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寵圓圓 第十一章 心傷的過往
兩進的青磚瓦房,前院主要是待客的廳堂與客房,後院才是邢暉與湯圓夫妻倆以及兩個孩子日常起居的所在。
在京城里的達官貴人眼里看來,不過是間小宅院,但在這桃花村里已經算是頭一份了,湯圓心下明白,邢暉是想讓她過好日子,可也怕太惹眼恐會招來禍事,如此大小的宅院既不招人惦記,又合她的心意,再好不過。
其中湯圓最愛待著的地方是邢暉特地替她布置的暖閣,房里放著繡架,牆邊一面多寶桶擺置著各色精巧的玩意,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邢暉親手繪就的水墨畫,臨著兩扇大窗的羅漢榻上鋪著軟綿綿的座褥,每逢午後有閑暇時,湯圓偶爾會懶洋洋地倚在榻上,一邊吃著自己做的點心,一邊欣賞窗外明媚風光。
今日,陽光頗為溫暖,篩過種在戶外的一株石榴樹,斜斜地落進窗扉,湯圓原本是規規矩矩地坐在羅漢榻上,邢暉卻將她拉入懷里。
「說吧,你和你家里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嗓音醇厚,低低地在她耳邊回繞著,不知怎地,她感到有幾分心酸。
她一聲不吭,一雙手冰冰涼涼的,邢暉替她搗著,知她必然是心情正激蕩著。
他對那衣衫檻褸的一家驀地就不滿起來。「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湯圓只是斂著眸,良久,才悠悠低語,「就像可兒一樣。」
「什麼?」邢暉一時沒听明白。
湯圓澀澀地苦笑,「你總說我偏疼可兒,其實是因為我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日在客棧,我初次替她洗澡,發現她身上滿滿都是傷痕……」
邢暉一凜,突然僵硬了身子。「你小時候被家里人打過?」
「早上起得太晚的時候,沒在雞窩里模到雞蛋的時候,吃了稀粥湯水卻還是不飽的時候,沒照顧好弟弟的時候,還有爹娘心情不好的時候……從我有記憶以來,好像每天都在挨罵、挨打……」
回憶從前,那是一段太過不堪的童年,湯圓的語氣卻是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的起伏,但邢暉听著,已是臉色鐵青,墨眸闇沉,醞釀著一陣激烈的風暴。
「有一年,村子里鬧干旱,我家那幾畝薄田實在沒什麼收成,爹娘不得已,就將我賣了,換了幾袋粗糧。」
「你就是這樣來到邢府的?」
「嗯,也是到了府里,我才能夠有碗飽飯吃,有件像樣的衣裳穿,雖然只是個小丫鬟,但我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地幸運,尤其是還能遇上你。」
湯圓說著,忽然抬起頭,含淚的明眸瑩光璀璨,亮閃閃地凝睇著他,唇畔漾開淺淺的笑,酒窩甜甜地跳躍著。
那樣傷心的往事,那樣被自己親人糟蹋的過往,她回想起來好似都不帶什麼怨恨,反倒有著對命運之神眷顧的感激。
果真是個傻的,傻透了!
邢暉收攏臂膀,抱緊了她,下頷抵在她蓬松如雲的秀發上。
「後來呢?他們是何時又找上你的?」
「就在我及笄那年,我爹忽然來看我,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說家里人特別對不起我、特別想我,還說我大哥就要成親了,家里湊了一筆錢來替我贖身。」
「你這笨蛋,就傻到相信了?」邢暉磨著牙。
湯圓飄忽一笑。「我是真的相信了,還挺高興的,覺得自己總算沒白來這世上一遭,至少還是有人惦記我的,我不是孤單一個人……」
邢暉默然,胸臆頓時橫梗著什麼,五味雜陳,他那時怎麼就能忘了這傻姑娘呢?若是他能早些將她放在心上,她這些年來是不是就能少吃點苦、少受點磨難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有些不敢問,又不得不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找管事大娘幫忙,替我向夫人求了個恩典,夫人是心善的,不僅沒要我的贖身銀子,還給了我幾兩銀子當盤纏,又賜了我一對銀丁香耳環、兩支珠釵。」
邢暉點頭,他娘確實是個心善的,對待府里下人向來寬容慈和,極受愛戴。
念及懷抱著滿腔失望而離世的母親,邢暉驀地心口一疼,有些透不過氣,他定了定神,拉回悵然的思緒,揚起略微沙啞的嗓音。「然後你就和你爹一起回家鄉去了?」
「嗯。」
邢暉一咬牙,完全能想像這傻娘子接下來的遭遇了。「他們是不是把你身上攢下來的體己銀子都給騙走了?」
湯圓輕輕點頭,雙眸黯然無神。「起先是說我大哥和弟弟要娶親,彩禮錢不夠,再來又說前兩年娘重病,為了替娘治病,家里欠了些外債,若是再還不上,就得賣田賣地了,接著我大嫂生下兒女,又得供孩子們吃穿……」
「你這些家人簡直一個個都是吸血的螞蝗!」邢暉恨恨地評論。
「其實本來也無所謂的,終歸是血緣至親,我也希望大家都能過好日子,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將腦筋動到我的親事上頭,竟然要將我許給鄰村一個瘸了腿的老鰥夫……」
「混帳!」邢暉厲聲怒罵,心海翻騰洶涌著,有股殺人的沖動。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才頓悟了,原來在我心里,他們是親人,可在他們心里,我只是能賺錢養活他們的工具,我自然是一口回絕了這門婚事,哪里曉得我大哥竟慫恿其他人將我關進柴房里,要將我綁去成親,幸虧我弟妹還有些良心,趁夜里悄悄將我放出來,我一路倉皇出逃,跑得太急,不小心跌進河水里,那時正是數九寒天,我的腿怕就是凍傷了,才落下了毛病……」
湯圓驀地頓住,感覺右腿彷佛隱隱約約又酸疼了起來,但她明白,真正痛的其實不是她的腿,而是她蒼涼的心。
邢暉緊緊抱著她,不敢想像她一個姑娘家,是如何獨自一人闖過重重危難,來到這遠離家鄉的村子落腳,更不敢想像她初來時要受盡多少欺凌與羞辱,才能勉力撐起門戶。
他顫著嗓音,貼在她頰畔喃喃低語。「你莫怕,以後我都在你身邊,我會護著你。」
湯圓微微一笑,沒有哭,只是泛紅的眼里,有瑩然閃爍的淚光。
邢暉心頭震顫難抑,他以為她今日盡數傾訴了委屈,該是難過地痛哭失聲的,但她竟還能笑著,這丫頭,究竟是傻還是堅強?
這一刻,邢暉真正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恨不得能將她完全納入自己懷里,密密護著,再也不讓她受外頭風雨摧折。
「你放心,我來替你教訓他們。」他語聲沙啞地許諾。
湯圓卻搖了搖頭。「其實他們已經遭到報應了。」
方才听她弟妹抽抽噎噎地哭訴,她才知曉原來從大半年前,他們就被迫離開家鄉了,輾轉流離間吃了不少苦頭,大哥一家更丟下爹娘直接跑了,弟弟本來也想帶著婆娘孩子跑路的,但途中遇上山賊,爹和弟弟都被山賊砍死,幸虧弟妹機靈,護著婆婆與兩個年幼的孩子躲在山坳里,總算逃過一劫。
「即便如此,他們以前傷害你的,也不能就此揭過!」邢暉仍然氣不平。「難道你都不恨他們嗎?」
「自然也是恨的,只是恨了又能如何?」湯圓一臉平靜淡漠。「其實說到底,都是太窮鬧的,若是家里能有些田產,能吃飽穿暖,或許我爹娘也不會總是心氣不順了,也不必為了養活兩個兒子,把我賣了換糧食。」湯圓停頓半晌,幽幽嘆息。
「這些年來我也看過不少事,我這遭遇還不算悲慘的,有些日子過得潦倒的不僅窮到要吃草根,甚至還有將家里男孩的子孫根切了,賣去宮里做太監……」
莫說為了吃飽飯寧願斷自家香火了,十多年前,當大齊還在與北方蠻夷作戰時,遍地烽火,百姓顛沛,就是易子而食也時有傳聞。
這個國家才過了沒幾年的和平日子,就又天災不斷,上位者卻一味想著掌權享樂,苦的終究只是底層的老百姓。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黯然,湯圓也不知是否看穿他低落的心緒,伸手輕撫他臉龐。
邢暉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麼做?」
湯圓苦澀一笑。「我是不可能留他們住下的,但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外頭,我也做不到。畢竟我弟妹也算幫過我一回,兩個佷兒尚且年幼,就當是我這個做姑姑的,給他們最後一點情分吧。」
「我就怕你心太軟,到如今還放不下。」邢暉笑笑,低頭親了親湯圓的臉頰。「既然你自有打算,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嗯。」
湯圓偎在男人懷里,只覺得所有曾經經歷的艱辛于此時此刻都已如過往雲煙,如今擁有的,才是最溫暖的真實。
☆☆☆
既然做了決定,湯圓換了件見客的衣裳,就來到前院倒座房其中一間預備給僕役居住的通鋪。
此時她娘與弟妹,以及兩個佷兒都窩在房里炕邊忐忑地等著,方才他們都已經喝過了湯圓請丁大娘分給他們的肉湯,又吃了幾個肉包子,全身都暖和了起來,臉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
湯圓來到房內,也不說話,就是面無表情,淡淡地瞧著他們。
弟妹被她瞧得有些心虛,身子往後縮了縮,兩個男孩抱著親娘的大腿,也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氛圍,只有她那個老娘,填飽了肚子,膽子似乎也大了些,擠出一臉不自然的笑容。
「我說湯圓啊,娘瞧你住這麼大的房子,可是發達了啊!你當家的是什麼來路?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也不通知娘家一聲……」
湯圓淡然的目光掃過來,湯大娘驀地噎住,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心下不禁懊惱,這死丫頭,什麼時候學會這般端架子了?
「你、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我可是你親生娘親啊。」
湯圓眉眼不動,語氣清冷。「我可沒有一個想把自己女兒賣給老鰥夫的娘。」
「你說什麼呢!」湯大娘惱羞成怒,一時忘了老二媳婦的囑咐,上前就習慣性地想拍打這個總是招惹自己生氣的女兒。「你這死丫頭……」
「娘!」
一聲淒厲的吼叫震住了湯大娘,喊她的人卻不是她出手想教訓的女兒,而是恨恨地瞪著她的老二媳婦。
「你夠了沒有?」湯二媳婦掐著婆婆手臂,用力將她拉回來,焚火的眸光恨不得想燒死她似的。「我拜托你,瞧瞧咱們如今是什麼處境,你就非得害死我和你兩個孫子才高興?」
湯大娘被兒媳婦震住了,頓時手足無措,看了眼一臉憤惱的兒媳婦,又看了看神色漠然的女兒。
「我、我就是想……這死丫頭是老娘肚子里掉出來的一塊肉……」她自己生的女兒,難道還不能罵幾句嗎?
湯大娘嘟噥著,顯然仍是不服氣,湯圓嘲諷地一哂,胸口更加空落了,看來她這個娘親根本從未後悔過,更別說好生反省了。
也罷,正好絕了她心里最後一絲念想。
湯圓定了定神,冷漠地望向娘親,情緒比自己預想得更加平靜。「你的生育之恩,在你和爹將我賣給人牙子的那一天,我就已經還清了,我與那個家的關系,也在你們將我的親事賣給那個老鰥夫的那一刻起,就斷得干干淨淨了。」
從小到大,湯大娘從未見過這性子和軟的女兒這樣冷淡地對自己說話,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冰寒,彷佛會結凍似的。
她莫名地有些發顫。「你這意思是不認你老娘了?」
「我說了,我沒有會賣掉自己女兒的娘。」湯圓淡定地聲明,不再多看湯大娘一眼,轉向一旁臉色發白的婦人。「我會給你們一筆安家的銀子,村子里有間空屋,我夫君已經與村里的里正商量好了,你們可以暫時去那里落腳。」
湯二媳婦原是局促慌張的,但見湯圓還願意給他們銀子,並且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心下大為感激,眼眶發紅。
「多謝你,大姑……」
「別這麼喊我。」湯圓用一個手勢淡淡止住了湯二媳婦。「丑話說在前頭,我今日會這麼做,不過是由于你之前幫過我一次忙,我心里記著,但若要論什麼親戚關系,那就不必了。」
湯二媳婦嗚咽一聲,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听著。
湯圓深吸口氣,語聲越發平淡。「以後你們要怎麼過日子,你和你婆婆要在哪里找活計養活一家人,我都不會管,最好你們緩過氣來後,能離開這個村子,若是非要住在這里,以後我們也只當是普通鄉親,頂多年節時走個禮,平時的往來就不用了,如此,你明白了嗎?」
「明白的。」湯二媳婦哽咽地點頭。「是湯家對不起你……」
「也別說什麼對不起,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湯圓望向巴著母親大腿一動都不敢動的兩個小男孩,約莫只有三、四歲大,瘦得像皮包骨似的,雙眼都凹陷了,看著也是可憐。
她暗暗嘆息一聲,嗓音不自覺地放軟了。「好好把孩子養大,我不想賣兒賣女這樣的事情在湯家再發生了。」
「是,我會好生記著,謝謝你給了我和孩子一條活路……」湯二媳婦損著嘴,泣不成聲,兩個孩子見娘親哭了,更膽怯了,緊緊地抱住她。
「娘……」
「乖,娘沒事的。」湯二媳婦模了模兩個孩子的頭。
「你們先在這里等著,我讓人帶你們過去那間空屋子。」
語落,湯圓看都不看縮在一邊的湯大娘一眼,逕自轉身離開,剛踏出房外,就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正在前方守候著她。
是她的夫君,她最戀慕的男人。
她快步上前,宛如歸巢的小鳥般投入他懷里,他溫柔地擁抱她,彷佛能感覺到她心中難言的委屈,伸手撫慰地拍拍她的頭。
「你做得很好。」
湯圓雙眸隱約有些酸痛,唇畔卻是微微漾著笑意,越發貼緊了男人厚實溫暖的胸膛。這時,房內的人約莫是以為她走遠了,一陣尖刻的斥責聲傳出來。
「……你想享女兒的福,當初就該對人家好一點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的,拐人家的錢,還想眶她嫁給一個瘠腿老繚夫,大姑又不是個傻的,難道到現在還被你耍嗎?」這是湯二媳婦高亢的嗓音,而對方回話的聲音卻是低低的,也不知辯解了什麼,又被她氣急敗壞地打斷。
「我勸你還是收了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吧!你沒見大姑嫁的那當家的?一看就不像個普通人,絕對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你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可別連累我和我兩個兒子都跟著你一起不得好死!」
湯二媳婦毫不留情地罵著,一句比一句凌厲尖銳,湯圓听著,忍不住莞爾一笑,悄悄附在邢暉耳畔低語。
「我這弟妹看來是個潑辣的,我娘以後在她手下討生活,可不好過。」
「活該!」邢暉冷哼一聲。那不知好歹的老婆子膽敢苛待他寶貝娘子,就該被自己的媳婦狠狠搓磨……想了想,又低頭交代,「你以後也須得記著,莫要再讓人欺負了,我邢暉的婆娘可不能是顆軟柿子,由著人肆意揉捏。」
「知道了。」有他這般聰明偉岸的夫君,她做娘子的自然底氣十足,怎還能吃別人的虧?
湯圓驀地展顏一笑,粲然如花,邢暉心弦一動,伸手捏了捏她俏皮的瓊鼻。「你笑什麼?」
她環抱他的腰,仰頭凝睇著他,狀若撒嬌。「我笑,是因為老天爺待我真好。」
他一愣,眼神透出疑問。
她卻沒有解釋,只是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著,「鬧了半天,午飯都沒吃,夫君一定餓了吧?你想吃什麼?」
無論什麼,她都做給他吃,老天爺賜給她這般體貼的好夫君,值得她用盡心思,好好寵著。
她軟軟依偎著身旁的男人,與他攜手而去,那些曾對她無情無義的親人,以及所有悲傷與不堪的過往,從此,都不會對她再有任何牽絆。
☆☆☆
夜深人靜,窗外明月當空,瀉落一地銀華如水。
邢暉端了一臉盆藥湯進房,讓湯圓泡腳,正準備替她按揉右小腿時,湯圓心疼地阻攔。
「你也累了一天了,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邢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好不容易有了進展,可不能功虧一簣。」
他堅持坐在腳踏邊,替她按著腳,湯圓低頭看他,目光禁不住有些朦朧。
即便是在她最天馬行空的夢里,她也從不敢妄想有一天那猶如神人一般的大少爺會在她面前彎來,替她端洗腳水,甚至日復一日不間斷地替她按揉小腿。
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是怎麼能對她做到這樣的?
她又何德何能,當得起他這般憐惜?
湯圓心口震顫著,心湖蕩開了圈圈漣漪,邢暉替她按完了腳,拿來一塊軟布巾輕柔地替她擦干,手里捧著她如羊脂白玉細膩的足弓,一時有些出神。
「你干麼呀?」感覺到他的眼神異常火熱,她驀地羞紅了臉,身子往後一縮,欲抽回自己的腳,他卻緊握著不放,在那瑩白的腳背上親了一口。
她更羞了,忙不迭地爬上床榻,躲到紗簾後,邢暉笑了,將臉盆擱到一旁,也爬上床。
「害羞了啊?」他逗弄著她。
她嬌嗔地橫他一眼。「不正經!」
「在床上,還要什麼正經?」他不以為意。
「你不是讀書人嗎?」
「讀書人又怎樣?你沒听過『食色性也』這句話嗎?這就是說,連聖賢之人也好美色。」
他低聲笑道,纏上來由背後摟抱著她,與她耳鬢廝磨,她紅透了臉,卻是身上發軟,沒力氣將他推開,只能由著他從她的耳朵一路吻到她後頸,再吮住她嬌軟的唇,恣意糾纏著。
只是當兩人都吻得氣喘吁吁,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了,湯圓的小日子來了,邢暉不願傷了她,不得不強自壓抑下月復洶涌的。
他重重地嘆口氣,流露出一股欲求不滿的懊惱,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為了安慰他,主動親了親他的臉頰,貼著他敞開衣襟的胸膛躺了片刻。
「對了,一整天都沒見溫世子,他去哪兒了?」
邢暉正平復著激情,聞言突然一凜,臉色沉下。「別管他。」
「怎麼了?」她揚眸看他冷淡的神情,關切地問︰「該不會你們兄弟又吵架了?」
「誰跟他是兄弟!」他撇撇嘴。
「鈞兒說他房里東西都還在,那他應該還會回來吧?」
「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他不爽了,抓起她一只綿軟柔荑,作勢拍打。「除了你夫君,不許你給其他男人多余的關心。」
「鈞兒也不行嗎?」她眨了眨濕潤清澄的雙眼。「他可是你義子,也是我干兒子。」
「哼。」他從鼻子哼了一口氣。
她頓時彎了眉眼。「哎呀,我的大少爺,是不是吃醋了啊?」
「怎麼還叫我大少爺?我是你夫君!」他不悅地強調。
可你這般賭氣的模樣,就是個傲嬌可愛的大少爺啊!
「你是我的夫君,也是大少爺。」是她的依靠,也是她最疼愛的。
她笑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凝睇他的雙眸璀亮如星,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邢暉又愛又惱。「敢拿本大爺取笑?膽子肥了啊你。」他故意呵她胳肢窩,呵得她癢得受不了,笑得更歡了。
兩人笑鬧片刻,終于都累了,重新躺下來,湯圓側過身來偎靠著邢暉,拉著他的手扳他手指玩,與他說起閑話來。
她告訴他早上自己去作坊那邊瞧過了,也和丁大叔商量了,再多招幾個工人,又說今日選了幾個下人,兩個丫鬟負責在屋內服侍,一個婆子幫忙洗衣服,一個大嬸負責庭院灑掃,一個大叔看門,等家里買了驟車以後,出門時也能讓他當車夫……湯圓鉅細靡遺地叨念著,邢暉听著,卻一點也沒有不耐煩,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听她說這些家常瑣事,以前從未想過成親以後的生活會是這樣的,但如今過著,竟是分外有滋有味。
听湯圓感慨著她買下了那一家三口流民的賣身契,才花了不到十兩的銀子,邢暉搖搖頭,捏了捏她翹挺的鼻子。
「你啊,還是太心軟了,那中年夫婦和他們的老娘從前都沒有過服侍人的經驗,也不曉得能不能把事情做好。」
「可我看大叔大嬸都有一把子力氣,也挺老實憨厚的,那位老大娘不僅能幫著洗衣服,听說煮飯的手藝也不錯。」
「一個鄉下婆子,能有多好的手藝?」邢暉不以為然。「我瞧也就能揉個面團,能把米飯煮熟。」
「知道你嘴挑!」她嗔笑道。「放心吧,以後還是由我來掌廚,就讓老大娘幫著切肉洗菜、打打下手而已。」
「總之你別累著自己就好。」要買下人其實是他的主意,這宅院畢竟不小,怕她忙不過來。
「我知道。」湯圓溫順地點頭,想了想,又幽幽嘆息。「也不知我二弟妹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這村子里?」
「你若是不想見到他們,我有辦法。」
「不用了!」湯圓連忙搖頭。「我不是要趕他們離開的意思,我是希望他們以後能好好過日子……我不想再有悲劇發生了,若是我那兩個年幼的佷兒也像我從前那樣,為了養活自己和家人,不得不被賣掉呢?這世上不幸的孩子太多了,能少一個是一個。」
湯圓悵然感嘆,邢暉默默听著,黯然有所思。
他的湯圓沒讀過多少書,卻是心懷慈悲,反觀他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狀元郎,又做了什麼?
是夜,邢暉作夢了,他夢見自己狀元及第那年,祖父在書房召見他,交給他一枚傳家的墨玉扳指。
「這墨玉扳指,向來是傳給邢氏宗子的,你可知道祖父為何不將這扳指傳給你父親,而是傳給了你?」
「孫兒不知,請祖父示下。」
「你父親雖然學問淵博,但性格軟弱,又太過固執不知變通,不是個做官的料,他這輩子怕就是止步于小九卿了,將來延續我邢氏一門榮光的,只能是你。」祖父說著,親手為他戴上扳指,諄諄告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你既有才華與能力,就該為我大齊百姓謀安居樂業,為朝廷國家謀盛世太平。」
「孫兒遵命,必不負祖父囑托。」
「有你這句話,祖父就安心了,待我百年之後,也能含笑九泉了。」
「祖父……」
邢暉驀地在夢中哽咽起來。「孫兒辜負了您……我實在是累了……」
「你累了,就能逃避自己的責任嗎?就能違背你親口對祖父許下的諾言嗎?我邢氏一門,怎麼會出了你這般沒用的不肖子孫!」
「祖父,是我對不起您……」
「滾開!你不配這麼喊我,你太令我痛心,太令我失望了……」
老人家氣得臉色鐵青,陡然嘔出一口血來,淋灕的鮮血噴了邢暉一頭一臉,滿滿的腥味,讓他幾乎睜不開眼楮。
他如何能睜開眼?如何還能有勇氣再看對自己痛心疾首的老人家一眼?
他不配。
「是我辜負了您,孫兒萬死難以贖罪……」
邢暉低聲夢囈著,滿身冷汗涔涔,湯圓被他驚醒,見狀駭然,又是慌亂,又是心疼。
「夫君,你醒醒!」她用寢衣的袖子替男人擦著汗,試圖喚醒他,他卻依然深陷夢魔里,在夢里痛楚地掙扎著。
見他臉上毫無血色,湯圓心中揪痛,用力抱緊他。「夫君,你醒醒,只是惡夢,你莫怕,湯圓在你身邊陪著你,莫怕……」
她柔聲安慰著,終于喚醒了他,他迷茫地睜開了眼,見她明眸含淚,還有些困惑。
「怎麼了?你作惡夢了?」他坐起身,伸手替她擦干眼角淚珠。「莫怕,有我陪著,嗯?」他啞聲安慰著她,彷佛渾然不覺陷在夢魔里的人其實是自己。
湯圓眼眸刺痛,越發心疼難抑,臉頰緊貼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胸膛,細語呢喃。「沒事了、我們都沒事了……」
☆☆☆
湯圓不確定邢暉為何作了惡夢,但見他夢里喃喃地喊了祖父,她想,他約莫是思念過世的親人了。她相信美食能撫慰人心,至少能讓頹喪的精神稍稍振作起來,因此隔天早早便起床,進灶間里忙碌。
兩個新買的僕婦正在侍弄後院那塊新開的菜圃,見她要下廚,連忙跟進來打下手,湯圓取了一大塊雞胸肉切成細絲,再剁成泥,裹了清透的蛋白液,下了油熱鍋後,在溫油里吊雞片,澆入澱粉湯勾熒,最後撒上點青豆、蔥絲等等,做為點綴。
如此做出的芙蓉雞片色澤如玉,軟滑女敕香,拌在熬得濃稠的粥里,令人垂涎三尺。
除了這道芙蓉雞片粥,湯圓還包了蟹黃包子,又蒸了滿滿一籠以韭菜、蝦仁、蛋皮做為內餡的三鮮蒸餃,這蟹黃與蝦仁都是溫霖弄來的,也不知他是向城里哪個高官顯貴敲的竹杠,竟能在這時節弄到新鮮的海貨。
再炒了幾道菜,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朝食便擺上桌了,湯圓留了一大鍋芙蓉雞片粥和兩樣菜,吩咐那兩僕婦再把醬缸里的腌菜切些出來,跟其他下人一起去吃飯。
兩僕婦見下人們的吃食也帶著葷,不禁喜形于色,暗道這主家寬厚,也對未來的日子有了盼頭,喜孜孜地告退。
湯圓喊了趙靈鈞與可兒來吃飯,邢暉也慢條斯理地來了,除了因為沒睡好,眼下略微浮著些黑影,氣色顯得還不錯。
「吃飯吧,今天有你愛吃的芙蓉雞片粥。」湯圓笑道,替邢暉舀了一碗。
「干娘,我也要。」可兒軟軟地說道。
她在這家里住了幾個月,一直備受關愛,漸漸地不像剛來時那樣膽怯卑微了,從前連飯都不敢多吃一點,如今卻是敢對湯圓撒嬌提要求了。
湯圓喜歡她這樣,孩子還是爽朗活潑點好,不該那麼早就讓世俗的苦難磨去了天真。
湯圓替可兒盛了一碗,正欲也替趙靈鈞盛粥時,邢暉瞪了趙靈鈞一眼,少年機靈得很,立刻起身。
「干娘,我自己盛就好。」
湯圓點點頭。「那好吧,你自己來。」
湯圓的手藝出眾,一家人自是吃得心滿意足,只是吃到一半,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接著有人旋風似地卷進來,身後跟著的正是昨日才買進來負責看門的張叔。
張叔漲紅著臉,搓著雙手,慌忙地解釋,「老爺,夫人,這人硬要闖進來,小的怎麼也攔不住。」
「爺也是住這里的,憑什麼攔我!」溫霖折扇一甩,明明一臉氣呼呼的,卻還要做出翩翩搖扇的貴公子姿態。
湯圓不禁莞爾,對張叔柔聲道︰「張叔莫慌,這位溫公子是我們家的客人,沒事,你先下去吧。」
「是。」張叔這才松口氣,臨走前,還好奇地多看了溫霖一眼。
待張叔退下後,溫霖望向邢暉,見他只是自顧自地吃著三鮮蒸餃,不免有氣。
「邢九思,你竟然還能吃得下東西!」
邢暉眉眼不動,繼續吃自己的。
溫霖越發懊惱,「你可知曉我去雲縣縣衙,屈衡那老匹夫跟我說了些什麼,我又看到了什麼嗎?」
趙靈鈞聞言一凜,默默停下筷子,也跟著往邢暉望去,後者卻仍是一派淡定自若。
溫霖氣急,又追問了一句,「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知道嗎?」
邢暉總算有了反應,放下筷子,拿巾帕抹了抹嘴。「不想。」
「邢九思!」溫霖氣得咬牙切齒。
兩個大男人劍拔弩張的,眼看著又要斗起來,湯圓忙出聲緩頰。
「世子爺,你一早就匆匆回來,怕是還沒用過飯吧?先坐下來,我去替你拿碗筷。」
「不用了!」
兩個男人異口同聲,湯圓一愣,只見他們彼此瞪對方一眼,又是同時揚嗓。
「他吃不下。」
「我吃不下。」
挺有默契的嘛。湯圓暗暗贊嘆,只是兩個男人似乎都不覺得這樣的默契有什麼可喜的,溫霖更是憤慨地嚷嚷。
「邢九思,算你狠!」他手腕一搏,刷地收起折扇,轉頭見趙靈鈞低頭默默坐著,越發意難平,從齒縫間迸出嗓音。「你別吃了,跟我來!」
趙靈鈞無奈,幾乎是被溫霖拽著離去,可兒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邢暉則是冷著臉,霍然起身。
「我去書房。」
湯圓目送邢暉離去,那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如竹,但不知怎地,她總覺得他肩頭好似微微沉著,帶著點難以言喻的落寞。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思及兩個男人方才微妙的互動,湯圓再也忍不住擔憂,叮嘩可兒幾句,拿托盤端了一碟蟹黃包子和一蓋碗粥,便往溫霖住的廂房走去,剛來到房外,還未來得及敲門,就听見房內傳來一聲激越的大喊——
「殿下!」
她愕然震住,雙手一顫,差點拿不穩托盤,盤上的碟碗發出踫撞聲,驚動了房內的人。
「是誰在外頭!」
門扉咿呀推開,趙靈鈞俊秀的臉緊繃著,眼神滿是戒備。
湯圓心頭苦澀,輕聲揚嗓,「是我。」
她定定地望著趙靈鈞,後者見門外的人是她,神情掠過一絲驚訝與狼狽,臉色頓時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