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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卷二) 第二十三章

日光漸暖,悄悄挪移。

在那靜謐的秋日里,他沉重的腦袋,更加朝她垂落靠近,然後就這樣擱上了,輕輕枕在她的肩頭。

剎那間,什麼也來。

她像被燙著那般,飛快往旁退縮,這一退,讓他失去了平衡,撐臉的手一滑,整個腦袋就這樣墜落,然後猛地醒了過來。

他一怔,眨著惺忪的睡眼。

「嗯?我睡著了嗎?」

他坐直身子,抬起滑月兌的手,援揉著半邊臉,自嘲的看著她笑,道︰「抱歉,我看今日就先到這吧。」

阿澪心頭仍因方才肩頭那沒預警的連結而顫抖,聞言她匆匆起身想走,他卻在這時,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想抽手,他卻將其緊握。

「陪我一會兒吧?」他看著她,用那倦累的臉面笑看著她,語音沙啞的開口要求。

她一怔,只見他噙著笑,啞聲說。

「這幾日,我老作噩夢,你能不能在這兒待著?」

阿澪垂眼看著他,怎樣也沒想到,這男人會這樣開口要求。

可這男人雖然笑著,眼底卻透著驚懼,那不是假的,她能感覺到那驚與懼從他大手而來。

桌上香煙裊裊,那一雙黑瞳暗淡了下來,可他沒松手,只繼續輕輕攏握著她的手。

她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在怕什麼,在驚什麼——

他仰望著她,黑眸更深,笑更苦了。

她不想知道。

不想。

可她沒有動,無法就此走開。

風悄悄又來,讓發與袖,飛揚。

他沒再開口,只是一臉疲累的凝望著她,無聲要求。

莫名的慌,讓她挪移開了視線,轉開了臉。

他手一緊,教她心一抽。

天井里的梅樹,早在起秋風時,就被吹落大半,如今只剩最後幾片葉勉力撐著。

身後的男人,依然沒有松手,她卻也無法狠心抽手大步走開。

過去這些年,在她需要的時候,這男人一直陪著她。

他的要求,並不過分。

她可以不知道,不要去看。

別去讀他的心就好。

當葉又落一片,她曲膝弩身,跪坐了下來。

身後的男人,收緊了手,她能感覺到他松了口氣,教她忍不住回首瞧去。

他仍是一臉的倦,原本在他嘴角的笑,早已消逝,可那雙黑瞳深深的、深深的看著她,教心緊喉縮。

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麼,想說些什麼。

但最終,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再次緩緩勾起了嘴角,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他的懷抱很溫暖,讓心微顫。

這男人帶著她躺下,甚至沒試圖去鋪那床。

他累了,很累很累,什麼也不想做,只想睡覺。

擁著她,他輕輕喟嘆了一口長氣。

那口長氣,莫名教她心又抽緊。

阿澪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層層衣衫,一點一滴的傳來,能感覺到他的心,貼著她,一下又一下的跳。

他身上,仍有遠方的風塵,帶著他鄉的味道。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認,她其實好想知道這些日子,他曾去過哪,想知道方才那會兒,他那樣看著她時,在想些什麼,想說些什麼,但她不敢看。

這些年,她越來越不敢看,不敢讀他的心。

怕看到……不該看的……

怕瞅見……不想瞅的……

他知道。

她曉得他知道,所以才不憂她看,才敢在她面前,毫無戒的就這樣睡著。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根本就是想她看,要她看。

這男人,真的教人惱。

他若刻意要讓她看,故意去想,她是擋不了的,但他偏偏不這麼做,他要她自己看,要她主動去讀他的心。

真的教人……好惱……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她仍是無法起身走開。

听著他的心跳,她閉上了眼,靜靜的待在他懷里,蜷縮在他身旁,同他一起,陪他一塊。

日子悄然隨風而逝。

還以為,只是那日要她陪。

誰知從此之後,只要他在島上,做什麼也找她一起。

他在下雪時陪她彈琴,在花開時同她賞花,在炎炎夏日一早將她拉起來去挖筍子,做涼拌竹筍來吃,在秋又來時,同她一塊兒布陣舞劍。

中秋那日,他拉著她上屋頂。

她一個沒注意,回神已被他帶到了屋脊上。

「你帶我上來這做啥?」

他笑看著她,長袍一掀,在屋脊上坐下,指著前方那已開始從樹頭上冒出邊緣的明月。

「今日是中秋,咱們上來,當然是要賞月啊。」

賞月?!

她傻眼,都不知道這男人哪里有毛病。

銀盤一般的月,又大又圓,雖只是邊緣,已教她看了就恐慌,驚懼畏怖都上心,她轉身要走,他卻開口道。

「生而為人,我們會從痛苦中學習。」

她僵住,冷聲回道︰「听你在放屁。」

「就當是听我在放屁吧,你不試試,怎知不成呢?」他邊說邊笑著打開食盒,拎出一小塊圓酥餅,朝她遞去。

「喏,你嘗嘗這蛋黃酥多好吃,外有千層穌油皮,內有咸蛋黃和甜豆泥,一口咬下去,咸甜滋味都有了,配上今年新茶,多享受啊。」

阿澪擰眉,垂眼冷冷睨著那男人。

他見了,只笑著再道︰「反正今夜無事,天清氣朗,與其悶待在屋里,還不如坐這兒喝杯熱茶,吃點蛋黃酥,一塊兒聊聊。」

貝她遲疑,他柔聲哄道。

「年年歲歲皆有月,你難道日日夜夜不見月?咱們在月下喝茶吃點心,以後你若遇月圓,就想著今夜,總好過胡思亂想別的好。」

聞言,心微動。

不是不知他有理,可她仍遲疑。

應天瞧著,知她心動,再補著說︰「菜刀叔叔的蛋黃酥呢,我特別留下來的,方才還先烘烤加熱過的,你要不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話未完,她已回身。

她一臉木然,可他看見她伸出了那只白晰的小手。

他不再多說,只笑著把那蛋黃酥擱到了她潔白的手心里,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阿澪瞅著他,半晌,方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眼前的月,爬升得更高了,露出了大半。

她刻意垂眼不看,就吃著手中的餅,眼角卻管見他正提壺倒茶,這家伙顯然早想好了要上屋頂賞月,他腳邊屋瓦上,非但有食盒,還有小鐵爐和茶壺,更有茶杯在那兒。

為了讓它們能穩穩待在傾斜的屋瓦上,他甚至做了一個能橫過屋脊的小桌,配合著頂上斜瓦,就這樣架得剛剛好,站得四平八穩的。

「既是中秋,你不用出島回家和爹娘吃團圓飯嗎?」

「我那在大漠黑鷹山的小師弟娶媳婦,他倆去吃喜酒了。」他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這來回一趟就要上千里,怕是就連過年都要在那兒過了。」

她接過那茶喝了一口,一邊慢慢吃著手中咸甜的蛋黃酥餅,沒再吭聲,倒是他自顧自又接著說。

「因為這般,接下來幾月,堂里人手可能忙不過來,我白日會出島去藥堂替人看診。」

她還是沒吭聲,就慢吞吞的吃著她的餅。

他替自己也倒一杯茶,拿了一小圓酥餅,怡然自得的咬了一口,心情愉快的瞧著眼前的明月在黑夜中爬升。

「說起來,蘇爺有心陪白露,近幾年醫書讀了不少,他對跌打損傷推拿這部分很是得心應手,就連我爹都說他是難得的人才,讓他開始在藥堂里幫忙替人抓藥把脈。入冬後,來看診的人會少些,藥堂里有他和白露、余大夫顧著,我就不用天天過去了。」

阿澪听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輕哼一聲。

「這藥堂到底是你宋家還是他蘇家的?要不干脆改名算了。」

「我倒是想,白露不肯啊。」他笑著說︰「蘇爺也不想,他說若真改名也改叫『白露堂』,可千萬別叫他名,說若改叫『小魅堂』是能听嗎?是給鬼抓藥,還是給妖看診啊?怕到後來,人都不敢上門了。」

聞言,她又哼一聲︰「『應天堂』可也沒好听到哪去。」

以為然的評論,教他輕輕笑出聲來。

「欸,我還以為我這名挺好听的呢。」他捧著氤氳熱茶,笑著道︰「應天、應天,你听,說著豈不挺好听的?」

她無言看他,真不知他臉皮怎能如此粗厚。

瞧她那模樣,他笑著挑眉舉例。

「你不覺嗎?應天再怎麼樣也比小魅好听多了。我師弟還叫知靜呢,知靜知靜的,叫起來多像知了啊。當年二師叔就是嫌他小時候哭起來吵,才替他取名知靜的。哪知他長大後,性子就隨他自個兒名了,不問不吭聲的。」

他笑得嘴彎彎,眼眯眯。

「我有個師兄叫孟夏,有個師弟叫赫連破,菜刀叔的兒子叫菜飯。我呢,可是叫宋應天呢。怎麼樣,現在是不是覺得,這名听起來可好听了吧?」

這一連串對比,還真叫她無可辯駁。

「你家長上們也太不會取名了。」

見她熱茶喝完,他替她再添一杯茶,邊笑嘆道︰「咱們幾位長上都疼女不疼子,總說女孩兒要嬌著養,男孩兒得當自強,你瞧銀光那名多好听,二師叔取得多用心啊。幸得我出生時,正巧袓師爺在一旁,我娘便請他老人家為我起了這名,要不我可能就叫宋一、宋二了。」

「命隨名走,你名如應天,必一生勞苦。」她冷淡的道︰「你祖師爺怕也沒安舍好心。」

他一怔,方又笑。

「是嗎?我倒覺還好。」他瞅著她白淨的小臉,笑著說︰「我一生富貴,不愁吃穿,怎會勞苦?」

這是瞎話,她知道,他心知肚明。

她看著他,只見他黑眸融融,微暖帶笑,張嘴緩聲又道。

「命隨心走,心若覺苦,那方是苦,心若不苦,那便不苦。」他凝望著她,淺淺笑,聲微啞︰「就算真是苦,那也是我心甘情願,苦也覺甜啊。」

阿澪愣看著他,頓覺心緊喉縮,不敢再看著那情真意切的男人,她裝不懂,撇開了眼,改看前方的明月。

銀白的月,大而圓,她卻視而不見。

茶湯,裊裊。

她捧握著那熱茶,不聞茶香,只嗅得他身上的暖。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這突如其來的詩歌,讓她一怔,她知這是什麼。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這詩歌流傳已久,只訴盼之若渴,求之不得之情哀。

熱紅倏然上臉,她擱茶起身走人,他卻伸出了手,將她模入懷中,輕摟著。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阿澪一驚,心又跳,只听他在耳畔,低聲再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她伸手想推他,小手卻只模到他的心跳,感覺那情意,由他而來,裹著心。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那柔軟的情,溫暖的意,教她無法推卻,不能抗拒。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他貼在她頰邊,悄然低語,教耳熱,讓心顫。「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涘……」

大手,握住了小手,壓在他心口。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他輕輕一嘆,又無奈一笑,「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聲啞啞,語低低,灌耳入心。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熱上眼,積累著。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他低啞的聲嗓如此動人,飽含萬般柔情,將那詩歌中,宛轉迂回,來回尋之,可望而不可及,盼之若渴,卻求之不得的情意,都訴盡。

她想裝作不懂,佯作不知,可小手卻不由自主的輕顫,微抖。

「阿澪,我倆相遇時,便是在秋夜水邊月下,蘆葦芒花遍地盛開之時。」

他摟著她,看著月,柔聲道︰「下回你若見月,就想著我吧。」

她喉微哽,狠著心開口。

「我想你……做啥?」

「想我同你一起,過的年年月月啊。」

他在月夜下,輕輕笑,悄悄說,點滴的情。

「想咱們,一起吃的糕餅果子、青團湯圓,想你為我做的鮮魚凍,想我替你煮的臘肉粥。想冬冬替你做的蜜豆腐,白露為你燒的蔥油雞……」

一滴淚,再禁不住,滑落她眼角。

「想你與我,一塊兒習字念書,一起捏泥作陶,一同栽梅釀酒。」

他能感覺到,那熱燙的淚,浸濕了胸口,他喉微哽,聲更啞,只再道。

「想我倆,一起在這屋瓦之上,吃餅喝茶,依偎一起……」

一字一句,燙著耳,烙在心。

「你抬眼瞧瞧,這秋夜,這秋月,多美。」

他摟著她的腰,握著她的手,語帶笑。

阿澪回首,抬起淚眼,只見皓月在天。

「多美哪……」

他貼在她額角,大手摩挲著她小手,和她一起看著那爬升得又更高的中秋月,又道。

「月下有佳人兮,秋涼偎依;風來雲輕輕兮,柔荑在心。不思魍魎憂兮,念君東西;芳菲懷盈袖兮,安莫秋心。」

瞧著眼前變得萬般朦朧的月,她久久不能語。

身後的男人懷抱著她,情真意切的道。

「想我吧……記著我……想著我……」

她沒有回,他沒有逼,只握她手,只壓他心。

那一夜,他與她,看月升,看月落。

他的身子很暖,心跳很穩。

她听著他的心跳,在他懷里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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