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恩緣 第四章
第二章
龐知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那一夜的,只知道內心交戰到快天亮才昏昏然睡去,直到睜眼時,已日上三竿,房內空無一人,床邊擺了一盆水,應該是要讓他漱洗用的。
他艱難地拄著拐杖走出房門,到了廳內,都沒看到人,屋內安靜得很,感覺好像全都出去了。就留他一個外人在家嗎?這家人也太信任他了,難道就不怕他卷了家里值錢的東西逃走嗎?還是說他們算準了他現在跑不了?
「穹姑娘!」他試著大聲喊人。
「你起來了啊?」余兒突然從門外探出頭,嚇了他一跳,她笑嘻嘻地道︰「我剛洗完衣服,正晾著呢。」
「我還以為屋里都沒人在。」
「家里就剩我,其他人都出去干活兒了,傍晚才會回來。你先坐著,我重新幫你熱一下稀飯,就可以吃早膳了。」她說著就要往灶房去。
他連忙喚住她︰「別忙了,是我自己睡晚了,我就這樣吃就好,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說那什麼話,你昨天摔成那樣,肯定是全身疼得很吧,那要是我,應該就干脆躺在床上不起來了,你就好好休息,起來做什麼呢?」
「一直躺著不動也是很難過呢,總不能勞煩你連飯都端到房里來喂我吧。」他笑答。
「看你的氣質,應該是哪里的名門千金吧,照理說是很習慣被侍候才對呀,這麼客氣做什麼呢。」
「我才不是什麼名門千金……」他才剛要說,她就已經跑走了,他只好對自己說︰「我是名門『公子』。」
過了半晌,她端著熱騰騰的稀飯出來了,就在他用膳時,她掀起他的上衣,檢視他背上的傷,重新擦過,再涂上新的藥。她一邊涂一邊念著︰「希望別留下傷痕才好,姑娘家嘛,有了疤就不好了。」
「其實我不介意。」因為他是男人。
「欸,你別以為傷在背上,穿著衣裳沒人看見就無所謂。我娘說,將來嫁了人,身子是要給丈夫看的,要是背上有難看的疤,被嫌棄了該怎麼辦?你看我,小時候跌倒,膝上刮了一道傷口,現在就成了一道疤了。」
說著她抬起左腿踩上他身旁的凳子,把裙擺撩到膝上,露出她左膝頭上的疤痕給他看,龐知瑞當場把還沒吞下去的稀飯給噴了出來!
「你!你怎麼可以隨便撩裙子給人看……黃花大閨女,這……你還要嫁人嗎!」他一時心慌意亂,差點咬到舌頭,實在是太驚嚇了。
「唉唷,有什麼關系嘛,咱們都是女人,我只是跟你分享我的經驗談,這里又沒別人在,你反應那麼大做什麼呢。」
「我、我是男人啊!」他有拍桌的沖動。
「又來了!你真的很煩。快點吃一吃,我要收拾了,我還有一堆事情還沒做完哩。」
他簡直欲哭無淚。這天真爛漫的小娘子實在太不知人間險惡,萬一他不是個正人君子的話,恐怕就出事了啊!現在他連她的腿都看過了,是要娶她以示負責嗎?但是她本人根本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啊!
當她收完桌子之後,他看她手拿一個大碗走了出去,他忍不住好奇︰「你拿那個碗要上哪兒去?不會是要去托缽化緣吧?」
她被他逗笑了。「我是要去撿蟲。」
「撿蟲?」
她把他攙扶到門外,拿張凳子讓他坐在屋檐下,自己走到庭外,那兒有一畦菜田,種滿了菘菜,只見她蹲在田埂邊,拿著竹箸開始專心地在夾東西,夾了就放進碗內。
「種菜就是很容易長菜蟲,把菜啃壞了,賣相就差了,所以我閑暇時就會這樣把蟲都撿掉,撿了的蟲還可以喂雞呢。」她邊撿邊解釋。
他看著她蹲在那兒的模樣,嬌嬌小小的,他腦中浮起了兔子的影像。是的,跟她大哥大姊那像熊一樣的存在比起來,她簡直就像只可愛的小兔子。
「你那樣撿不累嗎?」
「累啊,但是沒辦法,蟲害嚴重時,甚至整畦菜田都會被吃光呢,所以要在它們還小的時候先下手為強啊。說起來,我很喜歡蝴蝶的,它們是那麼的美麗,但是生的蟲卻是那麼丑陋又惹人厭,好諷刺呢。」
「蟲長大了就蛻變為蝴蝶,它們是一樣的東西,你不能只愛它美好的一面,卻嫌棄它不好的一面;就像人一樣,總是有長處就有短處的。」
「哦?你喜歡蟲啊,那我這碗蟲就給你吃好了,要是菜都讓它們吃光了,那你吃蟲也等于吃菜,反正都一樣嘛。」她鼓起腮幫子。
「我是在跟你講道理,干嘛使性子呢?你有沒有想過釜底抽薪的方法?」看到她微嗔的模樣,他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釜底抽薪?」
「菜蟲是蝴蝶生的,只要不讓它們靠近菜田不就得了。」
「你是說捕蝶嗎?怎麼捕得完呢?它們可是到處飛的呢,天大地廣,你能擋得了它們嗎?」
他微微一笑。「所以才要想辦法啊。你們這兒有沒有細網子之類的東西?」
「細網子?魚網可以嗎?南邊那頭靠海,有打漁人家。」
接著,余兒照著龐知瑞的指示,去附近的漁戶討來了不要的舊葛紗,也就是撈捕魚苗用的細網目魚網,然後在菜田周圍與中間打了很多細竹樁,再掛上葛紗罩起來,這樣蝴蝶就飛不進去了。
一直忙到近傍晚,終于完工後,余兒非常高興。「沒想到你腦筋這麼好。」
「你才知道,之前還說我腦子不好使呢。」
「你怎麼這麼愛記仇啊。」
「我哪有愛記仇?」他自認自己可是一向雲淡風輕,行事灑月兌之人啊。
「欸,你坐著怎麼腿開開的,姑娘家坐沒坐相。」她突然注意到他的坐姿。
「我是男人啊,夾著腿坐著多窩囊。」
「你有必要演男人演到這程度嗎?我娘平素老嫌我大剌剌的很粗魯,沒想到你比我還粗魯。」
「我粗魯?」他一向自認優雅有品,而今只是張著腿坐,居然就被說成是粗魯了?她老拿女人家的標準來審視他,這是哪門子道理?「我到底要怎麼做你才願意相信我是男人?」
她歪著頭想了想,刁鑽一笑。「你能站著解手嗎?男人都是站著解手的。」
「我當然可以,但我現在這樣連穩穩站著都成問題……」
「那就等你能夠站著解手時再來跟我說你是男人吧。我要去準備晚膳了。」她擺擺手就要朝後頭灶房去。
「晚膳不都是你娘在煮的嗎?」
「不是,大多是我在煮的,除非是像昨日那樣,田里比較不忙時,我娘才會提早回來煮。不過今日開始要收割稻子了,他們肯定要忙到太陽下山才會回來,我得在那之前做好飯菜。」
龐知瑞一听,有點失望,他原本有些期待今晚穹大娘不曉得會煮什麼好菜,中午余兒只是簡單煮了點清湯面,兩人湊合著打發了,雖然也是好吃,但總覺得嘴巴有點淡。
但他又想,這里不是龐王府,對吃食實在不能太要求,人家肯收留他,供他吃住到傷好已經是天大的恩澤了,待他回到龐王府後,一定要好好送份大禮來酬謝這家人才行。
現在剩下他一人坐在庭院前屋檐下,這家人的屋籬笆很矮,可以直接看到外頭的景致,他想,這樣等于沒有圍牆,難道不怕偷兒跑進來嗎?但又再想,這戶人家里住著三頭熊,哪個不長眼的偷兒敢闖進來?恐怕會被一掌掐死吧。
弓縣,不曉得位在哪兒?其實在山里迷路時,他就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住在龐王府里本就很少外出游歷,地理上的觀念他是很模糊的,大城鎮的話他是知道,但一些小村小縣幾乎不會被提起,他也就無從得知了。
從這兒看出去的景致就是鄉村田野,所見都是田畝,中間座落著幾戶人家,充滿了一種閑適的悠然感覺,不曉得這里有沒有市集?余兒說南邊靠海,他還真想去看看啊,大海應該比檄州的蓬萊江要更大更廣吧……
就在他一邊享受田園景色、聞著帶了花草樹木味道的微風,一邊心思無限縹緲奔馳之際,突然聞到一陣誘人的香味,咸咸的醬香,很下飯的味道,讓他的肚子登時咕嚕嚕地響了起來,一定是鹵肉!不會錯,他鼻子一向很靈的。
他坐不住了,一邊拄著拐杖,一邊扶著牆,慢慢地移動到灶房去。好不容易到了灶房門口,只見灶口上有兩個大鍋,一個飄著米飯香,一個飄著鹵肉香,余兒正坐在爐邊挑揀菜葉。
「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要你盡量別走動嗎?」看到龐知瑞過來,余兒馬上過來攙扶她進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一個人坐在外頭像只看門狗似的……不,看門狗還可以跑來跑去,或坐或臥,而我只能像尊石狻猊,坐著不能動,好悶啊。」他苦笑。
「希望有人可以說說話對吧,我了解的,因為我也是這樣。家人都出去時,就剩我一個人看家,做著家里的雜活兒,連想說句話的對象都沒,有時我還會對著養在後院的雞說話呢。所以你來了,我好開心呢,有人可以陪我,雖然你不能動,但可以跟我談天解悶,我不是一個人的。」
「我還以為你是天生個性外向好客,結果你只是寂寞啊?」
「我是個性外向沒錯啊,但娘說姑娘家不能一天到晚只想野出去玩,我的個頭不像大哥大姊那樣壯碩,粗重的活兒做不了,至少家務活兒要做好。」她扁著嘴,很是委屈。
他伸手壓著她頭頂,笑著道︰「我看你身量不到六尺五吧。」
余兒撥開她的手嗔道︰「我有六尺六!」隨即把一小籃扁豆擺到他面前,「幫忙去豆莢邊兒,你腳雖然不能動,手可是能動的。」
「去豆莢邊兒?」他一時傻住,他從未做過廚灶里的活兒啊。
「連去豆莢邊兒都不會?你真的是出身好人家的千金,嬌生慣養著不用做事的?」她很意外居然有人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
「你教我。」他倒是挺想試試看,沒做過的事,感覺很新鮮。
「像這樣把豆莢頭兒掐掉一點點,別完全掐斷,再順勢一撕,豆莢的硬邊兒就撕掉了,反過來尾巴也是一樣,這樣吃的時候才不會有粗梗感。」
她做了一遍給他看,他照著做,頭幾個弄不好,之後就抓到竅門了。
「那籃扁豆去好邊兒後,這些菘菜挑一挑,把黃葉爛梗挑掉,再將這把蔥切一切,全切成蔥花。」她使喚得可順口了。
「我沒拿過菜刀……」他不好意思地道。以前練武的時候是拿過長刀,但沒用長刀切過蔥就是了。
「什麼?!」她張大了嘴巴。無奈,只好切幾下給她看了,但換她切時,她光是看她拿菜刀那不大順手的樣子就心驚肉跳,「罷了罷了,你還是別切了吧,要是把手指頭給切掉了就更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