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志卷三︰龍神 第七章 溺龍
冰冷沁心的泉水,從千年栗樹底下涌出,匯進澄淨的水潭。
碧綠水潭的深處,黑龍正在沉睡。
漆黑的發須在水中輕輕飄搖。
潭中的水族們,全都收斂鱗爪皮甲,不敢發出聲音,連動作都小心翼翼,就怕擾動水流,壞了黑龍的休憩。
他睡得不好,常在夢中輾轉,激起潭底的泥。
藥布已經松月兌,暴露沒有鱗片保護的身軀,在水潭底摩擦時,總有陣陣疼痛。
他在黑龍潭盤踞數百年,原本相安無事。
但是,百年前的木府主人娶妻那日,身為賓客的他喝得太醉,大鬧婚禮掀起波瀾,試圖淹沒硯城,被那任主人逼回深潭里,用新娘的七根銀簪釘住。
七根銀簪的效力,只有五十年。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通常都很年輕,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
五十年的時間一到,上任主人公子來到潭底,一腳踩在銀簪上,說道︰「我可以為你除去銀簪,讓你從此自由。」
公子穿著飄逸的白袍,嘴角帶著冷淡笑容︰「但,你必須答應我,不再做一件惡事。」
龍有傲骨,黑龍的傲骨又特別硬,哪里肯答應?他一口就拒絕。
公子面帶笑容,無情的把銀簪踩得更深,讓他錐心刺骨的疼痛。
又過了五十年,有只艷紅中帶著金色的紅鯉魚,在這段時間里,恭敬的為他餃來水草,敷著被銀簪深釘時、始終無法痊癒的傷,稍稍減去痛楚。
她還在時限快到時,靠在他耳畔,輕聲告訴他,或許假意服從就能重獲自由。
為了他,紅鯉魚游進木府里,催促這任主人,該要快快拔去銀簪。
這任的木府主人,是個仍有一分稚氣的少女。
「我可以為你除去銀簪,讓你從此自由。」
姑娘輕聲說,即便他再放肆張狂也不驚不怕︰「但,你必須答應我,不再做一件惡事。」
黑龍不耐久痛,又看她是個小女孩,自然就小覷了她,不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開口便答︰「我答應你。」
「好。」
姑娘笑著點頭︰「那我就放了你。」
銀簪粉碎,他狂喜翻滾,隨即猙獰的想吞吃這任硯城之主。
她卻笑盈盈、嬌軟軟的說︰「你說謊。」
她聲音很輕︰「說謊就該受罰。」
姑娘刮去他所有龍鱗,鱗片化為一塊墨玉。
紅鯉魚去為他求情,帶回來傷藥,為他抹藥,再纏上一圈圈藥布,跟他說,姑娘找他去木府,哭著告訴他︰「大人,誤判姑娘能力、請您說謊月兌身,都是我的錯。
請您委屈,我從此願意協助大人,即使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
她落淚的時候,紅鱗點點帶金。
姑娘以鱗片要脅,恣意使喚黑龍,逼他做許多小小雜事,而且做一件事只還他一片鱗。
蝴蝶不見了,就要他去找蝴蝶。
堂堂一個龍神,滿城找蝴蝶,出城到荒郊也只見花,不見蝴蝶,他于是號令水族們去找,青蛙找得不用心,大鯢找得輕忽;有的找得仔細、有的找得踏實,即便是四處查問、游上游下的也垂頭喪氣回報找不到,只有紅鯉魚找得最慎重,也最遠,找來蝴蝶送到他面前。
黑龍在夢中翻身,夢中紅影綽綽約約,都是紅鯉魚的身姿。
原形時,她有艷紅帶著金的長長魚尾。
人形時,她一身薄紗,同樣艷紅帶金,在身後披垂了幾尺長。
他在潭底時,她一口一口餃來軟女敕水草,教他臥眠之處,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會踫疼藥布下的傷口。
姑娘現身時,水族們都湊上前,圍著猛獻殷勤,只有紅鯉魚始終守在他身旁,不離不棄——黑龍在夢里陷溺得更深。
紅鯉魚啊紅鯉魚,他在夢里想起那麼多,關于紅鯉魚的點點滴滴。
公子化魔回到硯城,尋找夫人作亂時,硯城里的火都消失,姑娘命令他去找火。
他在黑夜里听了人與非人們的抱怨,不耐煩的吩咐︰「去拿個燈台來。」
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是。」
她始終不曾怠慢,一直恭敬。
燈籠妖冒犯,竟吻了他,汲取他的龍火。
他並不惱怒,但她已經怒不可遏,滋啦的從薄紗中戳出銳利魚刺,根根穿透釘牢燈籠妖,痛罵︰「放肆!」
那時,她的發膚都變紅,發絲無風自動,像燃燒中的火焰。
燈籠妖還故意嘲弄。
「你很愛他吧?」
妖物很挑釁︰「我有他的吻,你有什麼?」
妖物自恃有魔化的公子撐腰,甚至要黑龍投誠,說可以打倒姑娘、取回他的鱗片,從此他有鱗片護體,燈籠妖吐火驅敵,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他拒絕的時候,燈籠妖質問,是不是因為紅鯉魚?
「她配不上你!」
妖物這麼說︰「別再顧著那女人,跟我一起走。」
再三的冷淡拒絕,惹得燈籠妖大怒,竟對他噴出炙熱的龍火。
她也不想想,自己只是小小的紅鯉魚,竟擋在他身前,艷紅薄紗鋪開如網,護住他的身軀,自身暴露在龍火下,被高溫炙烤,薄紗瞬間就融化。
這只紅鯉魚,為什麼這麼笨?見到她受傷,他的理智頓時被怒火燒得一干二淨,俐落殺掉燈籠妖,抱著她就到木府去求救,完全忘記姑娘要他留下活口。
在姑娘面前,她受著傷痛,卻仍一心把過錯攬在身上。
「姑娘,這完全是我的錯。」
她發絲被燒落,掙扎著下地,不敢倚靠他,盡量用殘余的發絲遮蓋受傷部位,不讓他看見丑陋傷口。
但是,被燒落的發絲,落在他的衣衫上,當他低頭望著時,就觸動某個他原本以為不存在的深處。
那時,即便姑娘不把鱗片給他,他也沒有抗議,只要姑娘把紅鯉魚治好就是了。
「告訴她,以後不要多管閑事!」
他這麼說,看似告訴姑娘,其實是說給紅鯉魚听。
他為什麼說不出一句感謝?一句慰問?為什麼?黑龍在夢中深深懊悔。
事後,他甚至沒問過,她的傷好些沒有。
紅鯉魚為了他傷、為了他痛。
啊,他太驕傲,太盲目了!黑龍悔不當初。
那株桃花精化成人形,讓男人們喝下累積千年的珍露,無論是人與非人,都對她著迷,深愛到難以自拔,同聲說她美、說愛她,唯獨他無動于衷。
「就算你是龍神,喝下那杯茶也會愛上我,對我唯命是從。」
信妖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你為什麼不愛她?」
不知死活的家伙問︰「你是不是已經愛上別人了?」
夢境好清晰。
為什麼那時候,他沒有醒悟?是太驕傲了嗎?是的,是因為驕傲。
他那太硬、太該死的傲骨啊!桃花精說︰「你的愛在別人那里。」
他還回答︰「我沒有愛任何人。」
「不,一定有。」
桃花精很篤定︰「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可能有這種事情。」
他太在意鱗片在誰手上,卻沒發現愛在誰那里。
懊悔到什麼程度才夠?痛徹心扉夠不夠?他的再多後悔都枉然。
無用、無用、無用、無用、無用、無用、無用——夢來到最痛,卻也最清晰的那段。
公子打開封印,悲鳴叫喚夫人之名。
夫人傷心,而被夫人治癒的雪山也跟著傷心,落下大量積雪。
他竄到半空中,恢復原本模樣,圈繞大部分積雪,保護姑娘與雷剛。
姑娘為了抵抗妖斧,以他的鱗片化為龍鱗之盾,他怕鱗片再被毀損,上前拍擊利斧,把攻擊轉到自己身上——啊,可不可以夢到這里就好?再下去發生的事,太過慘烈,夢一次,他的心就狠狠的痛一次。
夢境不受控制,仍在繼續。
妖斧很是詭異,只追擊姑娘,他擋身在前,利爪交疊,龍氣灌注全身,但妖斧觸及爪尖時,竟感受不到半分敵意,銳利的斧穿過他,沒有痛、沒有血,甚至沒有傷口。
他氣恨被公子小覷,翻騰的發出震耳龍嘯,要把公子咬成肉末,牙卻被魔化的利爪握住。
彎刺的指甲,滿是魔的惡臭,陷入他上顎軟肉中。
烏黑的、炙熱的惡火燃起,燒灼他的下顎,最靠近腦的那處,讓他之前所有過痛苦都黯然失色,不及這次的萬分之一……不,這只是上的痛。
心痛,比的痛,痛得更多、更深、更無邊無際、無處可逃。
他在下一瞬就感受到了。
當他激烈翻騰、吞下積雪,卻滅不去惡火時,紅鯉魚飛身而來,因為剛剛離水,趕得太快,衣衫都還沒干。
她吻上他,吸出惡火!這膽大妄為的、無視尊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紅鯉魚啊,把惡火都吞進體內。
那是連他都支撐不住的惡火!
「不要!」
他被灼傷的嗓,喊出憤怒,以及又深又濃、明明白白的情緒︰「不要為了我!不準你為我而死——」
她頭一次違逆他的命令,發燙的手,撫著他的臉,露出他永難忘記的溫柔微笑。
夢,這樣就夠了!行不行?掏走雙眼、掏走心、掏走肺、掏走什麼都好,不要讓他再重復夢見。
夢見那件艷紅帶金的衣衫,從尾端開始,逐漸變得焦黑。
寸寸化作灰燼掉落、夢見她的雙足、她的身軀,因為惡火毀損。
夢見她在烈焰中含笑,吞下最後一口惡火。
夢見她的灰燼如雪般撒落。
紅鯉魚,為了他而死的紅鯉魚,只余灰燼,剩下一小片的鱗。
夢,讓他陷溺,讓他好痛好痛。
他把那片紅鱗,壓入額上,覆蓋原本的黑鱗,永遠都不再取下。
他只剩這麼少、這麼少的她,除了記憶,還有夢中一次次的回想。
他有的她太少太少了。
沉睡的黑龍,因心痛而抽搐,額上的紅鱗艷麗帶金,光芒穿透清澈的潭水,白晝黑夜都看得見。
全身冰冷的他,只有那處是暖的,有她的氣息跟溫度,匯聚他的想念。
這是他僅剩的。
事到如今,再後悔都于事無補了。
他愛她,那只美麗的紅鯉魚啊。
這麼愛,愛得很深,卻太晚才醒悟,于是他只能在夢中一次又一次的懊悔,痛恨自己的往昔的言行。
黑龍,陷溺在夢中,難醒。
☆☆☆
風吹過深潭水面,興起微微波浪。
一片片紅鱗落下,點開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水面波光瀲灩,紅鱗蕩漾其間,隨清波上下不定,像女子飄逸的長長裙擺。
慢慢的,紅鱗們落入潭中。
落到游魚上。
落到蟹殼上。
落到蝦須上。
水族們的身上都有紅鱗,有的多、有的少。
它們沒有反抗,充滿期望的看著紅鱗落下,沒有沾上的,還刻意湊上前去,翻身袒出肚月復,迎接紅鱗貼附,忘情的想貼上更多。
厚厚的水草也伸長再伸長,渴望得伸成無數指尖,撈著水面下的、水面上的紅鱗,圈裹回身上,濃綠中于是帶有艷紅的顏色。
是紅色的鱗!紅色的鱗!水族們歡騰著,是龍神大人額上那般的紅鱗!既然龍神大人視若珍寶,那它們要是貼得愈多愈多,就能被龍神大人重視吧?落入水潭的紅鱗被瓜分一空,唯獨落在黑龍身上的,它們不敢去搶去踫觸,那些貼得不足的水族們,于是順流游出黑龍潭,進入硯城大大小小的水渠,去追逐落在別處的紅鱗,一尾尾、一條條、一只只都想貼得紅艷艷的再衣錦還鄉。
貼得滿滿的水族,只剩烏黑的雙眼,陶醉的在水中游動,動作還輕輕的,很珍惜得來不易的新鱗,就怕踫掉了,失去這份榮光,被別的同類搶了去。
深潭里很靜很靜很靜。
靜。
太靜了。
靜得像是某種巨大力量來臨前的征兆,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
是正的,還是負的?是邪的,還是善的?是有利的,還是會造成巨大破壞的?疑問是頑強的苗,種下了就恣意茁壯,干擾黑龍陷溺許久的夢,把夢境擾得逐漸不清晰,他記得那麼深的、艷紅帶金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還愈來愈淡化。
他在夢里伸手,想挽留她淡去的模樣,她卻在他指尖化成灰燼,再怎麼掏取都是枉然。
這麼一動,黑龍醒了。
她的名字就在舌尖,他差點便要喚出。
夢很痛,但沒有夢的現實,沒有她,他醒來有什麼意義?被擾醒的黑龍很惱怒,洶涌的怒氣必須找地方發泄。
緊閉的龍眼豁地睜開,怒火在其中跳燃,想狠狠的咬碎什麼,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或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
但,映入眼的顏色,讓他瞬間忘了怒。
紅。
是紅色的鱗。
覆蓋著水族與水草,他騰扭龍身細看,望見松月兌的藥布之間,也有燦燦的紅鱗,長須頓時豎得筆直,一時間竟嗆了水,咳得整座深潭震動,噴涌出的龍氣上升,出水就爆破開來,傳得硯城內外都震蕩不已。
是她嗎?黑龍心神紊亂,狂喜難熄。
之前有多麼心痛,這時就有多麼欣喜。
是她嗎?這些紅色的鱗。
是她回來了?她回到他身邊了?潭水因為黑龍的喜悅,翻騰得像是滾沸一般。
可是,為什麼只有鱗?她呢?他焦急的左看右看,都看不見那艷紅帶金的身影。
她如果回來,怎麼會沒有來到他身邊?是什麼人、什麼事絆住了她?他有那麼多話要跟她說,放眼硯城,有什麼人、什麼事膽敢阻礙他跟她之間?對,他想到了!一定是姑娘!那個令人生厭、看似無害,甚至帶著一絲稚氣的小女孩,只有她這麼愛管閑事,也只有她有能耐,能阻擋他跟夢魂中的艷紅帶金身影相會!黑龍飛騰破水,化作人形,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奔去。
他收緊身上的藥布,覆蓋摩擦出的傷,知道她看了那些傷,會很傷心很傷心。
他不要她再傷心,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黑龍走得這麼凌亂倉促,什麼都不顧及,誰都擋不住他。
誰能擋得住一心一意的龍神呢?他比風還要快。
縱使沒有姑娘的召喚,他依舊擅自闖過灰衣人守衛的石牌坊,踏進木府里飛奔,執意要向姑娘討要那個,他在好多日夜里始終惦念的紅鯉魚。
這次,姑娘要什麼,他全部給!都拿去、都拿去,他只要紅鯉魚回來。
信妖看見黑龍奔來,臉色從紙的米色,褪得像是雪那樣蒼白。
「泥鰍!你怎麼來了?姑娘沒有找你。
上次我看到你的傷都——啊啊啊,不要跑得這麼快啊——」
紙片黏在他肩上,纏住就不放,在他耳邊嘎啦嘎啦吵個沒完︰「你要去哪里?啊,那里是藥樓啦!那是放鑰匙的地方、那是花園、那里是天井、那里是庭園、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我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太吵了,又甩不掉,但是他沒空停下來,他要見紅鯉魚。
「不行,臭泥鰍、笨泥鰍,不能進去大廳。」
信妖喊得很大聲,語音驚恐,落地抓住磚石固定,用盡力氣拖住黑龍的沖勁。
「不可以,不可以!姑娘在休息,絕對不可以去打擾!」
他不肯听,知道姑娘在大廳,就執意要進去,迫不及待。
信妖拖不住,連地上的磚都一路被掀開,抓耙出一道歪七扭八的無磚路,在景致美輪美奐的木府里,顯得格外突兀。
大廳的門,有一層結界,但是被他輕易就一撞而開。
他踏入大廳,望見躺臥在雷剛懷里的姑娘,雙眼再急速搜尋,掃過褪色的牆、褪色的磚、褪色的桌、褪色的椅,卻沒有看見艷紅帶金的身影。
信妖滾進大廳,還在嘎啦嘎啦的叫,聲音卻變得很小︰「姑娘病得很重,不可以去打擾啦——」
「她在哪里?」他劈頭就問。
為什麼看不見?是姑娘把她藏起來了嗎?
「不要藏住她,讓我看見她!快!」
他大步上前,逼得很近,直到雷剛神色嚴凜的伸出一指。
「別動!」
只是個人——不,只是個鬼,怎麼能阻止他?但,不可置信的是他竟真的動彈不得。
這是什麼力量?他是堂堂龍神,雷剛只是個鬼,為什麼能夠阻止他?這力量是來自姑娘,還是雷剛本身?有什麼玄怪之處?這不重要!
「她在哪里?」這才重要。
姑娘睜開雙眼,竟跟大廳的牆、磚、桌、椅一樣,都褪色了,甚至褪得更多。
「我沒有要你來。」脆脆的語音,比往昔嚴厲。
「她在哪里?」他只關心這件事。
「誰在哪里?」
他濃眉緊擰。
「不要再跟我玩游戲!」
「誰跟你玩游戲?」
該死!懶于口舌之爭,他松開藥布,拋出一枚紅鱗。
這是證據,一旦有了證據,即使是狡詐的姑娘也不能否認。
紅鱗被雷剛接住,攤開掌就在掌心泛著紅,沒有靠到姑娘臉旁,清麗的容顏比冬季的花更憔悴。
「你是睡得太久,連眼楮都睡壞了嗎?」
她罕見的沒有戲弄他,指著那片鱗,輕喘幾口氣,才能再說︰「這不是魚鱗,是蛇鱗。」
他全身僵硬,藥布全都松開,珍藏的紅鱗都落下,在腳邊鋪開一圈,像柔軟的、難以掙月兌的繩——不,是蛇!真的是蛇鱗,紅色的蛇,不是紅鯉魚的鱗!他盲目得可笑,堂堂龍神竟連蛇鱗跟魚鱗都分辨不出,還急匆匆的趕來要人,臉都丟光了。
只是,神魂都不在了,臉面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人死了就死了,你還要念什麼?」
姑娘的語音冷淡,像是冰錐似的,戳進他沒有防備的心。
誤以為紅鱗是紅鯉魚歸來的證據,消弭的怒火,這時再度沖涌潰堤。
他咬緊牙關,龍火卻從七竅噴出,想狠狠的咬碎什麼,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或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現在,他最想咬碎的,是冷言冷語的姑娘!
「她是為我而死的!」他痛吼。
「那又如何?」
姑娘質問︰「她活著的時候,你看過她一眼嗎?她死了就變得重要了嗎?」
「我愛她!」
他吼得更大聲,震動整個大廳,牆被震得碎裂,斑駁的紛紛落下,原處只剩虛空,幻象瀕臨消失。
姑娘劇烈咳喘,單薄的雙肩抖動,慘白的嘴里咳吐出鮮血,沾在綢衣上淡開成花,落到地上也成了一株花,但花色都很淡。
木府在震動,硯城在震動,許多力量也蠢蠢欲動。
雷剛拍撫著姑娘的背,萬般不忍。
「別說了!」
姑娘搖搖頭,擦拭著唇瓣,半撐起身體,發鬢都有些亂。
即使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她也不太能支撐了。
「公子作亂後,我休養雖然已經數月,卻始終沒有痊癒,最是需要你。」
清脆的聲音愈來愈衰微,泄漏她隱藏的虛弱︰「但是,這些日子里,因為你怠惰,賣羊的蘇家,全家人都成了真菌宿主;烏賊騙去土地與房屋,原本的人與非人都失去住處;做紙的蔡家媳婦小婉,被鸚鵡妖拐走,如今不見人影;鹽妖作亂,許多男女被奪去內髒、骨骼腦與肉,只剩一張皮;玉匠方毅家的妻子珊瑚發狂,吞吃方毅與幾個奴僕;邪風趁機竄入硯城,到處散播疫病,許多人與非人都病倒。
你還蠢笨到把蛇鱗當魚鱗,到我這兒來吵鬧!」
一連說了許多話,姑娘喘息不已,腳邊的花無聲凋謝,綢衣的花也融化,匯聚到衣角流下。
信妖咬緊了嘴,不敢出聲,但因為忍得太用力,心思反倒都浮現在身上,不斷反覆流動,一句一字很清晰︰可、可是——那些事情,並不是因為臭泥鰍才發生的啊啊啊啊,這樣說,是不是太過分了?唉,姑娘真的傷到底氣了,才會事事都怪在黑龍頭上,還好我很乖。
還好還好還好,我很乖我很乖。
姑娘這會兒,比面對公子時還動氣呢!
「人死了就死了——」比先前虛弱的脆脆嗓音重復。
雷剛伸出手,輕點姑娘的唇,不贊同的搖頭。
「見紅不是人,是妖。」
她停了停,雖然改了口,但竟然再說得更刺耳︰「妖死了就死了!」
他從來不曾如此氣恨!龍嘯涌出口,尖銳破空,雙手恢復成龍爪,惱恨的要往這可恨的女人身上猛劃,切劃成碎片,直到變成看不見的粉末。
「你要對我動手?你想對我對手?」
姑娘縴細的、蒼白的手,握著那塊墨玉,手卻有些抖。
「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的龍鱗全都粉粉碎碎,從此真的成了泥鰍!」
他沖動的真想一拼,就算玉石俱焚都沒關系,反正現在活著,也是沉溺在夢境中,死了倒是比較干脆,還可以拉上這個可惡的女人當墊背!殺了姑娘,木府會怎麼樣?硯城會怎麼樣?他全都不在乎了!電光火石之間,額上的紅鱗暖燙起來,像是急急的提醒。
紅鯉魚生前,他沒有听進她的一言半語。
如今,紅鯉魚死後,他不能不听這殘余的念,留下的一絲勸。
猖狂的怒火,逐漸平息下來。
他收回龍爪,恢復成雙手垂落在兩側,不惱怒、不氣恨了,卻也了無生趣,但他知道這條命是紅鯉魚犧牲,才換來的,所以不能死。
姑娘還在說著,聲音愈來愈弱、愈來愈斷續︰「算你識相。
但是,罰你這段時間的懈怠,到每個出事的地點去巡視。
每到一處,就剝下你身上的一片鱗,埋下來當懲罰,由、由——由信妖、監督——」
☆☆☆
黑龍去了這段時間出事的地方。
蘇家的人動也不動,連羊都僵立著,不叫不跳不跑不逃,眼瞳都是全黑。
他剝下一塊鱗,埋進土里去。
之前他收拾烏賊的地方,雖然是間漂亮的房子,現在卻擠了很多人與非人,都是住所被騙走的。
他剝下一塊鱗,埋在照壁下。
山麓上的鸚鵡石,旁邊還有間屋子,空空的看不見人影。
他剝下一塊鱗,埋在鸚鵡石的下方。
鹽妖開立的酒店,已經空無一人。
他剝下一塊鱗,埋在破落的樓房角落。
方毅家中,有許多碎散的紅鱗,都是蛇鱗,里面有笑聲,也有哭聲。
他繞了一圈,無心多管閑事,紅蛇為愛發狂,他也陷溺在思念中,各有各的痛苦,一時之間有些理解。
他剝下一塊鱗,埋在方家門前。
至于滿城亂竄的邪風、滿城飄散的紅鱗、滿城流傳的疫病,他就一處一處的去剝鱗,再埋下。
信妖在一旁看著,急著嚷嚷︰「太多了太多了,笨泥鰍,不要埋那麼多,你真要成泥鰍了啊!你瘋了,這樣處處是傷,血都止不住了啦!」
但他不管,先前得回來的鱗片,現在全都剝得沒有了,露出傷口、流下龍血。
本來他最在乎顏面,也以英俊的容顏為傲,從姑娘手中得回鱗片,最先就貼覆到臉上,剛開始時,鱗片不夠,只能貼覆一半,他還做了個精致的銀面具,遮掩的另一半張臉。
現在想想,實在很愚蠢、自私。
那時心里只想著自個兒,要恢復容貌、恢復能力、恢復自由,卻忽略了一直守在身旁,盡心盡力奉獻一切,痴情的紅鯉魚。
如今,鱗片都沒有了,他只留著額上那塊紅鱗。
沒有了龍鱗,他還是龍。
一條悔不當初、心心念念著夢魂中身影的龍。
埋完鱗片後,他回到黑龍潭旁,沉浸入幽冷的潭水中,再度閉眼作起夢來。
夢中,才有他的紅鯉魚。
他的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