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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魎修理屋,赤字中 第五章 貓可以,為什麼我不行

花鳥的猜測並沒有錯。

來福攻擊的目標,不是小亞。

而是纏繞在小亞腳踝上,那尾通體漆黑的青眼蛇妖。

蛇妖並不大,體寬大概成人兩指並攏,纏住小亞的右腿數圈,半截蛇軀藏進稚女敕肌膚底下,與其相融,看起來就像是從小亞腿間長出的異物,畫面感很恐怖。

那是噬靈蛇。

執法者機會教育,替花鳥上了一課,解說那玩意兒的正確名稱。

噬靈蛇以人類靈魂為食,最喜歡寄身在七歲以下的兒童身上,慢慢盜吮純淨靈魂。

由于每次取食數量不多,所以宿主不會立即斃命,但長久時間下來,靈魂被一口一口吃掉,最終仍難逃一死。

來福又潛入主人家,叼住小亞衣領,把人帶到隱密頂樓,準備與這只威脅小亞性命安全的妖物廝殺一番。

花鳥和執法者抵達時,一犬一蛇已經不知道糾纏了多久,小亞呈現熟睡狀,並未醒來。

來福明顯居于劣勢,畢竟蛇妖尾部纏著小亞,人質在手,優勢我有,誰有軟肋誰便吃虧,無法放手攻擊,好幾回只能硬生生挨住蛇咬。

花鳥剛握緊了傘,很有自覺自己來,已經旁觀過兩回的執法者,這次居然按住她的肩,努努下巴,示意她讓讓。

花鳥一臉問號。她以為他的功能只負責「載」她過來,其他時間就涼涼不管事了。

「我不負責鬼魅,但惹事的妖魔,歸我工作範圍。」

「哦。」執法者分這麼細項?

花鳥不爭功,左手邊空曠,她挪動過去,剛好那里疊放幾個磚頭,高度正好夠她坐坐。

執法者加入戰局之後,說實話,不是很光采,有點以大欺小,目不忍睹。

蛇妖比起上一只的狂炎朱雀,等級弱了不只一些些,執法者要捏死它,跟揉扁一只螞蟻沒兩樣。

單方面的吊打,結局早可預見。

花鳥不用擔心執法者,倒是一旁的來福累到癱軟,一動不動,情況看起來不太好。

被蛇咬過的魂體部位,呈現缺口,魂煙淡淡飄散,無法聚合。

她起身過去,模模它腦袋。

它有些吃力地睜開眼,嗚嗚兩聲。

「沒事,有人會幫你把那條蛇從小亞身上拉扯出來,不騙你,真的。」她安撫著,聲音比起她模頭的力道,更加輕柔。

它又是低狺幾聲,身軀微微抬動,非要親自看一眼才肯信。

幸好執法者給力,它那一眼,恰巧看見男人將蛇妖由小亞腿上扯離。

蛇頭拈在他指月復間,仿佛拈著一顆鳥蛋,稍稍收緊,蛇頭應聲而碎,扭曲的蛇軀由激烈到全然靜止不動。

它想了好多辦法、做了好多努力,都沒能讓大主人們察覺異狀、也沒能讓那條可怕的東西離開小亞,現在終于……

它撐不住腦袋,又重新躺了下去,只是這一次,它喉間滾動的,是神似大松口氣的喟嘆。

「辛苦你了,你不用再擔心小亞,他會好好的,不再需要你半夜把人叼出來,苦惱著怎麼對付蛇妖、苦惱著如何保護小亞。」花鳥輕輕撫弄它的腦門,又模模它的頸毛,軟著嗓,緩緩說。

它嚶嚶回應,似乎是听懂她的意思,任她細柔撫模,任那輕軟舒服的手勁,帶走它魂體上的疼痛、連日來對小主人安危的擔憂,以及對這世間唯一放不下的執念。

犬狀魂體,慢慢在她掌間淡去形狀,歸往應去之地。

它完成了它最後、也是唯一一件最要緊的責任,雖然無法再多陪小亞幾年,但它已經知足,可以走得沒有牽掛。

而第三者的登場,永遠都在事件解決之後。

當犬靈來福完全消失,小亞雙親尋人的喊聲,才遠遠傳來。

相似的場景二度發生,花鳥抱起小亞,又由頂樓空降,小亞雙親已經沒有第一次乍見的驚慌恐懼。

「是來福救的他。」花鳥將孩子遞出去時,說的第一句話。

小亞雙親一臉不可置信,沒法子立刻消化這樣的信息。

「來福想攻擊的,是糾纏著孩子的蛇妖,它一直在保護小亞,生前如此,死後亦然。」

「蛇妖?怎麼會突然冒出什麼蛇妖……我還以為,從頭到尾全是來福死不瞑目作祟……」小亞父親喃喃說。

「蛇妖呢?現在還纏著我家小亞嗎?」小亞母親擔心地問。

「沒了。孩子不會有事了。」

小亞雙親大松口氣,神色轉為欣喜,相視一笑,嘴里說著︰「那就好、那就好」。

兩個大人的注意力全擺放在小亞身上,獨獨忘了另一個那麼努力的毛小孩。

花鳥沒辦法理解,他們與來福相陪的時間,並不短于小亞,可是對來福卻情感如此淡薄。

「它希望能葬在你家後院,那棵綁著秋千的樹下,它想在那里,陪小亞長大。」花鳥輕吐出它消散之前,最終的小小願望。

來福並沒有開口求她,只是低低嗚吟著,像一句說給它自己听的微弱夢囈。

「這……」小亞父親面有難色,支吾了起來。

「有什麼困難?」花鳥不理解他們臉上的尷尬表情。

「……當時,我怕它死得冤,會害家里不安,刻意繞遠路去埋尸,我不是很確定能不能再走到同一個地點,荒山野嶺的,我又隨便挖坑埋了,實在不記得在哪里,也沒作記號。」

花鳥沉默幾秒,方才撫模來福的那只掌心里,還能感受到屬于它的意念。

忠誠、專一、信任,還有,唯一的牽掛,就是它身軀中,滿滿盛放的珍貴寶物。

他們看待它是寵物,它看待他們,卻是親人。

收了收緊手掌,花鳥深吸口氣︰

「一直到死,它還記掛著你們,把你們看得比誰都重要,就連被你失手打死,它沒有怨恨過你一點點,它只記得你們曾經對待它的好,而你們,連帶它回家的努力都不肯去試?」

花鳥並沒有揚高聲音,沒有質問,沒有逼迫,沒有諷刺,只是淡淡陳述。

來福不會說話,不代表它的心聲只能埋沒。

沒關系,她替它說,它那幾聲嗚咽,她全部都能听見。

它想要回家,即便它死在主人手上,它仍想要留在那個家,想在他們開心時默默作伴、想在他們難過時靜靜守護,好,她幫它。

小亞雙親有些羞愧,點點頭,承諾了會盡力去找,將來福尸骨重新挪回後院埋葬。

至于是否真會盡力,又能盡力到哪一種程度,他們沒有給予保證。

而他們該保證的對象,也不是花鳥。

「生氣了?」

待小亞雙親道謝走遠後,執法者點足落到她身後。

「不知道,這里,悶悶的。」花鳥指指胸口。

「情感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對等,並不是你深愛著我,我也必須愛你只是舉例,別杠。不管來福將他們看得多重,在他們內心天秤里,它就是一條狗,一條寵物狗,心情好時,能招來模模抱抱舉高高;面臨危險時,卻可以第一選擇拋下它,去選擇他們更愛的。」

「它真的很愛他們,我撫模著它時,它心里想的是,『幸好小亞沒事……爸爸媽媽也能安心了』,它沒有在想它自己,它還在想著他們……」花鳥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

可是它最愛的家人,把它拋棄在那麼遠、那麼陌生的地方,听見要去將它帶回來,腦子里第一個浮現的念頭,竟然是「真麻煩」的推拒……

掌心里殘余的情感,卻得不到它珍愛家人的同等回應,她覺得挺難受的。

「你替它不值什麼呢?你罵它主人,它說不定還反過來吠你兩聲,越忠心的狗,越見不得主人被欺負。」

花鳥默默沒說話,雙眼遠眺三人離開的方向,許久未眨眼。

如果來福犬魂未散,大概也會搖晃著尾巴,屁顛顛跟他們回家吧……

「回去好好睡一覺,把這件事翻篇過去。」執法者拍拍她後腦杓,將她腦袋瓜拍得往前點動了兩下。

也把她腦袋瓜子拍得運轉了起來。

她記起有一件事,早就該做,卻一直忘了做。

「你叫什麼名字?」

啊,問人姓名前,得先報上自己的,曉曉說這樣才有禮貌,于是她補充︰

「我叫花鳥,花鳥的花,花鳥的鳥,曉曉給我取的,他們說我忘了自己原來的名字,取一個方便喊我。但是老板都叫我『工讀的』,所以這是我第二個名字。」

明明她與他一同「蹺家」兩次,卻不知道共犯姓名,太不合情理了。

「報上名字,交情就不一樣了耶,我不覺得你有必要知道我叫什麼,我怕你下手時心軟。」

「……」我並沒想對你下手好嗎?

火鳥和蛇妖慘遭捏爆的場景,她都看了兩遍,不認為自己比那兩只厲害,打不過他。

「不過……一邊被模頭淨化,一邊喊喊名字,也挺誘人的,光想像都覺得爽快。」執法者挲挲下巴,越想越心動,美滋滋的。

勾勒出來的美好誘惑,他抵抗不了,很樂意報上姓名︰「仝滅。是這麼寫的……」

拉過她的手,想起她用這一只手拍爆過蟑螂,面無表情換牽另一只。

在她掌心,一筆一畫,寫出由他口中道來的那兩個字。

「這個字,念『同』,相同的同,是個冷門的姓,很多人不會念。仝、滅。」

「仝、滅……」她慢慢復誦一遍,用眼神與他交流,確認自己沒有讀錯。

「……」

「怎麼了?上我一念章不標準?仝、滅?」不然為什麼他目表錄情怪怪的。

「不是,我挺討厭我的名字,可是怎麼你一念出來,我覺得有點可愛,女乃聲女乃氣的。你要記得,解月兌我的同時,一定要多念兩遍。」

最好是能讓他躺在她膝蓋上,她梳模著他的頭發,甜聲喃著「仝滅」,嗓音帶有小勾勾撓人……太令人期待這想像成真的那一日!

期待到……恨不能現在就死一死──仝滅自己有些想笑地想。

「……曉曉說,只有親手結束殺害自己的那只妖魔性命時,執法者才能解月兌。」

仝滅嘴角的笑,稍稍減少了一些,但還是噙笑看向她︰

「一般來說,是這樣沒錯,那她有沒有告訴你,如果我尋找的那只妖魔,已經不在了,先一步被別人處理掉……我會怎麼樣?」

花鳥認真想了想,曉曉確實說過

((還有一種可能,如果吃掉他的那只妖魔,在他找到之前,被其他執法者除掉,那麼他這輩子就沒有辦法解月兌了,只能不斷不斷重復尋找,找著那個永遠不存在的仇人……))

「你找的妖魔……」

「對,已經死掉了,不是我親手殺的,所以,我只能是『執法者』,永遠。」

最後兩字,輕巧得近乎無聲。

並不是他說來輕巧,而是「永遠」太沉重,鯁在喉頭,難以吞吐。

人類口中的永遠,是有期限的,死亡的那一天,就是永遠。

但執法者的永遠,無止無盡,死亡對他們何其困難,「永遠」這兩字,變成詛咒。

「我還是滿幸運的,遇上你,有個舒服的死法,也不白熬了。」他邊說,已經自然而然拿她的手去磨蹭自己臉龐,想像最後結束在這麼溫暖柔軟的掌心之下,不虧啊。

上一次,花鳥立馬抽回手,這一次,她卻沒想這麼做,任由他握著,去踫觸他冷涼無溫的皮膚,仿佛貼在一塊冰上。

指掌間,只感覺到冷,還有,孤獨。

她有點想……煨暖他。

想讓他模起來,不那麼的冷。

可當她攤開手掌,緊貼他的臉,卻不能像化解嬰靈或犬靈時,將祂們的冤、或怨、或不甘、或其余情緒,全數攏進自己手中。

她迷惑地歪著頭,又多模兩下,低聲困惑。

「我不知道怎麼做……」

仝滅樂于被這樣摩挲著臉,沒制止她,甚至主動歪頭,把臉腮更往她掌心蹭。

「現在的你還不行,太女敕了,快點把自己養厲害些,我等你啊。」仝滅長得一張少年臉,說起養成系的老頭話,要多違和就有多違和。

花鳥掏掏襦裙暗袋,模出一包仙貝,遞給他。

就是上午曬太陽時,招手想叫他過來一起吃的同一包。

「你是小孩子嗎?隨身攜帶零食?你餓了自己吃。」

她拆開包裝,里頭剛好兩片,她一片,他一片。

「我不需要進食。」他記得他告訴過她,而且還是今天清晨,記憶力有這麼差嗎?

「這不是進食,這叫補充熱量,你的臉好冰。」熱量是什麼她不懂,單純知道覺得冷時,吃東西能讓身體暖起來。「下次分你吃面線,那個熱呼呼的,吃起來更溫暖,現在只有仙貝。」

仙貝分量很少,她三四口就能吃光,咬得卡滋卡滋的,聲音清脆。

獵魔所需,他去過一個叫日本的地方,那里有大群大群的鹿,圍繞人們身邊,討著類似這樣的玩意兒吃,每一只都張著圓滾大眼,模樣憨甜,十足賣萌。

像她現在吃仙貝的樣子。

仙貝的滋味,他其實不感興趣。

若說「吃」,是為了存活下去,那麼,對于一只不想活的執法者而言,進食純屬浪費時間。

可是這一瞬間,他突然好奇仙貝吃起來,是怎樣的味道。

想知道,咀嚼在她嘴里、那塊卡滋卡滋的東西,究竟有多美味。

她是怎麼說的?

不叫進食,嗯,這叫……補充熱量。

花鳥在超商零食櫃前蹲了很久,仔細挑選熱量補給品。

如何分配手里的五十元銅板,發揮最大效用,是她今日重要課題。

最好是分量多,吃得久,性價比高……最後雀屏中選的,是七七乳加花生巧克力棒,三條。

她兩條,仝滅一條, 嗯……也不是不能多分他半條啦,那就她一條半,他也一條半好了,五十元有找,下次見面再給他補充熱量。

下次。

對,仝滅不知道跑哪里去,好幾天沒看見他身影,電線桿上空空如也。

花鳥倒沒覺得奇怪,鳥都不會固定停在同根枝椏了,他要是真的天天閑晾電線桿上,反倒不合常理。

很遲鈍的花鳥,是某一天下午,想問他吃不吃冰淇淋,抬頭才發覺他不在。

然後,發覺他不在的同時,思考著他跑哪兒去了。

事實上,她很討厭「思考」,因為很費腦力,想得多了,肚子就餓得更快,飯多吃兩碗還會被老板罵飯桶。

雖然她一點也不介意,但曉曉會跟老板頂嘴,教訓他嘴壞,兩夫妻就吵起來了(花鳥表面上看見的),吵到半夜都沒消停,二樓的動靜會有些大,曉曉還被罵哭了……

她思考著,他又去獵妖魔了吧。

她思考著,不知道這次是哪只倒楣鬼,強的還是弱的,他上回跟火鳥對峙,打贏了卻躺在草叢里淋一晚的雨。

她思考著,萬一他打輸了怎麼辦……

果然一動腦就餓,沒等曉曉幫她拿七七乳加去結帳,她已經拆封吃掉一條,嚶嚶,她只剩下半條的扣打(英文「quota」再轉日文「ヱルУ」,最後演變成閩南語)……

還是曉曉好,最後又買一個布丁給她。

她想,如果今天中午前仝滅有回來,再分他一半,不然她就統統吃光光。

超商繳完費用,也取好店到店包裹,花鳥跟著杜清曉返家。

途中經過里長辦公室,曉曉去詢問尋人進度,並沒有什麼新進展,花鳥坐在一旁吃了幾顆花生里長愛泡茶,辦公室客桌上隨手都有花生瓜子又被曉曉叫走了。

回到家門中,一個男人杵在雜物通道處,人高馬大,路剛好堵得死死的。

「你來修理電器的嗎?」杜清曉走近,以為是顧客上門。

花鳥嗅到一股……肅殺氣味,撲面而至。

身體本能反應,驅使她伸手去將杜清曉往後拉。

拜花鳥那一扯之賜,男人轉身時,揮舞過來的爪子,只差幾公分,就會劃破杜清曉的臉。

「干麼偷襲人?!……呃。」杜清曉剛要質問,語尾立馬被掐斷了,很孬地往花鳥背後縮。

男人的右手,類似某種野獸的獸爪,五指爪尖爍著寒光,像磨到鋒利的小匕首。

男人生有一張相當嚴肅的長相,身形魁梧,睨人時,雙眉緊蹙,眼底充滿輕蔑和嫌惡。

「把我外甥還來。」說起話,既沉重,又冰冷。

「你、你是不是跑錯地方了?你外甥誰啊?!」杜清曉沒露面,只有聲音顫抖地飄出來。

「馮暖的孩子!」男人硬著聲說。

花鳥對馮暖這名字相當陌生,但杜清曉不一樣,她幾乎是立刻探出腦袋瓜,瞠大雙眼。

「你是馮暖的……哥哥?」

把人請進修理屋內,男人雙臂抱胸,臉上一片冰冷,散發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

確實也是生人勿近,他對于「人類」這物種的嫌棄,表現得明明白白,進來到現在,完全沒用正眼看過人。

馮昕,男人的名字。

還是杜清曉問了十二遍,他才終于肯松口「賞」她的恩賜。

啊,不對,修正一下,馮昕,公狐妖的名字。

馮暖是杜清曉曾經遇過的狐妖,狐妖的哥哥,自然屬于同類。

一般白日里,非人哉是無法進入修理屋,大門上有歐陽修設下的「機關」,預防不肖之輩擅闖,不過馮昕是女主人千邀萬請哄進來的,自然不受「機關」戒備。

重要關頭,歐陽修一早出門了,說要去看看修傘用的材料準備得如何,暫時沒這麼快回來,獨留兩個女人面對狐妖,杜清曉瑟瑟發抖,花鳥則是一貫面無表情在吃布丁。

杜清曉與馮暖的相識,簡潔來說,也是意外。

當時杜清曉住院開刀,靈魂出竅閑逛,逛到新生兒樓層,在那里遇見了馮暖,以及馮暖剛出世的孩子。

後來馮暖出院,杜清曉以為再也沒機會見面,卻在休息站撞見馮暖遭「執法者」追殺,馮暖將孩子托付給她就……

那孩子,是人狐混血,目前確實養在修理屋,姓馮,小名小狐是也。

杜清曉把馮小狐抱出來,讓它與親舅舅打打照面,培養感情。

馮昕看見小狐,大掌一撈過來就要起身走人,擺明不跟杜清曉嗦半句,達成目的即可。

對小狐而言,眼前這人身上的味道雖熟悉,但畢竟是陌生人,一把撈住它便走,它哪里肯?自然四肢胡亂揮舞掙扎,使勁踢蹬,想從他手中逃開,幾次未見成果,它干脆直接賞他一頓咬。

狐妖雖小,兩排利牙俱全,發狠咬起人來,也是會見血的!

馮昕沒料到它來這招,手背上鮮血淋灕,一吃痛,被小狐成功逃竄,鑽進杜清曉懷里,齜牙咧嘴瞪他。

「雜種就是雜種。」馮昕說話相當難听,冷冷掃視小狐,眸里沒有半點親情存在。

「你當舅舅的,怎麼這樣說自己外甥?!你不要以為孩子听不懂你在說什麼。」而且就算真听不懂那兩字的惡意,也能看懂馮昕講話時,神情多不屑。

「我說錯了嗎?它身上流著另一半的人類髒血,不是雜種是什麼?」

「人類是哪里對不起你?!」抱歉這一屋子里還有兩只人類,尊重一下!

「如果不是人類,馮暖現在仍好好活著。」馮昕咬牙,一字一字說,那表情,仿佛隨時要現出原形,露出利牙恫嚇她們。

「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又不是所有人類都像馮暖遇上的那樣!」杜清曉反駁。

馮暖的故事,並不稀罕,在愛情與婚姻中受傷的,大有人在,只是狐妖更死心眼一些,遭受到背叛,仿佛天崩地裂的棄養一樣。

馮暖當初拋下了所有,融入人類家庭生活,她努力過,卻失敗了,傷透心的同時,犯下吃人罪行,換來墮紋上身,成為「執法者」的獵捕對象。

這一切的原罪,馮昕全歸咎在人類身上,奠定了他對人類難以磨滅的恨意。

馮昕並不想浪費時間與杜清曉爭辯,箭步上前要再搶小狐。

「你別過來!孩子不是靠搶奪的!」杜清曉邊嚷邊逃,屋里動線擺設她很熟,跑起來十分麻利,媲美靈活小老鼠。

光看馮昕剛才那態度,小狐跟他回去哪還有好日子過?怕不是照三餐凌虐欺負,不,有沒有三餐吃都是問題!

杜清曉越是想,跑得越是快,也越堅定不能把小狐交給他的決心。

馮昕追了小半會兒,覺得簡直蠢到極點,跟一只人類玩你追我跑的爛游戲,怒火一沖腦,直接劈毀擋路的桌椅,踩過一地碎屑,探出五爪鋒利的手,要去抓杜清曉

花鳥阻擋過來,舀布丁的湯匙,剛好抵在馮昕食指及中指間的空缺處,一卡一個準。

「它不想,你就不能搶。」花鳥口吻平平淡淡,余光瞟見馮昕左爪從旁側攻來,拿布丁的手直接抬起來擋,擋完還有余裕,抬腿偷踹馮昕一腳。

她的一小腳,力道已經很拿捏,卻將馮昕踹開好長一段距離,直到撞上木櫃才停下。

未免太不經踹了,好弱小。花鳥內心很公平作評論。

馮昕從詫異中回神,疼得彎腰哆嗦,好一陣子才有辦法挺直身軀。

這女人……和抱著小狐逃竄的另一只,不屬于廢物同類,甚至該說,她實力遠在他之上。

獸的敏銳天性,正在警醒馮昕,她,很危險,不該招惹。

他姿態雖狼狽,口吻卻半點也不服軟,冷硬說︰

「它與我才是同一家,你們算什麼?霸佔別人家的崽子?!」

「不是霸佔,就算要歸還小狐,我也只願意還給真心疼愛它的家人,不是你這種帶有偏見的『舅舅』,否則我怎麼對得起馮暖的托付?」杜清曉抱緊小狐,表明絕不退讓的立場。

馮昕冷冷一笑︰「人類跟狐妖談什麼疼愛?!你懂狐妖的習性嗎?!它長大之後,露出獠牙和利爪時,你能包容到哪種程度?!當它獸性大發時,你又能忍耐到哪時?!你和它,根本是兩種天差地別的物種,互不干涉、互無交集最好!」

「我不像你有預設立場,所有事都先往壞處想,小狐就是小狐,哪有什麼天差地別的物種。如果你不肯好好談,只想搶了小狐就跑,那我們也沒話能說了,馮先生請。」杜清曉手指大門,下達逐客令。

馮昕望一眼花鳥,知道動起手來,自己討不到好處。

「我不會放棄,馮暖的孩子一定要回歸我族,我絕不允許它留在人類社會,被人類教養成不倫不類的妖狐,跟它媽媽一個德性。」馮昕撂下話,忿然離開。

當他一踏出修理屋,外頭一名女子駐足,臉上掛滿擔憂,看見他手捂著被花鳥踹中的月復部,立刻要上前攙扶他。

馮昕沒給她好臉色,狠狠甩開她伸來的手,不知是遷怒,還是慣常的冷顏相向,就听見他咬牙吐出一個「滾」字,逕自走遠。

女子沒被他嚇退,急忙跟上,活似個委屈小媳婦,在此之前,沒忘記回身向杜清曉與花鳥深深一鞠躬。

「同樣是狐妖,那小姐有禮貌多了。」杜清曉撓撓小狐腦袋,有感而發。

花鳥抽抽鼻,做了二度確認︰「她不是狐妖,味道不一樣,她和曉曉氣味比較像。」

杜清曉微微抬眉︰「……人類?」

花鳥點頭。

「跟著一只仇視人類的狐妖,她得看多少臉色、吃多少苦頭啊……」杜清曉低嘆,瞄見花鳥手里布丁︰「你布丁干麼不吃完?還留一半,不好吃?」

「……很好吃。」

正因為很好吃,所以想給仝滅也吃吃看。

「喜歡下次再買給你。」杜清曉完全將花鳥當成第三只崽子看待。

她曾經私下問過歐陽修,關于花鳥的事,她可以察覺花鳥的特殊,卻沒辦法分辨這股特殊感是什麼。

但歐陽修並沒有說太多,只是要她放心,該怎麼對待花鳥就怎麼對待她,該教就教,該寵就寵,該罵也別客氣,直接動口。

「謝謝曉曉。」花鳥淡淡輕笑。

大概是所謂的「創傷癥候群」,外加怕被棄養的陰影,小狐一整天變得特別黏杜清曉,近乎形影不離,杜清曉走到哪,它屁顛顛跟到哪,一沒看見人就嗷嗷哀號,討著抱。

幸好歐陽修不在家,不然這醋得喝幾缸啊?

女乃黃包懶懶蜷在花鳥裙邊,沒眼去看馮小狐那副棄狐格于不顧的纏人樣。

花鳥攤平在後院的木質平台上,雙眸閉合,看上去像睡著一般。

實際上她勉強醒著,腦子里在想,如果哪一天,她也冒出個「舅舅」要來強行帶她走,她直接拿雨傘將人打出去,才不像小狐只會嗚嗚嚶嚶,沒個實質作為……

想著想著,意識越飄越遠,緩緩陷入熟睡狀態,可是身體的敏銳本能,周遭一有風吹草動,她還是會立刻察覺到。

女乃黃包的呼嚕聲。

樹葉沙沙摩挲聲。

遠方機車穿梭聲。

斗篷唰唰飛舞聲。

有人坐在木質平台上的聲音。

熟悉的氣味。

因為沒感受到威脅,她懶得費勁張眼,繼續睡。

軟軟斗篷分了一半覆蓋在她身上,可是一點也不暖,反而有一絲絲寒氣襲來。

還有,滄桑風霜的味道。

就好像……獨自一個人,在漫漫大雪中,走了好久好久的遠路,沒有盡頭、沒有目標,周身什麼景致也沒有。

只有白。

單調、死寂的白,那樣的蒼茫風霜。

比斗篷料子更冷的某只東西,貼在她右肩側邊,大概是覺得她體溫溫暖,又挪近一點點,停下,又嫌不夠,再挪近一點點……

但、是!

整只躺在她胸口是不是太超過了?

操起雨傘亂棒打死也不能有怨言吧?

某只猶不知死活,湊向她肩窩嗅聞。

嗅聞就算了,還發表感想︰

「你今天身上有一點甜甜的味道……」

「我吃了布丁。」她模索著小雨傘蹤影,才想到雨傘擺在客廳,沒拿過來。

「有點好聞。」

「還有一半,在冰箱。」她思忖還有什麼能拿來當襯手工具。

「是什麼口感?」

「軟軟的,香香甜甜的。」丟女乃黃包可以嗎?不好,女乃黃包那麼可愛。

「听起來好像不錯。」

「去吃啊。」本來就是給他留的。

「不急,不餓,我先躺躺。」

「你不能躺。」

「它可以躺,為什麼我不行?」他指著佔據另一邊的女乃黃包。那只貓也躺得很歡快啊。

他一回來,看見的景象,就是一人一貓仰臥廊下,陽光光線淬著金色輝煌,暖暖灑落,她絲綢的裙襦、她隨興披展的長發,散發水光粼粼的錯影。

她像是躺在一泓溫熱泉水間,愜意享受,身旁那只貓,慵懶得好舒服。

那一幕,太過美好,引誘著他,讓人也想跟著躺下來,沐浴在這片金煌之中。

已經不是第一次,他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更早之前的好幾回,當她帶著一狐一貓躺在草皮上時,他就好想加入。

雖然他不喜歡陽光,它們總是令他皮膚灼燙,比狂炎朱雀的火羽還討人厭,但不妨礙他裹緊斗篷,依偎過去。

果然一如他想像中舒適,不,更舒適,他追逐著那股溫暖,不饜足地,想得到更多。

他理直氣壯的問句,問懵了花鳥,她停頓幾秒︰「……女乃黃包小小一只,壓不痛我,可是你會啊。」她被壓得不舒服,這就是最強大的理由。

「那我壓過來一點,這樣可以嗎?」他挪開兩公分,口氣實在委屈,好像他被迫放棄了百萬樂透那樣。

真的只有兩公分。

「……」花鳥覺得哪兒不大對勁,又沒弄懂是哪兒不對勁。

女乃黃包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

換成小狐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

換成曉曉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

連續三個自我疑問句,花鳥反復想了幾遍,找不到能推開他的理由。

而且他只是乖乖躺著,沒做其余令人反感的舉止,她就更無法拒絕他了。

「不關心我去哪了?」仝滅閑話家常問。

「……」她需要關心嗎?她沒有很想知道啊,現在比較想睡,眼皮有些重。

她不問,他倒有興致想說,這事,他還真找不到誰能講講,她會是個好听眾。

「我去看我義父,有點遠,飛過大海才能到,不過那里變了好多,蓋起滿山腰的房子,鏟平不少舊有景物,我都認不得了。」

花鳥靜靜沒搭腔,听他又說︰

「也不能算他的墓地,他死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但希望是個荒涼陰暗、鳥不生蛋的亂葬崗,那才適合他……听起來,有點不孝呴?你別看我這樣,我從小就是受虐兒,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很可憐的。」

仝滅語氣低了幾度,自帶悲涼的BGM(Background Music背景音樂),投過來的眼神,水燦無辜,簡直和今天的馮小狐有得拼。

「你義父……對你不好嗎?」

「不好,他不喜歡我,拿我當出氣筒,高興也打,不高興也打,想練手時打,不想練手時就練腳,用踹的。」

仝滅笑著說,一時之間,听不出他究竟是說笑或真實。

「不喜歡你為什麼還要養你?」若有血緣關系,勉強說得過去,無血緣關系的話,擺個討厭鬼在身邊,還得花費糧食喂養,多麻煩啊。

仝滅想了想︰「大概因為……他深愛我母親,卻恨她嫁別人,我出生沒兩天,他潛進我家,偷偷抱走我,目的是想折磨我父母,要他們嘗嘗心痛的滋味……他情緒太矛盾,又愛又恨導致心靈扭曲變態吧。」

「……你說的是真的,還是隨口編的?」

看他噙笑的表情,像是後者,可是鼻尖嗅到的那一絲氣味,又像是前者。

那是一種……孩子的畏懼,童年的陰霾,還有,不敢哭出聲的眼淚氣味。

眼楮所見,很可能是虛偽的假象,笑可以裝,哭可以裝,開心可以裝,但氣味,騙不了人。

「是真的啊……」花鳥沒等他回答,自己有了答案︰「那不就跟小狐它舅舅一樣,一邊仇視祂的混血血統,又一邊想搶回去收養……」這兩起案例,有幾成的相似度。

被帶回去的崽子,命運就會跟仝滅相仿,不被疼愛,不被重視,甚至,淪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的出氣包。

「小狐?哦,你家里那只小獸妖。狐族人想帶它回去?照三餐揍吧。」

「曉曉不會讓他帶走小狐。」花鳥很堅信。

「倒是,想從你和白澤手里搶狐,區區狐妖段位還不夠。但只要避開你們,另外那只雌人類看起來不靠譜,擋不住。」仝滅挺公道地分析。

「我會幫忙曉曉。」

「真好,當年要是也有人這麼護著我,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仝滅不是在賣慘,只是有感而發,低著聲音,輕輕巧巧一嘆。

那股眼淚的氣味,又淡淡飄散開來,曳過花鳥鼻尖時,帶來一陣莫名酸澀。

「你義父要是再來找你麻煩,我也幫你。」花鳥不懂自己的正義感從何而來,就是……很沖動想這麼說,更想這麼做。

仝滅笑了一下,伸手想去揉她的頭發,但半途停住了。

若不停住,就不單單只是揉發這麼簡單。

他想整個把她攬過來。

想偎進她懷里。

想讓她撫模著他的頭發。

想听她再說一遍。

「不會了,他已經死了,永遠都不會再來找我麻煩,但是他即便是死了,還留下更大的麻煩給我……」

「麻煩?」

「你以為我是為什麼變成『執法者』?」

「曉曉說過,被妖魔吃掉的人……」

仝滅臉上表情不多,收起慣常的笑臉,聲音平淡無波,談論天氣一般的隨口︰

「對,被妖魔吃掉的人……我義父,將我撕成一塊一塊,連骨帶皮,吃得一點都沒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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