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無妻 第十二章 輪回千年終圓滿
一個機靈,婧舒嚇醒了,她瞪大眼楮,看著依舊沉睡的席雋。
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她親自下的詛咒、她被月光穿透身子,死了,死後魂魄不離,她在他身旁張大雙眼看著他的悲劇。
他成為名留青史的帝君,他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再沒人可以掣肘,他想要怎樣便怎樣,但是他不快樂。
他終于死去,卻在另一個男人身上重生,帶著前世的記憶走過漫長一生。
然後死去、重生,再死、再重生,每一世他都有錢有權,都能為所欲為,但他依舊是那個不快樂的李清,不管重生過幾回合。
他開始害怕了,害怕這樣無止境地活著,一世一世接著一世,他試著求死,他想盡辦法遺忘,但是詛咒杜絕了他的想望。
孤獨寂寥索然無味的生存帶給他極大恐懼,反覆輪回終于讓他學會,巨大的權勢財富無法帶來快樂。
才不是什麼「也臧大師」,那是地藏王菩薩。
菩薩的開釋,他試著還盡李清留下的負債,人情債、錢財債、性命債……在付出的過程中,他雖寂寞卻不再感覺生存讓人喘不過氣,他開始行善積德,當別人因為他的善舉改變命運,讓他開始懂得何謂快樂。
地藏王菩薩不只對他開釋,也開釋了她。
祂悲憫地看著她,問︰「詛咒困他千百年也同樣困住你,何苦來哉?」
是啊,她始終在他身旁,她在詛咒他的同時也詛咒了自己,他不快樂,她亦然,他寂寞,她亦是。
她與他擁有無法分割的相同痛苦。
菩薩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慈悲道︰「不對,你比他更痛苦,詛咒他的同時你也會得到反噬。」
她問︰「憑什麼?做錯事的是他。」
「但他已經償清債務,他行善助人,許多人因為他得到善果。」
而她除了默默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什麼都沒有做?
但還是不甘心啊,她咬牙問︰「他欠我的沒還。」
菩薩模模她的頭,輕聲道︰「你願意讓他償還嗎?」
她停頓很久,看著那一世成為醫者的他正在為傷者止血,許久後回答,「我要!」
「好吧,他將會償還你,直到你覺得夠了。」
然後她重新為人,出生長大,遇見他卻不記得他,但他總能找到她並且愛上她,他為她付出所有,傾盡全力追求,可惜她總是早夭。
死後的她重新來到他身旁,看著他的無奈與哀愁,然後想起所有的事。
一次又一次,她成為梁春兒、姜雨芳、蕭芳、徐燕、周璇、嬌嬌……
終于明白何謂「反噬」,她永遠早死、永遠與愛情失之交臂,她不放過他的同時也無法放過自己。
在他一次次的付出後,她終于學會放下、學會割舍、學會……珍惜。
她原諒他了,成為鬼魂的她在他耳邊輕道︰「都過去了吧,我不再恨你。」
她以為仇恨結束的他們再無干系,以為他們將各自奔赴前程,沒想到她成為柳婧舒、他成席雋,然後一個個的夢境寫下他們的過往。
所以輕握他的手,輕貼在自己頰邊,她問︰「詛咒終止,此生我們該有一個完美結局了對吧?我們要一起走完這輩子對吧?你不能拋下我、你要充分表達認錯的誠意對吧?」
她一句問過一句,卻發現他的掌心在她的臉上一寸寸冷卻、僵硬,他胸口微微的起伏漸漸平息,他死去……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席雋,怎麼可以?不該這樣的啊……
她嘶啞問︰「為什麼?我原諒你了啊,原諒還不夠嗎?那還要怎樣?是你生氣了嗎?你生氣我折磨你太久,所以痛恨我?好吧好吧,你恨我吧,你活著折磨我好不好,你起來欺負我好不好,我通通受著……席雋,你醒醒,你不要死!我在這里等著,等你欺凌我、等著受你的委屈,我保證甘之如飴……」
但他再也听不見她的聲音,他死了,徹底離開了……
這算什麼?又是反噬嗎?死亡于他是解月兌,所以他決定用死亡來折磨她?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換個方法可不可以……
他听不見她的聲音,冰冷的身體冰冷地回應了她的問題。
陰風起,雷鳴閃電交加,像那個施下詛咒的夜晚,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際落下,從窗橋鑽入,穿透他的身子……
看著太熟悉的場景,她喘著粗重的大氣,怒道︰「非要這樣才叫有始有終嗎?」
松開他的手,婧舒沖到外面,任由瓢潑大雨濕透全身,她仰頭放聲大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認錯啊,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要我怎樣都可以,但求求您不要讓他死好不好,求求您……」
石鉚被她的喊聲叫來,見狀心知情況不對,連忙沖進屋里,看著臉色灰白再無生息的爺,一個踉蹌站不住……
下一刻,婧舒沖進廚房抓起菜刀奔回床邊,眼看她就要往腕間割去,一個激靈,石鉚連忙制住她。「柳姑娘,你要做什麼?」
「放開我,我要救他,我的血可以救命。」
「爺已經死了!」
「他不能死,他答應要回來娶我,我們不可以是這種結局,不可以,听到了嗎?不可以……我不要悲劇……」
席雋送回侯府辦喪事,婧舒沒去,因為身分。
席定國雖無多話,卻擺明不要她這個媳婦,他道︰「若柳姑娘是雋兒心悅之人,他定不舍姑娘一世孤寡,柳姑娘還是另覓良人。」
無妨啊,她從沒想過侯府的富貴榮華,守寡這種事,不一定非要在侯府才能做,心定了,情便也定了。
沒去奔喪,她在蘭芷院一針一線縫著衣服,那是給席雋的,是她親口答應的,以後就這樣吧,思念他的時候便做一套衣服,便在腦海里復習他那張不夠好看的臉。
「姊姊,王爺想見你。」秧秧輕扯她的衣袖。
此話已經提過數次,秧秧和瑛哥兒輪番過來請,但婧舒沒有心情應付。
听說柳媛舒還在景新院伺候,自己走這一趟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事,只是客居王府她無心惹事。
何況心那麼傷、那麼痛,哪還有余力應付其他。
「王爺說,有一件事是關于雋哥哥的,他必須告訴你。」
席雋有話要傳給她嗎?
見婧舒不語,秧秧又道︰「王爺讓我同姊姊說兩個名字。」
「哪兩個名字?」
「也臧大師和越清禾。」
一听到這兩個名字,心頭震驚,席雋不會也不該把這些事告訴旁人,所以……他想透過江呈勳告訴自己什麼?
想也不想,她起身道︰「走吧,我去見王爺。」
推開門,江呈勳半躺在床邊,無聊地把玩著帷簾上的流蘇。
不久前梁錚剛來過,他說︰「我已經調查清楚,此事確實出自三皇弟手筆,對不起,現在我無法動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會讓他付出代價,你的傷、阿雋的命,需要有人來清償。」
梁錚悲憤的神態歷歷在目,過去總覺得天家人真誠缺貨,沒想到他還有幾分赤誠之心,但願日後他登基為帝還能保有此心。
這次差事辦得極好,皇帝下旨封賞,忠勇侯提了爵位成為忠勇公,但席定國身邊就剩涓涓一個女兒,又無法再生育子嗣,這爵位提不提還真沒啥鳥用,倒是金銀珠寶送上好幾車。
恭王府也賞賜不少,但江呈勳的爵位是不可能再往上提了。
倒是皇上把席雋三品散騎常侍的差事給了他,許是不相信梁錚所言,想親眼見證他有幾分本事吧,也或許只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親自盯著。
無所謂的,他對這種事壓根就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婧舒……
「王爺,柳姑娘到了。」
聞聲,江呈勳立刻坐起來,這一坐傷口扯動,痛得他齜牙咧嘴。
「快快有請。」
王爺揚聲喊,那聲嗓大得不像病人,連站在門外的婧舒听見了。
她在侍衛的恭請之下進入王爺房間,然尚未走到床邊,僅僅是目光相接那刻,她愣住了。
心髒陡然增添速度,呼吸變得喘促,她在發抖、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她不確定,但直覺告訴她……是的……
眼眶瞬間翻紅,她瞠大雙眼死命盯著江呈勳的眼楮,慢慢地一步步上前,她吞下哽咽,抹去眼底濕氣,她需要確認。
她一句話都沒說,但他卻明白,婧舒認出他了?這一定是心靈契合。
過去幾天,他準備了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他想要試著用各種角度切入,讓她不至于太惶恐,他甚至沒有把握能夠說服她,但是……她曉得了。
婧舒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當她終于走到他面前時,再次咽下哽咽。
「你是席雋?夏侯淵?秋鵬、阿喬……」在她喊過許多名字之後,她緩緩吐出兩個字。「……李清。」
後腦處一陣發麻,這已經不僅僅是心靈契合可以解釋得通,但這時候什麼解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他面帶微笑,向她展開雙臂。
還需要考慮嗎?不必的,失而復得已是天地間最大的幸運,她只想感激上蒼的原宥,只想感激詛咒終于解月兌,她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緊緊地圈住他的腰。
痛!傷口牽動,他緊緊咬牙。
但他也笑得滿面幸福,感謝老天終于停止懲罰,感激老天終于把愛情還給他,他有滿腔滿月復的謝意想要傳達。
他沒說話,她也沒說話,他們在這個擁抱中,一點一點證實彼此的存在。
時間慢慢過去,陽光透入窗橋,在地上投下光束,無數的灰塵在光束中飛舞,他們都看見了,卻也都不在乎。
「你怎麼會知道?」一個沒頭沒尾的問句,但是她能听懂。
「我想起來了,想起我的前世今生,想起晰晰的哀愁。『也臧』添土加草,大師不是旁人而是地藏王菩薩,祂心慈,特來渡化我們這兩個蠢人。」
一段愛情糾結千年,還有人能夠比他們更蠢?
「你什麼時候見過也臧大師?」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那個咒語詛咒的不僅僅是你,也困住了我……」她娓娓道來千年經歷。
「所以你看見我做的每件事。」
「是,我看見族人被誣陷,有人群起放火燒山時,是你領著他們遁逃。」
他笑答,「對,我為他們又做了一回皇帝。」
「我看見了。」他早已不耐煩當皇帝,他對權勢地位已經失去感覺,他甚至覺得政治令人厭惡,但是他為了她的族人,再當了一次皇上。
天下人都以為是族人助他上位,殊不知是他刻意傳出的謠言,讓百姓以為他們是天人降世。
登基後,他從族人當中選出國師,予以至高無上的位置,從此世人不再以詭譎目光看待族人,也因為他將族人帶出山林,讓他們與百姓通婚,他們不再是特殊的存在。
「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那些冤親債主都懷著滿足重新投胎了。」
「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江呈勳失笑,好像什麼話都不必再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能夠找到我、認出我?」
「因為你身上有一股只有我聞得到,旁人卻聞不到的玉蘭香,並且你的右方鎖骨有一朵紅蓮胎記。所以在『夕霞居』我一眼就認定你,可惜你被江呈勳的容貌吸引,沒多看我一眼。」
講到江呈勳時,他指指自己的臉,惹得她彎眉笑開。
「美貌只是一種別人對自己的肯定,沒那麼重要的。」
「我是俗人,需要這種肯定,但是你沒有肯定我。」他指控。
「喜歡美好的人事物是天性,但懂得欣賞美好的內在則是一種學習,膚淺的我不懂得一眼找到你的好,但成熟的我與你相處後學會欣賞你,甚至喜歡你、愛上你,你有多麼美好的內在啊,你像塊暖玉,雖然不如寶石般耀眼,卻有豐富底蘊,讓人想要用一輩子去了解、去挖掘。」她卯足勁夸獎、放出一堆彩虹屁,招惹得他的桃花眼上開出朵朵桃花兒。
「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
「跟我娘學的。」
听見她提及娘親,他說道︰「當年我曾經見過你母親。」
「我知道,你是那個說書人,而我的母親是那個小女童,她對你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該放下。』而你說放下是你終于開始心疼自己,你不願意心疼自己,你說老天爺要讓你體認自私的謬誤……」捧住他的臉,她認真對他說︰「你不是自私,是從來沒有人教會你愛,你以為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勢才能弭平童年的傷痛、才能讓自己不再害怕,你拼盡力氣往上爬……」
他接下她的話。「到頭來,想得到的都到手了,我卻不快樂。能帶給我心平和滿足的,只有清和宮那株玉蘭,只有里頭的一桌一椅,只有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女子,以及她留給我的……滿滿記憶。」
她都知道的,他坐在她的椅子上,不知道想起什麼似的傻笑著,他躺在她的床上,翻來翻去滾個不停,幾十歲的老頭子了卻笑得像個孩子,只是他總是笑著笑著淚水便翻出眼眶,笑著笑著便苦澀盈滿臉龐……
「在你還不是皇帝的時候,你常帶我飛上樹梢頭看星星,記得嗎?」她問。
「記得,風把你的頭發弄亂,但亂了我心的不是頭發,是你笑得亂七八糟的笑容。」要是早點知道,心癢癢的感覺就是愛,會有多好?
「我們很無聊,總是玩著我跑你追的游戲,像個孩子似的。」
當上皇帝後,他的笑總是帶著某種目的,再也不是純粹的開心。
「很無聊,卻也是李清一生中最開心的光陰。我們抓魚烤著吃,後來御膳房做得再精致的魚,都沒有我們烤的好吃。」
「燒焦了還好吃?」黑糊糊的魚啊,整條魚找不出三兩口能吃的,但就兩口也是他一口、她一口,他們合力吃掉。
真的是「合力」,他們合力做過好多事,他們是再有默契不過的兩個人,要不,怎能成就一場江山?
「非常好吃,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有魚、有山有水,而且你就在我身邊。」
那時候他不懂得愛情,只覺得和她在一起很愜意,後來她帶給他的幫助遠遠勝過愜意,于是他便忘記,于自己,她的價值不僅僅是「有用」而已。
直到失去了,直到坐在高堂上,直到手中握緊各方勢力,卻突然發現沒有她的龍椅……無味且無趣。
說到那年,他和她都笑了,笑得很快樂、很開心,彷佛那些個午後又回到他們身邊。
「告訴你一個秘密。」婧舒道。
「什麼秘密?」
「我娘來自數百年後,她留給我的話本、書冊,通通是來自數百年後的智慧。」她是從母親留下的手札里推斷出來的,這些東西除了她再沒人看過了。
「有那樣的智慧,她竟沒替自己爭取到好光景?」
「她是心悅父親的,因為喜歡,願為柳家竭盡心力,父親並沒有辜負母親,只是老天爺給她的時間有限,否則她一定能混得風生水起。」
「每個人終歸有自己的去處。」
「嗯,那江呈勳呢?」他回來了,江呈勳卻走了。
「也許下一世,他會有更好的人生。」再不需要當這個被壓抑得無法呼吸的王爺,他是不是如釋重負了?
「希望。」
「等我好起來之後,我親自上柳家求婚。」
「恭王迎娶小民女?你在說笑嗎,皇上能夠同意。」
「皇上不只同意,還會歡歡喜喜、大張旗鼓的同意。」肯定還會編傳出一段情愛佳話,把他們的感情傳得天下皆知。
「為什麼?」
「我這可是『示弱』,不找有權有勢的岳家,只娶秀才之女,足見我這人多麼天真率性、毫無野心。」
「但我爹娘那里有我和席雋的婚書。」
「旁的困難,偷一張婚書難嗎?王府養一堆人,可不是吃白飯的。」更別說那些玄字輩的隱衛,此時他無比慶幸在離京之前讓他們奉婧舒為主子。
「媛舒呢?她打定主意要入王府後院,听說還是王爺親口應允的。」
「這點她倒沒說謊,呈勳想與我當連襟……見鬼的連襟,他傻了!」
「如果知道我要嫁給恭王爺,常氏肯定不會點頭答應,就算你以身分壓人,說不得還要逼著你買一送一。」常氏要是不想辦法拿捏一二就不是她了。
「那麼我去求皇上賜婚,嫌腦袋多余的話,常氏大可以試試抗旨。」到時他會給她拍掌鼓勵,為她的勇氣喝采。
「涓涓呢?我同她說過要當她的嫂嫂。」
所以她打定主意要為自己守寡?沒喝酒他卻微醺了。「看你瘦成什麼樣子,現在你什麼都別想,只要負責好吃好睡、把肉給養回來,剩下的事,通通交給我。」
「好。」她笑著點頭。
「應了便要馬上做,所以現在……陪我睡一下?」
「好,我再重承諾不過。」
她除去鞋子躺到他身旁,摟住他的腰,把臉窩進他懷里面。
她已經很多天沒法好好睡覺了,松下這口氣後,她才發現自己疲憊到極點,幾乎是一閉上眼楮她就熟睡。
看著她的睡顏,他輕輕笑開,閉上眼楮也睡了。
他又夢到那年,那年夏天好熱……蟬在樹上叫得熱烈無比。
「阿清,它們這麼吵,吵得我睡不著。」
他的大掌輕輕壓住她的耳朵,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並沒有。」她搖頭。
他把她的頭攬進懷里,長手臂將她裹緊,閉著眼楮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她笑問︰「阿清,這麼吵、你為什麼還能夠睡著?」
他說︰「不吵啊,因為我听得懂它們在說什麼?」
「哦?它們說什麼?」
「它們在說晰晰喜歡阿清。」
一听,她笑開顏低聲說︰「它們說的對。」
然後,蟬鳴入耳不再感覺吵嚷。
然後很多很多年,他不許太監把蟬黏下來,所有的蟬全都聚到清和宮。
然後他在每年夏至,在蟬鳴聲中安慰自己……晰晰喜歡阿清……
席雋出殯那天,江呈勳領著婧舒、秧秧和瑛哥兒去了忠勇公府。
看著突然然老了十歲的席定國和突然長大的涓涓,心里都有幾分難受。
出殯時,白發人不送黑發人,是涓涓親自送哥哥入墳,是她在哥哥墳前行禮如儀,是她對著哥哥說︰「哥哥放心,有我在,席家不會倒。」
她明明傷心,卻半滴淚水都沒掉,她明明害怕,卻挺直背脊、強裝勇敢,她的表現讓所有人都豎起大拇指。
回程,婧舒一路牽著她的手,瑛哥兒和秧秧陪在她左右。
「姊姊不當我嫂嫂了,對嗎?」涓涓問。
江呈勳一本正經接話。「阿雋重傷時托付本王,讓我娶柳姑娘為妻,並將席姑娘視為親女,我承諾他了,我會用盡全力護你們周全。」
涓涓訝異地望向江呈勳,瀕死讓王爺改變了?他以前根本不會搭理孩子們。
「所以姊姊要當王妃嗎?」
婧舒低頭,狠狠咬住下唇,她逼自己態度凝重。「這是你哥哥的遺願,我定會幫他完成,我絕不會讓他死不瞑目。」
涓涓猶豫半晌問︰「那姊姊還會疼我嗎?」
「當然會,我會繼續陪你長大,繼續給你講故事,會像過去那樣心疼你、照顧你。」
听她這麼說,涓涓終于放下心。「姊姊心疼我就好,不必陪我,現在我要花更多時間陪爹爹,爹爹只剩下我了。」
听見這話,江呈勳忍不住心疼地摟住她。「涓涓是個好孩子。」
回府後,二仃人來到書房前,涓涓敲門走進去,看著雙眼通紅的父親,得而復失的心痛讓他夜不能成寐,整個人變得蒼白而憔悴。
她握住父親的手,堅定道︰「爹爹別傷心,席府有我呢,我會好好撐著。」
這話多教人鼻酸,她只是個小丫頭啊……席定國展臂,將她抱上膝間,他苦笑道︰「爹還不老,還能撐得起這個家,爹會護你疼你,不再讓你受委屈。」
「可爹爹受委屈了。」姊姊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她伸出小小的手心,抹去爹爹縱橫老淚。
「爹爹覺得愧對祖先,斷卻席家香火。」
香火?涓涓懂的,岳君華總是口口聲聲說席慶是席家唯一的香火,所以……席家需要一個男孩,對吧?「爹爹,女兒不能當香火嗎?」
「傻孩子,當然不行。」
「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想嗎?」姊姊說了,遇事不要急著解決情緒,要冷靜下來才能順利解決事情。
看著女兒認真的目光,他笑了。「可以啊,以後爹爹給你找個贅婿,生下席家孫子,就能夠延續香火。」
「贅婿是什麼?」
「贅婿和女婿差不多,但以後要住在咱們家,生的孩子要姓席。」
「就這樣嗎?」
「就這樣。」
「那我懂了,我會解決的。」她的表情沉穩得像個大人似的,看得席定國想笑,心想,也許女兒真的能撐起席家。「爹爹,江叔叔和柳姊姊想同您說話。」
收拾起哀傷,席定國道︰「你去請他們進來。」
跳下父親膝頭,她走到外頭傳話,不久江呈勳和婧舒進屋。
留在門外,涓涓的目光在瑛哥兒和秧秧中間流轉,片刻後問︰「你們,誰要給我當贅婿?」
「贅婿是什麼?和女婿一樣嗎?」瑛哥兒問。
「差不多,但是要住在我家,生的孩子要姓席。」她認真回答。
秧秧心想,所以當了贅婿他就是涓涓的丈夫?住在哪里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想回謝家,而且忠勇公府看起來挺大、挺不錯,搬過來也行啊,至于生孩子……那是女人家的事兒,更沒關系了。
瑛哥兒沒想那麼多,只記得姊姊說涓涓很可憐,需要人陪伴。
他很厲害的,馬步已經可以蹲兩刻鐘,他不只能陪伴涓涓還可以保護她啊。
于是秧秧舉手說︰「我要、我要。」
于是瑛哥兒也說︰「我要、我要。」
于是看著兩個「熱心人士」,涓涓難以下決定,只好說︰「你們猜拳吧,贏的當。」
然後剪刀石頭布,兩個小小男孩為了爭取贅婿寶座都卯足力氣,一回兩回三回,三戰兩勝,秧秧贏了!
涓涓拉起秧秧的手,準備進屋稟告父親,贅婿人選已經擇定,但是看見瑛哥兒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外面,便也牽起他三個人一起進屋。這邊話剛談完,那邊三個小孩氣勢洶洶進屋。
涓涓帶著秧秧、瑛哥兒走到父親跟前,先拉起秧秧的手。「爹爹,我找到贅婿了,他是正取。」再拉拉瑛哥兒。「他是備取。」
拿恭王府的小世子當備取贅婿?忠勇公額頭汗水不停往外冒,他可沒那麼大的臉……
接到聖旨當天,柳媛舒扯著常氏哭嚎不止,她怎麼都想不明白,要嫁給王爺的明明是自己啊,怎麼會變成姊姊?皇帝是不是賜錯婚了?
她吼叫大鬧,非要爹爹上王府問個明白。
柳知學不肯,她上吊了兩回卻都沒把自己弄死,直到柳知學再也受不了了,拿把刀子給她,道︰「去死吧,你這樣鬧,事情傳到皇帝耳里,一個抗旨罪名會讓全家都掉腦袋,你一個人死總好過全家陪你死。」
看著那把亮晃晃的刀子,柳媛舒哪還敢胡鬧,但吵不了親爹,她就拉扯上親娘。
婧舒和席雋可是有婚書的,一女不事二夫,婧舒要是有點臉就該替席雋守望門寡。
常氏自覺佔理,便打算翻出婚書去王府鬧,沒想到整個家都快翻爛了,硬是翻不到那紙婚書。
但心有不甘,就算找不到婚書,常氏還是帶著柳媛舒上王府鬧去。
她們質問婧舒用了什麼手段,怎能死了個狀元未婚夫又立刻攀上王爺?
婧舒沒辦法和她們說理,無奈道︰「是皇上的主意,如果有二話、你們去找皇上論理去。」
她們哪敢?只能退而求其次。
婧舒沒有料錯,她們果然打著買一送一的主意,非要讓柳媛舒進王府,她深信以自己的容貌,定能讓婧舒乖乖退居二線。
這時江呈勳出面了,一見面就道︰「倘若你乖點,本王倒是可以幫你相看幾個青年才俊,但……既然你對本王如此執著,也行,等婧舒嫁進王府,你便入府為妾吧!」
听見此話,柳媛舒興奮不已。「王爺此話可當真,上回您騙了媛舒,這回……您得立下誓言,萬萬不能再教媛舒空歡喜一場。」
「行!本王立誓,待婧舒嫁進王府後,定會迎柳媛舒為妾,同時本王也發誓,柳媛舒入府三個月之內,定教她死無全屍!」最後一句,口氣冷冽得讓人寒毛根根豎起,與此同時,他抽出腰間長劍往桌上一砍,轟地!
一張圓桌變成兩張,倒在地上。「如有違此誓,江呈勳必遭天打雷劈,五雷轟頂。」
這、這、這……誓言,柳媛舒嚇得連哭都不敢了,她頻頻後退,直到退出房門外,轉身就跑,彷佛有惡鬼在背後追似的,常氏見狀也跟著拔腿跑,難得的是年紀一把了,她竟然沒跑輸女兒。
從此之後這對母女每次看見王爺,全身上下便抖個不停,像得了重病似的。
這下子王府徹底安靜了。
白天江呈勳、席定國上朝,涓涓便到恭王府和秧秧、瑛哥兒跟著師父讀書,跟著婧舒學打理家務,下朝後席定國會繞到王府吃頓比外頭飯館滋味更好的飯菜,再領著女兒回府。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來到成親的日子,婧舒提早幾日回到三戶村,有禮部的人接手婚禮,柳家里里外外一片簇新。
夜里,柳知學來到女兒房中。
婧舒落落大方道︰「爹來了,我恰好有事想與爹爹說說。」
柳知學有些局促,他自知不是個好父親,他性格怯懦、畏懼紛爭,這些年著實讓女兒吃了不少苦頭。
婧舒看出父親的困窘,從匣子里掏出幾張地契,道︰「听說席公子給的二兩金子,爹爹一直把在手里,沒教繼母和媛舒給揮霍了?」
「多少還是有一點,但不多。」
「既然如此,我便敢將這些交給爹爹。這是我在王府賺的月銀,還有抄書掙的錢,另外有一部分是跟王爺借的,我總共買下五十畝地租賃與人,如果爹爹能夠守住這筆田產,別恣意揮霍,家里的生活應該不虞匱乏。」
「婧舒,你這……」他沒想到,女兒要出嫁了還處處為這個家打算。
「爹爹自是明白,我與王爺本就無名無分,王爺不過是受了席公子臨終托囑,才會迎我入府,予舊友一個交代。我自認出身卑微,日後想在王府佔得一席之地頗為困難,為不落人口實,我不會取王府之財資助娘家,因此這筆田產,爹爹要分外珍惜。」
「爹爹會的,一定會的。」
婧舒又道︰「我已求得王爺金口,他願意送爹爹和宇兒進貞和書院,如果爹爹對仕途仍有想法,就再試一次吧。」
听見這話,柳知學眼底冒出淚花,婧舒和她娘一樣,方方面面都替他設想周到,他怎能不感恩?
父女對話時門口一陣騷動,兩人轉頭,就見常氏和柳媛舒推推擠擠地進了門。
常氏看女兒一眼,鼓起勇氣道︰「婧兒,你瞧瞧王府送來的聘禮……」
「你管那做啥?有禮部的人看著,丟不了。」柳知學道。
常氏被堵了口,柳媛舒不滿,再度推推母親。
常氏只好磕磕巴巴地說︰「日後嫁進王府,婧兒要啥沒有?聘禮上那兩副頭面,不如就給你妹妹,就當全了你們姊妹之情,也免得外頭說你尖酸小氣。」
听見這話婧舒忍不住氣笑了,要東西要得如此理直氣壯,真當她欠她們的?她可以給,卻不想給。
婧舒淡淡一笑,回答,「母親和妹妹想要就自己去拿吧,但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那是皇上御賜的,有那個膽子要也得有那個命用,別今兒個左手剛拿,明兒個頭顱就落在午門上,還得爹爹去收屍,到時……爹爹也別慌,女兒定會給您物色一個賢良淑德、溫良恭儉的好女子,為咱們柳家開枝散葉。」
「柳婧舒,你太過分了!」柳媛舒往她的鼻子一指。
「再大聲點,王大人應該還沒睡著,我得去問問清楚污辱皇親是什麼罪?」
這話氣得常氏母女胸口一上一下,喘息不定。
此刻婧舒還真感激自己的先見之明,原本王爺還想把宅子地窖里的東西全搬出來給她當嫁妝充場面呢,是她極力阻止道︰「生活是自己過的,干麼在意旁人目光?」
幸好攔下了,要不這母女的心還不知得膨脹得多徹底,見兩人猶自不甘心,許是還想著這門親事該落在柳媛舒頭上吧。
真不理解她們的腦袋是怎麼長的,怎會相信她們想如何,所有人就得乖乖受著?
「也好,趁今天我把話給說明白了,我並不在乎旁人怎麼說,明兒個婚禮,你們要不要出現我都無所謂,但日後你們別再往王府踏上一步,我不樂意見到你們。」
意思是連半點光都不讓沾?哪有這樣的女兒?早知如此,她年紀小時就該一把掐死。
「柳婧舒,飛上枝頭就不要娘家了?數典忘祖的家伙。」
「我的娘家只有我爹,其余皆是閑雜人等。我不認你們?答對了,我確實不願意認。放諸天下,誰會認拿女兒換錢的歹心繼母,誰會認想搶姊夫的惡毒妹妹,往後你們要是敢靠近王府半步,見一回打一次,我會讓你們記取足夠教訓。」
「好,飛上高枝了是不?沒關系,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便不怕丟面子。」
婧舒冷笑,都這景況了常氏還妄想拿捏她?過去不行,未來更沒門兒。
「夠了!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柳知學往桌面一拍,懦弱的他終于硬氣一回。「誰敢在背後說婧舒的壞話,就別怪我翻臉無情。常氏,如果你有更好的去處,我便也不留你,媛兒,你以後甭出門了,留在家里好好打理家務,爹自會替你覓個好夫婿,若是再惹事,那麼就自求多福。」說完,他把妻女推出婧舒房間,半句閑話都不讓她們說。「婧兒早點休息,明兒個很累的。」他出去後順手把門帶上。
婧舒嘆氣,有這母女倆在,柳家能夠平靜嗎?
希望父親和宇兒去書院後情況會好些,如果她們非要上王府,那麼等著吧,她也不是好欺負的。
躺上床,留在娘家的最後一天,婧舒心里沒有太多起伏,滿腦子想的是過去千年里發生的點點滴滴,以及她的娘親……
那抹來自未來的靈魂,如今去了哪里,是否事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