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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藏杏林妻 第三章 終于開始治療

接下來的日子,若不去認真計較醫治不醫治的問題,在外人眼里,俞采薇的日子可以說是悠閑得過分。

每天上午到清風院與謫仙公子下棋拚一下把脈的機會,但目前為止她都輸,而且輸在一子,能回回只輸一子,足見潘威霖吊人胃口的功夫上乘。

銀杏每回都認為下一局主子就能贏,但事實是殘忍的。

俞采薇對某王爺的月復黑有了新認知,他耍弄人到了妖孽的程度,一次次輾壓,咄咄逼人,卻又留一口氣讓人殘活,虧得自己性子沉靜、堅韌,才能在一次一次的對戰里看出某人惡劣的棋風,始終奮戰不懈,逼得對方也要用出八成功力。

這一日,紅瓦亭台內的大理石桌上擺放著一副殘棋,黑白子交錯,互相廝咬,兩方對峙互成僵局,要下一子都無處著手。

潘威霖刁難俞采薇的段數愈來愈高,這盤處處殺機的殘棋,就是他送給俞采薇的新戰場,只要她能解了死局,他就伸手腕給她把脈。

于是,清風院的人就見俞采薇早膳過後便端坐在亭台內,苦思著如何擺月兌死局,午膳晚膳也在亭子內簡單解決,直到月上樹梢,不知耗掉多少心神苦思活路卻又不得解,她才拖著疲憊身軀,踏著月色、忍著寒風,回去听雨閣。

如此又過了三個日夜,其間兩日還春雨綿綿,乍暖還寒,連天氣都折騰人。

到了第四天,夜蟲唧唧,樹影婆娑,燈火亮起,亭內的燭火隨風搖曳,銀杏打了個大呵欠,酸澀的眼楮擠出淚花,吐了口悶氣,拿剪刀剪了剪燭芯,好讓亭子更亮堂些。

「姑娘,先回去休息吧。」銀杏揉著眼楮,治病還得過五關斬六將,要不要這麼欺侮人,氣得她都肝疼了。

「我再想想。」俞采薇也揉了揉眉宇,心神耗費太多,已有些精神不濟。

俞采薇仍奮戰不懈的消息此時也傳進潘威霖耳里,他慵懶地躺臥在床上,看著書本,淡淡的說︰「她倒是毅力驚人。」

「是。」梁森也很佩服,一個小姑娘竟一連幾天風雨無阻地在亭內思索棋局。

潘威霖合上書本,小順子上前收過書本,再送上一杯茶。

他喝上幾口,又將杯子遞給小順子,「那可是本王下的雙子棋,在去年宮宴上,有大臣回家復棋後因為破不開此局,三天三日不吃不喝的苦思,最後吐血臥榻,本王雖非憐香惜玉之人,也不想讓個無冤無仇的小丫頭也吐血臥榻,你們多照看點。」

「是。」

梁森跟小順子異口同聲,但兩人默契地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俞采薇以她的行動贏得主子的關注,這一點可是破天荒,極為難得。

如此又過了時雨時晴的兩天,皇天不負苦心人,俞采薇終于破了棋局。

潘威霖驚詫之余,更多的是驚喜,說白了,那盤棋為難了別人,同時也為難了自己。

亭內,潘威霖盯著棋盤,整個棋局都是圍殺之勢,可她只動了一子,整個僵持的棋勢瞬間丕變,他漂亮黑眸閃過一道贊賞,微微點頭,從她的棋風就可看出,她性子甚為果斷,她下的這一子雖是自斷左臂右膀,卻也讓這盤棋活過來了。

「來,繼續下。」他興致勃勃地拿了棋子,眸光流轉,下一子如何落下似已有了主意。

「先把脈。」俞采薇聲音有些沙啞,為了走那一步,她在腦海里演繹了上百次,但都是死路,裹足不前下,還是得置之死地才能求得一線生機,但即使如此,她沒忘記所為何來。

「姑娘,妳都多久沒合眼了,還把脈呢。」

銀杏忿忿聲響起,她哪管什麼尊貴的王爺,光看主子這些天被這些黑白棋折騰得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解了,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吧,凌陽王竟然還要繼續下!

「銀杏,這里哪有妳一個丫頭說話的分!」俞采薇對銀杏怒斥,但再看潘威霖時,語氣放低,「王爺大人不計小人過,民女回頭一定嚴懲銀杏。」

銀杏的聲音挾帶著熊熊怒火,讓潘威霖想裝听不見都難。

知道俞采薇解了死局,從一進亭子內他眼楮就沒往她身上去,直盯著棋盤,這會兒才終于往她臉上瞧去,不想卻見俞采薇一張臉蒼白得像個女鬼,一向清澈沉靜的眸子布滿血絲,眼眶下方也有淡淡的青痕。

看她這憔悴模樣,他心里莫名地有一絲絲的不舒服,不悅的目光立刻瞥向梁森跟小順子,不是叫他們照看了?

兩人被主子這帶火氣的利眼一掃,都有些懵,但潘威霖已將目光放回俞采薇的臉上,「罷了,妳先回去休息,明日本王給妳把脈。」

「王爺親口答應民女,解了就給把脈。」她目光清冷地再次強調著。

這是不相信他?潘威霖看清她眼中的意思,心里都要冒火了,「這是本王的府第,本王會跑了?」

「口說無憑。」她說。

潘威霖氣得差點沒咬碎自己的牙,這女人是瘋了嗎?竟敢如此質疑自己。

他半瞇起黑眸瞪著她,俞采薇也沒有絲毫退卻,她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但她不能讓這幾日的堅持無疾而終,她頑固對視,額上卻冒出冷汗,視線也有些模糊了。

潘威霖英俊的臉黑得都能滴出水來,頭一回被個女人氣得牙癢癢,偏偏還找不到話駁斥,但見她蒼白小臉上的堅持,他莫名地心軟了,沒好氣地看了小順子一眼,「備筆墨。」

小順子立即退下去,很快的去而復返,大理石桌上多了一副文房四寶。

就見潘威霖拿起狼毫筆,很快寫下一串字,「行了吧,可以放心去休息了。」

甩了筆,丟下這話,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緊握在裙邊的手,都握出了青筋,顯見是硬撐著不讓自己昏厥,目光再度落在她的小臉,心緒復雜,為什麼?他跟她什麼關系也沒有,治與不治也不會有人懲治她,如此拚命不傻嗎?

潘威霖帶著滿肚子不解離開,俞采薇見一行人走遠了,再也撐不住,軟軟地趴在桌上。

銀杏驚聲大叫著沖到她身邊,「姑娘!」

「我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妳再扶我回去。」她虛弱的說著。

「好,姑娘休息會兒,奴婢守著妳。」銀杏哽咽,難過的拿袖抹眼淚,她真的不懂,主子這哪是來看病的,根本是受虐來著的。

翌日,一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潘威霖早早就來到紅瓦亭台,大理石桌上的棋盤仍維持原樣。

他傾身托腮的看著殘棋,對峙之勢仍明顯,而俞采薇昨日下一子便叫這棋局活了,真的厲害,棋逢敵手,他何必再一人飾兩角?

這女人棋藝與自己在伯仲之間,不知醫術如何?他的棋藝師從前朝太傅,是我朝第一棋王,就他從蔣老太醫那里套到的,俞采薇從小到大什麼書都看,醫書居第一,棋藝居第二,琴藝方面居三,如此知己知彼,也是他讓那些大夫們都灰溜溜離開的主因,不過這回他自以為自己精湛,沒想到卻被輾壓到塵埃里。

潘威霖興致高昂地思索著如何走一步,而她可能會怎麼走時,終于看到某人姍姍來遲。

也不讓她行禮多言,就要她坐下對弈,但俞采薇也有主意,「請王爺先把正事讓民女做了,民女……」

「白紙黑字寫得清楚,難道本王還會賴賬?先下棋。」他沒好氣的打斷她的話。

「既然如此,民女覺得身體也還有些疲累,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煞有其事地行個禮,還真的率性走人。

好好休息一晚後俞采薇也回過神來,那盤殘局同樣也將潘威霖困住了,讓她知道自己也能輾壓他一回。

小順子目瞪口呆地見俞采薇主僕就這麼轉身走人,當下還有點回不了神,傻乎乎地看向端坐不動的主子。

一直以來,以溫潤如玉的形象對外的凌陽王的俊顏此時很精彩,他憋著一股怒火,面色有著不甘及懊惱,張口想要把人叫住,卻又拉不下臉,可謂糾結得很。

但他最終咬咬牙,還是喊道︰「站住,回來,本王不與小女子計較,把完脈就下棋。」

這是屈服了,一旁的銀杏都想跪地謝天了,她急忙從醫藥箱里拿出脈枕放在茶幾上。

見潘威霖拉了寬袖,將白晃晃的手腕往上擺,這一幕可是等了一個月啊,主子這可說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淚腺發達的銀杏又淚眼盈眶。

俞采薇伸手把脈,屏氣凝神的感受他體內的脈動,脈象混亂一陣,又轉為正常,與尋常人無異,但幾個呼息過後,如此又交互一次……

她診脈診了許久,久到潘威霖都不耐煩了,但每每想開口,見她凝思不動,神態專注,他咬咬牙,只能再憋著。

這脈診得非常久,小順子都要懷疑俞采薇是不是睡著了?

俞采薇眉頭微擰,雖然潘威霖的脈象與病歷上所述幾乎無異,但因這兩年,她對醫毒十分著迷,鑽研不少古籍,仍然讓她察覺到脈象里有一絲不曾被寫在病歷上的異樣,因為太過細微,若非她細心辨脈還真無法察覺,只是那究竟是什麼?

潘威霖見她終于收手,再也忍不住,出口嘲諷道︰「是不是做了無用功?本王六歲被下毒,那毒在這身體里住了十五年了,這麼久了,診脈過的大夫也有上千個,听雨閣的書牆里,那厚厚卷宗里寫的還不夠多?差異少之又少,妳是多此一舉。」

「民女仍然想試試。」她從不是輕言放棄之人。

「是啊,反正喝藥、被扎針的都不是大夫。」他冷笑回道。

「暫時不扎針,藥方也不需調整。」她看向梁森,「照舊即可。」

十多年來,名醫郎中來了一波又一波,潘威霖天天藥湯不斷,但從他開始不配合大夫醫治後,藥湯時有時無,體內的毒便壓抑不住,發作過幾回,這兩年來,在蔣老太醫苦口婆心的勸導下,潘威霖不給他人診脈治療時,仍得喝蔣老太醫開的藥方子,一日三回,雖解不了毒,但能穩住體內的毒,當然,忌大怒大喜。

潘威霖強耐著性子,見她交代完了,一福身便要走人,他立刻咆哮而出,「俞采薇,妳是當本王死了?脈診完了,不是該陪本王下棋了嗎?」

「民女不願。」她語氣平緩地道。

聞言,盛怒中的潘威霖都要氣笑了。

俞采薇直視著暴怒的男人,「從昨日到今日,相信王爺已經自己著磨出兩方如何攻防,王爺棋藝勝過民女,民女僥幸破死局,也幫王爺突破盲點,這棋何須再下?」

他雖然不悅,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從昨日至今,能如何攻防他已經想盡了。

「所以民女不願再與王爺對弈,時間寶貴,王爺的健康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民女探得王爺脈象後有些想法,要回去再好好想想,希望下次來時,王爺可以成熟得讓民女治療?」

她想好言好語的與之溝通,但「成熟」這兩個字又挑起某人的怒火,他眼神陰鷙,嘴角微勾,「也行,妳會彈琴吧?指隨意動,音隨心出,而琴音也可窺其人品,不如妳為本王彈琴一曲,本王心情一好,就按照妳的方式來。」

還來啊!一旁的銀杏眼楮瞪大,怒了。

俞采薇低頭一笑,又抬頭看他,「然後呢?今日一曲再一曲,明天再指定曲目,又或是找來一張殘缺不全的琴譜,民女必須彈奏全了才能把脈?」

想到銀杏打探回來的消息,那些被整得灰頭土臉、鎩羽而歸的大夫們,她坦率直言,「王爺,民女並非沒有脾氣,民女來王府是為王爺拔除身上的奇毒,而非紅袖添香,琴棋娛悅你的伶女。」

潘威霖微笑看著她,的確很聰慧,他是打算用她說的方法讓她打退堂鼓。

「本王知道妳不是,既然妳心知肚明,那便不需浪費妳我時間。」他做了一個離開的手勢,「妳放心,本王會跟皇上說,妳已盡力。」

「民女並未盡力。」她平靜說道。

「本王不在乎。」他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見她一副淡定從容也不覺得奇怪,畢竟這陣子他也算模到點她的性子,但她那無奈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像是在看一個胡亂鬧騰的稚兒一般,氣得他火氣又騰騰地竄燒起來。

「民女在乎,在民女並未竭盡全力前絕不走。」她再次強調。

「不走?好,妳是大夫,讓病人好心情的接受治療也是妳的責任吧?妳如今在本王面前擺架子,彈個曲兒也不肯?」

「民女是大夫。」她不願屈服,有一便有二,她已經錯了一次。

「如此有骨氣,本王也不吝成全,先滾回妳的院子,哪天妳的骨頭彎了,再到本王面前來。」他清俊的容貌浮現冷肅笑意,周身散發威壓氣息。

俞采薇感覺一股教人戰栗的威壓迎面而來,如利劍出鞘,直入肺腑,讓人快喘不上氣。

世人只知道凌陽王溫潤如玉,卻不知在府內是這麼難以溝通,她深吸一口氣,努力頂著那威懾開口道︰「王爺為民女這麼無足輕重的小女醫生氣,實在不值得。」

「本王因妳生氣了嗎?妳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嗤之以鼻。

「可能民女眼楮不好使吧,民女先退下了。」她說。

這女人……他惡狠狠地瞪著那雙怎麼看都如夜空燦爛的眼眸。

那一眼很是可怕,銀杏都被嚇到了,雙膝一軟差點都要跪下了,但俞采薇一貫的沉靜,平靜得不似凡人。

俞采薇並非無所畏懼,只是時間一天天的過,說不急是騙人的,她不屑用心計,卻不得不用心計,她身後還有外祖母的殷殷期盼,迫得她不得不爭取他對自己的另眼相看,讓她有機會能順利的醫治。

他一噎,見她又走了,忍不住心道︰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見她那嬌小縴細的身影消失在轉彎處,他胸臆間冒的火花愈來愈盛,這種感覺代表著危險,他死死壓抑著滾滾怒滔,對著小順子吼道︰「拿清心丸過來。」

小順子無言了,爺不是不生氣嗎?

潘威霖的脾氣真的不太好,知道下棋刁難不了俞采薇,大爺他干脆不玩了,也不理她,反正三個月總會到期。

一個銅板響不了,潘威霖不配合,俞采薇還真的啥事也做不了,雖然仍無法辨別出那日診出的異樣脈象,但她在蔣老太醫所開的藥方基礎下,再加上兩味藥材,搭配針灸,再配合脈象變化,調整藥方卻是可以進行的。

然而,病人不合作,一切想法都是枉然。

她實在無法理解潘威霖的做法,一連幾日,雖然沒有阻止她進清風院,但沒示意她可以說話,也沒要她離去,讓她多日來都罰站了一個多時辰,風華無雙的妖王才瞄了小順子一眼,傲嬌地點點頭,接著,小順子便三步並兩步的走到她眼前,示意她可以離開。

如此無聲的對峙究竟有什麼意思?她習醫就是想救人,但病人這麼難搞……俞采薇看到銀杏臉上的憂心忡忡,不禁垂頭喪氣,罷了,總有人要低頭。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來到清風院,俞采薇也不當悶葫蘆了,看著坐在廳堂上,慢條斯理享用著早膳的妖王,她走上前,離他兩步遠,說道︰「王爺究竟要民女怎麼做,才願意讓民女施針?」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他可以不在乎生死,但身為大夫的她卻不能一直賭氣下去,外祖母的期盼,她不能視而不見,這也是她不得不屈服的原因。

得逞的潘威霖這時露出一笑,瀲灩迷人卻不說話,而是優雅地飲用完消食茶,拿了帕子擦了唇,又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毛巾擦擦手,然後,似不經意的看了窗戶一眼,道︰「窗戶怎麼髒了?」

俞采薇聞言一愣,在梁森的管理下,王府哪個奴僕不是戰戰兢兢地做好自己的事,何況……順著潘威霖的目光看過去,天氣晴朗,春暖花開,明亮的陽光照在那扇雕上花木的圓窗,端的是窗明幾淨,哪兒髒了?

俞采薇主僕臉上都露出不解的神情,但還是俞采薇聰敏,一個想法驀地浮上心頭,她轉頭對上某大爺挑釁的眼眸,瞬間懂了。

她深吸口氣,上前一福身,「民女不才,想盡一分力。」

「嘖嘖,妳是大夫,做這種粗活未免太委屈。」

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讓俞采薇很難冒出的火氣竄燒而上,「采薇是大夫,心病也要醫,既然王爺不刁難一下大夫就不肯把脈喝藥,那民女也只能迎合。」

見她動怒,他莫名好心情,「妳可以投降離開,還妳我一片淨土。」他給出一個很中肯的建議,他自詡是個溫潤謙和的大好人。

「采薇的戰場,就是王爺身上的奇毒,采薇不敢妄言能完全解毒,但心下確實有幾分把握。所謂醫者仁心,既然有希望,就不允許自己不戰而降,否則就連民女也瞧不起自己的懦弱,恕民女無法配合王爺的不勇敢,望王爺海涵。」

這話听來義正詞嚴,卻滿是冷嘲熱諷,難得良心發現的月復黑凌陽王再一次被噎了,要說這些年來,他被氣得吐血的時候少之又少,但這幾日……難道是他段數退步了?

怒火騰騰燃燒,他瞪著眼前低頭福身的少女,心想不識好歹不說,膽子倒是一次比一次大,他就不信了,自己真的無法逼她主動離開!

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打著桌面,他道︰「本王懦弱又心理變態,沒磋磨人,心里便覺郁抑,哪哪都覺得髒、不舒服,既然妳有心有閑,干活去吧。」

接下來近一個時辰,俞采薇變身成奴婢,擰著巾子擦拭原本就干淨無塵的清風院,今天在書房,明日在寢室,後天在廳堂,身後一直跟著銀杏這條小尾巴。

一連多日,潘威霖偶而外出,回府也不會去檢查,只是瞎折騰人,還不用他這個王爺當監工。

這一日,潘威霖沒外出訪友,陽光暖暖,他一襲玄色外衫,玉冠玉帶,恍若謫仙,悠閑地坐在紅瓦亭台內,黑瞳盯著不遠處的俞采薇,她很認真的掃地,連一片落葉都沒放過,而她身後拿著掃帚的銀杏,兩眼倒像是燃著兩簇火,頻頻往他這兒看。

俞采薇就算再專心,也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她下意識看過去,就見到亭台里的潘威霖,亭台後方的十幾株粉女敕桃花盛開,在他身後暈染一片粉女敕美色,也襯得他不似凡人,但也只瞥了一眼,她就低頭繼續掃地。

潘威霖慢慢的瞇起眼楮,沒看錯,她那一眼帶著鄙視!他沒好氣的向站在一旁的小順子使個眼色。

小順子行個禮,快跑到俞采薇的身前,「王爺讓俞姑娘過去。」

俞采薇將掃把放在一邊,往亭台內走,銀杏也丟下掃把,但被小順子擋住,氣得直跺腳。

亭台內,潘威霖慵懶的靠在軟榻上,手拎一只翠玉杯,姿態優雅的飲茶。

他抬眸見她額上有細碎的汗珠,染濕鬢發,嘴角一揚,「這幾日掃出什麼心得?」

她眸光澄淨的直視,「沒有心得,只希望王爺能適時結束這種無謂又幼稚的安排,讓民女能將寶貴的時間花在王爺的身體上,民女便不勝感激。」

他黑眸微瞇,「本王的安排幼稚?」

「是,王爺府中不缺奴僕,如此作為不就是要民女知難而退,打擊民女的尊嚴?民女沒有出色的身世或地位,只有一身醫術,就算在王爺這里沒有機會使上心力,日後在其他人身上亦可。」言下之意,他不可能打擊到她。

他挑了挑眉,她的眼神不見怒火,但清澈的明眸中帶著無聲的堅持,像在告訴他,再無理、再荒唐的刁難也不能逼退她。

還真是不肯示弱呢,這女子……真的愈看愈礙眼!

「好啊,這麼想治便讓妳治,待治不好時,不是一樣得走?這麼愛折騰,本王爺就陪妳折騰!」

俞采薇不去管潘威霖為何願意乖乖治療,只知道這是個好消息,她原本就有寫一套醫治療程,若能循序漸進,依身體變化調整藥方,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解去他身上的毒素。

于是,從這一日起,就像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俞采薇在王府的日子漸入佳境。

每日早膳過後,她到清風院為潘威霖把脈寫藥方,再為他施針,之後親自回藥材室撿藥材,親自煎藥,維持一日三次藥湯。

清風院里空氣中飄著淡淡藥香,偌大的寢室中雅致帶著低調的奢華,花梨木雕花的大床上,男子赤果著上身趴在床上,狹長美眸挑起,忍著痛,不吭一聲。

說來,是他小看了俞采薇,他不是沒被針灸過,卻不得不承認她挺有兩把刷子,經由小順子與梁森轉述,她的針灸手法每次不同,有時提插,有時捻轉,有時彈搖針身,再加一日三湯藥,他感覺身體似乎輕松了些,但俞采薇說了,目前的做法能拔除的毒極為有限,所以她也在試藥。

「隨著一次次的解毒,入針也會加深,疼痛也會加劇,要請王爺多忍著點。」

「不過是針灸,能多疼?」他嗤之以鼻,再痛的,他都痛過了。

但一日日過去,還真的愈來愈疼,這一日,潘威霖痛到差點沒罵粗話!

潘威霖不知道,俞采薇使用的銀針也在調整,變得愈來愈長。

這一組長度不一的金針,是她央求蔣老太醫特別替她制造的,一刺入穴道,一種悶悶的痛就開始蔓延,而且是持續的發痛,這種痛,從骨髓、從五髒六腑而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粗重,額頭身上也開始冒汗。

前五日在背後施針,為的是接續下來的藥浴治療做準備。

這一日,小順子跟另一名奴僕搬進一個足以三人泡的沐浴桶,先將俞采薇事先煮好的幾桶湯藥依序倒進大浴桶里,瞬間,寢臥里盡是水氣。

認真來說,各種荒誕不經的治療法潘威霖都經歷過,藥浴更是常見,但在听完俞采薇接續要做的,倒是令他眼楮一亮。

「治好本王的毒就這麼重要,重要到讓妳連名聲都不顧了?本王赤身的泡藥浴,妳要在本王胸前扎針?」

「大夫眼里沒有男女之分。」

「把把脈當然沒什麼,但與小順子一起伺候本王洗浴也無所謂?」他又問。

「藥浴是必須的,藥浴時施針效果更好,也是治療的一環。」

她明白他是刻意曲解所謂的「伺候」,她也不解釋,待會兒他藥浴時,她的確需要有人幫忙。

潘威霖認知的藥浴就是輕松的泡在浴桶里,當下挑眉道︰「妳是女子,說這些竟然臉不紅,氣不喘。」

「民女心思坦蕩,何必臉紅心跳,倒是思想邪惡之人,想法太多。」

「言之有理,只是在妳眼里,本王長得不好看?」他從來不靠臉吃飯,但這張臉有多吃香,他也最清楚,她眼中的沉靜在面對他時未曾有任何驚艷之光。

「王爺氣度不凡,俊美如儔,渾身貴氣,世間少有。」她實話實說。

有問有答,態度也不敷衍,可他听來怎麼就不這麼爽快?

俞采薇以手背測試水溫後,起身向他一福,「麻煩王爺入浴。」

他將雙手大張,卻見她退到一邊,蹙眉道︰「不是妳伺候?」

「民女粗手粗腳,還是小順子公公伺候著利落。」她一福身再退後,轉身走出那繡著山水的紫檀木大屏風。

「呃……奴才伺候王爺。」

小順子頂著主子臉上滿滿的不悅,上前伺候,卸去主子身上衣物。

潘威霖光溜溜的坐進足以容納三人的大浴桶里,水的高度落在腰間位置,黑黝黝的藥湯什麼也看不到,讓他覺得有點可惜,若是清水,不知俞采薇是否依舊能維持淡然?

熱氣氤氳,潘威霖整個人被熱氣蒸得汗涔涔的,而那一向溫潤的神情,也從一開始的舒適,慢慢感到不適。

「請王爺務必忍耐,藥效開始在走了。」俞采薇目不轉楮地盯著他。

藥浴用的藥材中加了腥月草,此草藥性帶毒,卻也是極好的逼毒藥材,先前她為他後背扎針五日,透過藥浴,細孔張開,汗水排出,但有幾味藥材會刺激皮膚,這刺激帶點火燒的疼痛,會逼出更多汗水,卻也使得這種痛會加劇。

因為如此,潘威霖的面色沒有一般人泡熱水浴時的紅潤,反而變得蒼白,他微微喘著氣,整張俊逸的面孔透出一種病弱的美。

潘威霖並不是不能忍痛之人,但眼下,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放到滾燙的熱鍋里烹煮一般,「本王要起來!」

「不行,王爺請再忍半刻鐘,民女會替王爺扎針,屆時王爺會好受些。」說著,她看向一旁的小順子,「我力道不夠,你跟我一左一右壓著王爺,別讓他起身。」

「壓著王爺?奴才不敢啊。」小順子嚇得直搖頭又擺手的。

「俞采薇,妳當本王是死的嗎?」

潘威霖再也忍耐不了近似燒燙的灼熱痛楚,說著就要起身,卻見俞采薇突然跳進浴桶朝他貼近,他不由得一愣。

趁此良機,俞采薇手上的金針迅速朝他後頸、胸口連插好幾根,等他回神,就發現自己穴道被制,再也動不了了。

他怒不可遏地瞪著她,「妳搞什麼?」

她直視著他,「王爺還不能起來,民女雖然比尋常女子有力氣些,但終究比不過王爺,只能以針制住穴道,冒犯王爺,還請王爺擔待些。」

他全身疼得似皮開肉綻,又似潰爛化膿,因為太痛,他英俊的臉變得猙獰可怕。

潘威霖咬牙咆哮,「小順子,快把針拔了。」

「不可以!」她立即看向小順子,隨即又看向滿臉怒容的潘威霖,她相信,此時的他若是能動,他絕對會活活撕開她。她身子微顫,但口氣堅定,「這藥浴對王爺很重要,民女為了這幾桶藥湯,從昨晚忙碌到今早,就請王爺看在民女如此努力的分上,再泡一段時間。」

「本王忍不了了,妳根本不知道有多痛。」他氣憤的怒吼。

「難道王爺還比不上民女嗎?」她看似平靜,但那雙冒著火花的眼眸好像也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楚。

潘威霖定楮細看,注意到她額上冒出的細密汗珠不比他少,且臉色慘白,彷佛隱忍著痛楚,這才意識到她話中意思。

他臉色丕變,嘶啞怒叫,「滾!該死的,出去!本王自己受著。」

「民、民女……呼呼……可以忍受,至少、至少……王爺還得忍上半個……時辰。」

「本王叫妳出去,小順子,把她拉出浴桶。」

這浴桶很大,俞采薇生得嬌小,因此仍有很大的空間,但一男一女泡在同一個浴桶內還是很曖昧,小順子看呆了,被主子這一吼他才驀然回神,急忙伸手拉她。

「我……呼呼……我自己來。」俞采薇狼狽地爬出浴桶,因濕身衣物貼身,將那婀娜多姿的體態展露無遺,她連忙拉了一條巾子包住自己,深吸口氣,緩和尚未緩解的痛,「民女先去換衣服再進來,王爺身上還得施針。」

走出屏風後,銀杏正被兩名小太監擋著,一見她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忍不住氣憤叫道︰「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姑娘怎麼這麼傻,妳不是說健康的人泡那藥浴會比病患更痛嗎?姑娘怎麼還下去了?」

「別說了,先回听雨閣。」藥汁黏在她身上,她仍有被萬蟻鑽身的感覺。

銀杏還想說話,但見俞采薇一副落湯雞又難受的模樣,只能氣呼呼的跺腳,咽下一肚子的話,主僕倆急匆匆地回了听雨閣。

俞采薇簡單梳洗更衣後,又急忙奔回清風院,她進到屏風後方,正對上潘威霖復雜的眼眸。

此刻的他,身上的每寸肌肉都像拉滿弦的弓,很是緊繃,赤果胸膛起起伏伏,雙臂浮起青筋,正極力忍耐著那寸寸火燒的痛。

她走上前,將放置在一旁小幾上的銀針拿起,開始在他胸膛扎針,一直扎到肚臍位置。

潘威霖只覺得愈來愈熱,冒出的汗也愈來愈多,空氣中,隱隱還有股不好聞的味道,略帶腥臭,布滿臉部及胸膛的汗珠顏色也很奇怪,從白色到淺褐色,到後來帶點深褐色,別說他,就連小順子都瞪大了眼。

隨著藥湯溫度變涼,那火燒般痛楚感也漸漸減弱,直到再也流不出汗水後藥浴才停止。

俞采薇叫人倒掉浴桶內的藥水,再送熱水進來,讓小順子替潘威霖沐浴後,她這才步出大屏風,坐下喝茶。

不久,銀杏已按照吩咐,將熬好的藥湯送過來。

當潘威霖僅著白色單衣步出來時,桌上的藥湯也不燙舌了。

「王爺把這藥湯喝了。」俞采薇說道。

潘威霖看她一眼,想到銀杏叫出來的那些話,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復雜,他順從地喝下那碗藥湯,在她示意下躺回了床上。

經過一場水深火熱般的藥浴,潘威霖雖然感到疲累但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

俞采薇坐在床沿,替他把完脈,心里有了計較,「這藥浴三天做一次,得循序漸進,不能求快。」最主要的是,那讓人痛不欲生的藥浴若天天泡,她也擔心他無法堅持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這三天一次的藥浴,潘威霖出乎意料的配合,雖然每回泡都痛到面目猙獰,但也咬緊牙關撐過去,看在俞采薇眼里,總有一種否極泰來的欣慰。

不知不覺間,俞采薇已經到凌陽王府一個半月了,依慣例,蔣老太醫得來看看凌陽王治療的如何,他得向皇上回報,但更重要的是來看看愛徒還存活著嗎?

「很好,頭好壯壯,四肢不缺。」蔣老太醫上下左右的看著愛徒走一圈再轉一圈,點頭確定,也大大地松了口氣。

銀杏早積了一肚子話要說,但在主子眼光的制止下,只能生生憋著,但小臉上仍充滿憤慨。

蔣老太醫本想去清風院給潘威霖把把脈,看看有啥新進展,卻被告知潘威霖出門了。

「如今春花滿山遍野的開,凌陽王與友人賞花作詩去了。」

銀杏橫眉豎目,氣得牙癢癢,她替主子感到不值,生病的人身子好些就出去玩,她們呢?困在這里一個半月,連出門逛大街都沒有。

蔣老太醫顯然也想到了,「還是我帶妳們出去走走。」

俞采薇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只剩一個多月,我想再思考看看有什麼更快的解毒方法。」雖然在拔毒上稍有進展,但潘威霖陰陽怪氣的,誰知道有沒有再下一個三個月。

蔣老太醫心知她的個性,一旦做了決定,十條牛也拉不走,便沒再勉強,只是……

「老夫人攜恩求報的做法,老夫是不喜的。」頓了一下,他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在為王爺解毒之余,也花點時間想想日後要過什麼樣的日子。」這是提點,也是不舍。

俞采薇知道他老人家是為她好,沒有回話,只是點頭。

蔣老太醫在得知今日還會為王爺做一次藥浴,約好明日上午會再過來後便離開了。

就在蔣老太醫離去後不久,一早出門的潘威霖便繃著張俊顏回到王府。

不知怎麼的,熱鬧的府外竟沒有在府里舒心,反而覺得無聊透頂,圍在他身邊的友人,一股腦地都在贊美他生得芝蘭玉樹、清俊逼人,那些如花似玉的鶯鶯燕燕簇擁著,看著滿園的春色,宜人的景色,友人及小姐們吟詠的詩詞與花兒漫天飛舞,可少了一張沉靜容顏相對,他竟然待不住。

小順子見潘威霖沒往清風院走,而是往听雨閣去,不禁愣了愣,他左看右看,主子是不可能走錯路,近些年來,除了王妃的盛牡院還去過幾次,主子可從不往其他院落去。

潘威霖還未走到听雨閣的院門前,就聞到淡淡的藥香味。

俞采薇昨天就說過,他今日外出可以,但在晚膳前一定回來泡藥浴,現在不過午膳左右,她已經在準備了?

主僕倆一走進听雨閣,用完午膳的林嬤嬤原本昏昏欲睡,一看到王爺,眼楮都瞪大了,嚇得趕忙跪下行禮,就算是府里的奴僕,除了在清風院當差的外,能見到王爺尊容的也是少之又少,如今見到王爺過來,林嬤嬤嚇得圓臉發白,不知發生什麼事了?整個人都抖了。

「俞姑娘在用膳?」

「沒有。」林嬤嬤先是抬頭又嚇得低頭。

潘威霖濃眉一攏,「現在不是用膳時間?」

「啟稟王爺,只要王爺要泡藥浴的這一日,俞姑娘就特別忙,奴婢去大廚房拎來的食盒常常都冷了,反復熱過幾次,姑娘還是沒空吃……」

他蹙眉問道︰「為什麼這麼忙?」

林嬤嬤娓娓道來俞采薇說的泡藥浴的溫度,還有藥材加入順序,甚至在熬煮到什麼狀態,才能放入某一種藥材,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成,這一整套做下來,她哪還顧得上吃飯?有時候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口中念念有詞說要再加上哪一味藥,就往書房去待了好一會兒,再過半晌,就會見到銀杏拿著飯碗,氣得喂上俞采薇幾口,她就算是吃飽了。

「俞姑娘真的是把王爺的病放在心上,無時無刻都想著要如何治療王爺呢。」小順子真心說著,這听起來多不容易啊。

听雨閣是什麼樣子潘威霖早忘了,此刻想要去見俞采薇,便看著伏在地上發抖的林嬤嬤道︰「帶本王去小廚房。」

林嬤嬤猛地抬頭,「那里可熱了,還是老奴去喚姑娘出來見王爺……」

「哪兒來那麼多廢話!帶路。」

見王爺臉色變了,林嬤嬤不敢再說話,連忙撐著發抖的雙腳起身,上前引領。

听雨閣是小院,奴僕少,但見到潘威霖都愣了愣,要行禮喊人,讓他的冷眼一瞪,都不敢開口,再到後來,見到有下人出現,小順子就先揮了揮手,「下去下去。」

藥湯味愈來愈濃厚,小廚房門外還有個在打盹的小廝。

小順子伸手一拍,那小廝嚇醒了,乍見到貌美無匹的王爺,頓時腿腳一軟跪了下去,正要喊出來,小順子及時摀住他的嘴巴,「滾。」

小廝立刻手腳並用地爬走了。

小廚房的門大開著,一扇小窗戶也打開,但由內吹出來的風熱烘烘的,熱得人就要冒汗。

潘威霖站在窗後一隅往內看,就見干淨的小灶內除了原有的灶台外,可見幾個臨時砌磚的小灶,一旁有個長桌,上方擺放了不少藥材。

俞采薇正站在一個小灶前,銀杏拿著碗筷,一邊喂俞采薇,一邊張張合合的也不知在念什麼?偶而還放下碗筷拿巾子替她拭汗。

俞采薇神情認真,眉宇間的堅毅更是令人動容,她拿著勺子在大鍋子內將一些滾動的藥渣泡沫撈到另一鍋子里,時而又撈起藥材觀看。

一時之間,潘威霖竟看得走神了,中毒這十多年來,不斷的有所謂名醫、神醫來為他治療,但一次次的失望讓他身心備受煎熬,他的苦澀無奈無人能懂,但這一次,身體的變化很明顯,他是不是能夠期待一下?

小順子本想著要不要喊人,沒想到主子卻突然轉身走人,他困惑地來回看一下,也急忙追上主子。

回到清風院,一整個下午,小順子都覺得主子怪怪的,看了半天的書本,卻連一頁都沒翻過,這在以前可是不曾發生過的。

當落日慢慢在天空涂抹漫天彩霞,俞采薇主僕連同幾個小廝,提著那一桶桶熬好的藥湯來到了清風院。

以往,提藥桶的小廝是直接進入大屏風後方的耳房,但今日,幾名小廝都被小順子攔在門口,俞采薇則被叫進去,留下的人不禁面面相覷。

屋里,潘威霖看著上前一福禮的俞采薇,也不說話。

俞采薇困惑地看著他,想提醒他藥浴的溫度,不想他卻突然生氣,爆出一句話——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讓奴僕去做。」

「民女不懂王爺的意思。」沒頭沒腦的說這麼一句,她感到有些困惑。

「什麼大小事都要妳親自操持,派給妳用的奴僕卻閑得發慌,妳就這麼愚蠢,連使喚奴才都不會?」他愈說愈生氣。

她蹙眉,「不知道王爺指的是什麼?王爺是我的病患,自當盡心盡力,但一些枝微末節就不必王爺費心,民女會處理好的。」她听嬤嬤們說,王爺午後去了听雨閣一趟,但好像什麼也沒說,那她就不會多問。

對上那雙熠熠生輝的黑白眼眸,潘威霖更氣了,她在嫌他多事?

「妳是不是認為本王是紙老虎,才膽兒肥了,敢暗指本王吃飽撐著多管閑事?」

難道不是?要不然好好的,他生什麼氣?俞采薇按捺住脾氣,道︰「王爺誤會了,老實說,民女不知自己說了什麼讓王爺不悅的話,有什麼是非對錯還是請王爺直言,不必拐彎抹角。」

潘威霖黑眸微瞇,看著她那張沉靜容顏,那雙黑白明眸內的容忍,還有視他如一幼稚孩童,因病撒野、鬧脾氣的寬容,他就怒火中燒。

「讓本王發火,一旦奇毒發作,若是有個萬一,帝王之怒,任何大好前程可都會成了空中閣樓,甚至禍及與妳有關之人,妳就不怕?」

她狐疑地看著他,「我一女子需要什麼大好前程?但毒發,痛的是王爺自己,大怒引起毒發更是自虐的行為,王爺應該好好控制脾氣方是。」

聞言,潘威霖越發生氣。

見他眸中火花更盛,俞采薇道︰「依照王爺的身體,還是少動怒為好。」她再次叮嚀,邊在心里盤算,內服的藥方里應該再添兩味可以讓他心平氣和、降燥火的藥材。

「王府里的奴僕不是死人,也不是吃閑飯的廢物,妳叫人盯著泡浴的藥湯,正常吃飯很難嗎?」見她一怔,他眉頭再度挑起,「妳再一個多月便要出府,別讓外人以為我凌陽王府窮到連讓大夫都吃不飽,餓到不成人形。」

她一向聰慧,意識到什麼,不禁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都說丑人多作怪,妳長得已經不夠好看了,就別一個人上竄下跳的,把臉蛋養一養,出府後也好見人。」瞧她還一臉蠢樣,他口氣更不好了,「不是要泡藥浴?還不準備,想擔擱本王的用膳時間?」

聞言,俞采薇眼神微閃,回身便喚了銀杏等人進來。

銀杏剛剛認真地豎直耳朵在听,這會兒都快氣瘋了,這王爺還是人嗎?若他沒那麼哩叭嗦的跟主子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哪會浪費那麼多時間?

她一邊在心里罵人,一邊叫小廝將那些俞采薇熬得快累死的藥湯一桶桶倒入耳房里的大浴桶中。

潘威霖看到俞采薇也跟著走進耳房,再看著那一桶桶的空木桶被拎了出去,腦海浮現她在熱氣逼人的小廚房內那狼狽卻專注的模樣,下意識就月兌口而出,「妳這麼愚蠢,是怎麼當大夫……」只醫一個病人就快把自己搞到半死。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他便意識到不妥,趕緊咽回去,可心中仍忍不住想罵,她真的愚笨!

俞采薇抿唇,只關注浴湯的水溫,不想理會今兒突然變話癆且一句句都是難听話的潘威霖。

小順子的眸子骨碌碌的轉,歪著頭看著主子與俞采薇斗嘴,人變得鮮活了,心里是高興的,這些年來,主子就是戴著面具在過日子,外面那個風流倜儻、溫潤俊雅的玉面王爺太假了,王妃雖然也是個好的,但他真心覺得配不上王爺。

王妃天真無邪,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姑娘,王爺身受奇毒之苦,她無法安撫王爺的身心,還做出好幾回差點讓王爺氣到一命嗚呼的驚險事,事後再哭哭啼啼地認錯,王爺忍著痛還得安撫心靈脆弱的王妃,讓他這小奴才心里苦又怒。

總之,兩人哪像夫妻,更似兄妹,連房里的事都沒了。

王爺寡欲修身,一人獨處時還真有謫仙之態,似要飛天而去,可如今這咬牙切齒的模樣,終于肖似凡人了些,也許王爺自己都不清楚,但隨著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王爺對俞采薇愈來愈寬待包容,甚至帶了不自覺的嬌寵。

當俞采薇主僕回到听雨閣時,都近兩個時辰了。

銀杏全身無力的將臉平貼在桌上,斜眼看著冷掉的晚膳,忍不住抱怨,「王爺真是愛折騰人,自己說那麼多廢話又說我們擔擱時間,哪來的臉皮啊。」她餓到肚子咕嚕咕嚕叫,但看這冰涼晚膳又沒了胃口,念道︰「姑娘,咱們不治了好不?顧嬤嬤說了,一個月或不到一個月就走人的大夫也很多的。」

「醫者父母心,既然能醫,就不能見死不救。」俞采薇拍拍她,「吃吧,吃好了趕緊洗漱,早點睡了。」

她點點頭,主僕正要吃冷飯冷湯,顧嬤嬤卻笑咪咪的提了兩個食盒過來。

「姑娘,這是大廚房那里送來的,說是王爺特別交代的。」她一邊說,一邊將食盒里的飯菜拿出來,全是熱騰騰的,看著色香味俱全,讓人垂涎三尺。

「有沒有下毒啊?」銀杏月兌口而出,卻見主子瞪了過來,她馬上摀住嘴巴,但仍咕噥一句,「反常即妖。」

顧嬤嬤離得近,正將冷飯菜收進食盒的她也是一愣,對啊,這住進听雨閣的大夫有男有女,像俞采薇這樣好顏色的也有,哪里有今日這等待遇?

她可喜歡這對好相處的主僕了,當下也為她們擔心起來,吶吶地看著俞采薇,小心翼翼的建議,「要不,咱們還是拿銀針驗驗?」

俞采薇無言了,看著銀杏還猛點頭贊成,她哭笑不得地道︰「吃飯吧。」說罷,她坐下就吃,不去看嚇得臉色發白的二人。

但銀杏隨即反應過來,也坐下來,拿起碗筷開吃,還是大口吃大口吞著,她吃多了,主子便吃得少,屆時毒發了,她死得快,主子也許還有得救。

然而銀杏沒被毒到卻將自己給吃撐了,還連吞三顆消食丸,才哼哼唧唧的撫著肚子上床睡覺,睡前她就想著,這日子太難過了,稍有風吹草動,她就風聲鶴唳,她決定了,她要求蔣老太醫勸姑娘早早離開這個鬼地方才是。

翌日,銀杏知道蔣老太醫會過來,因此先跟顧嬤嬤交代,等蔣老太醫到王府時,先別急著往清風院帶去,而是將人帶到听雨閣,而且要避開俞采薇,先通知她這個丫頭,畢竟有主子在,她如何將她們主僕過得水深火熱、苦不堪言的王府歲月倒給老太醫听?

蔣老太醫本以為愛徒有事找他,怎麼也沒想到,來到這小亭子,銀杏就急匆匆跑了來。

他一愣,問道︰「妳家主子呢。」

「在書房,等等,先別走啊,蔣太醫,奴婢跟你說……」

時間寶貴,銀杏吐了一大堆陳年苦水,尤其是潘威霖怎麼折騰主子的卑劣手段說好說滿,說到她口干舌燥,連灌一壺茶。

蔣老太醫是預想過俞采薇會被刁難,但也沒想到被刁難得如此徹底。

「蔣太醫,姑娘可是你的愛徒,你舍得她在這里被那陰陽怪氣的王爺折騰嗎?姑娘忍氣吞聲,王爺仍肆意欺壓,你不心疼?」銀杏的臉揪得就像顆包子。

「老夫明白了,老夫先去見見王爺。」

蔣老太醫心里有主意,若是潘威霖的身體一如以往,他會勸俞采薇早些離開。

他帶著隨身小廝剛步出听雨閣,就與迎面而來的梁森相遇。

梁森拱手,「老奴在王爺那里等太醫,遲遲不見人,原來太醫是先往听雨閣來。」

「來找小丫頭吩咐些話,卻讓王爺久候了,咱們快過去吧。」他歉然一笑。

兩人立即前往清風院。

富麗堂皇的廳堂,潘威霖坐在黑檀木桌前,正慢條斯理的喝茶。

蔣老太醫進來後便上前一禮,潘威霖示意他坐下。

蔣老太醫也不矯情,在他身邊落坐,觀其氣色,果真比先前要好,再為他把脈,眼楮驀地一亮,「王爺的脈象比一個月前更好了。」

「太醫教出的愛徒的確有兩下子。」這算是肯定俞采薇的醫術,也抬舉了蔣老太醫。

蔣老太醫卻想到銀杏為愛徒打抱不平的種種,心想王爺做人實在不厚道,但小姑娘能堅持到現在並有所斬獲,他更是與有榮焉,卻知並非他的功榮。

他微微一笑,「醫術博大精深,老夫也只領略其中一、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醫毒這方面,老夫遠遠不及徒兒,但她對老夫卻謙恭敬重,每有疑問必求教,只想精益求精,在外人看來,老夫為她授業解惑,實則教學相長,得利甚多。」他頓了一下,「老夫想為愛徒說些話,想先請王爺恕罪。」

「說吧。」

他大概猜得到蔣老太醫要說這段日子他刁難俞采薇的事,這整座王府都有梁森安排的耳目,蔣老太醫前腳進王府,人卻是先進听雨閣,還只與銀杏見面,那虎頭虎腦、喜惡都在臉上的丫頭會說什麼好話?

但出乎意外的,蔣老太醫說的,竟是俞采薇的出身與此次她前來醫治的前因後果。

蔣老太醫說得如此巨細靡遺,希望潘威霖能知道俞采薇的不易,多配合、體貼她一些,小姑娘家家的,無父無母,孤苦伶仃,若能在這里有所斬獲,為未來夫家掙下大功勞,日後就算心有所屬的丈夫想寵妾滅妻,總得注意點分寸。

蔣老太醫用心良苦,可听在潘威霖耳里,什麼憐惜體貼都沒有,只有熊熊大火從胸臆間流竄而出,連黑眸都冒火了。

什麼狗屁女圭女圭親,高世子已心有所屬,死老太婆還要俞采薇下嫁,連興寧侯的前程都要俞采薇幫忙謀取!呵,他還真看不出來,俞采薇是如此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他心里覺得非常不舒服,為了那個狗屁養恩,不惜對他這堂堂王爺叫板子的女子,竟無條件地接受一樁注定悲慘的婚姻,她的自尊、驕傲及骨氣呢?

他恨其不爭,恨其愚蠢,沒錯,簡直愚不可及!

「王爺?」蔣老太醫模模頭,不知道自己此舉是提油救火,惹怒了潘威霖。

潘威霖俊美臉上的緊繃,黑眸里的冷戾,還有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強大的威壓,都令蔣老太醫呼吸困難,他本能的感覺到危險,卻不知是為什麼。

「清心丸先來一顆。」潘威霖壓抑著體內沸騰的怒火,咬牙喚了小順子。

小順子急急的喂了主子一顆,又捧上水杯,就被主子揮退到一旁。

潘威霖揉了揉眉心,一抬頭,見蔣老太醫還一臉困惑地看著自己,他卻是連話都不想說了,便又向他揮揮衣袖,蔣老太醫就這麼被梁森帶了出去。

對此,蔣老太醫不由得去想,王爺此舉,莫非是自己話太多?

過去來的名醫或郎中,王爺從不耐煩听其身分或有什麼豐功偉業,抱持著能醫就醫,不能醫就滾的想法對待,可眼下……他從未見過王爺如此瀕臨失控的模樣,但直到坐上馬車,在前往皇宮的路上,蔣老太醫還是模不著頭緒。

而清風院里,潘威霖仍坐在廳堂,小順子低頭,一雙眼楮轉來轉去,也不知在想什麼。

潘威霖面無表情,修長食指一下又一下的叩在黑檀木桌上,腦海浮現那天泡藥浴時,她滿臉汗水但專注為他針灸的神態,再想到那堵心的女圭女圭親,他只覺得胸口彷佛一窒,心酸酸痛痛的。

意識到這情況,潘威霖濃眉一皺,心道︰見鬼了,這是什麼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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