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卷一) 第十七章
第六章
宋應天在大雨中找到那女人時,她早已全身濕透。
當他走近,那跪坐在地的女人抬眼看他,一雙眼不知怎,再次變得無比血紅,兩行血淚不斷從她赤紅的雙眼中滑落,然後再被雨水沖刷而下。
可滂沱大雨無法將染血的小臉清洗干淨,她的血淚不斷涌出,止不住,停不了。
她沒有攻擊他,只是用那雙滿布苦痛的眼,看著他。
「滾開!」她說。
他沒有走開,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我叫你滾開!」她緊握著雙拳,怒瞪著他咆哮。
他看著眼前這憤怒又痛苦的小女人,抬手抹去她臉上的血淚。
阿澪拍開他的手,那男人卻沒有因此放棄,只把另一只溫暖的大手也送了上來,捧住了她的臉。
他什麼也沒說,但她能感覺到。
她想抬手再拍開他,狠狠給他一拳,把心中的痛與怒、怨與恨全都發泄在他身上,可他的手是如此熱,他的目是那般暖。
她不想知他在想什麼,卻依然能清楚感覺到他的心,
那不是同情,甚至不是憐憫,只是如大海一般寬廣,難以言明的暖,溫柔的包裹著她。
垂眼看著她,緩緩地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血淚,她沒有辦法抗拒,那輕柔的撫觸,不只模在她臉上,好似也撫上了她疼痛的心。
淚又上涌,潸然而下。
驀地,更怒,她抬手打他,那男人卻不閃不避,
「放開我!」她吼著。
「為什麼?」他反問。
「你這人到底有什麼毛病,我又沒得罪你!又沒礙著你——」她又怒又恨,淚流滿面的揪抓著他的衣襟,吼著︰「你憑什麼這樣拘著我,憑什麼這樣關著我?憑什麼剝奪我的自由?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我只是人。」他看著她,道︰「和你一樣,都只是個人。」
她,愕然的瞪著他。
「傷了會哭會痛,樂了會笑會開心。」他拭去她一再流下的血淚,說︰「餓了會想吃東西,冷了就想溫暖自己。我和你一樣,我們沒什麼差別。」
她沒有血色的唇微顫,憤恨的啞聲道︰「你和白露說,我是妖。」
「人與妖和神,也沒太大差別。」他凝視著她,道︰「就算你真是妖,那又如何?」
「我不是妖——」她惱怒的說︰「我不是!」
他聞言,噙著笑,說︰「嗯,我也覺得你不是。」
「我也不是……」她沒將那個字說出口,只怒道︰「不是你想的其他什麼東西。」
「嗯。」他點頭同意,「我知道。」
「我不是。」她說著,淚再上涌。
他伸手將她擁在懷中,這一回,她沒有抗議,只含淚哽咽重復。
「我不是……」
「我知道。」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抱著她起身,在傾盆大雨中往回走。
她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哽咽開口。
「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嘆了口氣,對這話再同意不過了。
「沒錯,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對自身無能為力的感嘆,不只透過言語,還由心傳來,教她喉頭一哽,不由得再次揪緊了他的衣襟。
「你根本是個蠢蛋……」
「哈哈,大概吧。」他笑了出來︰「我最近也深深這樣覺得啊。」
他的自嘲,不知為何,教胸中緊揪著的那顆心,揪得更緊了,淚又泉涌。
雨一直下,他將她抱回屋里,替她燒了熱水,清洗磨破皮的雙腳,洗去臉上的淚痕,擦干了她的發,拿了另一件干淨的衣裳給她。
他沒有追問她為何落淚,她沒有告訴他原由。
接連數夜,噩夢連連,無際無邊。
先是紫荊,然後是雲夢、阿絲藍……
被她刻意忽略遺忘的舊日過往,一被驚擾,便如潮水漫漫,接二連三而來。
血淚停不了,止不住。
她神智不清,日子過得萬般恍惚,常常醒來已在林中漫游。
但那男人總會找來,帶她回屋。
他照顧著她,熬藥給她喝,喂她吃飯喝湯,替她加炭暖被,拭去血淚。
她渾渾噩噩的,就這樣過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待回過神,大雪已下下停停了好一陣子。
不知何時,那男人就連入夜也同她睡在一起。
她知,他是怕她在睡夢中又走出屋子,在林中漫游又傷了自己。
不是為了她。
她漠然的想著,這男人保她,只為她身上的神之血。
只為她這受詛咒的血。
滾燙的淚再次滑落,她伸手接著,垂眼看著掌心中匯聚的鮮紅淚水,笑了出來。
那女人已許久未曾開口同他說話,以致那笑聲如此突兀,那般怪異。
在地爐邊熬藥的宋應天一楞,抬眼朝那靠坐在門邊的女人看去,只見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用那雙赤紅的眼笑看著他。
「那可是長生不老的仙丹呢。」
她輕輕的笑著,一雙赤紅的眼透著瘋狂,語音沙啞的嘲諷著︰「這仙丹……喝了就能長生不老……永生不死……人人求之而不得,你得了卻不敢喝,怕成仙不成,反成妖呢,是吧?」
他真是不知,她是遇過什麼樣的事,才會這樣折磨自己。
血淚不止,是因心傷,可她的身體會自愈,心傷反復,換了旁人早被折磨至死了,可她卻死不了,只能任無盡的傷痛一再折騰。
「別說你沒想過,」見他不語,她看著他冷笑︰「就是把我的血收集起來,拿去賣錢,都能讓你輕易取得天下——」
「我沒想過要長生不老。」他直視著她的眼,告訴她︰「更沒想過要取得天下。得天下之人,為天,下人之。我實在沒興趣當下人,那太累人了。」
說著,他看著她,揚起嘴角。
「再者,你以為我若想要天下,還會窩在這嗎?」
「那你喝啊。」她冷冷的看著他,將捧著血的手再往前伸,憤恨的說︰「你敢喝嗎?你沒急著喝我的血,只是怕轉化若有誤,會成妖化魔,丟失性命,所以才不敢輕率的嘗試,才試著想弄清解開我身上的血咒吧!」
這話,讓他持扇搧風的手一頓。
她的眼是那般的紅,透著那麼深的恨。
眼前的女人全身無傷無疤,沒有半點瑕疵,一顆心卻傷痕累累,充滿了看不見的痛。
若她不在乎,真是狠心無情之人,如何會這般痛苦?又何苦這樣傷害自己?
怕是他此刻若剖開她的胸口,查看她的心,那顆跳動的心也全都在滲血吧。
看著她捧血的小手,他放下了手中的扇,朝她傾身。
她眼角一抽,卻沒收手。
他凝視著她,抬手輕輕握住她捧血的小手,垂眼低頭,看著她掌心里的鮮紅血淚。
他能在那血淚之中,看見她倒映在其中的臉。
那麼恨,那般痛。
她的心跳飛快,他猜他自己的也是吧。
這血一喝下,不是死亡,便是成妖,抑或能永生不死呢?
那是他一知半解的推測,可想來他也沒錯得太多,否則她不會要他喝血。
他沒想過長生不老,看她這般活著,若要這般長生不老,獲得永恆不死的生命,恐怕是禍非福,苦痛折磨多過喜樂吧?
這念頭讓他扯了下嘴角,可他卻依然俯身,張開了嘴。
就在他的舌要觸踫到她掌心里的血淚之際,她突然強行抽手,反手推開了他。
他伸手穩住自己,抬眼看她,只見她臉色蒼白的瞪著他。
「你若死了,我豈不是要永遠被困在這里?」
他看著她的眼,語音沙啞的緩緩開口。
「我若成妖,怕也會追著想要吞吃你的血肉吧?」
有那麼一個片刻,她無言,他無語,只互相看著彼此的眼。
冬日的暖陽,輕輕映照著他與她的臉,兩人口鼻中呼出的氣息都化作了氤氳的白煙,朦朧了一切。
他可以嘗到她的呼吸,她能嗅聞到他的氣息。
她與他,在彼此的眼中。
不自禁的,他抬手輕撫她的臉。
她如遭雷擊,微微一顫,往後退縮。
他眼角一抽,卻仍以拇指撫去她頰上的淚。
她撇開臉,不再看著他,只顫聲吐出一句。
「走開。」
他的手仍在她臉上覆著,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顫栗。
她不肯將臉轉過來,不肯看他,可他卻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從她微顫的眼睫,毫無血色的唇瓣上挪開。
「走……走開……」
她再說,聲更抖,唇更顫,卻沒伸手拍開他的手。
剎那間,她擰起了眉,他能感覺到她惱了。
她能讀心,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她拍掉他的手之前,將手縮了回來,他知道她想他離開這個房間,最好可以滾到天邊去,但他只是慢慢的挪移回地爐邊,拿起扇子,繼續輕輕搧著風,替她熬煮養氣補血的藥粥。
那頑固又麻煩的女人依然沒有看他,只是轉頭看著門外遍地的白雪,可她的惱怒盈滿一室,教人不趕也難。
他曲起一膝,把手擱在膝頭上,撐著自己的腦袋,看著她披散流泄一地的烏黑長發,啞聲開口。
「你知道,我之前都沒注意,原來你長得挺好看的。」
她聞言肩頭一僵。
瞧著她僵硬的背影,和那瞬間染紅的耳,他噙著笑,繼續道︰「眼楮是眼楮,嘴巴是嘴巴,沒缺耳少鼻子的。」
她傾身抓了一把門廊上的殘雪,回身朝他扔去。
他拿扇子轉了一個圈,接住了雪球,卸掉其勢,順手將它給送進了藥粥里,還不忘道。
「欸,就是脾氣差了些。」
阿澪還想再拿東西丟他,卻因失血過多,加上方才用力過猛,只覺一陣頭暈,差點昏倒在地,她忙伸手撐住自己,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子,沒讓一張臉又撞地,只是撐地的手,卻抖得像風中落葉,連呼吸都萬般困難。
她費了些許時間,才找到力氣讓自己靠回門板,抬眼再朝那男人瞪去,等著他再開口嘲弄她,可那男人雖仍待在地爐邊輕輕搧著風,熬著那鍋藥,一雙眼沒瞅著她瞧,卻只看著不知何時到他手上的一本書,一副啥事也沒發生的模樣。
莫名地,有種說不清的情緒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