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長歌 第二章 荊襄欽差的人選
霍長歌,滕王的第二子,也是當今皇帝最疼愛的愛將。
關于他的身世,一直有一個不可考,但是傳遍天下,舉世皆知的流言。
那就是霍長歌並非滕王霍青雲的親生兒子,而是皇帝在二十三年前的隆冬時節,無緣無故失蹤了大半個月之後,在一個狂風暴雪的夜里抱回了還在襁褓里的嬰兒,後來將這嬰孩給了自己最信任的手下,也是最好的兄弟霍青雲當兒子。
關于這個流言,有人分別在皇帝與滕王面前半開玩笑地提及過,不過無論是帝王或是滕王都只是大笑帶過。他們從未證實,卻也從來沒有否認過,任由世人猜想與揣測,似是以此為樂。
霍長歌當然也听說過關于自己身世的流言,然而,他卻未曾向自己的父親母親,或者是宛如慈父般疼愛他,將他帶在身邊教導的帝王提出過任何疑問。
沐家祠堂里,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霍長歌身上。
因為平日里霍長歌除了皇宮與府邸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軍營,除非必要,一般王公大臣之間的應酬場合是決計見不到他的身影,許多官員們甚至一年到頭都難得見到他一次。
沐家人不曾听說霍長歌與沐明軒昔日里有任何交情,沒想到他竟然會在沐明軒頭七這一天前來上香祭奠。
霍長歌身長挺拔,站在眾人之間宛如鶴立雞群。一身藏青色臥鹿織錦袍服,將他如玉般的面色襯得更加白皙,教人難以想像他這一身冷白如玉的膚色,竟是天天在武場上頂著驕陽操兵練將的大將軍。
他有著一雙線條優美,不過分剛硬的劍眉,細長的瑞鳳眼,眼尾微微上翹,眸光凝睞之間,給人一種凌厲卻不失優雅的感覺。鼻梁挺直,嘴唇在抿起時,嘴角會微微地出現兩個小梨渦,不笑的時候嚴肅,看過他笑的人,則知道那兩個小梨渦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添了幾分迷人的孩子氣。
霍長歌有一張漂亮的笑臉,只可惜看過的人不多。
他平日里總是冷著臉不苟言笑,即便是此刻,看起來都是溫和優雅,乍似和藹可親,實則那雙明亮的眸子里,淡淡地透出了生人勿近的疏離。
沐允石率先反應過來,領著親眷們迎到霍長歌面前,拱手道︰「老夫參見震王爺,有失遠迎,還請王爺見諒。」
「沐老免禮。」霍長歌飛快地上前,及時將老人家扶住,嗓音溫柔地說道︰「沐老不必客氣,來為沐大人上炷香,是長歌身為晚輩該盡的本分。這些年,沐大人于公于私都沒少照顧長歌,處處提攜教導,讓長歌十分感念。」
「是嗎?此前倒不曾听明軒提起過,是他疏忽了。」沐允石先是一頓,隨後搖頭失笑,「明軒能勞得王爺親自來為他上香追思,他在九泉之下,也該含笑欣慰了。」
沐惜言垂眸不語,目光落在霍長歌的靴尖上,俗話說看破不說破,以她太伯公的年歲與歷練,自然不會拆穿霍長歌善意的謊言。
因為,她大伯父為了自家大兒子總看霍長歌不順眼,總要在功名上一爭高下的緣故,根本不可能照顧霍長歌。
而霍長歌自小就蒙聖寵,也根本輪不到她大伯父來提攜他。
不過,無論她太伯公心里是什麼想法,說的話卻是一點都不錯。
霍長歌的身分確實顯赫,由他主動前來祭奠她的大伯父,確實給了他們沐家不小的顏面。
霍長歌自幼便極受帝王寵愛,十五歲就被授斧鉞之權,晉封少年將軍。
十九歲那年,霍長歌帶領大軍贏得丹平一役之後,皇帝便賜封他為震王。當時得知皇帝賜他的封號之後,朝野大臣為之譯然,對于帝王究竟有何盤算而議論紛紛。
易經有六十四卦,當中有一卦,就是震卦。
《彖》曰︰震,亨。震來號號,恐致福也;笑言啞啞,後有則也;震驚百里,驚遠而懼邇也,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也。
震動,即亨通。震動之來,讓人感到恐懼驚呼,但其後便笑逐顏開。震動可驚百里之遠,可守宗廟社稷,可以做祭祀之主,震為長子,而自古以來,向來都是長子為主器者,故而又稱長子為祭主。
很明顯的,帝王賜封霍長歌為震王,是取自于易經。
而熟知易經的人都知道,在六十四卦的封序上,震卦是接續鼎卦而來,鼎是代表天子權力的神器,而長子則是執掌器物之人。
所以,在《易經》的〈序卦〉上說︰「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主器者莫若長子,故受之以震。」若以易經卜權位得震卦,暗示著現實雖然無法得到實權,但是在不久的將來,有可能成為儲君。
給一個不是太子的人宛如儲君般的榮寵,絕對是禍非福,究竟是榮寵或是捧殺,還在兩說。沐惜言相信自己能夠想通的道理,霍長歌也絕對能夠明白。
她揚起美眸,望向霍長歌,不意地與他朝她投來的目光對個正著。
「惜言,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要多保重。」霍長歌微揚起嘴角,原本深沉幽邃的目光,在接觸到她的視線那一瞬間變得柔軟至極。
「嗯。」沐惜言心口一緊,想說些什麼,卻根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枉費她在前輩子與他分開之後的那些年反覆地在心里練習,如果能夠再次見到他,她該對他說什麼,想對他說的話裝了一肚子,可眼下這個場面不適合說,以及,她也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眼前的霍長歌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多想念過他。認知到這個事實之後,沐惜言忽然覺得好生氣,就算明知道不是他的錯,但她還是覺得霍長歌好可氣。
霍長歌上香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留下來一同參與法會,听法師為沐明軒作七,拜懺超渡。
如今沐惜言身為家主,霍長歌為上賓,在僧侶們誦經之時,沐家人將他的位置備在了沐惜言的身邊,兩人所坐的蒲團幾乎相並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擺放的人故意為之。
「雲何為人演說,不取于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就在僧侶們將要誦畢一部《金剛經》時,霍長歌忽然以極低沉的嗓音對沐惜言問道︰「我怎麼了嗎?」
「什麼你怎麼了?」沐惜言忽然被他這麼一問,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側抬起頭,不解地望進他朝她投睨而來的眼眸里。
「如果不是我對你做了什麼壞事,你剛才為什麼要用那種生氣的眼光看我呢?惜言,如果是我做了什麼惹你不開心的事,我向你道歉。」
「我哪有?你不要隨便扣我罪名,我沒有。」然而,沐惜言其實快要被氣哭了。
她一向都不太能理解為何人家老說女人是水做的,說女人愛哭,至少她就不喜歡哭。可是她覺得自己重生之後,明明有千言萬語想對這男人說,卻沒想到他們兩人能夠說上話了,竟然是如此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幾句話當作開頭,真讓她欲哭無淚。
「噓,別說話,僧侶們在為沐大人誦經呢。」
「明明就是你先說……」
「死者為大,莫要喧諱吵鬧,免得教人說你這晚輩對長輩不敬。」
霍長歌以食指抵唇,示意她噤聲,同時翹起嘴角,對她勾起一抹能魅惑人心的淺笑。他雖然不常笑,但是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笑容是極好看的。
沐惜言看愣了,待到胸口脹得發疼,才發現自己忘記呼吸,怔視他久久無法轉楮,教他們身旁的人不由得對她的失態,私下低聲竊語了起來。
雖然沐惜言沒有證據,但是她能篤定這男人肯定是故意魅惑她。
而且依她上輩子對他的熟悉,也篤定他在生氣,還氣得不輕……
☆☆☆
從沐家回來之後,霍長歌的臉色一直都很冰冷,冷得像是隨便一踫都可以掉下幾塊冰屑,即便已經習慣他喜怒不形于色的部將們,看了都忍不住要退避三舍。
饒是他們自問素行良好,都沒有錯處,面對此情景,仍是寧可上戰場去殺幾百個敵人,也不願意面對他們將軍那張寒冰臉。
不過,在他們當中就有一個人不知死活,特地跑到霍長歌面前嘻皮笑臉的,哪壺不開偏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壺——
「嘖嘖嘖,明明是處處為難你,給你下絆子,竟然可以說成照顧提攜?將軍大人啊,您這睜眼說瞎話的功夫,什麼時候練得那麼爐火純青?說謊沒打草稿還可以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誰說本王沒打草稿?」
此刻正坐在長案前,細心地以軟布拭劍的霍長歌回給來人一記斜睨。
「啊?」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可以打趣他家大人,沒想到這位大人非但一點也不害臊,還反過來把他堵得無話可說,讓听到了傳聞就飛快趕過來的明月關張口結舌了半晌,最後懊惱地悶哼了一聲。
明月關,刑部尚書明岩之子,去年被霍長歌提拔為左驍衛長史,成為他身邊最受重用的副官。明月關的身材修長,只比霍長歌略矮一些,因為手臂與腿的比例都較尋常人更加長了一點,格外顯得清瘦。面如冠玉,膚色細膩,看得出是從小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五官中最突出的是一雙桃花眼,生得十分勾人。
他與霍長歌是同年所生,論起輩分,還虛長了霍長歌兩個月,卻是個無論在霍長歌這兒吃了多少虧、受了多少教訓,也永遠長不了記性的人,甚至有些以此為樂,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傻了。
看到明月關失望的反應,霍長歌幾不可聞地輕笑了聲。
剛才听到門外輕快的腳步聲,他立刻就知道是這家伙,也就這家伙敢在他臉色黑得能擰出水來的時候,還不怕死的來打擾他。
不過霍長歌對明月關的行為卻不反感,也不生氣,沉默地收回目光,繼續擦拭泛著森寒銀光的劍刃。他注視著劍刃的眸光,冷凝而深沉,彷佛一潭幽靜的湖水,泛著粼粼光芒卻又深不見底,潛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心思。
明月關很快又恢復了自找罵挨的模式,大剌剌地拉了張圓凳,在霍長歌對面坐下。
「大人啊,你怎麼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難道你是真的不知道,現在滿京城的人都對你去沐府上香祭奠沐侍郎的事兒議論紛紛嗎?」
「就算本來不知道,剛才也听你說了。」
霍長歌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將劍插回鞘里,伸出大掌,以拇指月復心來回地撫拿著劍鞘上方的墨翠虎形轉瑋。這個虎形轉瑋是在兩年前他請了玉琢師雕刻,瓖在劍鞘上,以當作幸運的護身符。
那位玉琢師知道他要將這塊墨翠做成轉瑋,直言可惜,因為墨翠的特性就是外觀如墨般黑,透光則是如盛夏般的濃綠色,因為要瓖嵌在劍鞘上,保險起見就不能開底,只能把底瓖實了,沒有開底,便難以透光,以後就很難欣賞到藏在墨里的翠色。
不過,那位玉琢師也說,關于這種墨色的翠玉,他听說只在滇國南境那兒可以找到,不過也是難得一見,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寶玉。能取用的人,必然都是當地極有身分的顯貴之人,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他這塊墨翠透光如琉璃般,沒有絲毫雜質棉絮,濃艷的深綠色彷佛能攝人心魂,是難得一見的上上品。相傳黑色闢邪、護身,再加上雕成虎形,瓖嵌在劍鞘上做為轉瑋,很是合適。
霍長歌不曾對任何人說,這塊墨色的翠玉是四年前沐惜言送給他,當作是他打贏丹平一役的賀禮。
那日,正是海棠花開,滿城春色的四月時節。她為他設宴洗塵,將這塊墨翠交給他,嬌顏微側,笑得明媚可人,對他說道——
「這墨翠,你讓人給雕一只虎吧!我太婆婆說,她當年初得到這塊墨色的翠玉時,在這玉里觀想到一只老虎,是一只如王者般威風凜凜的大老虎,可見這塊玉石里是有靈的。太婆婆還告訴我,這只老虎必然會是一個很好的守護者,能守護主人的安全。」
听完她的說法,他推拒不肯收,搖頭笑道︰「既然是一只能夠保護主人的大老虎,你就該將它留在身邊才對,你太婆婆必然也是如此打算,才將這塊墨色的翠玉給你傍身。」
「都說是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了,我駕馭不了啊!這麼強大的老虎,只有我們霍大將軍駕馭得了,霍大將軍,您就收了吧!」
明明是送出一份極貴重的禮物,但是沐惜言雙手抱拳,一副「您老行行好」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求他收下這份禮物。
「嗯。」他最後點點頭,收下了那塊墨翠,依她的交代,讓人把這塊石頭雕成虎形轉瑋配在劍鞘上,從此跟著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浴血奮戰。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虎靈守護,他在每一場戰事上都是所向披靡,無往不利,教敵人聞風喪膽,如驚鬼神。
這個時候,口若懸河,不知已經說了多少話的明月關才發現他家大人根本沒在听他說話,他張開手在霍長歌面前大力揮了幾下,提醒他家大人眼前還有他明月關這個大活人在呢!
「我的好大人啊,我剛才說的話你有听見嗎?難道你就一點也不關心外人是怎麼說你的嗎?」
「你既然說是外人,我又何必介懷他們的說法。」
「也是……不,我是說……也是,都是外人,不像我是內人,所以還勉強能沾上一點關系。」明月關得意地哼哼了兩聲。
「好好說話,別教人生出不必要的誤會。你就算投胎再重生幾百次,都不可能是本王的『內人』。」眼前這家伙要怎麼作死,霍長歌其實都無所謂,反正他只管下狠手教訓就是,但是對于自稱他內人這一點,他異常執拗的堅持。
明月關覺得自己被鄙視了,可是他沒有證據。最後,他只能撇撇嘴,忍不住再度打開話匣子,「好好好,大人,我們不管外人,就管內人……不,自己人也好,兄弟們都說你主動過沐家的門,去祭奠沐大人,是打算去沐家投誠了……」
先是內人,然後又來一個投誠?
終于,霍長歌忍不住嘆了口氣,「明月關,本王記得你說過,你的老師是當朝大儒李鶴老先生吧?」
「是啊!我家老師教學可嚴格了呢!」
「那我想,你肯定沒少挨他的板子吧?」
「沒錯!我家老師雖身子板單薄,但打人可老疼了……」明月關答完一愣,反問道︰「大人,你怎麼知道我老挨板子?」
「不意外。」
霍長歌聳了聳肩,起身將劍放回置架上,端起一旁案上已經涼透的茶碗,提蓋勻了勻茶沫之後,卻也不喝,只是斂眸看著茶碗。
就听明月關急著為自己辯駁道︰「肯定是我家老師來跟大人告狀!大人,我老師總說我學習不認真,你可別信他,我可是全學堂里學習最認真的學生了,就是一直挨板子,我也是很無奈的呀!」
「我信你。不過,李老先生不會做私下告狀這種陰損事。」霍長歌微笑搖頭,將茶碗放回案桌上,「說說你到底都听到些什麼吧!」
「兄弟們都說大人是要主動向沐家投誠……」
「示好。」霍長歌糾正。
「喔,示好。」明月關從善如流點點頭,又道︰「可是依我來看,大人並不像是要向沐家示好的樣子,大人心里必定還有別的算盤吧!」
「另有盤算。」霍長歌再次糾正,不自禁地泛起了淺笑,「為什麼你會覺得本王並非主動向沐家示好,而是另有盤算呢?」
這就是他明知道明月關是個這次被罵,下次還敢說話不經腦袋,就算話經了腦袋也說不好的二貨,但他仍舊在去年夏末,刻意在自己統領的軍隊里找到了明月關,並將他給挑出來,派了幾件不大不小的差事,命其辦妥之後,便以封賞為由將之提拔成長史的原因。
因為這家伙天生心大,大小事都不掛心上,再加上不喜歡算計,也因為世家出身,不需要討好人就能生存,才會對于說話是否得罪人這回事不以為意。
其實這家伙觀察力很強,著眼點與一般人不同,所以往往能夠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事情的癥結點,反而能成為很好的助力。
當然了,霍長歌知道自己提拔明月關,將這人收在身邊,其實另有非收此人不可的原因,只是不好明說罷了。
明月關向來最听他家大人的話,立刻努嘴道︰「如果大人真心要向沐家示好的話,怎麼可能向皇上私下舉薦沐明軒獨子沐永祺成為欽差,去荊襄一帶管理流民呢?
「管理流民可不是什麼好差事,荊襄一帶已經連著兩年鬧饑荒,流民聚集了百萬人之多,那些流民雖說早先是下田種地的人,可是現在為了一口吃的,拿起鋤頭都敢殺人呢!到現在為止,已經有不少被派去的官員折在他們手里了。現在皇上下了旨意,沐家再不樂意放人,也只能放人……大人,你這擺明是在為難沐家嘛!」
「可是欽差之位,多少人觀覦想得不是嗎?別人不說,至少沐永祺在朝幾年都未曾建功立業,這是他的好機會。」霍長歌故作無辜的表情,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
明月關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瘍著的嘴像剛吃了顆腌酸梅,表情十分復雜,「那也要有命可以回得來,就算回得來,不死也得褪層皮。」
听完明月關的說法,霍長歌輕笑了聲,沒有回答。
他低頭拿起案上一本明天要上繳的奏摺,並不打開,而是緩慢地以拇指月復心摩挲著本子封面上的蒼色錦紋,不自覺地加深了勾在唇畔的笑紋。
妖孽喔!明月關凝視他家大人俊美的側顏,在心里暗嘆道。他真不明白老天爺為何對他家大人如此厚愛,天底下凡是好的,都給這人佔走了。
腦袋瓜子聰明也就罷了,遇事還能沉靜從容,外表好看就不消說了,皮膚還特別白淨細膩,不笑時看似溫文爾雅、善良可親,實則透著冷漠疏離,一般人不敢親近,笑起來卻又彷佛整個人都在發光,像是老天爺把滿天星星都倒在這個人身上了,教人挪不開目光,還會不自覺地跟著他一起傻笑起來。
霍長歌回頭,看著不知道為何而笑,還笑得有點傻的明月關,有點無奈地搖頭,嗓音清冷地說道︰「本王絕對不會讓他死,但是,你說對了,他如果想要回得了京,沒死也得褪層皮才可以。」
☆☆☆
明月關?
沐惜言不記得在她前世里霍長歌身邊有這號人物,應該說,她知道明月關是刑部尚書明岩之子,不過他卻從未有機會親近霍長歌。
據她腦海所記,後來霍長歌離開京城,向皇帝請求長期戍邊之後,明月關被擢升為通州刺史,離開京城,前往通州赴任了。
明月關終究是刑部尚書之子,後來幾年,明月關即便是不懂話術,在待人處事這方面並不出色,但有父親力保、家族守護,也算是平安度日。
然而這一世,這人卻到了霍長歌身邊,成為他的親信?
沐惜言不由得在心里猜想,或許重生之後的這一世與她記憶中所熟悉的上輩子,終究還是不同吧。
可除了這件事情之外,其他的人事物卻都跟她的記憶大致相符。這兩年,沐家接連出了不少意外事故,折損了不少親人,以及去年皇帝欽點她族伯父沐雅元主持科考,卻出了有些仕子提前就知道考題的弊案,讓皇帝為之震怒,命人徹查此事。
這一徹查,卻扯出了案外案,最後雖然查無實證,但是有知情人一口咬定了他們沐家與皇帝的兄長潭王爺私交頗好,言之鑿鑿說他們沐家當初為了繼位之人是身為二皇子的皇帝,而不是身為長皇子的潭王爺,還曾經指天罵地說先帝昏庸,說老天爺不長眼沒給眷顧,很是忿忿不平。
最後,皇帝明面上雖然沒有表示,但是明顯疏遠了一些在朝為官的沐家人。
沐惜言記得,她上輩子為了這件事情沒少在帝後面前奔走,讓兩位老人家相信沐家人的忠心赤忱,那些繪聲繪影的指控只是一些有心人士造謠編派,存心挑撥離間而已。
但如今的沐惜言心里所想的卻不是著急去完善解決這件事,而是仔仔細細地,把這些年來沐家所發生的每件事情拆開細想,最後再兜回一塊兒整理歸納。
眼下,即便她還串不起每件事情的關聯性,但是,心里已是無端生出一絲如履薄冰的詭譎感。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看起來都是意外,但是接連發生這麼多令沐家應接不暇的事,難道也都只是意外?
沐惜言花了幾天的時間,終于將沐明軒死後,從各地送來的書文都看過了一遍,把其中幾件要緊的挑了出來,其他的就先擱在一旁。
這些在她上輩子都是做慣了的事情,早就駕輕就熟,所以這幾天、幾個等著看她笑話的親戚們無不訝異于沐家如今的有條不紊,像是前當家之人沐明軒仍舊在世一般,而習慣了這些親戚們不良習氣的沐惜言,也懶得去計較他們看好戲的心態。
沐惜言從早上忙到了現在,她最後召來了幾名府里的主要管事商議,把事情都逐一交付他們去辦之後正打算歇會兒,讓漪容備了香案,才在淨手準備篆香時,就听到廊外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同時听見她的族兄沐永祺的喊聲。
「惜言!惜言!你一定要幫我,你絕對不能不幫我!你听好了,我不想去荊襄赴任,那兒是個吃人的地方,是會要人命的……你們別攔我,讓我進去!」
沐永祺不顧主院的僕人頻頻阻止,直闖到沐惜言房門前。他手里捏著皇帝的詔書,捏得手心都發汗了,還是死死地捉著。明明這份詔書如燙手山芋,但基于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上的心態,他自始至終都緊捉著沒松過手。
「小姐……」漪容隔著水盆架子站在主子對面,她手里執著一柄銅制的水勺,看著眼前的景況,遲疑地喚了聲。
「別管他,我們繼續。」沐惜言雙手朝上,由著漪容將帶著香花的溫水澆上她的手心,然後翻過雙手,澆洗手背,最後雙手合十,再澆水一次。最後接過了干淨的手巾,沉靜地低斂著美眸,仔細地拭干肌膚上的每一顆晶瑩水珠。
沐永祺一時之間看愣了,站在門口有半晌忘記動彈。
他說不出他這個族妹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但他就是被她渾身清冷的氣息給震懾住,沒得她的允許之前,竟是不敢再欺近半步。
沐永祺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心想在今天之前,他怕過沐惜言嗎?
沐惜言把擦過的手巾交回給漪容,淺淺地勾起一抹笑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沐永祺的自視甚高、目中無人,他田然是沒怕過她。
在前世,便是這樣不知收斂的狂妄性格害得他自個兒丟了性命,在他死後,伯母林氏恨死了她,恨她沒能保住親兒的性命,天天在菩薩面前祈求讓她不得好死,好為親生兒子出口怨氣。
饒是沐惜言自知仁至義盡、問心無愧,可知道天天有人咒著她早死,心里終究是不好受的。更別說那人是自個兒的親戚、同一門的族人,教她不免愴然心傷。
才想著曹操,曹操便到。林氏在這個時候跟著兒子腳步後面過來,在沐惜言的眼神示意之下,守門的僕人沒擋住林氏,沐永祺也跟著母親一並進來。
林氏的身形嬌小,臉盤圓潤,有著一雙沐惜言曾經覺得笑起來很和藹善良的圓眼楮。
她進了門就走過來,直拉住沐惜言的雙手,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惜言,你想想辦法,你大伯父才剛去不久,總不能讓他最疼愛的獨生兒子也跟著一起沒了啊!」
「大伯母,您先別急,從兄還好著,沒事。」沐惜言必須強壓抑住幾乎要從她心底涌出來的惡心感,才能由著林氏拉住她的手不放。
她倒不是好心地想要安慰林氏,雖說她自個兒死過一次,也見識過不少親人好友在她面前離世,可對于死亡這件事,她心中仍舊是有些忌諱。她不怕死,就是听了覺得膈應,不想過耳。
頓了一頓,她又道︰「從兄是被皇上擢升為欽差,派到荊襄去管理流民問題,編甲互保,督令他們歸籍或是就地納稅服役,要是從兄能夠辦成這件棘手的差事,往後必然能夠得到朝廷重用,皇上也定然對他另眼相看。」
沐永祺在一旁聞言,不以為然地哼道︰「也就是一堆殺人越貨,餓死鬼一樣聚在一塊兒的流民,就算辦成了又如何?我看先前派去的人都是一些根本端不上台面的閑官,其中還有一個是根本才剛入朝出仕的九品芝麻小官,可見皇上根本就不重視這回事。」
沐惜言轉眸笑睨他,道︰「那依你說,先前皇上可曾給過前去的官員們欽差的權柄?可見荊襄一而再發生騷亂已經引起皇上重視,這一次是鐵了心要解決了。」
是了!就是這代天子巡行天下,查察弊端,撫軍按民的欽差大臣之位,讓沐永祺即便是怕死,也仍舊死捏著詔書不放的原因。
這時,沐惜言不動聲色地從林氏的掌握之中抽回手,在他們母子兩人思考她的話,想著該怎麼求她必定要出面幫助他們的時候,她坐到香案前,分別拿起了香粉瓶與香勺,舀出了足夠分量的沉香粉,開始篆香。
在篆香的過程當中,她斂眸凝思,總覺得有些事情與她前世不同了。比如明月關這輩子成了霍長歌的副官,又比如皇上竟然在這個時候就正視起荊襄流民問題,並任命沐永祺為欽差前去查辦。
在她上輩子,沐永祺根本就沒有得到任何重用的機會,更不用提成為欽差前往荊襄查辦流民事件。
朝廷更是只做了表面功夫,完全沒有正視日益嚴重的流民問題,一直到了三年後,也就是仁佑十六年,趙義與包和尚帶領流民起義造反的時候才派兵征剿。
流民到處流竄,戰火蔓延了半壁江山,幾十萬大軍疲于奔命,也導致國力大不如前,引起邊境各國虎視眈眈,爭相興兵造亂,若不是霍長歌與幾位將軍善戰,怕是有很多州郡土地都要不保。
因為沐惜言知道未來將有許多人會因此而丟了性命,所以,她這幾天也在想該用什麼辦法讓皇帝與朝廷正視荊襄流民聚集之事,絕對不可以輕慢待之,最好能夠防微杜漸,在釀成禍端之前趁早解決制止。
卻不料,已經有人早她一步了。
說回林氏這一頭,雖說林氏知道這次是上進的機會,但是她見兒子躊躇猶豫的樣子,終究還是不放心。身為娘親的人,從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永遠都是心尖兒上的寶,哪怕是傷了半根汗毛都會舍不得。
「惜言,你听大伯母說……」林氏揮著帕子,走到香案前,吶吶地對沐惜言道︰「永祺是你大伯的獨生子,大伯母听說荊襄那兒都是窮凶之輩,連人肉都吃,要是他去荊襄出了什麼差錯,你教大伯母日後黃泉之下如何向你大伯交代呢?你大伯死得那麼慘,大伯母得為他看住這根獨苗兒啊!」
說著,林氏紅了眼眶,死死地咬住嘴才沒有嚎啕出聲。這幾天,她沒日沒夜的哭,是以才浮上淚光,雙眼已像是快要滴出血般殷紅。
沐惜言停下壓到一半的香,抬起美眸看向滿臉淒楚的林氏,想起了眼前這個女人才剛死了夫君,唯一的獨子又被指派了危險的任務,極有可能沒命回京。
一時之間,她有點記不起上輩子那個咒她去死的林氏是一副如何丑惡的嘴臉,眼里只能容得進一位為兒子安危擔憂的母親。
是啊!咒她不得好死的,終究是另一輩子的林氏,而不是眼前這位為了親生兒子憂愁不已的大伯母。
或許,即便她再一次盡力,仍舊沒能保住從兄的性命,這位大伯母又會再一次成為那個在神明面前日日咒她早死的*婦,但眼前這位待人親切客氣的婦人,還不是那位*婦,是無辜的。
沐永祺也走過來,不知為何,眼前的沐惜言讓他覺得可以信任,或許是她眼底那抹洞悉世事的光芒,讓他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想要賭一賭。
他吞了口唾沫,一字一句謹慎地說道︰「惜言,我想成為欽差,我想把握這一次得來不易的機會,但……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
沐惜言無法不被他眼里的真誠感動,只是提起一口氣,還來不及把她的回答說出口,就被沐明川從門外出聲打斷。
沐明川亮嗓道︰「就算會死也要去!怎麼能不去?皇上詔令都已經頒下來,你要是怕死不敢去,就是抗旨,就是欺君,是要把我們沐家都給連累的!」
「去的人不是你,你才說得如此輕松!沐家人的命是命,難道我的命就不是命?」沐永祺咬牙切齒地對著走進門的沐明川大吼。
「二伯,請您慎言,以及謹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沐惜言嬌嗓冷淡至極,在說話的時候,連一眼都懶得看沐明川。
她逕自走到沐永祺面前,道︰「從兄,凡事都要抱最壞的打算,但做最好的準備。只要你是真心想爭口氣,我必然竭誠幫你,求皇上給你最好的護衛隨身。在你行前,為你探查荊襄一帶目前具體的狀況。另外,我會送你一樣東西陪你赴任,只盼你千萬要記住,荊襄的流民也是人,若非萬不得已,誰又願意去吃人呢?」
最後的幾句勸告,沐永祺根本听不進去,他拉住沐惜言急問道︰「你要給我什麼東西?能救我命的寶貝嗎?惜言妹妹,你向來主意最多,我爹生前常夸你聰明能干,他拼了命的獨排眾議就為了讓你能做家主,肯定是寄望你能照顧我,讓我在官場上可以有一番作為,光大我們沐家的門楣。」
聞言,沐惜言先是愣怔,然後扯開一抹燦爛的笑。因為她從未听過沐永祺如此盛情地夸過她,也覺得大伯讓她做家主這件事,從沐永祺口里說出來忽然變成了一件天大的恩惠,她沐惜言要是不對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好像就會被天打雷劈似的。
只是,如今她的心里說不上有什麼高興或生氣的感受,不過覺得莞爾有趣罷了。最後,她不咸不淡地回他道︰「大伙兒都是自家人,我不會不管。」
簡單的一句話,將沐永祺與其他沐家人相提而論。別說是沐永祺本人,就算在旁的林氏與沐明川也都能夠听出來她話語里的冷淡疏離。
「漪容,送客。」沐惜言也不管他們各自內心的想法,回到香案前,引火點燃了她剛才所壓篆的「福」字。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沐明川可不想這麼輕易就善罷干休,但還不等他話說完,漪容已經領了兩名僕人,明請暗拖的,把他們幾個人都送走。
幾個人糾纏的喧鬧並不妨礙沐惜言的心情,她美眸凝斂,看著如細鱗般的火光吞噬福字的筆劃,飄散出幾種香揉合在一起的宜人香氣。
曾經,她並不是特別喜歡在篆香時篆壓這個福字,總覺得這個字太過于穩重厚實,甚至還透著幾分呆傻與俗氣。
但是重生之後,她卻特別喜歡福字,只要能得空閑的時間篆香,她就會篆一個福字,彷佛成了執念一般,靜靜地看著火光順著行草的筆畫。
從最初到最後,看著福字完完整整,有始有終。
「長歌,我想求菩薩把這所有的福氣都給你。我希望,至少在我們之間能有一個人可以得到善終。」沐惜言淺淺地笑著,眼里有淚光。
「小姐,宮里來人了!」漪容趕著跑進來稟報,「是皇後身邊的莫姑姑來請小姐,說皇後的心疾又犯了,讓小姐您趕快進宮!」