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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心頭朱砂痣 第十二章 原來想死嗎

這一日西關的昭陽王府,工匠一早將最後一方青石磚安上,如此正式竣工。老滕連著幾日都過來看顧進度,簡單安排一下人手,盡管自家主子沒說出口,他一雙老眼再昏花也瞧得出,他家王爺是打算拐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姑娘進王府。

說實話,那拐人的手段是下流,勝算卻頗大,所以往後這府中諸多事物自有當家主母來管,眼下且將就將就。

結果就在昭陽王府大完工的這一天,老滕見識到自家王爺的手段原來還可以更下流。封勁野摟著凍到半昏迷的人兒翻身下馬,黑駿自有門衛照看,他直接將懷里的李明沁抱進新落成的昭陽王府中,一路對前來迎接的老滕交代事項,後者瞥見輕裘中裹著的李明沁臉色慘白異常,膚上都凍得起霜似,常是面無表情的老臉皮不禁也驚到眼角抽搐。

听到自家王爺吩咐之事,老滕快步跟著,本能便問——

「王爺,那二小姐的貼身丫鬟瑞春和碧穗人在哪兒?咱這就去將人接來。」

「不必,小伍和小陸自會將她們二人送來。」踏入主院內。

老滕暗自咽了咽唾沫。「咱們王府目前沒有婢子,僅有兩名粗使婆子,可要喚她們過來接手照料?」

「不必,本王自會照料。」道完,抱著人入暖池閣。

老滕听到這麼不要臉的話,僵在原地好一會兒,最後抹了把還在抖的老臉皮,選擇助紂為虐所以走開。

之所以命名為「暖池閣」,正因這處堪稱全昭陽王府中建造與擺設風格最為「柔軟」的小閣內有著一座暖池。

暖池中有個天然泉眼,源源不絕涌出熱呼呼的湯泉,暖池以此泉眼為中心,造出一座四方矩形的大湯池,泉眼所在水溫高熱,然,蕩在矩形四邊的暖泉就成了隆冬湯沐時最佳的溫度。

此際,全身上下赤條條的魁梧大漢將霜化一般的蒼白女子從一團被浸濕的裘衣中抱出。

他健臂如鐵,長腿似柱,加上貼在地磚上巨大的腳丫子,女子身形盡管不太符合大盛朝審美觀的柔弱縴巧之姿,但修長窈窕的她落入大漢的臂彎里,如此對比,仍襯得她過分嬌小,對大漢而言,抱起她跟舉起手差不多「沉重」。

李明沁兩扇羽睫輕顫,勉強扯回一絲神識,發現人仍在封勁野懷里,他正擁著她浸在不知打哪兒出現的暖池中,水溫甚熱,他的胸懷亦熱,似緩緩化開那猶如附骨隨形的凍寒,血氣彷佛又能艱難地動起。

男人在動手剝她的衣裙,她意識到時,身上最後一件貼身小衣已然離身。

李明沁凍到昏昏然也凍到忘記要害羞,哪兒溫暖往哪兒去,她渾身無力地靠著封勁野,一會兒才控制住微顫的齒關,擠出聲音——

「冬涌湖那兒發生……怎麼發生的……」

見她狀態似穩下,封勁野七上八下的一顆心也穩了些,明白她問話的意思,遂緩聲答道︰「湖心冰層裂開,許是結冰不夠厚,多數人又都聚在湖心處,重量太沉。」

「那、那其他人……」

「阿沁站的地方最先裂開,眨眼間湖面破出一大窟窿,其他百姓見事甚快,經驗也多,匍匐滑地,能逃的都逃了。」

帶水氣的大掌撫上她的臉,確認那層結霜已化掉後,手沒有收回,而是沿著下巴、頸項到那溫潤肩頭,來來回回撫模。

他嗓聲略啞又道︰「當下你和兩孩子掉進湖里,碧穗丫頭也滑下去,但未被湖水淹沒,她腰際恰巧卡在三塊浮冰之間。」

「碧穗她……」氣息一緊。

「她無礙,我的手下很快已將她救起,會照看好她。」

「顧元、雙雙……那一對小兄妹……」

封勁野靜了會兒才嘆氣般道︰「那小女娃有及時將水控出來,之後有轉醒過來,男孩則一直都清醒著,本王後來把冬涌湖那兒的事交給徐屯長了,在場的百姓也能幫上忙,那兩只小的不會有事,能平安回家的。」一頓。「本王只怕,有事的是你。」

李明沁努力理解他所說的,得知眾人安好,她嘴角恍惚翹起,听到最後面一句,她茫茫然般微揚臉容,池面下的手動了動想探上來模模那張剛硬的臉,卻只能想著,感覺四肢都不受控制似。

「……王爺有什麼好怕?」她輕動著嘴下意識問。

他捏住她的下巴細細端詳,不確定她是否完全清醒,但一些話就是再難壓住,直接便道︰「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李明沁突然听不懂這話了,原就茫然的神情更呆滯,在暖氣氤氤中顯得有些無助。

「我沒……沒有想死,我想好好活著,得好好活著才行,要做很多事,活著……」她自言自語般低喃。

「是,你好好活著了,卻是為著別人而活。」他指勁忽重,似把她捏疼了,見她蹙起眉心想躲,封勁野忙松開扣著她下巴的手,改以單掌掌著她的臉,要她不能閃躲。「這一世,你可以待在帝都當個貴女,也可回到隆山祖地當個世族千金,更可以選擇重回清泉谷,過上清靜無為的舒心日子,結果阿沁卻跑來西關邊陲過活,為什麼?」

「……為什麼?」她怔怔重復他的問話,像鸚鵡學語,也像迷糊自問。這一刻,封勁野覺得自己都快被不知是裝傻抑或真傻的她磨到沒脾氣。他沙嗄問道︰「你是覺著上一世所犯的錯,即使重生了,這一世亦需彌補和償還是吧?所以才會如上一世那樣,回到西關定居,想為這兒的邊陲百姓多做一些,誰病了就治誰,誰落難了便救誰,就算把一條命搭出去也無所謂的,本王可有說錯?」

李明沁被他問得說不出話,隱約覺著哪兒有古怪。

老實說,男人認真問的話,她迷迷糊糊沒有很懂,卻是被他越問越咬牙切齒的語氣弄得不知所措。

好像……她錯了,做錯什麼事。

但她記不起究竟做錯何事。

于是只能笑,一笑泯恩仇,她多麼希望他們之間沒有仇怨。

「封勁野……」她徐慢地眨眨眸,連喚聲都慢悠悠。

封勁野俯視著她,听著自己的名字從那兩片血色仍淡的唇瓣間逸出,眉微揚。

他看到她笑了,那眸光迷離,似被滿室女乃白的水氣染至微醺,接著听她忽道︰「我要跟你說一件事,一直忘記跟你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在湖里以為快不行了,突然記起,忘記跟你說了……」

這是在跟他玩聲東擊西,好用來轉開話題嗎?

封勁野暗暗磨牙,卻是抵擋不住欲知的渴望。

「何事如此重要?」無妨,他暫且允許她以問制問。

李明沁這一次笑咧了嘴,笑雖無聲,但彎彎的眉眼靦腆可人,眼底閃爍的碎光像帶著珍珠淚一般,既羞澀又惆悵,令人費解。

「告訴你喔,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她強調著,邊點頭邊眨眸。「我要告訴你,不、不……是要回答你問的,你問我……問我……」

眼睫眨啊眨著,突然就眨不動似,掩下雙睫後,她靠在男人懷里直接昏過去。

「阿沁!」

這一下還不把封勁野嚇得面色發青?

以為神識未盡失,體溫亦回穩,情況便算穩下,結果是他低估了李明沁身上的寒癥,也低估隆冬落水對寒癥的誘發程度。

癥狀一下子變得嚴重,甫入夜,李明沁開始發高燒,一張臉燒得通紅通紅的,四肢卻冰涼涼,怎麼焙都焙不暖。

清泉谷谷主被封勁野的人接來時,一踏進王府主院內的寢間,就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家被某位在西關可說權勢滔天的大將軍王爺裹著皮裘橫抱在懷。

王爺抱著姑娘的姿態非常專制,就大馬金刀坐在暖榻邊上,陷進昏迷的姑娘被包得像個襁褓娃兒。

一旁被親兵送來的兩丫鬟想上前接手都苦無下手之處,因為王爺把事兒都攬了,替姑娘暖著四肢,替那張燒紅的臉蛋降溫等等……兩丫鬟能做的就是把巾子重新打濕,一次又一次幫忙遞換上。

若非清泉谷谷主駕臨,怕是任誰也無法從昭陽王懷中把昏迷的姑娘挖走。

知道自家小姐的醫術是在清泉谷學的,瑞春和碧穗見谷主被接來,而行徑有點月兌序的王爺也肯听其指示,至此,焦急到想亂抓頭發的心緒稍見緩和,但立時又想到,自家小姐這會兒名節難保了,被身為大長輩的谷主瞧見這一幕,在冬涌湖那兒更被不少屯民瞥見她被打包帶走,還直接進了這座昭陽王府。

兩丫鬟很替自家小姐憂郁。

清泉谷谷主其實從頭到尾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只有在掀開包裹李明沁的那條皮裘,見到她身上套著的是男款底衣時,輕布細紋的嘴角微乎其微一顫。

那件底衣尺寸非常之大,足可塞進兩個李明沁還綽綽有余,明擺著這偌大王府內找不到一件女兒家衣物,只能拿昭陽王的來湊合著先。

目睹這一幕,瑞春和碧穗更憂郁了。

須知她倆被帶進王府之前耽擱不少時候,瑞春幫著徐屯長照料同樣落水的兩孩子,碧穗盡管很快被救上岸,半身亦濕淋淋,等她倆各自忙完事兒被王爺的親兵送來,自家小姐早被昭陽王「霸佔」,主院內見不到半名僕婦或婢子,可想而知,小姐那一身是誰動手換的。

事到如今,封勁野什麼都不在乎,當他下定決心要去糾纏,便勢在必得,若對方不願給,那他就蠶食鯨吞、強搶豪奪。

他三天前就得知清泉谷谷主一行人義診的行蹤,遣人去請,一來是想給李明沁一個驚喜,二來亦是想請谷主為她再診診,總覺相較上一世,她手腳冰冷的狀況似嚴重許多。今日撇下公務趕去冬涌湖,就是想親口告訴她清泉谷谷主將至的消息。

再有更為了一事——

他得親眼瞧瞧,帶她來冬涌湖冰釣的那一雙兄妹究竟是誰,尤其是身為兄長的那一位,竟說要教她湖上冰釣,對方能有多厲害,他得會會。

如何也料想不到,約她冬涌湖一游的兄妹竟是兩個小孩子。

他是趕到湖邊在與徐屯長說話之際才自個兒瞧出來的。

她牽著那小妹妹,身為哥哥的小男孩則忙著安置好幾根釣竿,他頓時恍然大悟,覺得自己很是可笑,從得知她與人相約出游就籠罩在心上的那片陰霾在那當下消散得無影無蹤。

然,他還來不及揚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意外已發生。

「如何?」見谷主將灸在李明沁身上的銀針一一取下,榻邊,未曾離去的封勁野沉靜問出。

谷主瞥了他一眼,神情靜中帶笑,語氣慢騰騰——

「這一回是嚴重了些,按理不該如此,看來老身曾教她的那一套養氣活血功法,這丫頭全擱置著沒在練了。」

瑞春和碧穗兩個不約而同點頭如搗蒜,毫不猶豫地把自家小姐出賣——

「小姐說要撿回來練,可也沒見她認真練過幾回。」

「嗯嗯,以往在帝都是懶得練,如今來到西關定居,小姐更忙碌了,就更難要她練了。」

谷主聞言微微頷首,似嘆非嘆。「莫怪啊。」

封勁野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氣息略沉,目光再次從李明沁那張過分雪白的臉容轉到谷主笑笑的圓臉上,再問︰「前輩可有解她身上寒癥之法?」

谷主收好銀針,兩手一攤。「有啊,老身這不是將保命之法教會她了嗎?可阿沁不好好練,無心去練,還能旁人代替她練不成?」語氣甚是無辜。「這是她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沒法子根治,但保養得好一樣可享天年,想活到七老八十不成問題,問題在于想不想活。」

此話一出,封勁野面色陡變,一時間說不得話。

谷主此時移坐到圓桌邊,瞧出她要開藥方,瑞春立刻上前將老早備好的墨仔細磨起來,碧穗則俐落地攤紙鋪紙,將狼毫筆呈上。

開好藥方子,兩婢子在谷主的指示下一同前去清泉谷義診團下榻的院落,那兒自有能手按方子抓藥,並開小爐煎熬出最佳藥汁。

瑞春和碧穗甫離開,谷主忽而笑笑道︰「以往阿沁身邊多少有個可心人盯著,當她的大棉襖,她心里有著落,想跟那人天長地久,可惜啊,如今那人不在了,她對著自個兒也就發起懶病。」

在榻邊落坐的封勁野面色一變再變。

他緩緩將頭轉向坐在圓桌那方的谷主,峻目攏進無數道暗流,眉峰成巒,欲將眼前其貌不揚的老人看個清楚明白卻遍尋不到法門。

「前輩是誰?」低聲問。

「瞧王爺這話問的,老身還能是誰,不就小小一個清泉谷的谷主嗎?」她笑笑聳了聳肩。

似意會到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封勁野牙關緊了緊,道——

「前輩口中所說的……大棉襖,如今當猶在。」

「噢?是嗎?那當真萬幸了,是咱們阿沁的福氣,有勞有勞。」甚感欣慰般合掌一握。清泉谷谷主來歷神秘,字字機鋒,封勁野感覺自己招招打在棉花團上,無處去著力、借力或使力。

他耳根子發燙,像被徹底看穿一切,卻又生出某種安然之感,彷佛受到這大千世界無形力量的照看。

他從容立正,朝谷主深深一揖。「望前輩指點迷津。」

谷主發皺的麥色老圓臉難得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態,更露出慈祥到令人有些發毛的微笑,和藹可親道︰「既是一件大棉襖,也願意當一件大棉襖,那就得知所本分、物盡其用,該撲上去裹緊不放時就不能裹足不前,大棉襖是用來暖和人的,人里里外外被弄暖和了,氣與血兩相通,身子自然也就壯實了,王爺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谷主的這個理兒不難懂,某位王爺一听就很懂,于是耳根子熱到驀然漲成紫紅。

李明沁知道自己又遭惡夢吞噬。

說是惡夢,于她而言卻是真實發生過、刻劃在她神魂深處的記憶。

夢過好多回了,再次回到她鑄下大錯的那一晚,昭陽王府在火光與血光中淪陷,親人的欺騙、自身的愚蠢、卸不去的負疚……

前塵今世,夢境與現實之間幾進幾出,後來的她有些分辨不清,那個匍匐在地、尖叫哀號到彷佛一顆心被絞成爛泥的狼狽女子究竟是自己,抑或她僅是夢中過客,從頭到尾不過是個旁觀者?

「怎麼睡著也哭?是夢見了什麼?」

男子輕沉的聲音穿透夢境,傳進她耳中,震動著她的心房。

李明沁陡然睜開雙眸,角落的枝狀大燭台架上僅點燃幾根燭火,火光迤周到床榻這一邊又微弱些許,許是眸底蓄著淚,視線蒙朧中她看到男人就坐在床榻邊,正幽幽俯視她。

「封勁野……」她喘了口氣,喚音微抖,難以立即平復夢中所見。

「阿沁作惡夢嗎?夢見什麼?」他五官似凝,眉宇間顯出幾分淡漠。

「我、我……」吞咽唾津,她推被爬坐起來,探出手想踫觸眼前人。

男人略撇開臉,避掉她顫顫的指尖,語調平板——

「阿沁是夢到本王被害了,昭陽王府遭突襲血洗,是嗎?」

李明沁倒抽一口涼氣,淚水驀地涌出眼眶,感覺快無法呼吸。

男人嘴角笑笑一勾,眼底一片冰寒。「這哪里是惡夢?身為隆山李氏女,這不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嗎?是阿沁有意害我,如今本王被你害死,又何須假惺惺扮什麼後悔莫及?」

「封勁野,你、你听我說……」李明沁淚如雨下,不死心地再次想踫觸他,卻見他往後一飄,似被夜風帶起的薄身如紙,立在幾步之遙的幽暗中,彷佛輕易就要穿牆而出,隨風遁散。

這不是夢!

他真的死掉了,是被她害死的,都是她的錯!

「你別走!別避開我!」李明沁哭嚷著連滾帶爬,結果直接跌下榻。

狠狠這麼一跌,她雙眸驟然張開,滿眼都是淚水,感覺兩鬢、耳朵和枕子上都濕透,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麼睡著也哭?是夢見了什麼?」

听到那熟悉的男子嗓音突然在幽夜中蕩開,李明沁驚到整個人彈坐起來,她舉起衣袖亂七八糟往臉上一抹,用力揉眼,然後定定望著此刻坐在榻邊的封勁野,真實或虛幻在煎熬中開始分不清了。

「阿沁作惡夢嗎?夢見什麼?」

再听這一問,李明沁瞬間如遭雷擊一般,胸房都要被擊成碎片似。

她渾身痛到哀號,「哇啊啊——」地放聲大哭。

雙手先是揪住封勁野的臂膀,沿著臂膀攀到他的寬肩,她發現這具身軀原來是可以被踫觸,而且是暖的,一時間不禁悲從中來哭得更響,而那悲傷僅有她自個兒明白。

「這……到底……」封勁野雖一頭霧水,鐵臂仍把撲進懷里的柔軀穩穩接住,攤開蒲扇大掌揉著她哭得不住聳動的肩背。

在外間輪流守著的瑞春和碧穗被嚎啕哭聲驚嚇到,沒顧到規矩已闖了進來,而在隔壁廂房睡下的谷主此刻也聞聲趕來,可見李明沁這一頓夜半哭號有多慘烈。

隔著小小一段距離,封勁野目光與谷主對上,後者完全沒有要插手之意,只隔空簡單打了幾個手勢,似乎是說——人醒了,哭聲還如此洪亮,那自是沒事,余下的請自個兒收拾。

比完,谷主旋身離開,把瑞春和碧穗也一並帶開,房門重新被關上。

封勁野不禁嘆氣,但此時他的確也不想其他閑雜人等在場。

因她昏迷不醒而高懸的心落回胸膛中,他騰出一臂抓來備在一旁的巾子,開始幫她擦臉拭淚,另一手猶在她背上拍撫著。

他略嫌笨拙的安撫動作起了效用,懷里的人兒哭聲變小,只是十指仍緊揪著他,好像不那麼做他就要消失不見。

「如今才覺後怕嗎?」他指的是冰釣落湖這件事,以為她是回過神才真嚇到。

李明沁哭聲更小了些,在他懷里點點頭,抽噎道︰「很、很怕……我夢到帝都那一夜,夢到你死掉了,昭陽王府里好多人都死掉了……對不起……」

她聲音破碎,飽含痛苦,終于抬起淚汪汪的雙眸勇敢與他對望——

「封勁野,是我錯了。我欠你一個道歉,欠你很多很多,我把你害慘了,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這似乎是重生以來,她頭一回如此坦率道歉,直面上一世兩人間的恩怨情仇。

之前面對陰陽怪氣、教人捉模不定的他沒敢說出口,怕是再如何誠摯道歉他也不會接受,于是便膽怯著避而不談,而今卻因一場夢中之夢,驚得她三魂七魄都快離體,沉沉負在心頭的歉疚遂直泄出來。

再次從惡夢中張眼,再次見他在眼前,怕他亦是夢中身,更怕他連夢都不是,而是來問罪與訣別的幽魂一抹……

直到真真切切模到他,進而抱住那具堅硬溫熱的軀體,她的神識才真正從虛幻中月兌離,腳踏實地踩在這真實世間。

她是驚懼到痛哭,亦是感動到痛哭,不管封勁野接不接受道歉,該她做的,她都得去做。

「我知道那不是夢,對你、對我來說,皆是確確實實發生過的,所以我很抱歉,我也知道光是一句抱歉抵銷不掉所犯的錯誤,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很……很難過,發生那樣的事,把你害了,我很難過……」

「所以你想求死,是嗎?」他突兀地問。

李明沁像哭累了,沒力氣了,十指驀地放松,整個人往後一撤跪坐在自個兒小腿肚上。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兩人浸在暖池中的那段談話,此刻點點浮現,點串成線,線再連成面,她記得他的提問。

你是覺著上一世所犯的錯,即使重生了,這一世亦需彌補和償還是吧?

……就算把一條命搭出去也無所謂的,我可有說錯?

「我沒……沒有想死。」她搖著頭,略澀然否認。

封勁野也不跟她急,單掌往上端著她退了燒又被淚水浸潤過、此時觸感溫溫涼涼的臉兒,他手勁雖輕,卻也要她不能閃躲。

「阿沁沒想死,可本王卻見你跳湖輕生。」

李明沁駁道︰「我沒跳湖,冬涌湖的落水純屬意外,王爺明明也瞧見的……」

「本王說的不是這一世發生的事。」他語調徐慢悠長,目光深邃,像要給足她時間厘清思緒。「阿沁認真輕生過兩回,第一回你去跳湖,水漫過頭頂,你當時在水面下的神情從痛苦轉成解月兌,很可能就這樣過去了,如若不是你那兩個貼身婢子尋來,加上清泉谷谷主及時替你施針搶救,阿沁真就如願了。」

「王爺你……」血色仍淡的唇兒微顫輕吐,她張唇又閉唇,重復了兩、三次卻是無語,只有眸心靈動,攏著難以言喻的情感與不敢置信。

男人粗糙指月復輕拿她頰面女敕膚,拿出一小片輕紅,他瞳底更深,沉靜又道——

「第二回輕生,阿沁不跳湖了,那時你已來到西關,大盛內外局勢危也,北境有北蠻之亂,借走了西關半數兵馬,于是碩紇國經休整後再次兵臨西關城下,各屯堡的百姓退往大後方避禍,阿沁沒走,你把老滕和兩丫鬟都支走了,你沒走成,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走……」

听到這兒,李明沁傻了似,即便男人沒有霸道地掌住她的臉,她的小腦袋瓜也不會亂動,因為上從頭頂下到腳趾兒全數僵住,好不容易才止了的淚又在眼眶里隱隱蓄起。

封勁野深深吐納,似乎想扯出一笑,然卻不太成功。

他接續道︰「阿沁這回不跳湖,改而從西關邊城的高牆上一躍而落,說是祭我西關軍軍旗,卻還捎帶上本王的骨灰磚子。」

他略頓,再次試圖揚笑,這會兒笑得還行,就眉間眼底苦澀幾分——

「如此這般,你還要辯說自己沒想死嗎?本王看你根本是一心往死里奔,上一世都奔到盡頭了還嫌不夠,到得這一世還奔,如今你願意將就活著,也是為別人而活。」

李明沁一時間弄不清他是在指責她,抑或有其他意思。

此時此刻的她沒辦法思慮太多,又或者根本使不動腦子,怔怔然瞅著那剛毅峻厲的面龐,徒生出一種無所遁形之感。

或須臾或許久,她估量不出,只听聞依稀是自個兒的聲音,帶著幽靜卻無比矛盾的涌動之情,嘆道——

「原來你沒有走遠……你沒走遠,一直都在,一直看著……這樣很好啊,讓你看看所有人的結局,也包括我的結局……」

她是想死的嗎?

原本能夠堅定否認,卻被他一再刺破。

像把沉淤傷處的膿血猛然挑出,腥臭撲面,逼她直視,茫然心境令她頓失堅持。她想哭想笑,于是邊哭邊笑,垮著巧肩、微拱著秀背,像再提不起半點兒力氣,也像徹底松掉胸中一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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