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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識君(上) 第四章

第二章

宣化府 長野堡

漫天風沙、外敵環伺……亙古以來將這距離北疆胡狄最近的堡子刻劃成了一座古老威武滄桑厚重的關隘要塞。

長野堡城高三丈二尺,分東西城門,駐軍一萬兩千有余,堡內有百姓近四萬,或牧牛羊或販貨為生,這里是大楚最危險、也是最艱苦的邊地之一。

住在這里的百姓多半是百年來土生土長的堡民,也有一部分是歷年來流放至此充軍的罪犯,當中有真正罪大惡極者,也有蒙受不白之冤之人,更多是遭受牽連的罪奴。

幾日前,一批新的流徙之徒被押送到了長野堡。

他們個個衣衫破爛渾身傷痕爛瘡,狼狽淒慘如野人如乞丐……可不同于一般身形蜷縮步履踉蹌的罪奴,他們皆是身形高大,腰背挺直,就連沉重巨枷壓在他們頸項間,依然壓不垮、折不彎他們的一身傲骨。

沿路鞭打他們的差役最後也不敢再多加折辱……

「他們,都是昔日的徐家軍啊……」

「徐家軍多年來保家衛國,都是鐵錚錚的漢子……」

「造孽啊!」

「上頭要我們趁著流徙路上……可三千里,他們還是硬生生挺過來了……」

「傷得骨頭都露出來了,高燒了幾日幾夜,最後還是撐著一口氣……」

「咱們雖然是小小的差役,是貴人們眼中的螻蟻,狗東西,可人不能沒良心哪,我老家那年遭羯奴燒殺擄掠,若不是徐家軍及時千里馳援,打退了羯奴,我一家老小早死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只不過差役這千里來同樣是風塵僕僕餐風露宿,人人臉色也是夠嗆的,倒只剩下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將流犯們驅逐到堡子西城門口後,對著交接的守城兵將遞交了刑帖,便回頭對前徐家軍的流犯們投去了一個同情卻莫可奈何的眼神。

……接下來,可就听天由命了。

交接的兵將一臉落腮胡,盯著這群高大挺拔的流犯,目光復雜。

「來人,把人押進去。」

「是!」

邊城堡軍像驅牛趕馬般呼喝踹罵著一干流犯,看著他們挺直如槍桿的腰背一次次被踹得跪折下來,身上初初結痂的傷口再度鮮血迸發溢流,不一會兒便在城門口留下了一道道蜿蜒淒慘的血痕……

一地刺目赤熱的紅,很快凝結成了黯淡的黑。

其中有幾名本就傷勢嚴重白骨在外的漢子再也支撐不住,沉默倒地不起,任憑堡軍如何踢打動也不動,無聲無息……

「老七!」

「驢哥兒!」

「趙子!」

其余的流犯痛苦嘶吼如絕望的困獸,死命掙扎沖撞著想過去護住他們的兄弟,想為他們爭取最後一寸生的希望……

「——流徙千里竟還冥頑不靈,想逞凶斗狠,來人!好好讓這些混帳開開眼,咱們大楚可是有王法的!」

隨著堡軍兵將的怒喝,有更多的棍棒和拳腳如暴雨般落在了他們身上,一記記狠命的、致命的,仗著光明正大的名義卻夾裹著黑暗丑陋不可說的陰私目的,試圖借機將這些曾為扞衛大楚江山百姓而豁出性命、拼搏殺敵的「流犯」殲滅于此。

怪只怪,他們跟錯了人,更是得罪了這大楚的「天」。

……流徙三千里堅持到了長野堡的百人,在城門關閉後……最後只剩下了不足四十人被扔進礦場。

北疆冰冷刺骨的黑夜,他們體無完膚地互相蜷縮緊挨在一團,靠在山岩角落,須發沾著星星點點的雪,氣息微弱。

死有輕如鴻毛,有重如泰山,徐家軍殺敵保家衛國馬革裹屍是榮耀,可死在小人的陰謀詭計下就是窩囊!

「我們……不能死……」

「要為侯爺……為兄弟們……」

「徐家軍不死……」

「徐家軍不屈……」

他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哪怕最後只剩一個人活著,也要為侯爺報這份擎天巨仇……

然不止宣化府,所有或被誣陷或被貶放到天南地北各個最苦寒濕瘴之地的徐家軍,在大火漫天燃燒殆盡過後,依然有余燼默默在暗處掙扎不熄……

徐融卿在噩夢中驚醒過來,蒼白瘦削的英氣臉龐冷汗淋淋……

他夢見了曾經並肩作戰、背靠著背生死相護的兄弟、下屬、兵士們,一一慘死。

他大手顫抖地抹過了濕漉漉的面孔,心沉重到彷佛有萬千粗重鋼鏈牢牢拽著,四肢百骸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暗潮洶涌冷到骨髓的冰。

「不會的。」他低聲開口,沙啞幽黯嗓音在夜色中彷佛在說服自己,更似在祈求。「皇上忌憚的唯有我一人。」

只要他死,戰力剽悍的徐家軍依然能為大楚、為帝王所用。

一個合格,有大局觀的君王,絕不會自斬國之臂膀。

……可為什麼他的心里卻仍惴惴不安至此?

徐融卿起身,穿著單薄長袍的身影踏入秋日的月色晚風中,靜靜望著天際……獨立孑然寥落如孤影。

宋暖不知何時悄悄來到他身邊,手里捧著一件披風,正遲疑著要怎麼不著痕跡地踮高腳尖為他披上。

他回過身來,「……我吵醒宋姑娘了?」

「不,沒有,我也睡不著呢。」她小臉微微一紅,索性大剌剌地將披風往他寬肩上搭……可惜他太高,她個兒又太矮,所以試了幾回仍滑下來。

「我不冷,」他接住了那披風,卻反過來披在她身上,大手為她系好了帶子。「你是女子,受不得寒。」

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感覺著他頎長挺拔的身軀彎下腰來,俯身為自己系上披風……

雖然一觸即離,守禮疏淡得翩翩君子之風,卻依然令她心中小鹿亂撞,他溫暖灼熱的男人陽剛氣息彷佛猶留在她鼻端……頸項前……

「長生哥,你真好。」

他一頓,沒有說什麼。

徐融卿看得出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這樣的男人流血不流淚,只會做,而不會說。

而且他定然也鮮少和女子有交集,那樣的生疏淡然端持自守……

她心下不禁偷偷竊喜。

「宋姑娘,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他低聲道。

「你心情不好嗎?」她仰頭望著他。「我陪著你。」

他搖搖頭。

宋暖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斂止了,她凝視著他,盡管他神情沉如山岳靜海,可一聯想到他原本的身分,他被迫舍下的所有……

他眼角眉梢的黯然痛色,其實也說明了一切。

「你在擔心徐家軍嗎?」

徐融卿眸光一閃,負在身後的大掌驀地緊了緊。

宋暖心情也沉甸甸起來,站在高大沉默的男人身旁。「如果……你想讓他們知道你還活著的話,那也……」

「不。」

她訝然地望著他。

他眼神注視著夜色中那四面包圍的簡陋門牆,一小排腌著醬菜的粗瓦甕缸子,一桿子曬衣竹竿……

「我在這里,便好。」

她听出了他話里的深意,為了不連累徐家軍,不讓新帝疑心病擴大、傷及更多無辜的人,他寧願永遠拘于這江南小鎮一院老屋舍中無名終老。

思及此,她心頭驀然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他明明是翱翔九天傲視天下的雄鷹,如今卻被迫屈居為屋檐下的燕雀……

一身好武藝,一腔的熱血,胸有丘壑、運籌帷幄的滿月復兵法,就要這樣漸漸淹沒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灰撲撲的時光里嗎?

宋暖心里莫名難受得緊,一方面覺著他別再為這樣不值得的皇帝賣命了,只要能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比什麼都好;可一方面她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藏著他、拘著他,卻讓一個睥睨偉岸的不世英雄,平凡泯滅于人群之中。

徐融卿似是看出了她小臉上的糾結感傷,目光微微溫和了下來,猶豫地伸出大手模了模她的頭。

「別多想。」

「嗯?」她眨眨浮現霧氣的圓眼兒,仰視著他。

「回屋睡吧。」他輕聲道。

「……我們去打听徐家軍的下落吧。」

他猛然一震,呼吸有一剎急促紊亂。

她對著他綻露出一朵甜甜笑來。「我知道你定是不放心你的兄弟和下屬們的,對不?」

「宋姑娘……」他胸口一窒,深邃黑眸隱隱濕熱。

「徐家軍是你的人,是大楚的大好男兒,如果新帝懂得珍惜他們,是他腦子和良心還沒……咳。」宋暖看見他眸中一黯,趕緊改口道︰「總之,你不放心他們,我作為未來的嫂子,我自然也是不放心的,所以與其咱們在這兒擔心,不如去打探打探他們過得可安好?」

他良久說不出話來,再開口時嗓音瘖啞,「……謝謝你。」

「不用謝,咱們倆誰跟誰呀?」她笑吟吟地回道。

好似,對她而言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困難、艱難、為難的事兒,她的笑容彷佛能瞬間點亮、破開了詭譎可怖步步驚心的黑暗!

這些時日來始終背負著沉沉無望宿命的徐融卿,怔怔地凝視著這個僅及自己胸口,嫣然而笑的小姑娘,緊縮纏繞束縛的心房恍若微微松開了一道口子……

他唇畔隱隱微揚,目光溫暖。

「我這兒可有好幾份路引呢,」她變戲法般自袖口掏了出來,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眉開眼笑。「你想什麼時候起程?我明兒就先準備準備。」

徐融卿沒想到她竟然連路引也早早弄到手了,「你是如何——」

「秘密,說穿了就不靈了。」宋暖怕他不信,把路引遞到他手里。「瞧瞧,每一份都真真兒的,保證誰來查都不怕。」

他目光銳利如炬,仔細看過後,心中震撼難以言說。

關防印,地方印,保甲印,均非偽造,而這幾份路引皆是入商籍,有憑有據……

徐融卿知道天下本就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可萬萬沒想到民間的私偽仿造路引竟這般猖獗至此?

「士農工商,商字雖然地位最低,可商籍流通性廣,經販貨物走南闖北最是天經地義,也最不被懷疑。」她沒發覺他神情嚴肅凝重,猶笑道︰「咱們在裝扮上再做點兒文章,要被認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他拿著手中這幾份路引,卻覺沉重得壓手。

「……怎麼了?」她終于注意到他的異常。

「路引如此寬松便于偽造,異族敵國若欲混入大楚圖謀不軌,易如反掌。」他嗓音低沉沙啞。「縱使只為民間宵小所乘隙而用,抑是日久生亂。」

宋暖一時語塞,有點兒心虛起來。

哎喲,忘了他曾是掌管大楚天下兵馬的大元帥,是徐侯……

連被陷害成這樣了還不忘憂國憂民,宋暖一時覺得他傻,可更多的是深深敬佩起他的正直風骨。

哎,這麼好的英雄英才,卻遇上了個狼心狗肺的狗皇帝……真是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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