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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飛 第十一章 燕燕于飛金玉盟

那年的大齊北境彷佛特別冷,即便她日日燒著炕,經常坐在暖閣當家理事,還是難以抵御那無邊無際的冰寒。

或許是因為,她總是見不到他。

「王妃,王爺派人來傳話,他今日大營有事,就不回府了。」

她一凜,執著玉管羊毫的素手落下,心下不免有些許惆悵。「今日是我生辰,王爺分明應了我的。」

「這個……」她的大丫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只能極力安慰道︰「或許是因為天冷了,王爺擔心戰事又起,所以才……」

「罷了,你不必說了,我明白的。」

那日,他大戰得勝,凱旋歸來,全城的富商合力替他慶功,約好在月圓之夜同時燃放煙花,她為他欣喜雀躍,忐忑著以自己的生辰作為借口,邀他回府共進晚膳,其實只是盼望著能與他共賞那片刻的煙花燦爛。

豈料連那麼短暫的一刻光陰,他都吝惜給她。

「稟王妃,王爺今日應了酒宴,不回府了。」

「王爺與屬下議事,恐怕得到深夜,命人來傳話讓王妃先行就寢,不必等他了。」

「王爺出城巡視大營去了。」

「王爺酒醉,不忍叨擾王妃,在書房睡下了。」

「王爺……」

日復一日,她總是痴痴等待著他,日復一日,她等到的只有他的冷落,他的躲避,即便偶爾來她屋里,好似也是極為勉強,巴不得睡過一夜就立刻離開。

漸漸地,她學會不再去等,不再對他抱持任何期待,不承想……

「這滿天煙花,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金于飛怔忡著,男人醇厚的嗓音彷佛還在她耳畔撩撥著,她卻不知如何是好。

「還記得嗎?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曾在這樣的月圓之夜,邀請我一同賞煙花。」

她當然記得,怎麼可能會忘?只是她沒想到他不但就是前世那個人,也未曾遺忘那教她心傷的往事。

她有點生氣……不對,是近乎狂怒,熊熊烈火在心口焚燒著,恨不得咬下一口他的心頭肉來泄憤!

玉懷瑾就是玉凌風,他果真就是她最討厭的那個人,她恨他!

她幾乎是匆匆逃離那家酒樓,也不管他在後面追趕,上了馬車就命令家僕立刻趕回府里,一個人來到了那在闇夜當中顯得格外陰森沉重,教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玉氏宗祠。

她不知自己為何來到這里,只覺得這滿堂的祖先牌位彷佛都在肆意嘲笑著自己,尤其是屬于自己的那一面。

玉門金氏之位……她曾經心心念念能坐穩鎮北王妃之位,卻一直求而不得,直到死後,才得了一面小小的、卑微的牌位。

簡直可笑!

一股怒氣噎在胸口,她驀地沖上前,伸手就想拿起自己那面牌位。

一旁看守宗祠的僕役見到她魯莽的舉動,嚇得臉色慘白,手腳冰冷,慌忙過來阻攔。「少夫人,你不能亂動!」

為何不能?今日,她就要砸了這面牌位,砸了自己所有的痴心妄想!

「你閃開,別擋著爺的路!」

爺?僕役整個人愣住,只覺得這情景以及少夫人這自稱十分荒唐,腦子都不夠用了。

趁他分神之際,金于飛上手就拿起牌位,高高舉起,正想用力往地上砸,僕役剎時醒過神來,雙腿一軟,跪了地。

「少夫人不可啊!這牌位還是大爺特別命人訂做的,您要是真把它給砸了,小的這顆人頭就保不住了……」僕役哀哀哭求,又重重磕起頭來。

金于飛卻是陡然愣住,不敢置信地望向僕役。「你方才說什麼?這牌位是大爺命人訂做的?」

「是啊。」

「什麼時候的事?」

「就少夫人您嫁進府里前幾日。」

「那之前呢?難道這鎮北王妃的牌位……之前都沒有嗎?」

僕役顫抖地搖頭,金于飛驀地胸口一冷,一顆心沉下。

所以並不是她去世後,玉凌風便給她設了牌位,而是直到百年之後,他轉世重生,才特意做了這件事。

「為什麼?」她茫然不解。

「因為我想彌補你。」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她一震,愣愣地回頭望向那個朝自己走來的男人。

「你先下去吧。」

玉懷瑾轉頭吩咐看守的僕役,那僕役如蒙大赦,連連磕了幾個頭後,起身踉蹌著腳步離去。

偌大的祠堂內,只留玉懷瑾與金于飛相對而立,以及數十位再也無法開口的玉氏祖先,沉默地見證這一幕。

玉懷瑾停定在金于飛面前,深深地凝視她。「不是我那時候不想給你設牌位,而是你離世後不久,我也跟著走了。」

微啞的聲嗓帶著幾分嘆息的意味,她听著,驚駭難抑。

「我以為……你是死在戰場?」她查過史書的,史書分明記載著他死于一場與北遼的戰事,跟那日雪地的刺殺無關。

他澀澀地苦笑。「我也很意外史書如此記載,或許是因為當時的皇帝有安定人心的考量吧,鎮北王死在戰場,總比死于一樁刺殺陰謀來得好。」

「那你……不恨我嗎?」

「我為何要恨你?」

「你難道就不懷疑那場刺殺與我北遼有關?就沒有想過,我嫁予你做王妃,表面是為著兩國和平,其實是埋伏在你身邊當細作?」

「我一直這麼懷疑,從你嫁進我鎮北王府的頭一日,就不曾松懈過對你的戒心。」

呵,她就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她,從來就沒真心把她當成他的妻。

她只是一個他不得不與之周旋的政治棋子而已。

金于飛笑了,或者是她自以為在笑,其實眼里閃爍著瑩瑩淚光。「你早就猜到我是你前世的王妃了嗎?那你為何在這一世還要娶我?」

他語帶悵然。「原本是想著,既然失去了你,我這一世再娶哪個女子都無所謂了,誰知迎你入府之後,我卻在洞房花燭夜那晚,察覺了你很有可能就是小燕子——」

「別那樣叫我!」她激動地打斷他,心口強烈地痛著、絞擰著,幾乎透不過氣。「那是我的家人,與我最親的人才能喊的小名。」

「我就是你的家人,也是你最親的人……」

「住口!」她顫聲低語。「你別再說了,你怎麼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欺騙于我?都是謊言,是假的……」

她淚眼蒙朧地瞪著他,字字句句皆是沉痛的控訴,他覺得自己的胸臆也跟著絞痛起來。

「我沒說謊。」他認真地盯著她。「無論你信或不信,即便我曾經對你百般懷疑,我也從來沒厭棄過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王妃,是我唯一的妻。」

怎麼可能?金于飛緊緊掐握著手心,全身如遭冰火兩重天,冷熱反覆煎熬著。

「你不怪我引來那場雪地的刺殺?」

「我仔細想過了,那場刺殺如果真與你有關,你又何必為我擋箭,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也許我就是豁出去了呢,反正你死了,我也難逃大齊皇帝的追究,不如與你同歸于盡。」

玉懷瑾聞言,面色一沉,默不作聲。

金于飛看得出來,他心里其實並非毫無動搖的,只是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推論,但他沒有證據證明她的清白,同樣的,她自己也無法舉證。

她冷冷一笑。「你其實並不完全相信我,對嗎?」

是的,他覺得自己不該相信她,但腦海里總有個聲音蠱惑著他去相信,而當他想不顧一切去相信時,卻又有一道奇異的藩籬在他與她之間畫下界線。

他常常想不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究竟是怎樣一段糾纏不休的孽緣?

「那你呢?」他安撫不了自己躁動的內心,只能反問她。「你願意相信我嗎?」

她一窒,同樣無言以對。

她能相信他嗎?

相信他主動為她立牌位,是為了彌補她前世所受的委屈,相信他今生當眾在蹴鞠場上將她抱起,高調地對眾人宣示她身為他妻子的地位,是對她的一番情意。

自古多情容易傷,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糊里糊涂地過日子,何必一定要深究?關于愛情,誰又能真正爭到一個明明白白的答案?

「我想喝酒。」她驀地啞聲呢喃。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微微一笑,深沉的眼里潛藏著她看不懂的思緒。「我陪你喝。」

又是秋露白,又是一場夫妻之間的斗酒。

在這個月色清朗的深夜,玉懷瑾看著自己喝到已然有了七、八分醉意的娘子,胸臆不免起了股莫可奈何的感覺。

這樣的莫可奈何,已不是第一回了,他竟也逐漸習慣。

「娘子,這秋露白,你到底從娘家帶來了幾壇啊?」

怎麼喝完了一壇,又有一壇?彷佛只要她願意,就可以指使她的大丫鬟源源不絕地從地窖里搬來她私藏的酒。

「我年年秋天,只要待在家里,都會釀的……怎麼?你有意見?」氤氳著霧氣的水眸瞪得圓圓的,像極了一只正準備對人齜牙咧嘴的野貓。

他哪能有意見啊?就是……

他微微一笑。「每回與我斗酒,你總要喝這秋露白,偏偏每斗必輸,你都不覺得自己冤枉嗎?」

「冤枉啊!怎能不冤枉?」她一拍大腿,酒氣上身,又開始帶出幾分爺們的豪邁。「尤其我一想到明明自己發誓要躲著你的,偏偏這一世還是與你有了糾纏,我胸口這口悶氣就怎麼也吞不下……」

「有多悶啊?」

「悶到我都想魂穿回前世,把那個替你擋箭的傻女人抓過來打上幾個耳光,看她能不能清醒點?」

「所以,你是後悔了?」他淡淡地問她,淡淡地看她緋紅的臉蛋陡然淡去了顏色,像是整個人愣住似的,目光都發直了。

他趁機起身,推開了羅漢榻上的桌幾,與她坐在同一側,因飲酒而躁熱的兩具身子彼此相蹭著。

她神智有些昏昏的,一時也未察覺身旁的男人正悄悄地佔著她的便宜,只是用一只縴縴素手歪歪捧著自己的腦袋瓜,也不知是否正認真思索著。

他舉起酒壺,為兩人斟滿了酒杯,哄著她喝了一杯,嗓音低低暖暖的。「小燕子,你是不是後悔了?」

「嗯,後悔了。」她呆呆地應。「我覺得自己真傻,為了一個男人,白白丟了自己一條命。」

也是奇怪,玉懷瑾听聞她此番「坦承」,並沒有生氣,反倒心口隱隱一揪,有些許疼痛。

他沒想到,當她多喝了一杯酒,接下來再說的話,又令他更心疼了。

「我覺得自己應當後悔的,可我,好像又不後悔……」

「為什麼?」

「因為……是注定的。」

他驀地一震,不可思議地望向她,扣著她臂膀,將她嬌軟的身體轉過來與自己相對。「何謂注定?因何注定?」

「我也不曉得。」她咕噥地低語,嗓音含含糊糊的,就像嘴里多了顆鹵蛋。「只不過不是第一次了,還有一次,我當了你的藥人……」

「藥人?」他驚愕。「什麼意思?」

「就是為了替你解毒啊,你身上的毒拔干淨了,能站起來了,我就只能離開了,一個人孤伶伶地到了深山里……最後,是死在哪里了呢?」

她想不起來,只得敲了敲自己的頭,記憶偏偏依然破碎著,她又急又氣,索性提起酒壺,直接就著壺口將那還有大半壺的穿腸**灌進自己嘴里。

「別喝了!」見她喝得太急,他伸手就將那酒壺奪走。

「你把酒還我,還我呀!」她抓住他的手,像孩子般吵鬧著。

他不僅不還她,還將酒壺往身後一拋,殘余的酒水溢流一地。

「玉懷瑾!那是我釀的酒,你憑什麼丟掉啊?我還要喝!元寶、珍珠,再給爺拿一壇秋露白過來!」

她氣憤地嚷嚷著,在外間守候的元寶與珍珠分明都听到了主子的傳喚,卻在接收到大爺那分外凌厲的一瞥後,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主子發酒瘋,大爺心情不爽,她們做下人的還是知情識趣,閃遠點為妙。

「把門帶上!」玉懷瑾揚聲下令。

「是。」

兩個大丫鬟躬身領命,退到了屋外,將門帶上,偌大的屋里便只剩下夫妻兩人相對。

玉懷瑾注視著喝得醉醺醺的娘子,只覺心跳如擂鼓,一下下重重撞擊著胸膛。

原來,她還當過他的藥人。

原來,兩人之間的因緣牽扯並不是開始于百年之前,而是在更早更早的時候。

原來,他曾帶給她的傷痛比自己所想像的還更多、更深……

他心弦震撼著,將那正吵鬧不休要喝酒的女人攬入懷里。「我是不是該與你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啊!」她抬起濕漉漉的雙眸,不悅地瞪他。「你欠我的,只是一句對不起嗎?」

確實沒用。他澀澀地揚唇,可他又該做些什麼呢?

「我炖羊肉湯給你喝,為你當這個家,厘清了王府里這一筆亂帳,還讓人去南方買糧、倒賣貨物,賺了好多銀兩……作為王府的長媳,作為你玉懷瑾的妻子,你說,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他搖頭。「你還替我安撫教了弟弟妹妹,盡到了一個長嫂的責任,你做得很好。」

「還是我在當鎮北王妃時,做得不夠多?」

「夠多了。」

「那你說說,你身為王爺,身為我的夫君,你又為我做了什麼?哼,我連過生辰時想求你陪我吃一頓晚膳,看一場煙花,都求不得……」

「嗯,都是我不好。」

「自然是你不好,最不好的人就是你!」

她滿腔憤惱與哀怨,都借著這回醉酒發泄了出來,這約莫是他們兩世夫妻以來,最坦率的一次交流。

如此,也挺好的。

玉懷瑾又笑了,這回的笑里除了苦澀之外,還多了難以言喻的寵溺與憐惜。

金于飛並不知曉,當她再一次在夫君懷里醉倒時,他沒有立刻抱她上床,反倒是一直摟著她倚在窗邊的羅漢榻上,不時輕輕地吻她發梢、吻她的眉眼,甚至趁她昏睡不醒時,在她發間插上了一對發簪——隔日,金于飛再醒轉時,已是巳時三刻,她只覺得頭昏昏的,難受得緊。

元寶替她端來一碗醒酒湯,一邊埋怨著。「少夫人,你以後可莫要再多喝酒了,尤其是秋露白,奴婢這可曉得了,你是每喝一次便醉一次,非得弄到自己頭痛晏起才甘願似的。」

「得了,你別念了。」金于飛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接過醒酒湯,喝了一口。「大爺呢?」

「大爺一早便起了,先去練武場練了一陣子,後來有個東宮的黃門來宣,大爺便進宮了。」

金于飛一愣。「是太子殿下召他覲見嗎?」

元寶點頭。「大爺還回來梳洗換了件衣裳,吩咐我們莫要吵醒少夫人,讓你多睡一會兒。」

金于飛有些出神。

太子殿下宣她的夫君進宮,論理,她這個做妻子的起碼得起來替他打理衣裳,送上一送,她卻睡到渾然不覺,這可不像是個賢慧娘子該有的作為。

「少夫人,其實大爺對你也算體貼。」也不知是否看出了金于飛悵惘的思緒,元寶低聲說道︰「他不僅不讓奴婢們喚你起來,這碗醒酒湯也是他吩咐小廚房做的。」

一碗醒酒湯就算得上體貼了?金于飛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順便賞了貼身大丫鬟一個白眼。

「我不喝了,喚珍珠進來伺候我梳洗吧。」

「是。」元寶接回湯碗,正欲退下時,驀地瞥見金于飛微微散亂的發髻間有金光閃爍。「少夫人,你這頭上……」

「怎麼了?」金于飛見元寶好奇地盯著自己,下意識地伸手模往頭頂,在松散的發髻間取下了一支發簪,定楮一瞧,頓時整個人怔忡。

這是一支金瓖玉的珠釵,工藝十分精巧,釵頭是一只展翅高飛的含珠燕,一對羽翼輕盈地舒展開來,薄得近乎透明,釵尾則綴著珍珠流蘇,悠然搖曳。

「這兒還有一支。」元寶抬手,主動在金于飛發間又取下另一支,與金于飛握在手心的珠釵一比對,忍不住驚呼。「少夫人,這兩支珠釵是一對的!你瞧這兩只燕子擺在一起,像不像人家說的那什麼……比翼雙飛?」

「是『燕燕于飛』。」金于飛喃喃地糾正,心口止不住一陣陣的震蕩。

「燕燕于飛?」元寶歪了歪頭。「奇怪了,這名字總覺得好像在哪里听過?」

她正疑惑著,珍珠領著兩個捧著臉盆與巾帕的小丫鬟進來,見狀,忙揮手命小丫鬟們先退下,上前接口。

「你忘了?那日我們在『花好月圓』的那場拍賣會親眼見大爺拍下的,就是這對珠釵。」

「對啊!」元寶恍然大悟。「就是這個,那掌事說是第一任鎮北王妃戴過的珠釵,我們當時還急呢,本以為大爺是為了討好那個叫紫蘇的花娘才特意喊價的,卻原來這對發簪,是大爺買下來要送給少夫人的。」

兩個大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很快便將當時的事態給厘清了,金于飛听著,卻是心情越發激蕩,腦海一片凌亂。

元寶與珍珠都讓那主持拍賣會的掌事給糊弄了,以為這對珠釵真是第一任鎮北王妃曾經戴過的,她自己卻心知肚明,她從來不曾擁有過這樣的首飾,因為那時候,她只是畫了設計的圖紙,並未請工匠打造。

而這對「燕燕于飛」的發簪能夠存在,並且流傳到百年之後,說明了是有人照著圖紙做出來的。

會是誰呢?

答案呼之欲出,金于飛卻有些怯于去猜測。

她細細撫弄著發簪,果然在簪尾發現了兩個刻字,一支刻著J,一支刻著 Y。

金于飛低低念著這兩個字母,這絕非大齊的文字,而是來自遙遠的西洋,而她發現,自己會念,甚至知道這兩個字母代表的涵義。

J & Y,金玉盟。

這對珠釵,這兩個刻字,隱喻了她對那男人的滿腔情意。

他能懂得嗎?是因為懂了,才讓工匠照著圖紙造出了這樣的發簪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驀地襲上金于飛的心頭,她忍著那奇異的酸楚,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下床,連軟鞋都來不及穿。

「快!替我梳洗更衣,大爺有說他何時會回來嗎?」

東宮庭院,當今太子與玉懷瑾正坐在一株松樹下對弈,棋盤上布局嚴密,看似廝殺得相當激烈,兩人心思卻都不在于此,一邊落子,一邊卻是討論著某個隱居在宮外的女子。

「如此說來,石如蘭的經歷的確非凡,是孤小看了她。」太子話中雖是感嘆,清俊的眉宇卻是淡淡的,難尋一絲波動。

玉懷瑾趁落子時瞥了太子一眼,很快地又收回視線。「下官也是與那耶律誠往來之後,才知北遼的幾個王子都和西涼王廷那邊或多或少有所牽扯。」

「西涼這是想介入北遼的奪嫡之爭吧?就不知他們真正想捧的是哪個王子?」

「無論哪個,只要是他們扶起來的,將來他們于兩國邦交就有了說話的余地。」

「這百年來,大齊與北遼相爭,最後卻是養大了西涼這頭野狼嗎?」太子語聲鏗鏘,一枚白子啪地落下,提取了三枚黑子。

玉懷瑾掃了一眼盤勢,很明顯,他的黑子已經死了一大片了,左上角的地盤相爭勝負已定,右下角倒還有可為,只是……

「下官輸了。」

太子俊眉一挑,似笑非笑。「你不是輸了,只是不想與孤爭而已。」

「下官倒是想爭,這十幾年來,下官的名聲在京城可不好听,多謝殿下日前在蹴鞠場上當眾給了我揚名的機會。」

「原是你該得的,你既是個人才,就該得到應有的禮遇。」

玉懷瑾微微一笑。「下官感謝殿下的賞識。」

太子擺擺手,要他不必多禮。「方才你所提議的,大齊與北遼互市、建立商道一事,孤會尋個機會向父皇進言。」

玉懷瑾聞言欣喜,正欲說話,驀地感到眉間濕潤,原來是天空飄雨了,雨絲細密如針,只是微有涼意,太子身邊伺候的太監卻頗有些緊張,立刻就撐開一把大傘。

太子嘆息。「原想與卿再手談一局,看來只得作罷了。」

玉懷瑾聞弦歌知雅意。「下官告退。」

他躬身行禮,太子目送著他轉身欲離,總是溫潤平和的眼潭終于起了些微波瀾,輕聲揚嗓。

「懷瑾。」

玉懷瑾一凜,回過頭來。「殿下還有何吩咐?」

太子難得的竟有些欲言又止。「石如蘭的事……」

玉懷瑾瞬間會意。「石姑娘與內人曾有淵源,下官也是在調查那徐非凡時,才偶然探得石姑娘的過往。」他頓了頓,有意強調。「內人素來機敏靈慧,她既對石姑娘印象極好,想必石姑娘心性並不差。」

太子默然不語,靜靜地盯著玉懷瑾,彷佛想看透他的思緒,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細雨紛飛,如針刺著金于飛的臉頰,她卻仍堅持撐著把傘,等在松濤院的院門口,元寶與珍珠兩個大丫鬟勸不回她,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焦急地守候著。

終于,院外的石板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跫音,金于飛瞥見那穿著藏青色長袍的身影,心跳陡然加速,原是想在原地等著的,卻怎麼也抑制不住滿腔傾溢的濃烈情緒,提足輕快地迎上前。

她執著一柄玫紅色的紙傘,一身同色系的衣裙,彷佛浴火的鳳凰,翩然展翅朝他奔來,灼亮了他的眼。

而他,握著一把石青色的傘,與那團熱烈的火紅相遇,周遭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霧,襯得兩人的身影越發鮮明,是這天地間最美麗的色彩。

她仰著清麗的臉蛋望他,雨水濕潤了她的眉眼,教他不由得眩目,又有些難以言喻的心疼。

「你怎麼出來了?」他稍稍側過身子,替她擋住了風雨飄來的方向。「他們說你一直在這院門口等我。」

面對他溫柔似水的眸光,她之前原還不免感到膽怯,此刻卻不避不閃,輕輕地、如吟歌似的揚嗓。「我就是想問你,是什麼時候?」

劍眉訝異一挑,起先,他並未捉模到她話中含意,但一轉瞬,他瞥見了在她發間輕盈躍動著的那對雙飛燕,頓時有所領悟,微微一笑。

「就在你約我看煙花前幾日,我請工匠特別打造的,原想著作為你生辰賀禮。」

她不懂,近乎急切地追問,「你既有這番心意,為何那日……遲遲不歸?」

「因為我接到了密報。」雖然是那麼遙遠之前的回憶,但此刻想起來,他依然能感覺到一股明晰的心痛。「我的屬下攔截了一封你王兄快馬予你的傳書,信里對你下了指示。」

「什麼樣的指示?」

「要你盡快對我投毒,毀了我的身子。」

她聞言驚駭,下意識地手一松,紅色的傘花墜落,令他無端就聯想起那曾經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渲染開的那一大朵一大朵的鮮血。

玉懷瑾打了個寒噤,幾乎是出自本能地迅速摟住佳人的縴腰,將她拉進自己傘下,密密地護著。

她看著他,臉色慘澹,身子彷佛遭逢風霜刺骨,一陣陣地發顫。「我沒有……真的,我絕不可能那樣對你……」

他心口一揪,將她摟得更緊了,幾乎是貼著她頰畔低語。「我相信你不會……但我不能因為自己一廂情願,就縱容自己去相信,我是鎮北王,是守護大齊北境的大將軍。」

他肩上扛的不只是他一人之功業,也不僅僅是王府一府的興衰,而是整個大齊的和平與安定,是所有平頭百姓卑微的希望。

怎能因兒女私情,壞了家國大事?

她能理解他的為難,揚起被雨沾濕的墨睫,深深地凝睇他。「你既不能信我,為何不干脆處置了我?」

他默然,片刻,才幽幽吐息。「我做不到。」

做不到將她當成一般的細作,百般折磨,只好將她供著,偶爾實在克制不住想見她的渴望時,才允許自己接近她一回。

一句做不到,說得輕輕淡淡的,卻猶如千斤之重,沉沉地壓在了金于飛的心頭。

她動容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心緒紛亂如麻,希冀中又隱隱帶著些許忐忑。

「玉凌風。」她難以自持地喊出了他前世的名。「難道你是……你其實是……」

其實是在乎她的,其實是心悅她的,其實是不願失去她的。

他彷佛听出了她想問什麼,慎重無比地頷首。「你相信嗎?」

一滴透明的珠淚滑落,融進春雨綿綿里,成了最令他心痛的珍寶,他低頭想看清她眼里的思緒,她卻是陡然踮起腳尖,仰頭迎向了他——

恰到好處的一個親吻,是她給予他,最美妙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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