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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識君(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他曾是個端正穩重,俊美剽悍的天下第一儒將。

自十五歲上沙場起,征戰多年,從未嘗敗。

他曾以區區五百將士堅守狼庸關力抗羯奴十萬大軍,率五千兵馬奇襲羯奴王庭,大破王帳,取羯奴大汗首級,一舉奪回雁回十六州……

他抑是當今帝王至親國舅,是徐太後唯一嫡親兄弟。

卻在楚朝十年的上元夜,死在了皇帝外甥賞賜的一杯鶴頂紅。

英靈殞逝,一身孑然,無妻妾無子女留後……

歷史上,對于這位蓋世英雄的事跡記載和嗟嘆只有短短的幾行,可野史卻濃墨重彩地留下他無數風采絕艷、睥睨傲人的傳說。

他叫徐融卿,死時方初初而立之年。

宋暖並不知道,這一生浴血戰場,刀光劍影尸山血海中拚殺出來的徐融卿,那個從來運籌帷幄、智謀過人的英偉男兒,最後居然是安安靜靜地死于一杯毒酒下。

她震驚地看著高大修長孤寂的男人,面對宮內大監和侍衛統領那充滿戒備壓迫和一絲絕不敢流露的愧疚憐憫之情,依然從容不迫地端起了那只金盞,緩緩送到嘴邊。

「徐侯!」侍衛統領大手微微一伸張,終究還是寸寸沉重地收了回去。

宮內大監冰冷地瞪視了侍衛統領一眼,滿含警告。

──記住你的主子是聖上,不再是眼前這昔日的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侯府書房若問齋里里外外都是聖上的暗衛和精悍兵馬,早已牢牢包圍、制住了徐侯的親兵人馬。

佔地遼闊的侯府宅邸,在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是一條條忠心耿耿的漢子,頸上卻架著一柄柄雪白銳利的鋼刀。

雖說他們都在等著他們的侯爺發出暗號,卸了他們稍早前接受的那道「不許輕舉妄動」的命令,雖然他們個個滿腔血液沸騰翻滾,義憤填膺至目眥欲裂,可侯爺就是他們的天,令行禁止,他們萬萬不能違抗!

他們齒縫間咬出了鮮血,虎眸熱淚,只祈求著侯爺能夠改變心意……

宮內大監心知,眼前看似嚴絲無縫插翅也難飛,可徐侯終究是徐侯,論其用兵之神無人能及,就單論一身武藝也世間罕有敵手。

如果,他不肯親手飲下這杯鶴頂紅……那這里外數百刀斧弓箭手,也確實擋不住他破局而出。

來此之前,聖上可是下了殺令,若不能「服侍」徐侯飲下此酒,那麼被誅殺的就是他們二人的九族!

誰都不知道聖上到底忌諱潛藏暗恨了徐侯這親舅父多少年了?

可是今朝這一舉,便是太後親自月兌簪卻袍跪求聖上這個親生兒子,也無法力挽狂瀾。

何況,此時的太後正因偶感風寒,被皇後皇孫和所有太醫與宮婢們簇擁圍護在慈德殿內。

徐融卿卻沒有任何反抗之意,他軒昂的濃眉底下是一片淡然的漠色,就算依稀有一絲悲涼,也在那仰頭一盡的毒酒中一並飲下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是新皇的天下。

功高震主之臣,就算是親舅父,也不該成為他可能潛藏的威脅。

幾息後,徐融卿平靜地席地而坐,黑眸幽遠地望向門口那無盡夜色深處……點點繁華燈火照亮的京城,是他此生曾經拚命守衛之國都。

月復間劇痛如蟲囓刀絞,他卻始終沒有絲毫痛色,嘴角靜靜沁出了一縷紫黑色毒血……最後閉上雙眼,霎時氣絕。

「徐侯!」

「侯爺!」

而後,嚴密控制住侯府內外的暗衛和兵馬終于撤出了,宮內大監也假意悲傷地回宮復命。

名義上,大監是領著聖上的恩旨前來關心因舊傷迸發而纏綿病榻的國舅爺,可「萬萬沒想到」卻恰好撞見國舅爺傷重不治的噩耗……

聖上要作一個不世明君,聲譽上自然是不允有半點瑕疵。

徐侯今日不幸英年早逝,聖上身為帝王,亦是徐侯的親外甥,因痛惜楚朝英雄殞落,自該傾半朝之力,大大為徐侯舉行一個身後哀榮的國喪之禮。

只是無人知曉,自今夜之後,徐侯府內忠心耿耿的心月復,均被皇帝密令誅殺一淨,就是徐侯帶領的名將精兵,也被打散了發配往天南地北各地疆域駐守國土。

偌大的,威威赫赫的徐侯府在失去了它的主人後,在京中一夕之間就敗落了,蕭瑟得令人悵然嗟嘆……

全楚朝上下,沒人知道年輕帝王的私心陰謀。

但年輕帝王也萬萬沒想到,在徐融卿服下鶴頂紅毒發身亡後的當晚,會有個嬌小的身影悄悄飄然而落,掏出一枚丹藥塞進了他冰涼唇瓣內。

徐侯風光大葬三日後的一個深夜,宋暖悄悄去掘了他的墳,千辛萬苦把他從釘牢的大棺中翻扛了出來,又揮汗如雨地將泥土都仔細回填了,努力恢復如舊。

不遠處的馬兒已經有些不耐煩,輕輕地噴著響鼻。

「噓!」宋暖勉強騰出一手來,警告地對馬兒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身後背著的高大冰冷僵硬男人不斷往下滑,宋暖使盡了吃女乃的力氣才又挪好,不敢多作停留地賣力將徐融卿搬進了馬車內。

「駕!」她小心翼翼地一抖韁繩,包覆著棉布的馬蹄無聲地撒歡疾奔,黑色不起眼的馬車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兩個月後,距離京城數百里外的江南水鄉柳鎮上,一座老舊干淨的兩進宅院里,沉睡了七十數日的徐融卿終于在主院大床上蘇醒了過來。

男人英俊臉龐蒼白瘦削,越發顯得稜骨分明、鐵血錚錚……只是在睜開眼的那一瞬,久歷戰場殺陣的他沒有半點大夢初醒的怔忡渾沌感,而是瞳眸一縮,銳利清明的立刻反手要抽出枕下的武器──

只一撈,卻撈了個手空!

端著熱騰騰藕粉跨進房來的宋暖,卻在看到僵硬坐起、渾身豎起警覺的男人時,霎時大喜,眉開眼笑──

「你、你醒啦。」

「這……是哪里?」他嗓音低沉瘖啞,因著太久沒有開口說話,還有一絲艱難,卻難掩骨子里濃濃鐵馬金戈的殺氣血性。「妳,是何人?」

她卻歡歡喜喜地看著他,又有些羞澀地將碗端上,道︰「你,你先喝了這碗藕粉,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他沉默了幾瞬,大手才勉強緩慢抬起,接過了那碗藕粉。「……有勞。」

宋暖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就怕氣稍微呵得大了點兒,就把眼前一臉病色的徐融卿給吹化了。

他幾口喝完藕粉,將碗盞一放,抬眼看向她。

被這英毅深沉的目光一盯,她心頭一怦咚,臉悄悄紅了。

「我沒死?」他凝視著她。「──是姑娘救的我?」

「對,是我。」她見他好生生地坐在床榻上,沒有要起身走人的跡象,心下一松,嫣然一笑。

「為什麼?」

宋暖一呆,笑容微收,有些局促不解。「什麼為什麼?我救你……不好嗎?」

他眼神掠過一抹晦暗幽深,片刻後也只是搖了搖頭。

「你別想太多,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呢?能活著還是很好很好的。」她笑吟吟地道。

他看著她。「姑娘是神醫?」

「不是啊。」她眉眼清朗,笑起來像是朵俏生生的小桂花,身上也沁著淡淡甜甜的桂花香氣。「但我恰巧有解鶴頂紅的丹藥,等那些惡人走了,就偷偷塞進你嘴里,那丹藥還有假死之效,他們都以為你死了。」

他點了點頭,又復默然。

她知道他現下肯定心如亂麻極不好受,也不忍心再吵他,「你再休息一會兒,如果躺得倦了,也可以出房門走走,咱們這個宅院雖然只有兩進,是不能跟你侯府比,但我前院養了魚,後院養了花,還給你扎了個弓箭靶子……你喜歡不喜歡?」

徐融卿見這陌生嬌軟的姑娘滿面討好地望著自己,他不自在地大手攥握了握指節,心中疑團如大霧濃重。

她究竟是何人?因何會冒著性命危險救他?又為何對他一副親昵依戀歡喜模樣?

他少時面對危險凶殘、非死即傷的戰場,再後來逐漸長成,又面臨詭譎政爭、陰謀算計的朝堂風雲……除卻最信任的,可交付生死的沙場弟兄和心月復外,任何人,都有可能帶著任何不可測的目的接近他。

所以他枕下藏刀,夜寐警醒。

「姑娘是誰?」他開口問道。

她眉眼彎彎。「我是宋暖。」

「宋姑娘。」他一頷首,濃眉蹙了蹙。

宋暖看出了他想問什麼,趕緊截住了他的話,急急殷切地道︰「我不會害你的,你信我……如果,如果我想害你,我當初也就不救你了。」

「……為什麼救我?」他重復問。

「我們有緣分。」她露出雪白如小貝殼的牙,又笑了。

面對著這樣一個軟軟小小秀氣的姑娘家,徐融卿破天荒感到一絲棘手……及進退失據的兩難。

她救了自己,盡管情勢局面復雜,他都該謝承她這份情,然在未能厘清她的身分和真正目的之前,他亦無法松懈防備。

宋暖溫柔心疼地望著眼前猶如孤鷹獨狼般的男人,他身形高大坐姿筆直如故,就是個強悍的軍人和浴血銀槍般的鐵漢。

可他的眼神,像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困獸。

危險,警戒,冷漠而哀涼……

她鼻頭一酸,心里又隱隱難過了起來。

「我灶下還給你熬著雞湯,可別燒糊了。」宋暖趕緊眨去長長睫毛底下的濕意,口吻輕快地道,「我先去瞧瞧,還有,你既醒了,往後就能同我說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再不怕我給你灌進嘴里的,是你不樂意吃的了。」

徐融卿想問她,為何對自己這般照拂討好?

……可終究還是沒有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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