氣,透窗而入,彌漫了進來,其中隱隱透著一股腥味。
那味讓她回神,警醒過來。
就是這腥味,讓她驚醒的。
雨停了,那些東西嗅聞到了她的味。
她知道,它們正在靠近,她心跳飛快的下了床,一開始,她還擔心自己站不穩,但她雙腳的情況比想象中要好。
她甚至不覺得痛。
她垂眼看了自己的腳一眼,然後回頭傾身,朝他懷中伸手探去。
有那麼短短的剎那,當她看著那張在月下沉睡的面容時,她的小手停在半空,遲疑了一下。
夜風徐來,送來更濃重的腥味。
她還是將手伸進了他的懷中,掏出那藥瓶。
他沒有驚醒,仍在沉睡著。
這人,就是個天生命好的傻瓜。
她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轉身欲走,臨到門口,又頓了一下,回身伸手拾起一旁地上的竹籃,這才匆匆推門而出。
夜很靜。
門已合上。
半躺在床上的男人睜開了眼,又等了一會兒,方起身下了床。
他沒有從大門出去,只靜悄悄的翻出了窗,如貓兒一般,悄無聲息的掠上農舍的屋瓦。
暗夜里,景物幾不可見,但他眼力很好,听力更好,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女人的蹤跡。
她提著竹籃,經過了一間屋,又一間屋。
他知道那竹籃之中,擱著他幫她清潔傷口時,沾了她血的布巾和髒衣,但他不知她拿那做什麼。
他無聲無息的跟在她身後不遠處,她頭也沒回,不曾察覺到他,只是走得匆匆,幾乎要跑了起來。
她依然有些虛弱,不時會顛簸一下,但她堅持著。
然後,她來到了河邊,將竹藍扔進了小河里。
竹籃在水中載浮載沉,隨水流走,她沒有停下來看,轉身要走,忽地有數條黑影出現在對岸,她在第一時間察覺,飛快匍匐在地,躲藏在河邊芒草中。
那些黑影朝竹籃飄走的方向奔去,沖進了河中,如獸一般瘋狂的張嘴爭相撕咬著,甚至啃咬著彼此。
一時間,腥臭四溢,教人聞之欲嘔。
她趁機想往上風處移動,誰知她才動,風向就改了。
他能在黑夜中,看見她小臉刷白,那些在河中爭搶竹籃破衣的黑影,瞬間轉頭朝她所在之處沖來。
它們看不見她,可聞得到她。
他原以為她會跑,轉身逃跑,可那女人沒有那麼做,她從身後抽出一把鐮刀,動作利落的將前兩只朝她沖來的怪物砍下了腦袋。
她原本可以全部解決的,但她本就傷得太重,劇烈的動作讓她未愈的肋骨再次裂開,那教她一頓,最後一只沖了上來,張嘴咬上她持刀的左手。
她在這時舉起右手斷臂,重擊那怪物的眼,一根利刃唰地穿過怪物的腦袋,他才看到她不知何時,斷手上多了一把柴刀。
秋風颯颯的吹著。
她在彎彎的月下,手持雙刀喘著氣,全身染滿了又黑又腥的血,看來就像另一頭瘋狂的野獸。
忽地,一旁遠處草叢里又有動靜,她持刀沖了過去,手上鐮刀瞬間揮砍下去。
可那不是怪物,不是追殺她的那些東西,他抬手就要出手阻止,可她在看清的那一剎,及時停了下來。
見她停手,他飛快抓住了從手臂中浮現的黑劍劍柄,沒讓它月兌手而出。
被斬斷的芒草隨風飛敔,在那之下的,是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他月兌了褲,原先蹲在草叢里上廁所,此刻卻已嚇得淚流滿面,臉色發白的跌坐在地,全身抖得停不下來。
那姑娘瞪著那孩子,一滴黑血從鐮刀上被風吹落。
風吹得芒草如浪般翻涌。
下一剎,她垂下了手,張嘴和那孩子說了句話。
那本來嚇得屎尿齊出的孩子,莫名的停止了顫抖,呆呆的點了點頭。
他看得一怔,只見她又張嘴,吐出字句。
這一回,夜風送來了她的聲音。
「這不是真的,你在作夢。」
男孩呆呆的看著她,張嘴重復。
「這不是真的,我在作夢。」
她再開口,冷冷的道。
「現在,擦一擦,褲子穿好,回你床上睡覺去。」
男孩從草地上爬了起來,拿草葉擦了擦,提起自己的褲子,把褲帶綁好,男孩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驚怕,雙瞳有些呆滯,但他轉身順利的沿著小路走回了自家農舍。
那姑娘看著那男孩,染血的模樣依然恐怖,卻不再如獸。
她轉身,一條比馬車還要大的龐然大蛇忽地從河中飛躍而出,張著血盆大口,朝她襲來。
她閃避不及,她被那男孩轉移了注意力,可他沒有。
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如箭矢一般彈射出去,及時將她從那張大嘴中撈了出來,順手拿長劍戳了它眉心正中凸起的血紅肉球,肉球瞬間爆開來,怪獸砰然落地,痛苦的扭曲著濕滑的身子,滾回了河里,在河中翻滾掙,隨水流走了。
她在他懷中喘著氣,身子仍微抖。
「所以,你的血會吸引妖怪?」他開口問。
她抬眼看他,抿著無血色的唇,沒有回答,但眼角抽了一下。
「既然有那麼多怪東西在追你,我猜我們應該要離開這里?」
她還是沉默著,他笑了笑,只抖掉了劍身上的血,收了劍,抱著她轉身,腳一點地,飛掠過田野,離開了這座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