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查無此人 第一章
第一章
「納骨塔、催命塔,還我命、毀骨塔。」
一群身穿汗衫、花上衣的大伯、大嬸,不甚熟練的舉著紅布條,臉上帶著憤慨及不滿,他們已經聚集在市立納骨塔前抗議三天三夜,交接換班不停止傳達他們的要求,在艷陽荼毒下,他們戴著斗笠,肩膀上掛的毛巾濕了又干,還是堅持他們不變的立場。
這種場面讓來訪的記者都為之振奮,這可是一則大新聞啊!沒辦法,最近沒有什麼能夠讓觀眾集體高潮的新聞,讓他們這些媒體靠什麼吃飯?這種地方性新聞平時若發生也只是三分鐘熱度而已,但偏偏踫上市長、市議員選舉,這下可把熱度炒到最高點。
當初到底是誰選在這個地方建立納骨塔?納骨塔是嫌惡設施,當初建造有經過附近居民同意嗎?環評有沒有通過?村民指證歷歷,尤其是最靠近的城西尾村從納骨塔起建後就陸續有村民得癌癥,惡化速度令人咋舌,光這個月就有三個患者撒手人寰,另外還有一人車禍重傷成植物人,現在還躺在療養院所不說,大前天晚上發生的槍擊事件才是壓垮全村人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定是神明的憤怒,怎麼能夠在這里蓋納骨塔?」
「就是說!這里臨海,是沿著溪流順向進來的玄關,誰會在玄關擺死人骨頭!開門見死,根本就是政府的陰謀。」幾位村民憤怒地向報社記者表達意見,每個人七嘴八舌。
「政府做事不留給人民後路,選這種政府有什麼屁用!」
「叫民政局出來說清楚。」
「抗議!抗議!政府草菅人命,天理不公。」
「納骨塔、催命塔,還我命、毀骨塔。」又是一陣叫囂。
站在納骨塔的大理石台階上,他揉著鼻梁听著由風傳遞過來的怒叱,忍不住長吁短嘆。
「局長,市長來電話要找您。」一旁秘書遞上手機。
他皺深了眉頭,還是接過電話。「是,蘇市長。明白,我會盡快處理讓爭議落幕。有,今天下午五點以前會和村長達成協議,讓他安撫這些村民離開納骨塔。對!已經暫停市民辦理入塔的申請,等一切都處理好再做打算。」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民政局長陳秉彥只覺得頭大。這都是些什麼事?這座納骨塔的建地早年都是土仔墳,所以立址時自然沒有特別去做什麼環評,更別提征求附近居民同意,以前怎麼做,現在就是怎麼處理。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啊!
偏偏,他就是運氣不好,別人干都沒事,他一接手就成燙手山芋。
「前天發生的槍擊事件,警察局長查到什麼?」
秘書連忙回答,「黃局長說應該是陳議員選舉造成的糾紛,實際上什麼糾紛陳議員不願意說明,現在正值選舉期間,估計內情不簡單,若是貿然發布消息可能會影響選情,所以局長不好說什麼。」
「老禿子根本就是怕了陳議員的勢力不敢說,所以呢?就放任這些人繼續留守在這里?這里陰氣這麼重,他們每晚留守怎麼就不怕有什麼?」陳秉彥嘴里咕噥,被烈日曬得頭都發暈,只能往塔內走,這才踩進納骨塔內,背脊就泛上一股涼意,瞬間暑氣全消。
不對勁!他全身發毛又轉身往外走。
「局長,這、這納骨塔建的工法真奇特。」秘書一臉怪異,顯然也覺得明明大太陽底下曬,進了塔內卻能身涼如秋,這該不會就是所謂的陰氣森森吧!
「既然村民迷信,不如找堪輿師來看看?」年歲頗長的辦事員提議。
「這方法可試,但找誰?」必須要有知名度,至少能讓記者和村民信服,至少今天一定要把他們打發走。
找誰?自然只能找目前業界最具公信力的人︰杜愷威。
在業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三年前還沒沒無聞,卻猶如平地一聲雷般的出現在殯葬業。在俗稱土公仔師的殯葬業中,他獨樹一格的專業服務一條龍承包所有過程,從看墓風水到頌經超度儀式、公祭、家祭,因應喪家所有特殊要求做客制化服務,甚至還價格透明。
但辦事員不是提議找堪輿師嗎?
杜愷威可是殯葬業者啊!
其實,相傳杜愷威有陰陽眼,也就是佛家說的神通之一,天眼通。
「……喂?杜愷威,我講了那麼多,你有在听嗎?」電話另一頭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
「不就是說民政局找我?你前面拉拉雜雜講這麼多,重點呢?」杜愷威語氣闌珊。
「我擅自幫你答應了。」清楚杜愷威的個性,再不把重點講出來,恐怕他要掛電話了。
「既然知道是『擅自』,就把這事推掉,你應該記得今年已經第八年了。」
「才八年而已,離十年還有兩年,這事業是你開始的,難不成現在要撒手不管?」劉仁豪揉著太陽穴,他真是誤上賊船。
「我玩膩了。」杜愷威語氣平緩,彷佛只是在談論天氣好壞。「而且我也該回去準備,昨天就通知我湯劑存量不足了。」
「不行,你要先把這件事處理完再走。」其他事劉仁豪可以由著他任性,但民政局是國家政府單位,只要打好關系,好處數不盡。「你別忘記,身分證這些也是歸民政局管轄,你先把這事辦妥,搭好這層關系就代表以後好辦事。」
每十年就要換一次身分也是麻煩,就像一根繩子勒在脖子上,尤其計算機這玩意兒出現後,很多事情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以前只要幾迭鈔票就可以搞定的事,現在要多兜好幾個圈子。
杜愷威實在不喜歡太冗長的麻煩事。「你說地點是哪里?」
「T市青草侖納骨塔,你問地點就是答應了?」奇怪!怎麼手機傳來的噪聲是呼嘯聲,這種聲音好熟悉啊!劉仁豪盯著手機半晌,才緩緩地貼近,噪聲沒有消失,但他猜到那是什麼聲音了。
室內清水模牆面瞬間換成室外的艷陽高照,浮在空中的杜愷威看著腳下的紅檐頂。
這里就是青草侖納骨塔?風卷起黑色及膝風衣外套,衣袂飄飄,他清楚看見納骨塔里伸出來的陰森白骨手,那是怨氣幻化出來的,順著黑色縷縷怨氣而下,他看見幾個站在紅色釘門里的厲鬼,其中一位的雙眼凹陷還插著一把半截利刃。
厲主殺罰,又分泰厲、族厲、公厲,這是依禮記祭法做出來的分別,套在現代說穿就是無後、無所依歸、為非作歹主殺罰,因為種種因素造成無人收葬、祭祀,未能歆饗血食,進而為禍人間。
杜愷威開了天眼,仔細看了對方底細。
原來他們當中生前有死于非命的,所以東邊方向有他的仇人或是……亟欲想帶到身邊作陪的人?
「你、你在哪里?」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極度壓抑。
「抗議!抗議!政府草菅人命,天理不公。」
抗議聲隨風傳進話筒里,劉仁豪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偏頭痛更嚴重了。
「你、你不會是在我想的那里吧?」劉仁豪抖著聲音,青草侖納骨塔?
「辦完這件事我就要離開。」這些厲鬼到底在看什麼?順著他們的方向,杜愷威很快就發現是一座村子。
「你人到底在哪里?已經在青草侖納骨塔?」老天爺,不要這麼折磨他!
「不是你說的?你已經答應處理這件事。」不理會劉仁豪幾近尖銳的質問,杜愷威俯瞰著納骨塔前的空地,聚集的人群點點如蟻。
「我才剛接到民政局的電話,你人就到現場?」劉仁豪真心覺得這是艘賊船,現在下船還有機會嗎?
「沒有機會了。你先給他們一個說詞,反正我今晚就要走。給你三分鐘。」杜愷威利落地掛了電話。
嘟嘟嘟!劉仁豪瞪著被掛的電話。三分鐘?他以為這是泡面嗎?該死!
什麼說詞?當然是說杜愷威天賦異稟、未卜先知,反正就是往神的境界吹噓。神?其實也不是吹噓,某種程度上是實話。
杜愷威不喜歡浪費時間,三分鐘一到,他就從納骨塔內走出來,剛好踫上掛電話的……陳秉彥,只見他一臉詫異,還是秘書反應快的迎向前。
「想必您就是杜老師?」黑衣、黑褲,還一臉陰鷙,就跟劉先生形容的一模一樣,秘書眼力一流做出正判斷。
陰鷙?原來那家伙這麼形容自己。「我不習慣被稱為老師,喊我杜先生就好。」杜愷威直接忽視那只禮儀之手,閃身而過。
或許是他的氣息凜冽,原本站在紅釘門旁的厲鬼和死魂都消失。
「納骨塔坐西朝東,那個方向有什麼?」杜愷威指著厲鬼看的方向。
專門管理納骨塔的辦事員連忙回答,「那是城西尾村。」
「現在塔里放的骨灰,都是早年死刑執行之後沒有被認領的受刑人?」
辦事員瞪大眼。大師怎麼知道的?這件事除了在場的公務員,沒有人外泄消息出去啊!公有納骨塔的一樓其實就是地下一樓,但礙于忌諱就改為一樓;這層樓多半是公益樓層,專門提供給無名尸或是獄里死囚,凡是沒有家人出面認領的尸體或家里經濟困苦的就是放在一樓。
「納骨塔只有開放申請,使用部分得等村民解除疑慮才能正式開放。現在外頭的村民還在鬧,怎麼可能放得進來。」局長干笑。
「明人眼前不說暗話,這塔里的怨靈成天盯著故鄉;見故人活得歡快,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前面三尺建一面風水壁,與納骨塔同高,自然就能避免現在的災禍,信不信就隨你們吧。」解決方法帶到,杜愷威才不管他們相不相信,反正他沒有興趣管閑事。
至于留在塔里的怨魂,他也沒有興趣知道他們留在這里的故事。
「大師……呃!杜先生。」秘書追上前。
但等杜愷威一回頭,四目相對,那雙陰晦的眸子直望進他靈魂深處,把他掏得淨空,話突然梗在喉間。
「什麼事?」半晌,杜愷威才開口。
「杜、杜先生若是有空,不如跟我們局長一起見見村長,相信由您這種專業人士說出口的話,一定更具公信力。」干澀著嗓音,秘書好不容易把話說全了。
「然後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四目相對的瞬間,杜愷威听見秘書心底打好的算盤︰只要杜老師出面說幾句話,事後若是還有後續,就可以順其自然全推到杜老師身上。
是挺會替頂頭上司找替罪羔羊的嘛,可惜,他從來不是羊。
「我只跟鬼打交道,要說什麼,等成為鬼再來吧。」轉身,衣袂飄飄,瞬間杜愷威已經走下階梯。
這速度怎麼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