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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卷一) 第十三章

她不會讓自己被困在這里。

她不會。

因為如此,她重新拉開了門,走回前頭,把桌上的碗接杯盤,收了洗了,她甚至把掛在地爐上炖煮白菜雞湯炖豆腐的陶鍋都洗了。

水缸里的水很冷,可她不介意。

越是冷痛,她越是記得自己為何會落到這處境地。

就像過去每一回她被追殺砍吃,每一次遭撕咬啃食時那般,她都會記得那每一張血盆大口咬在身上的痛,記得每一顆骯髒尖利的牙戳入肉里的疼,記得血肉被扯開、吞吃、咀嚼的感覺。

她清楚記得那個男人、那個女人,還有那座城里的人,如何背叛出賣了她,就是因為她蠢得相信,才會落到這處境地。

她會記得,總會記得。

想忘也無法忘記。

她不會讓自己被困在這里。

她不會。

即便要她討好取信那姓宋的家伙,她也會做到。

方才她在雪夜中想了清楚,他說這法陣是他外公同鬼差換來,之前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但這些日子,她試過各種方法,卻怎樣也走不出去,才醒悟這法陣可能真非塵世之物,他那藥丸也非凡品,她只吃一顆便能復原大半,若她能取得藥方,甚或從他這兒偷師到更多陣法咒語,甚至法器、符咒,拿來對付那些妖怪魔物,確實能輕松許多。

世上自稱能人的術士不少,可大半是騙子,難得遇上了這貨色,說不得是福不是禍。

他外公是鬼醫,祖師爺是通曉陰陽奇術的高人,爹娘是洞庭濟世救人的活神仙,大師伯是退休的將軍,二師叔是鳳凰樓主,四師叔的丈夫還是大漠黑鷹山之主,手下還有那傻姑娘白露為他經營藥堂。

這人根本就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天之驕子。

稱他一聲少爺,還真是不為過。

怕是當今太子,都沒他過得舒爽。

她知他若真要搞得三千佳麗伺候他,也不是個難事。

可他不要,就愛自由自在做他自個兒想做的事,他想干啥就干啥,從來沒人攔著他,光是拿著那塊鳳凰樓主給他的鳳凰如意令,就可以讓他從長江頭吃到長江尾,就算他想去走趟絲路,也能用大漠黑鷹山的名頭,一路暢行無阻。

她可也沒忘記,那日他斬殺血臠水蛇時,手上拿的那把玄黑長劍。

那劍無鞘,他收起時,只是一甩手,劍身就盤上了他的手臂,隱沒其中。

血臠頭頂上的肉瘤雖是其要害,卻極其堅硬,但他那劍削鐵如泥,才能一劍戳進去,擊退那妖蛇。

知道血臠水蛇要害的人不多,他一招朝那兒出擊,必不是運氣,而是早知曉要害在那里,他說他袓師爺能伏魔誅妖想來也不是妄言誑語,這鎮魔珠能制得住她,必也能制得住其他妖物,說不得就連那些魔人都無法與之抗拒,說不定就連夜影也能受制于此。

殺了宋應天于她無益。

若她能取信于他,讓他心甘情願的替她取下鎮魔珠,再把那些非凡之物交出來,讓他教會她對付妖魔的辦法,那麼同他在這兒耗上一陣子,又何嘗不可?

那人才剛轉世沒幾年,這一世,還早。

她將地爐里燒得熱紅的煤炭,拿鐵鉗挪移到紅泥小爐中,小心的將地爐剩下的余火拿沙掩熄,這才提著紅泥小爐離開這屋室。

門外天並里,風雪不停,教廊上都積了些許。

她能看見他門窗里的燈火已熄。

還早。

她想者,冷冷的笑。

提著紅泥小爐,她一步步回轉自個兒房里,拉開了門,走了進去,再將門拉上。

這一回,她沒再為那整理好的被褥感到惱怒,只是把紅泥小爐里的火炭,挪移到地爐里,讓它們溫暖一室。

然後她為自己燒了一壺水,拿軟布用燒熱的水擦洗手腳,跟著才鑽進了被窩里。

這一夜,屋外大雪紛飛。

她盯著地爐里燃燒的火,半晌後方閉上了眼。

終有一日,她會出去的。

她知道。

風雪在外呼嘯著。

他閉眼躺在床榻上沉睡著,卻在四更時,醒了過來。

地爐里仍有余炭緩緩燃燒著,雖然屋外風雪仍未停,可法陣依舊,不曾因為那風霜雨雪而有任何損毀。

不用去看外頭,他也知天還沒亮,可他仍緩緩的掀被起身,套上了外衣。

他並非被風雪驚醒,也不是因為睡前喝了太多茶水想上茅房。

這些日子,他總在這時就醒,會在這時醒來,只是已經習慣。

他拉開門,木門悄無聲息的往旁滑開,門廊上積了雪,中庭天井里的白雪更是堆積了一尺有余,他沒費事穿上鞋襪,只沿著門廊繞過天井,來到阿澪的房門外,拉開了那扇門。

屋里的女人卷縮在被褥里,瑟瑟顫抖。

不是因為熱,也不是因為冷。

他將門關上,把風雪關在門外,來到她身邊坐下。

他沒有點燈,只就著地爐余火的微光,看著她。

即便天寒地凍,她仍全身冒著大汗,一張小臉因憤怒皺成了梅干菜一般,淚水卻一再從眼角滑落。

他從懷里掏出一包藥粉,輕輕撒在了地爐里。

藥粉瞬間燒了起來,讓一室盈香。

這香不濃,很淡,但味極好聞,能安神定心。

不一會兒,她皺起的眉頭,,就稍微舒開了些,可淚仍在。

他其實想過將這安眠香直接請白露偷放在地爐里燒,但這女人疑神疑鬼的,若讓她察覺,必會更加防備,說不得連飯都不吃了。

曲起一膝,他坐在她身邊,垂眼看著那女人。

剛撿到她的那幾日,他只注意到她身上的傷,和她傷愈極快。可沒多久,他就察覺到,每日只要到這時辰,在這夜最深最黑之時,她總會作著惡夢。

她像是也知,所以每到這時,總不肯睡。

換做是旁人,早因這般夜夜心神耗虛,大病一場,可她有那本錢這般消耗自己,所以就這樣夜夜撐著,直到天明。

可總有些時候,她會累到睡著,那惡夜驚夢,總會讓她深陷其中,憤恨恐怖、畏懼怒怕都上臉,教人看了也驚。

什麼樣的夢,能讓她這般驚,能教她這般恨?

她從不囈語,總是緊咬著牙關,有時連血也咬了出來,可她卻止不住顫栗,止不住那抽搐,他總也會因此被她驚醒。

不忍見她夜夜如此,于是下了藥。

讓她能遠離那惡夜驚夢,至少能換得些許休息。

他和她同車同床,不覺中養成了習慣,總在這時就醒,醒來替她安神。

輕輕的,他握住了她蒼白的小手,想著秋收金稻,想著春日楊柳,想著袓師爺爺給他的糖葫蘆,想著爹牽握著他的手,教他如何入針出針,想著娘在他床邊,為他哼著安眠曲。

她的眉頭舒得更開,慢慢的、慢慢的,終于不再皺得像梅干菜。

這念頭才起,她眉頭又小小的皺了起來,教他揚起嘴角。

欸,真可愛。

他想著。

她臉上出現尷尬又惱怒的神情,讓他又笑。

這是夢呢,你也要同我生氣啊?

她眉頭皺得更緊了,可見她滿頭大汗,他拿起一旁布巾,替她拭去滿頭大汗,一邊把思緒換成昨夜的蜜豆腐。

我都把最後一碗蜜豆腐讓給你了,是不?

他看著她的小臉,噙著笑想著。

別氣了,作夢呢,快快再來吃一碗吧。

小臉掙扎了一會兒,眉頭又舒開了,連粉女敕的小嘴也微啟。

八成在吃蜜豆腐了吧?

讓你第二碗了,改明兒個,記得對我好些啊。

她皺了下鼻子,輕哼了一聲,讓他又笑,只讓自己想著往日的美好時光,想著爹為他念著書,想著娘教他認藥。

不覺中,她緊繃的身子、急促的心跳都緩了下來。

攏握著她的小手,听著她徐緩的氣息,看著她終于平靜下來的小臉,他又讓自己待了一會兒,直至夜到盡頭,方松開了手。

離去前,他替她拉好了被褥,多添了幾塊炭到地爐里,這才起身開門。

門外,天仍未亮,可風雪已停。

他小心替她將門重新拉上,踏上門廊走回自個兒房里。

坐回榻上,他月兌掉外衣,拿干布擦了腳,眼角卻瞥見枕邊書。

他沒伸手拿來翻看,他記得上頭所寫的字字句句,這本他特地請二師叔寄來,祖師爺親手書寫的《魔魅異聞錄》,是他兒時最喜歡翻看的書籍之一。

天下那麼大,原來那麼大啊。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翻看時的驚嘆,記得第一次親眼所見,其中所記所錄之人事物時的開心。

直到遇見她。

澪。

他沒想到,她會同他說她的真名。

當他那日收到二師叔寄來這本書,再次翻閱到那頁時,他就知書里描述的人是她。

西南古國白塔巫女,其國已杳,查無蹤。

懂上古之言,擁操獸之術。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據聞已千歲,但未曾得見。

雖然長大之後,他發現祖師爺錄事有點隨便,可其所記錄之事,也並非憑空胡言。

她能讀心,也能同動物說話吧?就像那日她在他腦海里斥責他那般,所以那頭毛驢才會那樣听她的話,眨眼間便四蹄齊揚的拔足飛奔。

她有神之血,所以才遭妖魔追殺。

她的國家在西南,卻已查無蹤,千歲之說,怕不是謠傳,她被妖魔追殺啃咬成那般卻能存活下來,恐怕真能不老不死。

本還想說,什麼事能讓她惡夢連連,記恨恐懼,那般不信人。

可若千年以來,她都這樣被當獵物追殺啃噬,也難怪她會變成如今這般說起謊來眼也不眨,無論對人、對妖下手都毫不留情,一雙漆黑的眼里總透著怒與恨。

這幾日,總忍不住想,想她究竟是如何度過這些年?

想她當初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至今,他依然記得那日在悅來客棧,被他用銀針定在床上時,她眼里的驚恐害怕。

那充滿恐懼的赤紅雙眼,深深的印在他腦海里,怎樣也揮之不去。

他心知,她一定曾被妖怪魔物困住,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會這般驚怕。

如她這般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可她死不了吧?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只透明琉璃瓶,看著其中裝著的鮮紅液體,一般人血,離體不多時就會凝固變色,變得更加深紅,幾近于黑,這血卻依然艷紅,也未凝固,宛如鮮血一般。

神之血嗎?

這東西留不得吧。

他伸手要將其扔入地爐里燒了,卻在最後一剎,又收手。

遭妖咒以分食——

祖師爺寫的字句,再次浮現腦海。

她身上有惡咒啊,是在血里嗎?

他想著,把它擱在地板上,抬手結出手印,憑空畫了一個小型的法陣,將其籠罩。

驀地,琉璃瓶中的血大放異彩,光與影,映在半空。

上古的文字,亮著微光,層層疊疊成環形在空中交錯,有些圓環很小,有些頗大,密集的環面套疊交錯組成了光球,還不斷的在轉動。

他楞看著眼前的法咒,呆了一呆。

平常的法咒,能有三層就很了不起了,再厲害點的,或許能搞上七八層,可眼前這東西,一眼看去,沒有上百也有八九十層,根本前所未見。

他看了一陣無言,揮手撤去自家法陣,眼前法咒光球瞬間消散無蹤。

想了想,他還是起身拿來小木盒,將其收在其中,抬手在牆上畫了個圓,把那小木盒塞進圓里,待牆面恢復原狀,這才躺回軟榻,窩回被窩里。

千年巫女啊……

也許他應該要放她走吧,這不只是個麻煩,是燙手山芋啊。

可他閉上眼,卻只看見她那流著血淚的赤紅雙眼,看見其中藏也藏不住的驚懼恐怖,只感覺到她在他懷里顫栗不停,感覺到她滾燙的熱淚浸濕肩頭。

所以,他將她帶了回來。

才將她帶了回來。

誰知,她竟是《魔魅異聞錄》中,那白塔的千年巫女。

接下來該如何,說真的,他也沒個主意,只知自己無法就這樣放她出去,過著那樣提心吊膽被妖怪追殺的日子。

這事若只涉她便罷,就那日在村中所見,那些妖怪魔物追殺她時,可也不會顧及行跡暴露,這些年因她而被殃及的無辜,怕是算也算不清了吧。

思前想後,他還是只能將她先留在鬼島這兒作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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