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下) 第五章
第十三章
雪夜靜靜,入夜後的東宮除卻宮燈悄燃,寂靜得仿若一幅無聲畫卷。
李眠縫著給太子的大氅,玄狐圍領,針腳細致,縴縴指尖穿針引線,縫著縫著,不知不覺動作又停了下來,有些恍惚地望著窗外細雪。
忽然間,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搭在她肩上,將她擁進了寬闊胸膛,溫柔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在想什麼?」
她回過神來,心下一暖,依戀地踏了蹭他。「沒什麼。」
周承徽和金昭訓的遭遇雖是令人嗟嘆,但李眠也知道,如果她同情周、金二人,可假若立揚調換,又有誰會同情她和殿下?
她不願自己成為那種故作天真聖潔矯情的,虎狼屯階陛,猶口口聲聲寬容諒解。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總要立于不敗之地,方能施恩他人口說諒解。
刀斧加身之下,命都沒了,遑論其他?
「跟孤來。」趙玉樓扶著她起身,柔聲道。
李眠遲疑了一下,「這麼晚了……」
「不晚。」他低頭對著她笑。「這時刻正正好。」
她眼帶疑惑,終究還是信任地被他牽著,一步步往外走。
春分姑姑噙著微笑出現,捧著一條雪狐大憋為她披上,百福也在前頭提著一盞八寶晶貝燈照亮前路。
原以為只是在東宮花苑內轉轉,沒想到在長廊下,趙玉頓住了腳步,親手為李眠戴上了帷帽,看著雪絨絨裹著她小巧的臉龐,顯得稚女敕秀氣可愛,他忍不住俯偷了個吻,那柔軟微涼的櫻唇永遠有嘗不盡的甜香。
她臉蛋迅速紅了,心慌地往後一仰,「殿、殿下——」
這是在外頭呢!
百福早知趣地背轉過去,假意盯著雕梁研究上頭的花樣,春分姑姑則是低頭暗笑,老臉欣慰。
「嗯,孤在。」趙玉一本正經地對著她笑,清眸底卻是蕩漾著滿滿寵溺。
她一臉赧然,小聲道︰「……別這樣啊。」
他心柔軟成了一團,「好,都依你,不鬧你了。」
趙玉知道她素來靦腆,夫妻恩愛在榻上猶自每每羞澀得像枝上輕顫嬌花、女敕得欲滴出汁來的桃兒,更何論在外頭了,稍稍親昵些的舉止都能叫她臉紅大半日。
這要是再逗弄下去,恐怕她會臊得逃回內寢殿了。
趙玉牽著她,走出廊下,踏入月色雪地中,穿過了一池冰封如剔透白玉的清塘,去到那盡頭處的一處書樓。
書樓內一面牆忽然在面前開啟,李眠睜大了眼,心兒怦怦跳,驚異和迷惘跟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交錯,她抬頭望向丈夫,渾圓的眸子亮晶晶。
「來。」他不多加解釋,只含笑低聲道︰「當心腳下。」
其實有他牢牢牽著摟著,密道兩旁又有瑩然生光的夜明珠照徑,她半點也不需擔心會絆著。
只不過當真心愛一個人,便是一片落葉墜下踫著了,都覺心疼。
密道不短,可有他在身邊,李眠覺得很安心很踏實,一下子就到達了出口,只看見趙玉修長大手似是隨意在暗門上某處拂了兩下,就看見暗門悄然滑開了。
她眼前一亮,但見皓月當空,幽梅吐芳,她竟是置身在一處深巷底,一株老梅樹下,有輛青布馬車停在牆角邊,一個不起眼的平凡青年車夫恭敬地對自己行禮。
「屬下少儀,參見主子和主子娘娘。」
她眨眨眼,有一絲求助地望向身旁趙玉,卻得到趙玉一個安撫示意的笑眼,心下大大歡喜了起來。
殿下這是……欲將她帶入他真實的「世界」了?
李眠眼眶發熱,想哭又喜悅得隱隱哽咽,頓了頓才努力平復,溫聲地道︰「請起,有勞你了。」
這寒天雪地的,也不知在此處候了多久了。
少儀受寵若驚,起身道︰「多謝主子娘娘,屬下應當的。」
趙玉忍不住想笑,眉眼溫柔至極……他家的小眠娘啊,就是天生一副照顧人的柔軟如花似馥好心腸,便是主母的範兒也透著幾分溫暖的母性呵護。
不過,咳,他還是有些吃醋了。
「咱們該上車了。」他柔聲提醒,不忘暗暗橫了青年車夫一眼。
——還不快趕馬去,別耽誤他帶他家夫人出去玩了。
李眠覺得恍恍惚惚的,今晚很美的雪夜,眼前怦然的驚喜,身邊高大強壯的丈夫一把將自己抱上了馬車,她直覺自己該問些什麼,可又覺得眼下的一切像飄飄然的輕盈夢境,竟是什麼都不用再開口……
只要能跟著他,去哪兒都很好、很好的。
馬車緩緩行出了長長的深巷,一個拐彎兒,陡然間,人聲鼎沸歡言笑語由遠至近而來。
恍若他們是自孤高不知處的月上廣寒宮踏入了紅塵凡俗中,四周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有童子稚兒喏喏笑聲,有男聲吆喝的,女聲笑罵的,還有一聲聲驚呼——
「花燈海起亮了,起亮了!」
「阿娘,今年的花燈海真好看呀!」
「爹爹,我看不見,扛我扛我……」
「阿牛他爹,拉扯好孩子,別叫人踩著了。」
「哥哥,糖葫蘆!寶兒要吃糖葫蘆!那支那支,最大的!」
李眠屏息,眼楮仿佛都在發光,她緊緊攀著窗紗……想打開,卻還是強忍住了,只忍不住回望了他一眼。
趙玉靠上前來,半環擁著她,掀開了窗紗一角。
她迫不及待地看向燈海璀燦、人海喧嚷,那幾乎是她從未見過的人間熱鬧風光。
自幼被關在德勝侯府後院,就像一只無人理卻也逃不出的困獸,她只能隔著高高的牆听聞外頭的人間煙火。
只是德勝侯府佔據遼闊,居于坊間的鄰居非富即貴,鮮少有旁的聲音傳入,偶有車聲藉藉,或是哪家小兒郎嘻笑而過,她就會蹲坐在牆角下,暢想著自己也在外頭嬉鬧奔跑的樣子。
——小妹妹,包子好吃吧?
腦海中沒來由冒出了一個少年爽朗的笑問,李眠有一瞬的失神……
「怎麼了?」趙玉敏銳感覺到她的恍神。
她微蹙眉頭,太陽穴兩側隱隱的疼,不假思索回過身躲進了他懷里。「沒什麼,我——怕被人瞧見。」
「別怕,孤已讓人張羅好了,宮里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咱們今夜出游。」他低笑撫慰道。
「當真不要緊嗎?不會耽誤到殿下的大事嗎?」她嗅著他身上淡淡龍涎香的氣息,感覺他強壯溫暖臂膀,仿佛是巍巍高山環擁著、守護著自己,頭疼也漸漸平復消失了,思緒回神,不免有些憂心地問。
畢竟陛下有旨,東宮還禁足著,他們今晚卻偷溜出東宮……不,甚至是皇宮之外,若是叫人撞見了可就是抗旨大罪。
對于東宮如今處境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眠娘,孤就這麼讓你不放心嗎?」他打趣,輕輕捏了捏她撲撲的臉頰。
「不是不放心,而是關心則亂。」她望著他,小臉神情認真。
趙玉低首凝視著她,深邃清眸盡是柔情。「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但我也想讓你安心,叫你歡喜……眠娘,可今晚是上元節。」
是「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夜開;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的元宵夜……
眠娘嫁他三載有余,從無一日踏出皇宮游玩過,他過往總不願教她涉險,總想著永遠將她護在東宮,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卻沒想過她幼時已經被德勝侯府關了十多年,從來不曾感受過春游賞花,夏游觀荷,秋游臨楓,冬游訪雪,也不曾嘗過城東大乘寺的一品素齋,見花樂坊的百花宴,川柳樓的燒鵝三食,金水河畔點水居的鮮魚十八吃……
往常趙玉總告訴自己,只要再等等,等他掃平一切動蕩危險,大局底定之後,他就能補償眠娘,帶眠娘嘗盡世間珍奇美味,看遍天下風光。
可一日復一日,局勢未明,他卻已再舍不得教她只是日日操勞宮務,時時為他提懸著心。
尤其今晚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溢通衢……上元的風華歡騰,他又怎舍得教她再錯失?
「是上元節啊……」李眠訝然,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雀躍地仰望著他問道︰「難怪滿城懸燈,還有花燈海,我、我以為京師夜市一貫都這麼多人呀,怪不得還有糖葫蘆……我也想吃糖葫蘆。」
趙玉看著懷里的小妻子滿眼歡然,好似剎那間變回了三五歲的小姑娘,眸子亮晶晶,仿若盛滿繁星,他心口又是發熱又是透著酸楚。
「好,都吃都吃。」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會傾盡所有予你……
坊間大路小徑都被游燈的百姓們擠得水泄不通,他們馬車在一處坊門下停,一身簡單書生裝束的趙玉取過車廂紫檀匣子內的兩只面具,一只玉兔,一只吳剛……
趣致的玉兔面具遮住了大半臉,僅露出李眠明亮杏眼,小巧豐潤的唇瓣和下巴,卻掩不住她滿滿的興奮歡悅之情。
大武王朝上元節素有著「著面具、拜月娘、賞花燈」的風俗,所以他們夫婦倆混在人群中一點也不打眼,不過周身翩然如玉的氣度倒是流露無遺。
只上元節燈會上,多的是王公貴族達官貴冑家的子弟偕同家人賞燈,故此趙玉半點也不擔心會有哪個眼尖的認出他們夫妻……況且,東宮暗衛早隱密潛伏于他們身邊的人群內。
「這慶福坊老漢家的鮮肉浮圓子美味難言,可想嘗嘗?」他長臂環著嬌小的妻子,以免被賞燈游玩的人們撞著了,低首在她耳畔笑問。
面前熱鬧風華鋪天蓋地而來,李眠只覺兩只眼楮都不夠用了,小臉激動得紅撲撲,跟個鄉下小孩兒進城似地一忽兒看那頭的踩高蹺、一忽兒看這頭的耍戲法,還有好多好多她說不出的新奇物事,真真真好玩啊!
「娘子?娘子?」
「……殿,玉郎剛剛說了什麼?」「呆玉兔」傻乎乎回頭對著「俏吳剛」,然後下一瞬又被一陣歡呼吸引走了,「咦?那是什麼?是傳說中的胸口碎大石嗎?哇……好厲害,原來世間真有這樣的勇士啊……」
「……」趙玉。
「……」四周遍布的東宮暗衛。
——主子娘娘喂,不過是小小的胸口碎大石,如果您想看,東宮上下有的是隨隨便便就能飛花傷人摘葉奪命的高手,現下可否先把關注的心思放回咱們主子的鮮肉浮圓子邀約上?
堂堂一國太子居然敗給了一個胸口碎大石的賣藝漢子……咳。
東宮暗衛們連忙假裝四下張望,半點也不敢往正渾身冒寒氣的太子殿上瞧。
可最終,趙玉還是舍不得教自家小妻子失望,釋然一笑,又高高興興地摟著人擠進觀看胸口碎大石賣藝漢那頭的圈圈中,只差沒將李眠一把拎高高,架在自己頸項上好取得最佳觀賞位置。
雖說他確實也很想……因為他發覺小妻子每每曾見人群中被爹扛在肩上的小女女圭女圭,都會多看一眼,他胸口酸澀心疼感就更深了。
德勝侯只怕十多年來從未把小眠娘看在眼里、心里,更遑論抱著她,讓她騎著自己頸子四處玩了。
——該死的李炎!
「往後有玉郎呢?」他將她環擁得更緊,仿佛想將她整個人全融進自己骨子里,「往後你和女兒都有我抱有我扛,咱們不稀罕旁人。」
呸!
李眠不知道自家夫君腦子里的想頭已經發散到那麼遠了,她也一時聯想不到他的話「劍指無良岳父」,卻還是被他話中深刻的憐惜與寵溺感動了。
「謝謝夫君。」她面具後的杏眼隱隱含淚,更多的是無止境的喜悅。
「不用謝。」向來英明神武的趙玉對上小妻子崇拜又滿足的目光,心口一熱,忍不住傻笑,就只差沒害臊地撓撓頭了。
「……」不忍卒睹的東宮暗衛們繼續左顧右盼看天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