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赤字中 第九章 帶你回家
琴魔營造出來的世界,只剩短暫一首曲子的時間。
放著不管,靜待結束,也是方法之一。
失去術力的琴魔囚不住她,也囚不住仝滅。
但花鳥聞到仝滅的味道,很本能就走過去了。
她沒料到,會看見那些。
萬花樓的瓊台玉閣產生變化,她跨出一步,人已經置身在全然不同的環境。
森冷而荒涼、崎嶇而險峻,一處苦澀味道濃烈的地方。
仝滅被帶刺的樹藤捆著,吊掛在半片山壁間,藤上細細麻麻的刺,扎進他瘦小身體里。
瘦小。
因為那一個仝滅,只是個孩子。
尋常孩子遇上這種狀況,絕對是又哭又鬧又喊,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伴隨山谷風勢吹拂,跟著搖晃擺蕩,如果是昏迷也就罷了,偏偏他一雙眼楮圓亮,意識清醒。
清醒地面臨自身處境,清醒地接受一切。
底下是粉身碎骨的溝壑,唯一綁在身上的救命藤,滿布荊棘,帶來疼痛。
用這種方式懲罰孩子的人,究竟有多麼心狠。
花鳥幾乎沒多浪費半秒鐘思考,點足輕躍,跳上山壁凸起的石塊,要把人救下來。
明明快要踫觸到仝滅,谷中涌上雪白嵐煙,如海潮洶涌席卷。
等煙消嵐散,仝滅不見蹤影,只剩下那根風中搖曳的樹藤,藤上血跡斑斑,鮮紅未干……
「仝滅!」她放聲喊他,聲音回蕩山谷,久久不休。
摔下去了嗎?!
花鳥又輕盈地飄飄落下,猶如一朵飛花旋繞。
腳尖觸地時,仿佛踩入一團棉絮,下陷幾公分。
瞬間,場景又變了。
剛才灰蒙蒙的天,被壓迫感十足的狹隘洞壁取而代之。
腳下也不是棉絮,而是濕爛的泥,混著死尸腐敗的味道。
以及,仝滅的味道,就在洞的深處。
花鳥緩緩走進去。
洞穴並不深,也沒有岔路,幾乎是十幾步路之後,便抵達盡頭。
它的盡頭,是一處凹陷下去的坑,大小像浴缸寬,深度卻有兩三層樓高。
仝滅就在里頭,坐在一團泥淖中。
他周遭有幾只老鼠尸體,啃食過的、嘔吐掉的、任其腐爛的,腐鼠肉長出了蛆,緩緩蠕動,有些爬進他腿上傷口里,以他為食物,他也沒動手去撥開。
除了蛆蟲,更有許多蟑螂,在這近乎死寂的坑洞里,爬行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花鳥記得他怕蟑螂,怕到還會臉色大變,待在這種地方,他一定很難受,要快點帶他出來!
「仝滅!手給我!」她不顧泥濘,趴在地上,盡可能伸長右手,距離不夠,她拿紙傘當輔助工具。
他沒听見她的聲音,睜著眼,卻像什麼也沒進入視線。
花鳥干脆直接跳進坑洞里,要把人扛了就跑。
抱進懷里的重量,輕得不像一個孩子所該有的體重,她模不到半寸肉感,仿佛手里的他,不過就是一層皮裹著骨頭的骷髏……
她動作一氣呵成,躍出坑洞,往洞穴外跑,不讓他在那種地方多待半秒鐘。
懷里的仝滅,卻在踏出洞穴,耀眼陽光灑下的同時,化為風沙塵土,從她指縫間飛揚飄散,一點也沒剩下。
花鳥懵在原處,真實且深刻感覺到,這就是一場虛幻,看得見,模不著。
下一瞬,景致再換。
她的左手邊,小小仝滅被拗折了雙腳,狠狠拋出洞外,伴隨洞內狠獰的叫罵吼聲。
右手邊,小小仝滅頂著被打到面目全非的臉,用積在石頭凹陷處的些許雨水,替自己清洗血跡。
後方,似乎正傳來拳頭擊在肉上……沒有肉,那個小仝滅瘦得完全沒有肉,所以拳頭是落在骨頭上,發出一種淒厲恐怖碎裂聲。
她沒有听到仝滅求饒的聲音,一聲都沒有。
是因為知道求饒也沒用,或許是,他曾經求饒過,換來更殘暴的下場,于是他明白了,不求饒,才能讓這一切結束得更快一些……
正前方
她看見一只發狂哭泣的妖物,瞠著瘋癲的眼神,利牙之下,咬著半截被扯下來的細瘦手臂,斷口處血肉模糊、鮮血淋灕……
這一幕她知道,應該說,她想像過。
仝滅那時,笑得淺淡,似有若無,口吻沒有半點起伏,這麼說著︰
((對,被妖魔吃掉的人……我義父,將我撕成一塊一塊,連骨帶皮,吃得一點都沒剩。))
一股憤怒涌上花鳥胸臆。
明知是觸不到的幻影,也無法阻止她想握緊傘,將那只妖物打散的沖動。
她確實也那麼做了。
手執紙傘,飛奔過去,第一擊就瞄準妖物的腦袋揮過去。
攻擊仿佛落在雲團上,揮散了,下一瞬間它又再度聚攏,這一次,妖物撕咬下另一塊,在嘴里咀嚼。
花鳥不死心,紙傘再揮,連帶用上了右腿,踢向妖物月復肚。
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一再重復這樣的過程。
花鳥第一次這麼生氣,也第一次這麼無力。
她阻止不了眼前上演的這些,因為,它是早已發生過的往昔。
一場來不及插手的殘酷往昔。
她氣自己的沒用,氣到眼眶灼燙濕熱,沖上一層酸澀水氣……
明知一切徒勞無功,她沒辦法不繼續傻氣地攻擊妖物幻影,像個對空氣發飆的瘋子。
她想救仝滅!她不要他變成這樣
滾開!不許再咬他了!
直到一雙臂膀由她身後探來,繞過她鎖骨,將她整個人環緊,制止了她。
「別看,花鳥,你不要看。」
手掌摀蓋住她的眼楮,不讓那些血腥景況,髒了她的眼。
聲音與氣味,都是花鳥再熟悉不過的人。
那個正在她前方,被撕碎支解成肉塊的……仝滅。
清荷的琴聲,逐漸縹緲,變為朦朧輕淺,宣告琴魔的殘余術力,即將終止。
由另一個幻境帶來的紙傘,隨術力漸散,首先消失。
四周景物開始淡出虛化。
「我打不到他……我打不到他」花鳥雙拳握緊,才能強壓下那股委屈感。
她想替仝滅出氣,也想去救那一個小小仝滅,可是她做不到
她好生氣,氣那只妖物,更氣自己。
「對,因為他已經死了,他不在了。沒有關系,不要生氣,不值得。」
仝滅可以感覺,掌心踫觸到的長睫,微微顫動,微微濕潤。
她……在哭嗎?因為打不到他義父而氣到哭?
仝滅怔了一下,正準備以輕松口吻調侃她兩句,借以緩和氛圍,花鳥先一步回身,摀住他的眼,說︰「你也不要看——」
嫌摀眼還不夠,她直接按著他後腦杓,將他往自己肩窩摁,抱他抱得好緊,嘴里仍是喃喃重復同一句話,讓他別看。
緊得像恨不能把他揉進懷里,全力保護。
「我帶你回家!」現在,立刻,馬上!就算琴魔術力猶存,她也不讓他多待一秒。
仝滅這次怔了更久一點,什麼反應也沒能及時做,任由她擺布。
宛若孩子,被牢牢擁緊。
耳畔只回蕩著她的聲音、她的低喊。
((我帶你回家。))
多麼讓人……心酸又心暖的話。
心酸在于,當年的仝滅,從不敢奢求,有誰能這樣告訴他,給他一點渺茫希望。
心暖在于,現在的仝滅,居然能听見這樣一句話,堅定說著,我帶你回家。
他會自嘲地想著︰我哪里有家?你眼前看到的這些,便是我自小生長的樣子,我的家,就是這樣一副煉獄情景……
另一個念頭,卻又貪婪浮現。你帶我去的地方,只要你在,我就能安然棲息,即便沒有房舍屋瓦遮風擋雨,你在,它就有家的溫暖。
仝滅任她圈護著,枕靠在她肩上,听話地合上眼,眼前幻影種種,全都阻隔在外,揚起笑,乖巧得近乎柔軟,回應著︰
「好。」
花鳥與仝滅,同時在地下室的古董架子床上醒來。
周遭沒有其他人在(當然本來就擺在地下室的那些鬼玩意兒例外),歐陽修倒很放心,沒守在床邊,大概是判定琴魔等級弱小,鬧不出多大的事來,早帶著老婆回二樓的溫暖被窩去睡了。
留下一盞夜燈,暖淺顏色,像高掛濃夜的月。
兩雙眼,映照著夜燈的光,靜靜凝視彼此。
這一次,仝滅看得很清楚,她眼眶濕潤,眼尾泛紅,眼中那層水霧,揉入了燈光,染上暖金光澤。
他沒忍住笑。
她這模樣,他還是頭一回看見。
像個嘟嘴生悶氣的女乃女圭女圭,可愛到讓人想拿一根棒棒糖去哄她。
「你不要笑。」不知是剛醒來的嗓,夾帶幾分惺忪鼻音,還是她真的就在哽咽,聲音听來有一些些委屈。
由那樣的幻境里醒來,她不相信他還能笑得出來,與其強作鎮定裝笑,她寧願他發泄地哭。
「不是……你現在這樣,挺逗人笑的啊。」
花鳥看向他,委屈表情沒變過,也擠不出笑。
她胸口疼痛,不知道怎麼舒緩,有什麼東西扎在那里,越看見仝滅笑,那股痛越深,一股子酸澀沖到腦門一樣。
再聞見他身上的氣味……先前也嗅過的,孩子的畏懼,童年的陰霾,還有,不敢哭出聲的眼淚氣味……讓她更難受了。
她甚至想過,要不要賞他一拳,把他打哭,將積藏太久的眼淚全拋出來。
又想到這一拳打下去,他會痛,還可能會吐血,只能作罷。
她不想讓他再受到一點點傷,琴魔幻境里所看見的,已經夠了。
太夠了。
仝滅看得出來,她的委屈源自于他,為無法改變那一段過去,悶悶生氣。
但因為他也缺少被人關心的經驗,不是很確定自己該怎麼回應,才能安撫好她。
撓撓鼻,思考完一輪,決定用笑容糊弄。
「……實在有點丟執法者的臉,又不是打不過琴魔,卻被人家一曲拖進回憶里,太輕敵,也太自負了,我以為我一路走來,成長不少,就算是在回憶里,應該也能反過來痛毆我義父,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來個大逆轉,改變自己的命運……結果,一敗涂地。」
重返那一段時光,他被恐懼擊敗,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義父對他而言,是巨大且不可違逆的存在,光是听見他義父哼一聲,他都會四肢發冷。
那時的仝滅如此,現在的仝滅亦然。
即便面對的,只是義父幻影,仍然減少不了深入骨髓的懼意。
「所以,我逃了,像個喪失勇氣的懦夫,躲在幻境某個角落,孬得不敢出來。」
他用無比輕松的口吻自嘲,也等著她回嘴兩句,加入調侃他的戰局中。
「可以不勇敢的。」花鳥躺在枕上,側著身,望向他,緩緩說了一句。
仝滅的笑,凝結不動,看著她向他挪近了幾公分,又說︰
「為什麼要勇敢?經歷過那樣的事,會怕有什麼可恥?想逃不是很正常嗎?」
「畢竟我身為執法者,唯一專長就是獵魔,卻被一只妖魔給嚇得」
「那不是普通的妖魔,他是你義父。」雖然,她並不想用「義父」這種親屬的稱謂,來稱呼那只東西。
仝滅一時無法接話,言語變得貧瘠,思緒變成薄弱。
「仝滅,你可以害怕的,他造成的傷害,會痛、會怕、會想逃避,都不是羞恥的事,不要逞強掩蓋它,不要假裝它已經痊愈了。」
假裝出來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它只是爛在自己也看不見的地方,漸漸腐敗。
他剛才說得多雲淡風輕,她卻能腦補出來,蜷縮起身軀,想完全藏起自己的他……她覺得,好心疼。
她應該在踏進那一處時,就直接去找他。
找到他,把他抱進懷里。
雖然現在稍嫌晚了點,但聊勝于無。
花鳥伸長手,環住他,仝滅怔忡,感覺輕柔掌勁在他背脊後輕拍,像是怕拍疼了他,力道小心拿捏。
「以後,你遇到害怕的事,躲到我身後,我幫你打跑它們,不管是蟑螂還是什麼,你怕的那些我統統不怕,我可以擋在你面前。」
她口吻太認真,一點都听不出玩笑意思。
她也確實沒在說笑。
仝滅幾乎要融在這樣的聲嗓之中,化為一攤糖蜜,黏滑甜稠。
頭一次听見,有一種鼓勵是叫人懦弱點,可以不勇敢。
頭一次听見,有人叫他往身後躲,她來保護他。
「……這樣感覺我好慫。」他輕著聲,小小的、淺淺的,听來竟有幾分撒嬌味道。
「在我面前,你就安心慫吧。」錯拿男主角劇本的花鳥,給出這麼一句。
仝滅的回應,是在她肩頸間蹭了蹭,然後,低低笑一聲︰「霸氣。」
花鳥的霸氣,仝滅還不算真正見識過呢。
特別是,膽敢站在她家老板面前,提出這樣一個要求,連花鳥都想夸自己一句好樣的 歐陽修挑了挑眉,臉上表情充滿鄙夷,要她好好反思︰
「到目前為止,你辦的哪件事有過進帳?每一件都做白工,白白替別人辛苦,現在還吵著要再收養一只?真想吃垮修理屋?」當養寵物不用花錢,澆澆水、吸吸空氣就會長大嗎?
況且,還是執法者這種寵物!
「吃哪?住哪?睡哪?」歐陽修每問一字,語調就特地加重。
「我的飯分他一半,住地下室,跟我睡。」花鳥乖乖一一回答,還答得挺認真,可見她早已經先思考過一輪了。
听听!像不像全天下每個吵著要父母養寵物的臭小孩,一開始的保證都十足硬氣屎,我鏟!澡,我洗!飯,我喂!到最後呢?爛攤子誰收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杜清曉一听,感覺大事不妙,怎麼能放任她和執法者一塊養在地下室?花鳥有沒有學過健康教育課?孤男寡女的,大大不妥啊!
她制止了歐陽修的訓斥,把花鳥拉到廚房,進行機會教育。
花鳥反過來跟杜清曉說了仝滅的故事。
不為博取同情,她甚至省略過多血腥的殘酷部分,只希望杜清曉理解,她想給仝滅一個溫暖的地方棲身。
花鳥沒有口才,話也說不多,但每一字,都堅定傳達了她非養不可的決心。
如果歐陽修還是不同意,她都打算好了,收拾收拾枕頭棉被,去陪仝滅睡電線桿。
杜清曉一方面是心軟,一方面為花鳥的堅持發笑。
孩子都準備好離家出走了,做媽媽(自詡)哪能不服軟?總不能眼睜睜放任他們真在電線桿上築巢吧。
再者,她沒看過花鳥對某個人、某件事這麼固執。
「我們再收編一只吧,反正執法者挺省飯菜的,又好養活……不對,他本來就不算活物,也不擔心養死嘛。」
出了廚房,換杜清曉變成說客,做出樂觀結論。
歐陽修︰「……」他就知道!每次杜清曉上場勸說,都會反過來被人洗腦!
老婆腦波弱怎麼辦?急!在線等!
「不然,我們全家表決?」杜清曉還是挺尊重民主的。
我舉腳贏得了你們一窩嗎?!(含小狐及女乃黃包)
歐陽修懶得多爭執,他在這個家的地位,越來越渺小,說話都沒分量了,他反不反對,誰在乎啊?!要養你們就去養!
仝滅一場覺的時間,已經被收養成功,正式成為有主寵物,修理屋編號No.4。
他還渾然未察,枕著有花鳥氣息的枕,蓋著有花鳥體溫的被,睡得正好。
躺在草皮上曬太陽的寵物數量,又亂七八糟增加了。
一、二、三、四,由大到小,一字排開,其中一只的頭頂上方,豎了把雨傘,遮擋直接曝曬的日光。
歐陽修走過窗邊,看見這副悠閑光景,喉間滾出很不屑的啐聲。
憑什麼!憑什麼他得賺錢養家,外頭那四只卻能這麼好命?!
同是動物兩款命,老天不公。
屋里的怨念傳不到屋外來,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心情就該美美的、懶懶的,不管閑雜事。
「你不能曬太久。」花鳥合著眼,動動腳丫,踢踢身旁那只,那只沒動靜,她又再度踢踢。
「再五分鐘。」仝滅化身賴床的孩子,舍不得離開溫暖被窩一樣。
「十七分鐘前你也這麼說。」都幾個五分鐘過去了?耍賴。
「太陽曬不死執法者,我試過,真的,最多只是曬成壁虎干而已。」
重點是,曬成壁虎干還能爬能動,執法者生命韌性,堪比小強。
「……」執法者沒事去曬什麼太陽,說穿了不就那句話活久嫌膩,找死。
「好啦好啦,我起來,我起來了還不行嗎?」仝滅認命挪動,往屋檐陰涼處躲。
不知是離開她太遠,還是缺少陽光烘暖,突然覺得陰涼處的溫度好低,他微微曲起膝蓋,將自己裹進黑斗篷里,密不透風。
「真的曬太久了?不舒服?」花鳥跟著爬進來,探手去模他。
他沒有體溫,任何時候模起來都像冰塊一樣冷。
仝滅淺笑搖頭︰「剛才太溫暖,有點不適應陰涼。」
在溫暖的地方待久了,一離開,就覺得特別冷,跟泡溫泉的道理一樣。
溫泉有多暖,從水里起身時,就有多冷。
花鳥耐心替他搓搓手,雖然搓不熱他的溫度,至少給他一點暖。
這樣的對待,仝滅很享受,但是她撈起馮小狐,想拿它給他當圍巾圍,倒也沒必要。
他只是沒有體溫,又不是怕冷。
「小丫頭,能不能替我撿個帽子,被風刮進你家了。」
圍籬外,突然傳來一名老人家的請托聲,兩人循聲望去。
「肯德基爺爺耶……」花鳥之前跟杜清曉去買漢堡時,見過這張臉孔,過于親切,讓人忘了防心。
「呵呵呵呵呵。」老爺爺笑著,大概是听過太多這類評語,習以為常了。
花鳥拾起掉進草皮的編織帽,遞回給老人家,舉手之勞而已。
「謝謝你,給你一個謝禮吧,花生麻糬吃不吃?」
「吃。」她還以為老人家會掏個 啦雞腿堡哩。不過,她喜歡麻糬。
老人家從手提袋里找出一盒,分給她兩顆。
「再幫我個忙,多給你兩顆?」
「這兩顆夠我跟仝滅吃……」花鳥本要婉拒,自己又悄聲嘀咕了幾句︰「嗯,曉曉也喜歡麻糬,老板喜不喜歡不重要,再兩顆剛剛好。什麼忙?」後三字,恢復正常音量。
她完全被麻糬收買,仝滅看了哭笑不得,簡直太傻太好拐。
得重新再教育一下,不然哪天被壞人給騙走啦。
「巷口有一戶人家,這是詳細地址,你替我送這盒麻糬過去,一定要親自交到女屋主手上,其他人都不能給。」老人家遞給她一盒全新未拆的麻糬。
花鳥瞄了眼紙條,上頭寫的地址很近,為什麼肯德基爺爺不自己送?
看出她的困惑,老人家露出苦笑說︰「我腳痛,實在是走不動了,你們年輕人腳程快,我在這里等你,好不好?」
也沒什麼不好,跑跑腿的小事,還能多換兩顆麻糬,她覺得劃算。
花鳥先折回仝滅身邊,把兩顆麻糬給他,他剛曬完太陽,看起來懶懶蔫蔫的,她不帶他一起了,自己快去快回就好。
「那老頭、呃老爺爺……」仝滅欲言又止。
「嗯?」
算了,反正不是什麼壞東西,應該說,別得罪才更好︰「沒什麼。」
「你先吃麻糬,吃完我就回來了。」不,說不定還沒吃完,她就收工了。
「我等你回來,一起吃。」他像只乖乖等主人喊開動才肯吃的大狗,忠誠听話,就差一條尾巴搖搖。
麻糬不會融化,也沒有趁熱吃的問題,是不用著急,花鳥點頭︰「好。」
花鳥走後,仝滅與老人家相視一眼。
老人家朝他和藹微笑,仝滅則面無表情,懶得陪笑,仿佛剛剛面對花鳥時笑容摻蜜的男人,是他的雙胞胎兄弟。
花鳥行動確實迅速,沒花多少時間就抵達紙條上的地址,一個巷頭一個巷尾的距離。
老公寓鐵門損壞,門鎖形同虛設,斑剝的門半掩。
花鳥走上樓梯,聞到淡淡燒焦味,彌漫整個樓梯間。
來到二樓,她按下門鈴。
里頭傳來拖鞋聲,很快地,內門打開了。
「找哪位?」
隔著另一道白鐵門,屋里女人看見陌生訪客,並沒有立刻開門。
「有人讓我送這盒麻糬過來。你是女屋主嗎?」花鳥舉起手里包裝袋。
「我沒有叫外送。」
「一位肯德基老爺爺給的地址,是這里沒錯啊。」花鳥低頭再三確認紙條,也復誦一遍給女屋主听。
「我不認識什麼肯德基爺爺,一定是你地址抄錯了。」屋里傳來孩子哭聲,女人忙著去哄孩子,加上來路不明的人送來路不明的麻糬,正常人都不可能收,直接把門關上。
關上門的這短暫幾秒工夫,足夠花鳥看見屋里情況……
她帶著困惑及一頭霧水,從巷頭踱回巷尾。
肯德基爺爺站在原位,帶著笑意。
「她說她不認識你,所以不收。」
花鳥遞回麻糬盒,老人家沒伸手去接,反倒問她︰「你還看見了什麼?」
原來,送麻糬是借口,讓花鳥去「看」才是真。
「你知道我看得見?」花鳥微吃驚。
「因為,你不是也看見我了嗎?呵呵呵。」老人家笑容不減。
「你與我在房子里看到的那些……不一樣。」老人家身上香香的,很舒服的味道,有點像老板香爐燒出來的薰香味。
相反的,剛剛那幾秒鐘,她在屋內看見的,是好幾只燒到焦黑的……東西。
有大有小,體型都像孩子,十歲與一歲的差異而已。
有些坐在地板,有些躺在沙發上,有些躲在牆角,滿屋子里飄散一股焦臭,濃烈嗆鼻。
「畢竟是『土地』,跟孤魂野鬼哪能相提並論?」說話的人是仝滅,他背靠牆,雙臂抱胸,口吻淡淡懶散,揭開肯德基爺爺真實身分。
「土地?」花鳥一臉問號望過去,老人家做出一個「請多指教」的紳士揖禮。
土地,尊號福德正神,該地域管轄之地仙,凡人通常尊敬且親熱地喊一聲「土地公公」。
「你怎麼知道我看見孤魂野鬼了?」花鳥問仝滅。她都還沒說哩。
「那戶人家挺出名的,家里住有六只鬼。」連他仝滅都略有耳聞。
只是他沒弄明白,土地繞了一圈,讓花鳥去看那些鬼干麼?
雖說這一區,隸屬土地管轄,但那六只鬼……不包括在內。
因為六鬼領有「黑令旗」,是被特別準許返回陽間復仇。
即便是土地,也無權干涉與阻止。
「沒錯,我是刻意請小姑娘去看的。」土地捻胡,笑呵呵。
「有黑令旗在,你們正神都管不了的事,她插不上手。」仝滅說得直白。
能拿到黑令旗,代表六鬼確實有血冤,連司掌陰界的神只也看不過去,特賜予的索命符,容許祂們向冤親債主索討。
土地笑意稍減,神情有些赧然︰「我確實不好管,身為土地,不該偏頗……但,他畢竟是我第十代後世獨孫,我無法視而不見……」
「你口中的『他』是?」花鳥問。
「女屋主月復中孩子。對,六鬼等著要索命的對象,尚未出生。」
還能這樣?先住進人家家中等,等孩子落地再動手?
土地又說︰「黑令旗只能對冤親債主生效,女屋主與六鬼並無怨仇,祂們不能動她,否則濫傷無辜,也是違反天規。」
要請人幫忙,自然得說清楚前因後果,土地嘆口氣,緩緩道來那一段往事——
那一年,距今約莫百年,地主大肆收購土地,想蓋一處景致絕美的千坪豪奢大宅。
他看中的那塊地,風水奇佳,堪輿師拍胸脯保證,在此立宅,能興旺十代。
地主大手筆砸下重金,讓原土地上的住民賣地搬離。
由于他出手大方,收購情況順利,獨獨只有那一戶。
收養孤兒的老育幼院。
無論開出多豐厚條件,老院長就是不肯點頭,地主派人斡旋幾次,全吃了閉門羹。
地主以為老院長貪婪,想借機敲詐更多錢財,但實際上,老院長不願賣地拆屋,只是怕長大離家的孩子們,在外地打拼回來時,找不到自小成長的家。
地主跟幾名友人聚餐時,酒酣耳熟之際,抱怨了這一件事。
幾人哈哈大笑,笑地主辦事不夠力,居然拿一間小小育幼院沒轍。
地主听多了調侃,內心老大不爽,加上黃湯下肚,酒氣有些上頭,口氣也蠻橫起來,逼問幾名友人能有什麼好招,盡管說出來,他們敢說他就敢照著辦。
飯局上,有個名叫張三的男人,是公認的狗頭軍師,鬼點子向來不少,喝掉杯子里的酒,打了個響亮酒嗝,嚷嚷說︰
「……你們前頭那些,全是屁話!沒用!面對這種坐地起價、想狠敲一筆的貪心鬼,跟他們客氣什麼?換作是我,找人半夜去燒了破育幼院!」
「弄出人命不是直接壞我風水嗎?」地主可不希望自家豪宅扯上這種晦氣。
「嚇唬嚇唬他們,誰要你真的燒死人啊?沒了那間累贅破屋,他們又著急想找蔽身處所,那時,你再以大善人之姿跳出來,無償送他們一間偏遠舊屋子,再花一點點錢安頓,他們還不感激涕零,跪謝你大恩大德?」張三嘿嘿笑。
地主听了,深覺言之有理,隔天竟真派人著手去做。
那場暗夜大火,蔓延得太快,不巧又遇到枯水期,水井水位大降,提不及滅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雖有部分人員成功逃生,仍有六名大小孩子葬身火窟,老院長在火場外守了一夜,看見孩子焦黑尸體時,情緒過激,竟當場猝死。
地主如願讓育幼院關閉賣地,卻沒能在那塊土地上蓋起他的夢想豪宅。
半年後,地主死于一場意外事故。
故事听到一段落,花鳥問︰
「女屋主懷的……是那位地主轉世?」
土地搖了搖頭︰
「是張三。雖然他從頭到尾不算真正參與行凶,卻不無辜,他以為的幾句酒後玩笑,硬生生奪走七條性命,地主與奉命縱火那些人,有他們自己業障得償,張三也有他的。」
好比網路霸凌,敲下鍵盤時所留的惡毒語句,自以為不過說說笑,卻不知是否會讓被攻擊者內心受創,輕則憂郁上身,更嚴重者,置人于死都有可能。
口舌殺人,絕非無罪,即便人間法律不一定能治,但天道的法律,永遠不會遺漏。
不在這世報,也會累加到下世因果之中。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事發後,張三沒有絲毫反省,他始終覺得,自己只是隨口說了一說,並沒逼迫地主照辦,不該將罪名冠在他頭上。」土地又嘆口氣。
「那就讓他自食惡果啊,我贊成六鬼報仇。」仝滅舉手一票。
「我也贊成。」花鳥加一票。
對于這種嘴硬又死性不改的家伙,不用給予太多憐憫,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可是你們不覺得,這一世的張三可憐嗎?才一出世,就得替自己不知情的前世埋單?」土地孤軍奮戰,企圖尋求認同。
「不覺得。」仝滅和花鳥異口同聲,很有默契。
若同情了張三,誰去同情六鬼?誰的命又不是命呢?
剛出世為嬰兒即被索命可憐,那六個孩子死時又多大,他們斷送的人生,就不可憐?
好比仝滅義父若能投胎,變成一個無邪嬰兒重新開始,花鳥也不會原諒他,假裝往事已矣,他對仝滅造成的傷,幾輩子都還不完。
「……我當然也知道,此世能了結恩恩怨怨,何嘗不好,只是……仍想努力再試一把。」
土地所謂的「努力」,自然是希望與六鬼好好談,看是否能有轉圜,用其余方法補償。
原本,他打算找白澤歐陽修幫這個忙,也做好慘遭拒絕的心理準備,躊躇來到修理屋外,遇見了花鳥與仝滅。
仝滅是「執法者」,他一眼便看出來了,但看不穿花鳥身分,可有個關鍵點是一清二楚——
對待一名「執法者」,都能這麼體貼入微,面對六鬼事件時,應該也會比歐陽修更講情面。
這是土地選上花鳥的原因,理由薄弱,全憑老人家直覺。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會比白澤好說服。
「但我身分實在不好接觸六鬼,只能拜托你了。」
土地深深一鞠躬,標準九十度彎腰,誠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